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巴黎前夕,周星祥說︰「來,我同你到一間拍賣行去。」;;
「阿。」;;
顯然已經預約好,經理立刻出來招呼他,「周先生,有關對象可有帶來?」;;
周星祥十分從容地取出一只普通的棕色紙袋,交給那人。;;
那人小心翼翼伸手進紙袋,「哎呀」一聲低呼。;;
杏友好奇,只見他手中拿看只小小白色陶甕瓶子,瓶子外用銀網絡套住,糾結她瓖著許多寶石。;;
那人似乎驚魂未定,「這是世紀初新藝術時代貝基斯的手制品!」;;
周星祥說︰「我有一對,求沽。」;;
經理立刻說︰「一對,我立即付一萬鎊現金支票。」;;
周星祥笑著自另一邊口袋襄掏出另一只。;;
經理馬上進房去。;;
杏友輕輕問︰「是古董嗎?」;;
經理匆匆出來,手中已拿看支票,像煞怕周星祥改變主意。;;
周星祥二話不說,簽了字據,拉著杏友便走,笑說︰「可以去巴黎了。」;;
杏友有點顧慮地問︰「你變賣的可是家中之物?」;;
周星祥答︰「是我早年的收藏品,買下來等升值,果然有得賺。」;;
他拉著她到巴黎。;;
那五光十色的都會叫杏友目眩心馳。;;
他倆在舊書檔一蹲便大半天,逛美術餡,在路邊喝咖啡,或淨在公園蹦踐,累了,躲酒店套房整日不出來,听音樂、睡懶覺。;;
「真不想回去。」;;
杏友間︰「不走行嗎?」;;
他吻她額角,「不行,學校假期已過,我得回去報到。」;;
杏友微笑,「我等你回來。」;;
「我交待過後馬上接你過去結婚。」;;
杏友衷心覺得她的噩運已經過去。;;
他送她回到清風街,把手頭上所有現款都掏出來放到她手上。;;
「我即去即回。」;;
可是走到門口,他又轉過頭來。;;
「杏友,祝我幸運。」;;
杏友看看他出門。;;
周星祥到了那邊,還打過一次電話給她。;;
接著十多天過去,毫無音訊。;;
呵,是叫什麼絆住了?;;
杏友這才發覺,她對他幾乎一無所知,可是,她有堅強信念,他的確愛她,她每天等他來接。;;
一日,正在收抬父親舊書,听到門口有汽車停下。;;
她探頭出去,看到的正是周星祥的跑車。;;
「星祥!」她興奮得太叫。;;
忙不迭去拉開門。;;
從跑車里下來的卻是一位秀麗的少婦,她上下打量杏友,「是莊小姐?」杏友訝異地問︰「你是哪一位?」;;
「我是周星佯的姐姐周星芝。」;;
杏友連忙滿面笑容,親切地叫一聲「姐姐。」;;
「我有話同莊小姐你說。」;;
「請坐來。」;;
周星芝走進屋去,目光略為游走,像是不相倍這狹窄簡陋的一角就是客廳。;;
她挑張沙發坐下來,再一次端詳屋主,「你就是莊杏友?」;;
杏友已經有點坐立不安,「是,我是。」;;
「你同星祥認識多久?」;;
「呃─」她看看她︰「說。」;;
杏友為她氣勢所攝,不得不答︰「個多月。」;;
「荒唐,才個多月,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周星芝並沒有提高聲線,她不像責備杏友,最使人難堪的,是她不過在指出事實。;;
「我不能置信,」她說下去︰「短短個多月,他為你荒廢學業,離家失蹤,還有,花掉巨款,還自家中擅取古玩變賣。」;;
杏友呆住。;;
周星芝冷冷她看住她,「你對他的影饗,好得很呀。」;;
這時,周大小姐看到客廳一個角落里還堆著尚未拆開,購自巴黎著名服裝店的紙袋。;;
「他怎麼會像流水般花掉那麼多錢?我打听下來,原來他挺身而出,義助你家辦喪事,他同你什麼關系,你家難道沒有任何親人?他把姐夫公司伙計支使得團團轉,就為著討好你。」;;
杏友退後一步,背脊已經貼在牆壁上。;;
她汗流陝背,其沒想到她已引起家人這樣大反感。;;
「短短個多月,你幾乎毀掉周星祥,我現在才明白,他人為什麼叫某種女子狐狸精,實在有超人能力,害死異性,我唯一慶幸的是,這次踫見你的是我弟弟,不是我丈夫。」;;
杏友嚇得渾身顫抖。;;
莊家雖然清貧,可是莊郁培一向受到學生尊重,杏友從來沒有吃過這種苦。;;
今日,她挨到毒罵。;;
「我……」她掙扎,「一切都是他自願的。」;;
「那還用說,你並沒有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我會設法把錢都還給你們。」;;
「莊小姐,你別空口講白話了。」;;
杏友搖手,「我說真的。」這個姿勢使周星芝看到了她手上耀眼生輝的戒子。;;
她屏息,然後真正的動怒,「把指環月兌下來。」她喝道。;;
杏友臉色煞白,「這是星祥給我的訂婚戒子。」;;
「胡說,這指環是我丈夫送我結婚十周年禮物,化了灰我也認得,紐約鐵芬尼珠寶店出品,E色,無瑕,證書還在我家中,指環內側刻有G字,那是我英文名第一個字母,一個月前在我家失蹤,我已報警,還連累兩個老佣人遭到開除,真沒想到在你手上,好好的周星祥為著你的緣故竟成了家賊!」;;
杏友曾無數次這枚指環,她當然知道周星芝說的都是真的,原來她以為G字是珠寶店的一個記號,現在才知是原主人名字縮寫。;;
杏友頭暈腦脹,眼前有一點點金星飛舞。;;
「把戒指月兌下來,否則我即時報派出所。」;;
杏友默默除下指環,交到周星芝手上。;;
「他還是一個學生,下次,請你找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
周星芝轉頭就走。;;
杏友听見自己問︰「他……幾時回來?」;;
周星芝背看她說︰「對,差點忘記同你說,他不會再見你,父親雷霆震怒,已經將他禁足,他要走也可以,」冷笑,「光看身子出來,由你養活好了,從此周家一切與他無干。」;;
杏友張大了嘴,耳邊嗡嗡聲。;;
周星芝自頭到尾沒有再轉過身子來,「你有那樣大的魅力嗎?劃不來呢。莊小姐。」;;
她拉開門走了。;;
很明顯,那輛跑車也是她的。;;
周星祥是名學生,尚無經濟能力,他用的一切,都屬于家里。;;
杏友怎麼沒想到。;;
一個大學生怎麼可能有花不完的資源。;;
為著討好杏友,他不惜擅取家中資產。;;
杏友稍後跑到電訊局打長途電話找周星祥。;;
半晌,服務人員同她說︰「小姐,紐約這個電話號碼已經取消。」;;
杏友頹然回家。;;
這一等,又過了個多月。;;
杏友每日盼望周星祥會在門口出現。;;
「讓我們一起闖出新世界,星祥,不怕,我們可以找工作,獨立生活。」;;
這番話,莊杏友反反復覆不知講了多少遍。;;
可是,周星祥始終沒再出現。;;
他交給杏友的現款漸漸花光,杏友困惑地想︰這是她的終局了嗎,才廿一歲多一點點,她已經走到盡頭了嗎。;;
母親要是知道她今日那麼吃苦,不知道會傷心到什麼地步。;;
一個大雨天,有人敲門。;;
門外是莊國樞太太。;;
她輕輕問杏友︰「好嗎?」;;
杏友傻氣地笑,看上去有點痴呆。;;
莊太太有點心酸,進屋子坐下,低聲說︰「你的事,我听說了一點。」;;
杏友不語。;;
「杏友,眼光放遠一點,讓周星祥畢業再說。」;;
杏友低頭,不發一言。;;
「我見過他,他說等父母息怒,然後再想辦法,叫你等他。」;;
杏友牽牽嘴角。;;
「他被大人關牢,行動不便,整日受司機監規,護照同駕駛執照以及信用卡支票簿統統沒收,十分吃苦,又愧對你,不能解釋。」;;
杏友忽然微微笑了。;;
「你們其實都還是孩子罷了。」;;
杏友忽然開口︰「不,我已是大人,只不過我比較愚蠢。」;;
莊太太嘆口氣。;;
「你打算怎麼樣,上學呢,我們可以資助你。」;;
「不,我會找工作做。」;;
「杏友,為何多次拒絕我的好意?」;;
「人是獨立的好。」;;
莊太太不去理她,自手袋中取出一疊鈔票放在桌子上。;;
杏友微笑,「你的恩典,我會記住。」;;
「你同你爸是一樣硬脾氣。」;;
杏友站起來送客,精明的莊太太一眼看到她的腰身,忽然征住,像是雷砸般,不禁握住杏友的手,「你─」杏友的聲音小得不能再小,「我已經約好醫生,只是籌借不到費用,現在問題已經解決。」;;
「不,杏友,請你三思。」;;
杏友抬起頭來,「我還有什麼選擇,了然一人,連自己都養不活,怎麼能拖著一個孩子累人累己,一起溺斃。」;;
「胡說,我們都是你的親人。」;;
「我怎麼好造成他人的負搶。」;;
「讓我回家同你伯父商量。」;;
「不,請別把這件事宣揚出去,我已決定爬起來重新做人。」;;
「杏友。」;;
「踩得這樣滿身血污,也是我自己的錯,我太會做夢,太相信人,我吃了虧,一定學乖。」;;
莊太太實在忍不住,掏出手帕拭淚。;;
人客終于走了。;;
杏友抒出一口氣。;;
她一直微微笑,當一個人不能再哭的時候,也只能笑吧。;;
第二天上午,她收拾簡單衣物,預備到醫務所去。;;
一打開大門,看到莊太太自車子下來。;;
杏友後悔沒有早五分鐘出門。;;
「杏友,我有話說。」;;
即便在這種時候,杏友也還是個識好歹的人,她低下頭輕輕回答︰「我已經決定了。」;;
「我帶了一個人來見你,未曾預先征求你同意,是怕你不肯見她。」;;
「誰?」;;
「是周星祥的母親周蔭堂太太。」;;
杏友一听,馬上說︰「我約會時間到了。」;;
「杏友,可否給我們十分鐘時間。」;;
杏友十分尊重這位伯母,可是此刻的她像是一只走投無路的心動物,已經受了重傷,急于要逃命,一听見敵人的名字,更嚇得臉色煞白,使勁搖頭。;;
莊國樞太太說︰「有我在這里,我會主持公道,你放心。」;;
杏友仍然搖頭,掙月兌莊太太的手。;;
「杏友,你不急赴這個死亡約會,給自己及胎兒十分鐘時間。」;;
杏友征征地看看她。;;
這時,黑色大房車門打開,一位中年婦人下車來。;;
呵,周星芝及周星佯長得完全像他們的母親,四十余歲的人仍然漂亮奪目。;;
周太太第一次看到莊杏友,也呆住半響,听星芝說,這年輕女子是不折不扣的狐媚子,陷星祥于不義,真正聞名不如目見,她面前的莊杏友瘦削、枯稿、萎靡,像新聞片中的難民女,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的敵意不覺減了三分。;;
莊太太拉著二人進屋子里坐下。;;
她們連手袋都沒有放下,都不打算久留,或者是覺得地方太簡陋,不放心擱下隨身攜帶的東西。;;
莊太太有話直說︰「杏友,給多五個月時間,把孩子生下來。」;;
杏友嗤一聲笑出來。;;
周夫人忽然發覺這女孩子有一雙炯炯倔強的眸子。;;
「杏友,讓周太太負責你的生活直到孩子來到這個世上,然後讓她送你出去讀設計,這樣,你多條出路,你看這個主意如何?」;;
杏友嘴角掛著一絲冷笑不褪,這時的她已經瘦得眼楮深陷牙床微凸,像骼體似,似笑非笑更加怪異。;;
「這也是一個選擇,你看怎麼樣?」;;
杏友張開嘴,她听得她自己問︰「星祥─」周夫人沒等地講完,立刻說︰「星祥下個月同台塑的王小姐訂婚。」;;
她語氣肯定,不會再讓步,「莊小姐,我會小心愛護這孩子。」想到嬰兒可愛的小手小腳,不禁微笑,「請你給自己一個機會,留下孩子的生命,同時,也使我們周家安心。」;;
莊太太無奈地對杏友說︰「他們只能做到這樣。」;;
周夫人說︰「孩子生下來,我會正式收養他,我已通知律師辦合法手續。」;;
周家大小辦事方式其實全一樣快捷妥當,有錢易辦事嘛。;;
「孩子,是男是女?」;;
杏友答︰「我不知道。」;;
周夫人說︰「男女都一樣。」;;
三個女子都停止說話,沉默下來。;;
夏季已經過去,秋風爽朗地吹進客廳,一並把街外小販叫賣聲也迭進來。;;
莊太太咳嗽一聲,把杏友拉到房內。;;
她輕輕說︰「留下余地,將來也許可以轉寰。」;;
杏友慘笑起來。;;
「來日方長,杏友,請你點頭。」;;
杏友緩緩坐下來,這也是她唯一可走之路。;;
「我打電話到醫生處取消約會。」;;
杏友抬起頭,「你對我的恩惠,在我生命至黑暗之際照亮我心。」;;
莊太太忽然流淚,把杏友擁抱在懷中。;;
兩位太太終于滿意地離去。;;
杏友忽然覺察到這是她生命中第一宗交易。;;
傍晚,有人敲門,一個長相磊落的中年女子滿臉笑容地說︰「我姓彭,莊小姐叫我彭姑好了,我來服侍你起居。」;;
當然是周夫人叫她來辦事的。;;
杏友已經倦得不能拒絕什麼。;;
半夜,杏友雙足忽然怞筋,正在聲吟,彭姑一聲不響過來替她按摩擦油,並且喂她喝粥,杏友沉沉睡去。;;
醒來,見彭姑在編織淺藍色小毛衣,看見杏友注視,笑說︰「一定是男孩。」;;
杏友覺得這彷佛是別人的事,與她無關,閉上眼楮。;;
「太太決定叫孩子元立,你看怎麼樣,周元立,既響又亮,筆劃也簡單,即使被老師罰寫名字五百次,也很快完成。」;;
杏友見彭姑說得那麼遙遠那麼生動,不禁苦笑。;;
彭姑一天料理三頓飯,家居打掃得干干淨淨,兼聯絡跑腿,是個不可多得的管家,每星期還得開車陪杏友去醫務所檢查。;;
最難得的是她全不多話。;;
一日,杏友忽覺暈眩,蟀倒在地,彭姑急急扶起,大聲問︰「莊小姐,痛不痛,可需要叫醫生?」;;
杏友見她真情流露,不禁輕輕說︰「我沒事,你別怕。」;;
彭姑忽然听到她聲音,一征,「莊小姐,我還以為你不會說話。」;;
從那天起,兩人也偶然聊幾句。;;
一日下午,杏友取過外套,想出外散步。;;
彭姑說︰「我陪你。」;;
杏友走路已經蹣跚。;;
彭姑說︰「替你選擇的設計學校在紐約,兩年畢業,應該可以在當地制衣廠找到學徒工作,以後,以後就看你自己了,做人要把握機會,能屈能伸,工作上再倔強,永不放松,人事上非要圓滑不可,有時吃虧即是便宜。」;;
杏友點點頭。;;
彭姑忽然嘆口氣。;;
「莊小姐,這段日子來我也留意到你是好女孩,出身不錯,令尊是讀書人,只是……命中有劫數。」;;
杏友微笑。;;
「不必灰心,有的是前程。」;;
「謝謝你。」;;
彭姑說下去︰「周星祥由我帶大,我是他保姆,他的性格,我最了解。」;;
杏友抬起頭來。;;
「他不是壞人,但是嬌縱慣了,又年輕,肩膊無擔待,什麼都靠家里,父親一吼,他馬上軟伙。」;;
杏友默默地听著。;;
「這些日子,老實說,他要走,不是走不動,連一封信都沒有,由此可知,是樂得將這件事告一段落。」彭姑無限感慨,「魚兒離不開水,他哪裹舍得優哉悠哉的生活。」;;
杏友一聲不響。;;
「他不值得你掛念。」;;
是,奇是奇在杏友也這麼想。;;
「他不知你的事,他已經同王小姐訂婚。」;;
故意把這些都告訴她,是叫她死心吧。;;
完全不必要,杏友心身早已死亡,現在的她不過是一具行尸。;;
「我見多識廣,你要相信我,你的際遇可以比此刻更壞,」彭姑嘆口氣,「現在你至少獲得應有的照顧。」;;
杏友仍然不出聲。;;
幸虧彭姑也不是十分多話,兩人共處一室,大多數靠身體語言。;;
冬日竟然來臨。;;
杏友十分詫異,時間並沒有因她不幸的遭遇滯留,世界不住推進,她若不開步,將永遠被遺忘。;;
否友的行動慚慚不便。;;
一日,午睡醒來,听見客廳有兩個人說話,一個是彭姑,另一個是好心的莊太太。;;
「有無人來看過她?」;;
彭姑答︰「除你之外,一人地無,莊小姐不折不扣是名孤女。」;;
「其實莊家人口眾多。」;;
彭姑感慨,「一個人際遇欠佳,親友爭向走避。」;;
「她還年輕,一定有將來。」;;
「很多人覺得一個女子到了這種田地,一生也就完了。」;;
「那是眾人眼光淺窄。」;;
「莊太太你是個好人。」;;
「彭姑你何嘗不是。」;;
兩人沉默一會兒。;;
「就是這幾天了吧。」;;
「是,我已經都準備好。」;;
「周太太怎麼吩咐?」;;
「我可以侍候莊小姐直至她出去留學。」;;
「你見過那位王小姐吧。」;;
「王小姐常常來,待下人十分親厚,有教養,好脾氣,大家都喜歡她。」;;
莊太太嘆口氣。;;
「周王兩家將合作做生意,發展整個東南亞市場。」;;
「彭姑你不愧是周家總管。」;;
杏友一直在房內听兩位中年婦女娓娓閑話家常,這些都與她有關嗎?太陌坐太不真實了。;;
忽然之間,胎兒掙扎了一下。;;
杏友醒覺,咳嗽一聲。;;
彭姑敵敵門,「莊小姐,我去銀行。」;;
杏友出去一肴,客人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