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新世界 第三章 作者 ︰ 亦舒

飛機航行速度已與從前不同,橫跨太平洋已是六十分鐘以內的事,許多心急的旅客還是嫌煩,情願乘坐小型火箭,失事率較高亦在所不計。

第八號珊瑚島是聯合國旅游部門精心設計的最新渡假勝地,空氣海水溫度全部調節得勝過天然,又悉心從頭培養上一世紀受污染摧毀的珊瑚礁及各種熱帶魚只,在孩童眼中,一切景象巧奪天工,小雲與小萱以為世界根本原應如此。

抵達目的地,兩個小女孩賓至如歸,立刻參與活動,兩位母親亦換上七彩繽紛的便服,到海灘散步。

胡乃萱問巫蓓雲︰「累不累?」

蓓雲搖搖頭。

「你看見這海沒有?」老胡說,「永遠明媚平靜可愛,我在幼時听祖母說,祖母又听她祖母說,海原先並非這個馴服模樣,海原先最不羈、野性、凶悍,動輒吞噬一切。」

蓓雲微笑,「何用听祖母太婆的傳說,四分三世紀前,海洋還是最最神秘的莫測之地。」

「同人心不能比吧,人心好比海底針。」

「這是哲學家才能解答的問題,加諸我身,殊不公平。」

蓓雲取起冰凍含酒精飲料,吸一大口,躺在太陽傘下,舒一口氣,太陽光經過過濾,已隔除若干有害光線,盡曬無妨。

此時有人輕輕過來坐在她們身邊的空椅子上。

蓓雲還以為小雲玩倦了回來,懶洋洋問︰「節目精彩嗎?」

誰知一個男人的聲音低低回答︰「悶死人。」

蓓雲尷尬地睜開雙眼,看到身旁一個英俊的年輕人百般無聊地看著天空,由衷地覺得無聊苦悶。

他接著說︰「到這種地方來,千萬不要在同一天游泳及日光浴,否則第二天不知道做什麼好。」

蓓雲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她忽然想起若干閑著沒事做的闊太太小姐,到美容院消磨時間,洗頭同修指甲永不同步進行,怕一起做完了就得走。

再一看,老胡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暫時離開,年輕人便是坐在她原先的位子上。

蓓雲不由得搭訕︰「那干嗎選這個地方度假?」

年輕人伸個懶腰,「環游世界已七十七次,處處一般風光,已經興致索然。」

蓓雲暗暗嘆口氣,人是多麼容易被寵壞,不禁多看他一眼,這比較仔細的端詳使蓓雲發覺年輕人不如第一眼來得年輕,約二十八九歲了,鬢腳還有一兩條早生的華發,使他外型與眾不同。

那年輕人見蓓雲在草帽下凝神打量他,忍不住笑一笑。

蓓雲到底是個正經人,連忙收斂目光,漲紅一張臉,藉故把草帽遮住面孔。

她想起老胡說過的,那種專門兜搭成熟女性的俊男來。

蓓雲躺在藤椅上更加動都不敢動,僵了似,覺得受罪。

半晌,她剛想把枕在腦後的一只手怞出來,忽然听見胡乃萱的聲音︰「我訂了票子去看舞蹈表演。」

她回來了。

蓓雲連忙睜大眼楮。

「你溜到什麼地方去逛?」蓓雲渾身上下又可以再度活動。

「到處走走,看看有無艷遇。」

蓓雲耳朵燒起來,似做了一件虧心事。

那個年輕人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離去,走得同他來時一樣突然。

當下蓓雲閑閑問︰「遇不遇得到?」

「我們是卡窿牌,要不再老些闊些,要不年輕貌美,機會都會好得多。」老胡是笑著來說出這番話,因為心不在此,所以不算怨言。

「來,回去看看我們的旅舍房間。」

這一開溜就到了黃昏。

蓓雲忍不住問老胡︰「你會不會牽記你的男人?」

老胡詫異,巫蓓雲這次表現突奇,老夫老妻,以往度假,她才不會掛住周至佳,胡乃萱勸道︰「放心,他們自然會找節目。」

「以後不如拉他們一起來。」

「你忘記開頭一兩年我們也曾努力過?兩位先生整個假期板著臉像誰欠他倆三百兩似的,我們得不償失。」

蓓雲怔怔地,她怕至佳寂寞。

家內電話沒人接,想必還在至善處。

蓓雲有坐立不安之感。

「來,換件衣服,去看跳舞表演。」

蓓雲惆悵了,還能穿什麼鮮樣衣服?往日,她最喜歡輕而暖的貼身裙,多冷都不肯穿長褲,男女有別,堅持絲襪半跟鞋,曾被思想前衛先進的女同學視為史前怪物。

養下小雲後因時常抱幼兒上街,長褲大襯衣方便行動,不變通也得變通,因為衣服寬大不礙眼,身上那多余的五公斤脂肪竟永久停留,至今不去。

還能穿時裝?

蓓雲惆悵了。

這個時候,頗有點後海沒利用醫院的機械子宮,母愛派一直認為天然母體環境最適合孕育嬰兒,可是許許多多由醫院培育的孩子還不是趕著叫爸爸媽媽,一樣愉快地長大,並不記得幼時醫院中孤清生活,不知為父母省下多少麻煩。

蓓雲發覺養孩子同其它所有工夫一樣,並無硬性標準,只要過得了自己那一關,根本不必理會他人意見。

蓓雲只不過換上一件略為精致的便服。

大型歌舞表演並無新意,觀眾對豪華場面亦已司空見慣,蓓雲忽然想起下午那個年輕人說的「悶到極點」,她輕輕走到場外,見到大堂擺著幾具吃角子的老虎機器,反正百般無聊,便過去一試運氣。

她一只一只試扳,直至耗盡輔幣。

手袋空空如也。

正不死心想去換銅板繼續,忽然听見「嘖嘖嘖」三聲。

蓓雲抬起頭,看見一個熟人,他正是那個年輕人。

他手中拿著一個二十五分的角子,向蓓雲揚一揚。

一身黑色的他看上去更加神清氣朗,他笑笑說︰「最後一次。」

蓓雲伸出手要角子。

「噫,贏了怎麼辦?」

「哪有這麼巧。」

「無巧不成書。」

「這是活生生的生活。」

「生活中奇事更多。」

「好,」蓓雲笑,「如果中了獎,我們五五分帳。」

「另加一瓶香檳,」他說,「如果輸了,你仍欠我那瓶酒。」

蓓雲對他的身分好奇。

此時偌大的大堂只有他們二人,同時站在紅色滿鋪地毯上,隔著約十來公尺交談,氣氛特別。

他緩緩走過來,遞出那只角子。

蓓雲小心地接過,那枚銅板被他握久了,有點和暖。

他用手擦擦鼻子.「慢著,這架機器不好,我們要挑一架有累積獎的。」

蓓雲見他煞有介事,不禁好笑。

反正是度假,不玩白不玩,她陪他逐架老虎機審視,最後他說︰「這一架,過來。」

蓓雲走過去。

他說︰「我叫你用力,你便扳下。」

蓓雲點頭,看看他面孔,等待吩咐。

年輕人把蓓雲的手放在機器把手上,他握住她的手,低喝道︰「現在!」

兩人齊齊出力,只見圖案急速跳動,剎那間三格相同的花樣停在一起,蓓雲因從未試過不勞而獲,頓時歡呼起來。

接著叮叮當當輔幣掉落之聲大作,那年輕人不知自什麼地方取來一只大牛皮紙袋遞給蓓雲,角子足足落了一分鐘才掉清,蓓雲十分興奮,看那年輕人,他倒氣定神閑。

蓓雲說︰「一人一半。」

他微笑,「我們得找個地方數個一清二楚。」

蓓雲到這個時候才發覺,他一切所說所為,不外是要找機會留住她。

她捧著沉重的一袋角子呆呆地看著年輕人。

只有在大學時期,才有異性向她吊膀子搭訕頭。

她記得他們變盡千方百計,或經意或不經意地引她注意,她最終發覺了,不論對那男生有意或是無意,心內總是甜絲絲,嘴角時常微微笑,那真是女性的全盛時期,流金歲月。

之後……之後,閑情早已拋卻良久,努力為家庭效力,忙得連抬頭工夫都沒有,直至今天。

蓓雲忽然覺得當中的一截勞碌日子像是跳過去了,她在這個奇異的晚上恢復了青春,有人重視她,不管為著什麼理由,有人希望留住她。

只听得那年輕人說︰「跟我來。」

蓓雲像著了魔似跟著吹笛手而去。

她心底十分清醒,不,不是為著年輕人,而是為著想重新拾回一點青春。

他帶她到酒吧坐下,叫一瓶香檳,一人先干了一杯,然後數角子。

那感覺像孩提時玩海盜尋寶游戲獲得勝利,年輕人在數硬幣時不住這樣說︰「一個給你,一個給我」,似足分贓,蓓雲笑得前仰後翻。

半晌她按住胸口,別是酒氣上涌了,為什麼這樣高興,是否壓抑得太厲害,情緒一經陌生的年輕人引放,一發不可收拾。

蓓雲又苦惱地想,發泄一下有何不可,時時刻刻記住年齡、身分、不可越軌、刻板文章,已經受夠,她于是又笑起來。

一下子喝干一瓶,年輕人揮手再叫一瓶酒。

他處處留意女伴的需要。

蓓雲想起丈夫周至佳,自從結婚一周年始,至佳便決意做算盤子,撥一撥動一動,一張報紙永恆擋住面孔,唯唯諾諾,今日叫他做一件事,一星期後還擱著,下次叫他做同一件事,又得重新嘮叨一遍,丈夫們老抱怨妻子嚕嗦,不重復又重復行嗎,說一百次只得一次效力,只得念它五百遍。

蓓雲嘆息了。

年輕人把蓓雲那份推到她面前。

她笑笑,「都是你的。」

「是你的運氣。」

「不,是你的法術。」

「講好有福同享。」

蓓雲搖搖頭,「你已經使我開懷暢笑,這是一份太珍貴的禮物,我已不復記憶上次那樣高興是什麼時候。」

蓓雲喝盡杯中的酒,站起來離去。

年輕人沒有留她。

回到房間,胡乃萱正在更衣,見蓓雲回來,詫異說︰「你上洗手間便是一小時,害我望穿秋水。」

蓓雲倒在床上,怔怔地落下淚來。

「你受了什麼委屈?」

蓓雲輕輕說︰「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回頭。」

胡乃萱自然不會取笑巫蓓雲,她何嘗沒有同樣感慨。

所差的是蓓雲半醉,她則十分清醒,欲問老友︰「你的手袋呢,你把手袋扔在哪里了?」

蓓雲並不關心,和衣轉一個身,熟睡。

睡得早,起得也早,與小雲一起吃早餐,只喝一杯黑咖啡,小雲趕著與小萱去學打馬球,蓓雲獨自坐在太陽傘下沉思。

清晨,沙灘上已有年輕男女手拉手漫步,女的還挽住高跟鞋,分明昨夜跳舞至天明,太陽升起來了,尚不甘心與男伴話別,蓓雲也有過這種視歸如死的心態,如今已化為視死如歸。

忽然有一只手按在蓓雲肩上,「是什麼令你煩惱?」

蓓雲不用抬頭,也知道他是昨夜那個年輕人。

她順口答︰「我的丈夫不了解我。」

年輕人哈哈笑起來,他的表現十全十美,從容不迫,根本不可能是個業余者,蓓雲對他的身分已有一定認識。

「昨夜睡得好嗎?」

「托賴,還不錯。」

「有沒有做夢?」

「已經過了那個年齡,過了那種季節。」

年輕人又笑︰「可以坐言起行,也就不必做夢了。」

蓓雲正在咀嚼他這番話的含意,一陣比較強勁的海風吹來,將年輕人身上薄膜似的白襯衫逼得往身上貼,將他美好的身段展露無遺,他的肩膀異常魁梧,他把英俊的面孔迎向海風,柔軟的頭發被風掃至一邊,蓓雲早已知道美少年同美少女一樣悅目,年輕的時候,她重視男伴的五官身裁多于其它,是人之天性。

蓓雲默默不語。

「你若要找我,請撥一0三三號。」年輕人低聲說。

蓓雲正欲回答,听見胡乃萱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原來你在這里。」

她轉頭向老胡招手,再回頭,年輕人已不知所蹤。

蓓雲開始懷疑他的存在,這年輕人會不會是她的幻覺,因疑心,故此生了暗魅,只有她看得見他,只有她听得他的談話,因為他實則上並不存在。

胡乃萱一過來,蓓雲便發覺她的臉色有異。

蓓雲訝異地說︰「你看見什麼,神色驚怖。」

老胡一模面孔,懊惱地說︰「我至今還未曾學會掩飾自己。」

生活中能叫老胡吃驚的事已經不多。

蓓雲開她玩笑,「你難道踫見尊夫王日和與美同游?」

誰知老胡伸手緊緊握住蓓雲的肩膀,「我看見的是周至佳。」

蓓雲不由得甩開她的手,「你說什麼?」

「周至佳也在這第八號島上,我剛才看見他。」

蓓雲怔住。

「他身邊有一位十分年輕的女子。」

蓓雲強作鎮定,「你看錯了。」

「蓓雲,小雲剛剛在我身邊,她馬上過去叫爸爸。」

蓓雲噤聲。

「這上下他們恐怕還在早餐桌子上,你要不要去找他們?」

蓓雲耳邊嗡嗡聲,過良久,她才說︰「我並無處理這種事的經驗,我要考慮一下該怎麼做。」

「他們一有準備,你就落了下風。」老胡急得不得了。

又過一會兒,蓓雲才說︰「我早已輸了。」

「還沒計量,怎麼甘拜下風?」老胡額角冒汗。

「我不是打蟀。」

「也該是非黑白弄個清楚。」

蓓雲怔怔地想︰天亡我也,無端端臨時改了旅程,自七號珊瑚島來到八號珊瑚島,踫上了私自出走的周至佳,白板對死。

蓓雲臉容蒼白,毛骨悚然,這一刻終于來臨。

「蓓雲,真沒想到周至佳是這樣的一個人。」

蓓雲疲倦得不得了,「是,真沒想到。」她完全不想辯白。

胡乃萱當然知道話已經說得太多,于是閉上尊嘴。

蓓雲最後問︰「他們在哪里?」

「在鸚鵡廳。」

「老胡,幫我一個忙。」

胡乃萱慷慨地答︰「你說,我一定會為你做得到。」

「去幫我改飛機票,我希望馬上走。」

胡乃萱大為詫異,「蓓雲,要走的應該是他們兩人,你別弄錯了。」

蓓雲沒有回答,她已經累得不想解釋。

胡乃萱馬上說︰「我這就替你去辦。」她站起離去。

巫蓓雲外表看去猶自十分鎮定,她緩緩向旅舍走去,一路問準了鸚鵡廳所在。

她還有心情這樣想︰真是個獵艷的地方,挖空心思,別出心裁來討好游客,一個喝咖啡的地方竟擺了幾十只鳥籠,籠中鸚鵡紛向客人祝賀︰「你好嗎」,「謝謝」,「請再來」……那尖銳的饒舌聲此刻听在蓓雲耳中十分諷刺。

一只白色的鸚鵡對牢蓓雲展翅,「快樂,快樂。」它不住重復。

蓓雲看到女兒朝她迎過來。

「媽媽,」小雲握住母親的手。

蓓雲不見周至佳及他的女伴。

蓓雲問女兒︰「你肯定沒有看錯人?」

小雲黯然答︰「那的確是爸爸。」

蓓雲便說︰「媽媽有點事要先回家,你可以留下來,胡阿姨自會陪你。」

「媽媽我同你一起走。」

「不必,媽媽想獨自處理這件事。」

「你會無恙吧?」小雲十分擔心。

蓓雲詫異了,「自然,你對母親沒有信心?我幾時令你失望過,這些年來,我一直把所有事宜處理得妥妥當當。」這話是巫蓓雲說給自己听的。

這時身邊另一只七彩的紅嘴綠鸚鵡忽然大叫︰「幸福幸福」,蓓雲把女兒緊緊摟在懷中。

只有這個孩子是真實的,只有小雲全盤接受她的愛,蓓雲可以放心,她付出多少,小雲會照單全收。

這年頭,還希祈被愛?有人肯讓你盡心盡意愛他,已經很好。

巫蓓雲取消假期回家的第二天,周至善先來探風聲。

蓓雲並沒有責怪她,只是苦笑道︰「我一向把你當作朋友,至善。」

周至善漲紅臉,訕訕道︰「我並不知至佳背著你做了些什麼。」

但是她幫他隱瞞事實,她訛稱至佳住在她家,其實這段日子,至佳另有住所,招呼他的,只怕是他的紅顏知己。

周至善只不過是巫蓓雲的姻親,她們之間,並無血緣關系,周至佳身邊一換人,周至善的嫂子便另有其人,也難怪她。

蓓雲說︰「我的屋子只招呼朋友。」

至善遺憾地告辭。

當天傍晚,周至佳也趕了回來。

他的開場白十分稀奇︰「我以為你同小雲去七號珊瑚島度假。」不是他的錯,當然也不是蓓雲的錯,就差沒說是社會的錯。

蓓雲輕輕道︰「陰差陽錯。」

「令你尷尬,真不好意思。」

「我相信胡乃萱不致笑我。」

「這件事可以處理得更好。」周至佳像十分遺憾,姿勢不夠漂亮。

「她是誰?」蓓雲終于問。

「你不認識她,她是我的一個學生,你可願意認識她?」

「免了。」

巫蓓雲還沒有進化到這種地步,她很明白,對任何時代的男性來說,現役情人與妻子如能姐妹相稱,天下大同,是至大成就,可幸巫蓓雲就是辦不到。

只听得周至佳說︰「她的名字,叫左碧顏。」

呵,還以為是紅顏呢。

不知是否蓓雲多心,她覺得周至佳在念出這三個字的時候,很具鏗鏘之聲,有點欲歌之頌之的意味。

他說下去︰「她是個新女性。」

蓓雲忽然了解到,在周至佳心目中,她似已被貶為一個纏足梳髻的小老太婆。

「她認為父司母職無可厚非,社會真正的進步在男女隨時有能力轉換位置,換句話說,她支持我做全職父親。」

原來如此,原來周至佳念念不忘他的新志願。

蓓雲問︰「她是認真,還淨是賣口乖?」

「碧顏願意付諸實行。」

「你要為她生孩子?」蓓雲語氣非常諷刺。

「我只想為自己生孩子。」

「單身父親不易為,周至佳。」

「所以我需要你的支持,蓓雲,這是我的哀的美敦,如果你不願意,我只好去求他人。」

蓓雲怔怔地看著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伴侶,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未必不知道她改了旅游地點,他極可能故意偕女伴在同一地方亮相,以示警告,然後進一步威脅妻子就範︰你若不肯,我就找別人。

蓓雲的眼神閃爍,不不不,周至佳不是一個深沉的人,他不會這樣工心計,所發生的事純屬巧合,並非出自安排。

蓓雲終于說︰「我需要時間考慮。」

「蓓雲,你已經拖了我很久,我至多再給你一個星期。」

「你還沒有同小雲談過。」

「她一回來,我便與她詳談。」

「現在,你打算暫時離家在外小住?」蓓雲淡淡說。

周至佳默認。

他的意氣令蓓雲想起祖母說過的故事,在那個年代,女性還在盡量爭取更大的自主權,少女千方百計要與父母不認同的對象結合,大人越反對,她越激烈,終于不顧一切達成願望,才發覺原來當初一廂情願同愛情無關,那麼大的犧牲,只是為了反抗。

周至佳此刻的心態同該名少女相似。

沖動下做任何事將來都要後悔。

周至佳竟沒有替自己留點余地。

蓓雲于是說︰「你也應該利用這段時間想想清楚。」

至佳用手抹了一把臉,「我有信心會得適應新生活。」

蓓雲嘆口氣。

「蓓雲,我曾安然把小雲撫養大。」他固執如牛。

「那個時候,我們還年輕,精力充沛,對生活滿懷希望。」

「我還沒老。」

蓓雲不再言語。

第二天,她去飛機場接小雲返家,抬著頭,全神貫注留意出口,忽然听到熟悉的聲音溫和地說︰「別緊張,繃著的神經最使人疲倦。」

蓓雲沖口而出︰「呵,你。」

「可不就是我。」他微微笑。

他又出現了,穿黑色樽領線衫,雙臂抱在胸前。

「你住在本市?」蓓雲忍不住問。

「處處是家。」他笑答。

年輕人一副雍容,不知怎地,蓓雲臉上泛起一個微笑,他仿佛是她的老朋友了,看見他使她高興。

「接人?」她問。

「我是特地來看你的。」

他怎麼知道她在這里,蓓雲微笑,巧言令色。

「你總在世上比較寂寞的地方。」他做一個注解。

蓓雲否認︰「我有女兒,我沒有你想象中寂寞。」

年輕人不言語,他嘴角掛著絲了解的微笑。

蓓雲低下頭,暗覺淒涼,一個人的心原是世上最寂寞的地方,每個人都渴望被愛,如果沒有人去主動愛人,則沒有人會被愛,至少巫蓓雲勇于愛人。

年輕人一句話勾起她無限心事。

以致小雲挽著行車出來她都沒看見。

「媽媽,媽媽。」

蓓雲抬起頭,發覺女兒已經站在她面前,再轉過頭,人群中已不見那年輕人,像上次,還有再上一次,他匆來匆去,忽現忽滅。

蓓雲有點惆悵。

「看,」小雲說,「爸爸來了。」

站在另一個角落的,可不就是周至佳,他沒有忘記女兒,他向小雲招手,小雲朝他奔去。

蓓雲眼尖,瞥見至佳身邊仿佛有個人,誰?是那個碧顏抑或只是另外接飛機的人?

蓓雲替女兒挽起行李,再停眼看時,至佳身邊那張雪白的面孔已經消失在人群中,而小雲半邊身正伏在父親手臂上講個絮絮不休。

自遠處看去比較客觀,小雲高度已到父親耳際,儼然有少女狀,蓓雲茫然,好像只是一兩年前的事罷了,她自醫院帶返嬰兒,決意與至佳親手帶她,結果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弄得焦頭爛額,父母嬰三人終于累得齊齊失聲痛哭……

晃眼這麼些年,倘若今年再炮制一名小生命,他會同小雲一樣,照中國人的歷法,肖馬。

蓓雲呆呆地看著他們父女。

小雲搖著手叫母親過去,蓓雲不肯走近,退在一角,周至佳只得放回小雲。

小雲告訴母親︰‘爸爸約我明天下午見面有話同我說,是要緊的事嗎?」

蓓雲點頭,「是十分重要的事。」

小雲說︰「胡阿姨祝福你。」

蓓雲本想得到比一聲祝福更實際的慰藉,但做人不宜太貪,只得默默接受口頭祝福。

第二天,周至佳親自來把小雲接出去詳談。

蓓雲忽然得到半天假期,漫無目的地逛商場,她是那種罕見的,沒有購買欲的女人,她承認,世上美麗的東西太多,能夠擁有它們,也的確可以增加若干樂趣,但她的理智卻不允許她掏腰包,並且,也沒有那麼多時間精力去照顧滿屋身外物。

況且,她此刻何來閑情逸致,售貨員百般招惹,她只是不理。

走到香水櫃台前,蓓雲駐足,這一項消費品對激進現代婦女來說是不可饒恕的罪惡之一,曾多次設法杯葛,希望禁售,蓓雲放棄用它倒不是前衛,而是在養下小雲之後,生怕嬰兒對香味敏感,因而停用。

久違了。

蓓雲寂寥地抬頭,那個無處不在的年輕人呢,怎麼今日下午不見他蹤影,他若肯出現,能與他說幾句話不失是種樂趣。

正在張望、不提防身後有人說︰「香水是至墮落、腐敗、過時的女性用品。」

嚇了蓓雲一跳,說話的人在這當兒轉過身子來,蓓雲看到一張雪白的面孔。

是她了。

很少有人擁有這樣細膩白皙的皮膚,真正得天獨厚,因此襯得她眉眼特別烏亮,嘴唇紅潤,秀發如雲。

她充滿自信地笑笑,「我叫左碧顏,可以與你談談嗎?」

考試的時間到了,蓓雲淡然答︰「我與你無話可說。」

左碧顏揚起一條眉毛,「是關于周至佳的事。」

蓓雲立刻說︰「周至佳的事同周至佳談得了,我叫巫蓓雲,與我談周至佳,于事無補。」

年輕左碧顏退後一步,吃驚地說︰「我要跟周至佳結婚。」

蓓雲看住她,「那又何必與我商量,我可不能娶你。」

左碧顏瞪著巫蓓雲,呵這個女人不平凡。

蓓雲正欲奪路而走,左碧顏跨出一步阻止她,一邊說︰「我支持周至佳要一個孩子。」

蓓雲不得不說︰「他一定很高興。」

左碧顏到這個時候不得不服輸,她也不是沒有風度的一個女子,退開一步,讓巫蓓雲過去。

蓓雲擦身而過,本來要迅速離開是非之地,終于忍不住再看左碧顏一眼,仍然認為有那樣好的皮膚真是難能可貴。

蓓雲不知道左碧顏心中十分慚愧,深悔不應把她視為一個過時的女人。

巫蓓雲冷靜、客觀,一定非常能干,也比想象中年輕,涵養工夫之佳,已臻化境。

很難匹敵,左碧顏承認該次行動不幸辱命。

她所不知的是,巫蓓雲才走到角落,已經垮下來,渾身冒著冷汗,臉色驟變,背脊也佝僂,雙手撐著牆壁,才支持得住不倒下來。

喘息半晌,才抬起頭來。

毫無疑問,世風日下,從前,巧取豪奪者尚有羞恥之心,今日,偷了人的東西,還要罵人。

回過氣來,蓓雲看到角落有一具公眾電話,她蒼白地走過去,掏出角子,撥一

0三三號。

電話只響了兩聲,便有人來接,她認得那把永遠溫柔的聲音︰「好嗎,多謝來電,我此刻不在家,但會立即在最適當的時間復你,請留下通訊號碼。」原來是錄音,蓓雲沒有說話,頹然掛上電話。

可想而知,也許年輕人對每個人都說同樣的一番話。

蓓雲離開那座豪華商場的時候覺得已經老了十年,走過鏡子的時候,她沒有把自己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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