老方將來會與小愛梅親密相處,她一定對他有印象,可恨我一向沒有留意母親的申訴。唉,瞎忙,老方罵得對,成日對牢一具電腦做事業,老板升我一級,給一點甜頭便興奮得似揀到骨頭的小狗般吠叫起來,樂得團團轉,把身邊最寶貴的東西全忽略了。
讓我看。
老方今年約三十歲,五十年後他也不過八十歲,在我出生那年,他應是五十四歲。
但為何我從來沒見過他。
我跳起來,心都涼了。
只有一個可能,,他在我出生之前已經去世。
那意思再簡單沒有。
他沒活過五十四歲。
我呆住,多麼可惜,這麼活潑爽朗能干的一個人才,如果能夠長命百歲,一定對社會有貢獻。
即使在五十年後,我們仍然可以成為好朋友,他這種性格的人,越老越可愛,越老越風趣,不但與我能玩在一起,甚至與我的孩子們也能相處。
我為老方難過起來。
「陸宜。」
我轉頭,老方沒睡著。
我強笑,「不是說明天要開會?」
「陸宜。」他走過來,蹲在我身邊。
老方的面色不甚美觀,一額的汗,我一驚,他不是笨人,難道他也想到了?
他伏在我膝上,「陸宜,我不會有機會看到你出世。」
我很震動,緊緊握住他的手。
我勉強的說︰「也許你同我母親鬧翻了,也許你沒有良心,在我母親成年後就與她失去聯絡。」
「不。」
「別太肯定。」
「以我這種脾氣,即使失散,尋到天腳底,也要把你找出來。」
「可是或許你忙著談戀愛呢,沒有空去找一個舊朋友。」
他微笑。
「是不是?」
他握著我的手,「陸宜,或許四十歲也夠了,甚至三十五歲也可以,生命只要好,不要長。」
我卻深深傷懷,故意找借口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知道,後來你娶了個惡妻,不準你同任何女往,她如傳說中的晚娘一般,把我母親驅逐出家門……」
「我是那麼愚昧的男人嗎?」老方說。
「男人要為一個女人傾倒起來,是一點都沒有辦法的事。」
我說。
他凝視我︰「你說得太正確。」
我郁郁不樂,「象你這樣的人,應當活到一百歲。」
「謝謝你陸宜。」
「或許你應當注意心髒,人造心髒並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成本只需三十五元美金。」我說。
「不是現在。」老方說得很平靜,「現在靠人造心活著的病人非常痛苦。」
「如果把發展武器的精力拿來——」「——發展醫學,」他接下去,「人類早已長生不老。」
他笑起來。
方中信真是一個豁達的人,這是他最大的優點,他隨遇而安,珍惜他所擁有的,不去妄想虛無縹緲的東西。
死亡是他所俱,但決不影響他活著的樂趣。
我深為感動。
將來同他一起生活的女子,是一個非常幸福的女子。
「不要為我擔心。」他說。
我假裝不經意,「才不會,我自顧不暇。」但聲音已經出賣了我。
「你看我的生活多麼豐足,」他說︰「行樂及時,別去想他。」
說罷他回房去。
隔很久很久,我推開他的房門去看他。
一點也不是假裝,他鼻鼾如雷,睡得好不香甜。
天生樂觀。
我輕輕叫他︰「老方,老方。」
他自然沒有听見。
我放下一顆心。
第二天我起來的時候,他已經去上班。
我一個人坐在方宅,有點六神無主,看到他的司機在門口等,便上車去。
司機轉頭問我︰「是去看畫展吧。」
我點點頭。
一路上驕陽如火,行人揮著汗。
我閉上眼楮,害怕會再度听到那神秘的聲音。
但是沒有,我過慮了。
這是我第一次單獨來到公眾場所,展覽會中眾人彬彬有禮,遞飲料給我。
我指指那種綠色瓶子有天然碳酸氣的礦泉水。
氣氛那麼平和,我安閑地坐在安樂椅上看牢一幅山水。
我不甚懂藝術,但一切藝術的至大目的都是要叫觀者賞心悅目,只要看得開心就行。
我的眼光觸到一個熟悉的背影,苗條優雅。
這正是我要找的人,我跳起來,這是那位先生的伴侶。
「夫人,」我驚喜的叫她,「你自南極洲回來了。」
她轉過頭來,淡妝的臉略表訝異。
「沒想到會在這里看到你。」我雀躍。
「你,還沒有回去?」
「沒有。」我看看四周圍的人。
她與他們敷衍幾句,與我走到僻靜角落。
這麼高的溫度,她穿著套裝,卻冰肌無汗,我不禁暗暗佩服她。
「你竟在此逗留這麼久。」她意外。
「我在等消息。」我愕然。
「什麼消息?「「方中信說,你們會給他消息,但你們非常的忙,所以叫我等。」
「我不明白,我們早同他聯絡過了。」
我張大嘴。方中信沒跟我說過,他提都沒提過。每次我說起,他盡是推搪、支吾,顧左右而言他,直到我找到母親,要走也走不掉。
一定是壞消息,所以他不想我知道,免我失望難過。
「可是有絕大的團難?」
「幸虧我們一個朋友有——」夫人忽然停止,「小方沒同你說?」
「沒有。」我心都涼了。
耳邊嗡嗡響,方中信騙我。
他說他會設法,他說那位先生正在進行事宜,他叫我等。
他為什麼騙我?有什麼不良企圖?正當我向他推心置月復的時候,他把西瓜皮扔我腳下。
夫人溫柔的說︰「陸小姐,我想還是由你向他問清楚的好。」
那麼斯文的一位太太,當然不肯夾在我們之間。
「夫人,請告訴我,我回去,是不是有困難?」我盡量問得婉轉。
「有可能做得到,況且你那邊也不會放棄,一定會搜索你,把你帶回去。」夫人說。
「你都告訴了方中信?」我說。
她點點頭。
我蒼白著臉,不用多說,方中信出賣了我。
「陸小姐,我想你該回去同方中信說清楚。」
回去?我還回去干什麼?
我還去見方中信?
夫人把手按在我手上,她的手很涼,象一塊玉,接觸到她的手有安撫作用,我抬眼看著她,相信她也看得出,我是何等失望、何等害怕、何等彷徨。
一直以來,都以為方中信是我的朋友,之所以堅強的在陌生的環境支撐著,都因為有他做支持。
沒想到他會把這等大事瞞著我,欺騙我。
我作不了聲。
夫人卻開口︰「陸小姐,我認識小方有十多年,他為人略為沖動,卻不失真誠,你且莫忙,跟他談談再說,他一定會有合理的解釋的。」
我低下頭。
「他不會傷害你。」
「你怎麼知道?」
她揚起一道眉,很詫異,細細的看我,象是不相信我會問這樣的問題。
「夫人,我在這里,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要緊關頭,可否與你聯絡?我答應你,非必要時,絕不蚤擾你。」
她溫柔的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你隨時可以來。」她把通訊地址與一個號碼寫給我。
我感激不盡,「謝謝你。」
「陸小姐,做朋友呢,是長期論功過的,雖然只認識小方短短十來夭,他對你怎麼樣,相信你比誰都明白,切勿為了一件事而推翻他的友誼。」
「是。」我低聲說。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有車子在外頭。」夫人說。
「你自己要當心。」
「是。」
夫人與我握手道別。
我下樓上車,一顆心緊張如絞,平時的組織能力與思考能力都不知去了哪里。
這個魔域真要了我的命,我該怎麼辦才好?
去找方中信。有一個聲音同我說︰要去找方中信。
我同司機說︰「麻煩你,我要去見方中信。」
司機應聲是,把車子掉頭,往廠方駛去。
就是這條路,不過十多天,我來到這個城市第一條經過的馬路便是這條雙陽路。
真的才十多天?仿佛已經一個世紀,我惆然。
真的去找方中信同他開談判?
我迅速的盤算一下︰我此刻一無所有,外婆與母親等著我援手,除此之外,舉目無親。
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我在自己的世界,與男人賭氣,還可以假裝失蹤,讓他擔心事、著急,其實人在親友家吃喝聊天。
現在我到什麼地方去?
總不能到外婆家,添增她的負擔。
還是去我方中信,但切忌輕舉妄動。
車子駛入糖廠,那陣甜香的糖霧降到我身上,如進入童話世界般。
我深呼吸一下,努力鎮靜自己。
我上寫字樓的時候,方中信剛下來。
他開完會,正要回自己的房間,見到我,先是意外,隨即雙眼閃出喜悅,完全不是假裝的。如果這一切都是演技,那麼方中信這個人太可敬可怕可佩,栽在他手中也是值得的。
這樣一想,倒是豁出去了。
他把我領到他的寫字間。
「怎麼想到來看我?」他喜孜孜的問我。
我不響,坐下來,桌上有銀制的碟子,放著巧克力,我抓起一把,丟進嘴里。
方中信看我一限,「曄,面如黑炭。怎麼一回事?」
真沒用,七情上臉。
在我們的年代,為了節省時間,除了做夫妻之外,根本不用搞人事關系,人們可以專注工作,所以表面功夫甚差,不比他們,善于掩飾,懂得隱藏喜怒哀樂。
「怎麼一回事?」方中信詫異,「什麼地方不高興?」
我問道︰「我為什麼要高興?」
他有點不安。
我憤慨的看牢他,氣得雙眼發紅。
他感到事有不妥,但還想補救。
他試探地問︰「可是外婆那邊有什麼不妥?」
「外婆很好。」
「小愛梅呢。」
「她亦很好。」
方中信攤攤手,勉強的笑,「那你干嘛象來大興問罪之師?」
他真聰明,一上來,起碼把事情猜到九分,我無謂含蓄,素性攤牌好了。
「你為什麼不讓我回去?」我問。
他一听便曉得我說什麼,表情僵在那里,動作也停止了,整個人似被魔術師用定身法定住,非常滑稽夸張,但我沒有笑。
我瞪住他,他瞪住我,象兩只豎起毛、弓起背的貓,隨時相撲撕咬。什麼涵養忍耐都不管用了,我先發制人,大喝一聲,「方中信,你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