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兩年中學生活, 獨享一室。
假期如有選擇,她一定往老好姨丈家度過。
日益與父親生疏。
阿姨笑問︰「還有小子開車到校門口等你嗎?」
這才想起來,真的,這個人呢?驟來疾去,神出鬼沒,許久沒有看見他了,沒有人關心他的下落。
淡淡答︰「從來沒有人在校門等過我。」
阿姨看她一眼,當同齡女孩急著解釋一件事的時候, 已經懂得否認。省事得多了,一句話便可以把來人打發掉。
「一整個暑假沒事做,怪膩的。」 換了個話題。
她姨丈問︰「你想不想做暑假工?」
「哎呀,我同學溫錦蘭也已找到了暑期工。」 怪羨慕。
陳曉非想阻止丈夫已經來不及。
洪俊德笑說︰「我徒弟小趙那里想找人整理資料。」
陳曉非急急說︰「 太小了,不會應付。」
已經把握機會問︰「是什麼性質的工作?」
多年的夫妻,洪俊德已經知道妻子不贊成這件事,于是轉了口氣,「相當枯躁的剪貼功夫。」
「听上去好像猢猻都會勝任。」 笑。
陳曉非瞪丈夫一眼。
洪俊德說︰「那麼,我替你搭線吧。」
高興說︰「姨丈我知道你最關心我。」
她阿姨十分不悅,趁她走開,向丈夫︰「這次是你多事了。」
「她那麼寂寞無聊,走開一點兒對她有益,小趙是個可靠的人,你何必顧慮。」
「到今天,你也應該有點兒感覺, 去到一個地方,那里的人的命運便因她出現而產生變化。」
洪俊德溫和地答︰「你的出現亦改變了我的命運,人與人的關系亙古以來就是這樣的,你別多心。」
陳曉非不由得嘆一口氣,「那小趙,是個怎麼樣的人?」
真的,吳 也想知道。
接到姨丈通知後第二天 便自行乘車到趙宅。
一位女秘書引她進書房,給她看儲物室里堆積如山的舊報紙,笑道︰「把紅筆勾出的一段剪出,依次序貼好,再影印一份,缺篇空一格,注名號碼,工作時間由下午三時至六時,四點正休息半小時吃英式下午茶,這副小小的收音機供你使用。」
這麼清晰的指示,想得這麼周到, 向秘書小姐道謝。
那位年輕的小姐輕輕吁出一口氣,「呵是,趙元熙的確是個無微不至的人。」臉上有許多悵惘,欲言還休。
工作了整個星期,都未有見過趙氏本人。
他大概在辦公室里。
很快知道,她要剪的資料,是刊登在副刊上的一段言情小說,發表日期在七年之前,並不是新作。
作者,可能是位女性,筆名呂學儀。
幾乎可以肯定她雇主與這段小說根本沒有關系,姨丈告訴過她,趙氏的專業是建築。
他獨身,一個人住在這間布置成灰黑兩色非常新穎的公寓里。
推想呂女士是他的朋友,他受她所托,做這件瑣碎艱巨的工作。
沒有讀閑書的習慣,這是她第一次看小說,寓工作于娛樂。
每天下午準四時,女僕把茶點拿進書房︰大吉嶺紅茶、青瓜三文治以及小小兩只甜餅。
說也奇怪,到了這個時候, 便特別餓,忙不迭坐過去,開啟收音機,一邊听午間音樂,一邊享受小點。
但願自學校出來,也可以找到這樣理想的工作。
半小時後,女僕會進來取走茶具,斟上清水, 站在窗前看一下海景,便回書桌工作。
她估計要兩個月才可以完成所有工作。
一日下午,她剛吃完三文治,用毛巾抹過手,預備站起來,書房兩扇門忽然被推開, 抬起頭,看到一個披著毛巾浴袍頭發面孔濕漉漉的男人站在門口。
他與她同樣大吃一驚,一時不知對方是誰。
睜大雙眼看著他。
那男人退後一步,忽然之間想起來,「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冒昧。」他退出去關上書房門。
地毯上留著幾個濕腳印。
這個時候, 也知道這個人必定是她的雇主趙元熙了,她並不介意剛才那一幕,坐下來繼續工作。
趙元熙比她慘得多,一個成年男人在小女孩面前失態是最最猥瑣的事,他一生講究姿態,沒想到今日出了紕漏。
已經夠懊惱了,偏偏禍不單行,那小女孩竟長得那麼美麗,他一推門進去,什麼都沒有看見,已經接觸到寒星似一雙眼楮。
她還小,還不懂得運用眼神,已經這樣懾人,趙元熙會同情十年後與她交換目光的異性。
他連忙更衣穿戴整齊了出來,清清喉嚨,才敲響書房門。
開門給他。
趙元熙一直以為小女孩統統戴近視眼鏡長皰皰穿小白襪,動輒咭咭縮著肩膀笑,由此可知他是多麼落後。
他呆半晌方說︰「我是趙元熙。」
也說︰「我是吳 。」
「我們還沒有見過面呢,」
點點頭。
「工作進行得如何?」
答︰「很順利。」
「那幾個長篇寫得還可以嗎?」
很有禮貌地答︰「情節十分動人。」
趙元熙解釋︰「作者是我的一位朋友,她沒有這幾篇小說存稿,我托人替她找舊報紙,剪貼好了送上去,好給她一個意外驚喜。」
十分訝異,果真體貼入微。
「謝謝你幫忙。」
笑一笑。
「我還是讓你繼續工作的好。」
看著他出去,低下頭,把稿件依次序影印。
六時正,她伸一下懶腰,收拾東西下班。
自書房出來,看到趙元熙坐在玄關一張長凳上。
訝異,他沒有出去,原先以為他換套衣裳就會走的。
不過這是他的住宅,他是主人。
「 ,」他說,「我送你一程。」
覺得推辭太麻煩,便點點頭。
趙元熙開一輛舒適的轎車,交通雖擠, 心情倒十分優悠。
但是趙氏卻發覺他手心不住冒汗,越來越滑,越來越膩,甚至握不住方向盤。
他驚異到極點,這是為什麼,難道這一切都為著身邊這小孩子?太荒謬了。
過半晌,他問 ︰「你住姨丈家里?」
點點頭。
「父母呢?」
「他們每年暑假都出外旅行。」
「你不隨行?」
微笑,「我已經長大。」
趙元熙想,父母不愛她。
車子駛進停車場,剛巧踫見洪俊德。
小趙見到師傅,有點兒心虛,馬上報告︰「我順道送 回來。」
他師母的目光使他別過頭去。
洪俊德說︰「上來喝杯咖啡吧。」
小趙忙不迭答應。
大家坐定了,洪俊德打趣問︰「你同女作家的羅曼史可有進展?」
趙元熙不出聲。
陳曉非批評說︰「你那女作家感性有余,天分不足,故作多愁,稍嫌矯柔。」
趙元熙抗議,「見仁見智耳。」
洪俊德笑起來,「幾時介紹我們認識她?」
趙元熙沒有回答,過一會兒他問︰「 有多大?」
陳曉非板起面孔,「總而言之還不夠大。」
趙元熙頓時噤若寒蟬。
洪俊德駭笑,「老妻,你怎麼了?」
陳曉非站起離座。
洪俊德對小趙說︰「別去理她,她會錯了意。」
小趙卻沒有惱,他低著頭看牢自己雙手,「 幾時畢業?」
「還有一年多,這樣好了,小趙,待她自大學畢業出來,你收她做徒弟吧!」洪俊德笑。
趙元熙卻抬起頭,「好,我等她。」
說得斬釘截鐵,洪俊德覺得好不奇怪,這人平時風流惆儻,今日是怎麼了?
暑假還沒有過去, 已經把所有存報剪貼影印妥當,整整齊齊兩份十大本,一共六個長篇小說,交到趙元熙手上。
趙元熙看著那疊本子,心思不屬,像是已經完全不記得它們是什麼,剪存下來,又有些什麼用,它們又該交給誰。
他把本子擱在一邊,「你都看過了?」
以為他考她,便輕輕說︰「第三個故事,叫做《五月的日子》,寫得十分浪漫。」
「都剪齊了?」
點點頭,「全部在這里。」
趙元熙嘆息一聲,怎麼辦呢?她的任務已經完畢,再也沒有理由把她留下。
「快開學了吧?」他的腦筋轉得飛快。
「還有兩個星期。」
「你看我這書房,」他站起來揮舞一雙手,夸張地說,「亂成一片,沒有人收拾,你願意不願意幫我忙?」。 意外地揚起一條眉毛,書房井井有條,一塵不染,同亂字有天淵之別,趙某為何突發謬論?
趙元熙咳嗽一聲,「這兩只架子上足足有千來冊書,要找的時候,眩頭轉向,永遠不知擱在哪里, ,這樣吧,請你將書名以英文字母排列,兼替我做一個目錄可好?」
原來如此。
覺得蠻有意思,她走近書架去檢查,果然,所有書雜亂地一本本放一起,的確需要整理。
她于是點點頭。
趙元熙松口氣。
不知是否多心,每次 走過他身邊,鼻端便仿佛聞到淡淡香氣,他辨認香味的能力可以稱一等一,但這股若隱若現茉莉花般清雅的香味卻不似出自任何水晶瓶子,趙元熙遭了迷惑。
他同自己說︰趙某人,你已三十五高齡,一向只與成熟世故老練的女性打交道,你別胡涂。
一會兒又辯白︰沒有其他意思,也不可能有什麼意思,幫小朋友找一份暑期工,應該是善舉,吳 小姐的父母自顧自結伴享樂去了,剩下她寄居姨丈家中,必定苦悶,這份臨時工可幫她散心。
趙某完全正確。
他書架上有不少漫畫書, 一邊收拾,一邊忍不住看起來,坐在高凳上,看到有趣的地方,笑出聲來。
趙元熙留在家中的時間忽然多起來,他並不去蚤擾 ,走過書房,特別輕手輕腳,房門有時沒有關緊,隔著門縫,可以听到 翻書的聲音,有時她哈一聲笑,趙元熙听了幾乎感覺到心痛,他背靠著牆,仰起頭,沒想到身經百戰的一顆老心居然還會敏感若此,原來它還沒有生出老繭來,他覺得詫異、滑稽、荒謬,他笑了。
笑的是自己。
笑著笑著落下淚來。
偶然他也與 一起吃茶。
很少講話,一次她說,有一種果醬,有玫瑰花瓣的清香,十分可口,趙元熙听了,當下不動聲色,回到公司,發動全世界去找這種食品,手下都以為他瘋了。
到最後,他的助手發覺全市只有一間大酒店有這種東西,因與他們總經理相熟,設法討了二瓶回來。
趙元熙忙不迭以此招待客人。
一嘗,立刻抬起眼來,也不說什麼,只是看住趙元熙微微一笑。
趙元熙與她目光接觸,心頭一酸,連忙側過臉去,值得,怎麼不值得,什麼都值得,再辛苦都值得。
過兩日,他有事外出, 一個人在書房檢查C字部頭還有什麼書做了漏網之魚,忽然听見有人輕輕推開房門,她轉過頭來,看見一位打扮時髦艷麗的女士站在門口。
馬上禮貌地微笑。
女土訝異凝視她,過半晌她自我介紹︰「我是呂學儀,你是誰?」
心想,小說原作者到了,人比故事里的女主角還要漂亮呢!
只見穿著一套紫玫瑰色窄身裙子,化妝相當濃,年紀約莫是 的一倍。
「我是吳 。」
「呵你就是那個暑期工。」
呂女士對這間書房很熟悉的樣子,踱到東又踱到西, 已經轉過身去做她應做的功夫,呂女士這里翻翻,那里看看,忽然找到那十部剪貼本。
她低嚷一聲︰「趙元熙,你是怎麼找到這些舊稿的?」
微笑,換了她也會感動。
趙某剛好在這個時候回來,看到女友在他家中,卻並無喜悅,他根本已經忘記這疊剪貼簿的事。
呂學儀卻把那幾本簿子抱在胸前如獲至寶似,「你想叫我得到意外之喜是不是?打算在生日那天交給我是不是?」
趙元熙拉起她的手臂,「我們出去講。」
會客室就在對面,二人對白仍然清晰可聞。
呂︰「謝謝你替我找這些原槁。」
趙︰「別客氣,朋友為朋友服務是應該的。」
呂︰「朋友,你向我求婚不止一次了。」笑。
趙︰「那是另外一件事。」
呂︰「元熙,也許我們應該進一步討論這件事。」
沉默。
過一會兒,趙元熙說︰「我替你把其余幾本簿子也取出來再講。」
他進書房來找剪稿。
過一會兒,他與呂學儀雙雙出門。
事不關己,己不勞心, 完成工作後掩上門離去。
第二天仍由女僕開門給她。
一進門她便發覺客廳似刮過龍卷風似的,所有家私燈飾都傾倒在地,玻璃器皿亮晶晶碎在地上,如滿天星。
看看女僕,女僕苦笑。
她步步為營走入書房,噫,這許是最完整的一問房間了。
長沙發上躺著一個人,他聲吟一下, 發覺他是屋主人趙元熙。
過去探望他,他頭上頂著冰袋,睜開雙眼,見是 ,連忙用毛巾掩住面孔, 眼利,已經看到他面頰兩邊有利爪抓破的血痕。
遇見這等尷尬事頓時變了個尷尬人,進退兩難,又沒有人通告她不用上班,她告假好還是留下來好?
這時候趙元熙開口說︰「 ,請你拿一大杯冰水給我。」
取了水來,他接過鯨飲,干杯後又倒在沙發上。
忍不住問︰「你沒有事吧?」
他答︰「我挨揍了。」
轉過頭去笑。
有些成年人幼稚得匪夷所思。
趙元熙忽然輕輕說︰「我們走了有七年,六年秘密,因為當時她有伴侶,一年公開,因為已經打算結婚。」
坐在一旁听他傾訴。
他的聲音很悲哀很迷惘,不是不動听的。
「然後,」他說下去,「我發覺我愛的人不是她。」
吁出一口氣,他們都是這樣的,連自己都不明白自己,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
「對不起, ,我肯定你听不懂我的夢囈。」
笑笑,過去開了那具小小收音機,悠揚樂聲碎碎傳出,具安撫作用。
過很久,她以為他睡著了,轉過身子來,卻發覺他正在看她,見她注意到了,又急急避開目光。
不動聲色。
稍後醫生來看他,留下藥物與忠告。
見時間差不多,便向趙元熙告辭,與醫生結伴離去。
在大廈的樓下大堂,踫見呂學儀女士,他們下來,她趕著上去。
注意到她板著面孔,雙目向前直視,並沒有看到別人,她用一方絲巾裹著頭發,穿黑色密封衣裳,雙手交叉在胸前,十只長指甲搽著玫瑰紫寇丹,指尖很像要滴出血來。
不敢細看,與她擦身而過。
像誰呢?呂學儀這個樣子, 不知在什麼地方見過,電光石火間她想起來,像動畫片中白雪公主後母的造型。
不敢把這個感覺說出來。
回到家,阿姨與姨丈在露台打撲克牌聊天。
輕輕走近。
只听得阿姨說︰「小趙不一定討得什麼便宜。」
「那麼多的人,你偏偏針對趙元熙,好沒有道理,他與呂小姐走了七八年,快要結婚,真是恭喜他還來不及。」
「幸虧暑假快要過去,我不想 再上他家去。」
「 已經是個很寂寞的孩子,你再孤立她,對她一點兒好處都沒有。」
很感動,他倆是真的關心她。
她輕輕咳嗽一聲。
阿姨抬起眼來,「回來啦,你父親自梵蒂岡寄明信片回來。」
姨丈說︰「 ,你來替我一陣,我手氣不佳。」
問︰「阿姨把你殺得片甲不留?」
她在姨丈的位置坐下來,一看他的牌,只得一對二,阿姨牌面已有一雙皮蛋, 說︰「加十塊注。」
阿姨笑,「你會輸的,」她發牌,「你見過呂學儀沒有?」
手上已經有三只二, 說︰「我贏了。」
陳曉非氣結,「 真是有邪運。」
將紙牌洗一洗,放桌上。
「听說她比趙元熙大好幾歲。」
姨丈過來收錢,「小趙是個奇人,像 這種年紀已經追求同學的大姐,滿以為他這樣縱容感情,事業一定沒有成就,誰知魚與熊掌竟被他兼得。」
「在 眼中,他也不過是個小老頭罷了。」
沒有置評。
陳曉非把一張帖子放桌上,「下個月三號請喝喜酒。」
洪俊德說︰「未到那天還不能作實。」
第二天,一進趙宅, 便看見這一對未婚夫婦站在客廳中央,神情肅穆,似一對將要決斗的武士。
過半晌呂學儀說︰「帖子都已經發出去了。」
「我負責去逐張收回來。」
「怎麼對親友解釋這個笑話?」
「毋需把每件事向每個人交待。」
「他們會問。」
「都是聰明人,你不提,誰敢問。」
「背後還不是一定議論紛紛。」
「你又听不見,有什麼關系。」
呂學儀反而笑了,「照你說,我倆可以沒事人似如常生活?」
「對不起學儀,你一直想到湖區居住三五個月尋找靈感,或者這是時候了。」
呂學儀問︰「她是誰?」
「沒有第三者,我只是覺得我們還不適合結婚。」
「我太清楚你,一定有人取代我的位置。」
趙元熙蒼涼地說︰「你佔我生命七年光陰,沒有人可以取代你,人是人,你是你。」
呂學儀走前一步,趙元熙與她擁抱一下,她黯然地離去。
趙元熙推開書房門的時候, 正把最後一本書放進架子里。
不大說話的 忽然說︰「那是一位高貴的女士。」
趙元熙看著她,「 ,你比我們都懂得多,為什麼?」
微微一笑。
因為她是旁觀者,局外人,不相干的過客。
「 ,我會不會後悔?」
不語。
趙元熙自嘲,「後悔是一個較高層次承認錯誤的表示,像我這樣的人,大抵還不配後悔。」
不好意思搭腔,她到底把他看作長輩。
他問 ︰「畢業後,你打算升學?」
點點頭,其他的路不適合她。
「外國,抑或本市?」
「還沒有考慮到。」
「希望你可以留下來,希望可以與你常常見面。」
只是微笑。
「謝謝你幫我整理了這間書房,來,我送你回去。」
過兩天消息傳開來了,陳曉非同丈夫說︰「趙元熙派人收回所有喜帖。」
洪俊德說︰「听說呂學儀已經飛到英國去了。」
「這真是一對歡喜冤家!」
「這會不會是最後一幕?」
「不知道,據說呂學儀當年背夫別戀,頗受壓力,很為他吃了一點兒苦。」
「這一定是老趙喜新厭舊的老把戲。」
「他又看中了誰?」
「誰曉得,但這個城市有多大,有新聞一定會傳得遍。」
趙元熙開始頻頻到洪宅來串門。
司馬昭之心,連洪俊德都知道了,把他拉在一旁苦勸︰「吳家作風思想保守,斷然不會容你胡鬧,我外甥女連小白襪尚未除下,她不會了解你那套,老趙,我看你是胡涂了。」
陳曉非干脆不招待他,電話也不給他接通。
趙氏想見 ,只有在樓下苦苦地等。
他有事業,到底不能像一般小伙子那樣心無旁騖,漸漸落了下風。
吳豫生快要回來了,陳曉非擔心姐夫抱怨她,便約趙元熙出來談判。
她挑了熱鬧的茶座,免得人家以為他同她在商議什麼秘事,又叫洪俊德稍後來接她。
陳曉非本有一腔的話要說,坐了下來,卻一個字都講不出口,大家都是有智慧的成年人,她不好意思教訓他。
過很久,陳曉非才說︰「我听說呂學儀精神非常沮喪。」
趙元熙說︰「我何嘗不是。」
「這是何苦來呢?」
「這是我的命運,我听它安排。」
「你是你生命的主人,我們管不到你,但是你若牽扯到一個少女的名譽,我們必不罷休。」
「你要說的就是這麼多?」
陳曉非點點頭。
趙元熙于盡杯中的酒,站起來,向曉非欠一欠身,微酸的他離開茶座。
他走了不到十分鐘,洪俊德帶著 一起來接陳曉非。
「老趙呢?」
「誰管他,」曉非不忿,「來的時候已經有三分酒意。」
忽然抬起眼說︰「他不應開車。」
洪俊德與陳曉非齊齊一愣。
又預見到什麼不吉之兆?
陳曉非狐疑地與丈夫交換一個眼色。
趙元熙到停車場拿了車,還沒有駛出去,在出口附近閃避一輛跑車,反應略遲,已經撞到柱上去,他自己並沒有听到那驚人的轟然巨響,他甚至不覺得痛,已經失去知覺。
他喃喃地叫︰「完了,完了。」
一條明亮的白色通道,無窮無盡伸向前,他的身體失去重量,飄著走進通道里。
有人在他身邊說︰「他沒有生命危險,醫生說他隨時會得醒來,我沒騙你,這幾天他一直叫的是學儀,不是別人。」
呂學儀不堪刺激,她用手掩著面孔退出病房,到會客室坐下。
坐在她對面的少女正是吳 ,雪亮的眼楮,花瓣似的臉龐。
呂學儀起了疑心,她看著她良久才問︰「你是
「我是吳 。」
「不,你知道我的意思,你究竟是誰?」
緘默。
呂學儀輕輕地問︰「是你是不是?你一出現我們的生活就起大混亂。」
她伸出雙手來抓 , 一見那鮮紅的指甲便往後縮去。
幸虧洪俊德剛在這個時候出來,看見呂學儀意圖攻擊 ,連忙拉住她。
「這已經是最理想的結局了,呂小姐,你何必拿一個孩子出氣。」
呂學儀渾身簌簌地抖,「他雙腿已經折斷。」
「他會再站起來,醫生說沒有問題,你正好陪他度過難關,你們肯定可以復合,對一個醉酒駕駛、置本人他人安全于不顧的狂人來說,難道還不算是最佳結局?」
呂學儀「霍」地站起來,「最佳結局?洪先生,請你公平一點,他為別人搞得五癆七傷,現在居然肯給我機會收拾殘局,已經算是我最佳結局,你們這樣看輕我?」
洪俊德不由地低下了頭。
「不,我不能接受這樣慷慨的施舍,我有自尊,像你們一樣,我也懂得自愛。」
呂學儀的聲音如此悲忿,連 都聳然動容。
呂學儀顫巍巍站起來,她的目光猶自不肯離開 ,她說︰「你,你是一個可怕的精靈,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我不會接近你。」
她轉頭走了。
她沒選擇留下來陪伴趙元熙。
低下頭。
洪俊德過來同她說︰「別听她的,她受了很大的刺激,說話作不得準。」
低聲訴苦,「他們都怪我,把所有不幸都記在我的帳上,連父親都不原諒我。姨丈,我並不是宇宙的主,我怎麼會影響他們的命運?這太不公平了!」
洪俊德不住拍著 背部。
「姨丈,送我出去讀書吧,反正沒有人喜歡我。」
洪俊德為難地問︰「我不算人嗎?阿姨不算人嗎?」
聞言緊緊與姨丈擁抱。
這時護士出來問︰「有沒有一位吳 ?病人趙元熙想見她。」
搖搖頭。
洪俊德說︰「我陪你進去。」
「不,我不想見他,」 氣餒,「他一樣會把責任推到我頭上來。」
他們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說得對。」
「阿姨。」 站起來。
「 十多歲就背了一身債,父母不和是為她的緣故,繼母不育,又怪她頭上,同學生事,她也有嫌疑,連做一份暑假工,都惹出無限是非,成年人越來越聰明,一切過錯竟往小女孩身上推,趙元熙要見 干什麼?」
洪俊德為難,「也許他有話要說。」
「有什麼對我講好了,」陳曉非冷笑,「我全听得懂。」
洪俊德抬頭嘆口氣,「你不是沒有道理的,我們走吧。」
「我以後都不要再見到老趙的臉。」陳曉非悻悻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