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宦楣躺在陌生的床上,眼楮看著天花板發呆,她似乎不必擔心會不會適應新生活,生話已經找上門來,她只要打開大門,便會听見它對她說︰"逼迫!";;
就在這個時候,耳邊傳來一陣嗚嗚聲。;;
宦楣並不在意,自由在她房門口出現。;;
"是那具手提電話響。";;
宦楣心頭靈光一閃,連忙跳起來,奔到客廳,把那具電話搶在手中,一時不知按哪一個掣,急得手足無措,那邊廂自由伸手過來,輕輕一按。;;
她倆立刻听到了宦暉的聲音︰"眉豆,眉豆。";;
宦楣一時忍不住,淚如泉涌。;;
"自由,自由。";;
自由取過電話,"是,是,好,听明白了,沒有問題,我會照做,要不要我帶什麼?好,我都懂得。"她轉過頭來,同宦楣說︰"他要跟你說幾句。";;
宦楣問︰"身體好嗎,有無父親的消息?";;
問了只覺多余,他自身難保,焉有余暇兼顧別人。;;
"眉豆,鎮定一點,父親進了醫院。";;
宦楣幾乎想尖叫泄憤,正當她認為事情不可以更壞的時候,它轉為漆黑。;;
"有極好的大夫看著他,情況穩定。";;
"是什麼病?";;
"心髒病。";;
"父親從來沒有心髒病。"那是從前,可見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宦暉沉默一會兒,"母親怎麼樣?";;
"你要不要跟她說話?";;
"不要刺激她,你們搬家沒有?";;
"今天才搬好。";;
"眉豆,我不便多說,請你照顧母親。";;
"你幾時再與我們聯絡?";;
"我不知道。";;
電話就此中止。;;
宦楣傷心莫名,走到露台,仰頭狂叫。;;
自由跟出來,"別把伯母吵醒。";;
電話又響,這次是聶上游,宦楣並不意外。;;
"要不要喝杯茶談談?"他問。;;
"我怎麼見你?";;
"十分鐘後有車在樓下接。";;
宦楣看著自由,"你今晚走?";;
自由低頭答︰"又被你猜到。";;
"這樣淺易的調虎離山計,誰會看不出來。";;
"我會想念你的。";;
"好好看著宦暉。";;
自由點點頭。;;
"我要下去分散他們的注意力。"她取過外套出門。;;
車子的司機並不是聶上游,這也在宦楣意料之中,她不聞不問,閉目假寐,車子在市區中只繞了半小時,就抵達目的地。;;
宦楣下車前問司機︰"甩掉他們了?";;
司機愉快的答︰"十分鐘前已經甩掉。";;
宦楣點點頭。;;
"官小姐,十六樓,請你自己上去。";;
"謝謝你。";;
聶上游在等她。;;
她向他表示感激,不做特別安排,她听不到宦暉聲音。;;
"你也搬了家?";;
聶上游答︰"住膩了郊外。";;
"你們會不會保證宦暉安全?";;
聶君搖搖頭,"我們只負責出入口。";;
宦楣悲愴地笑。;;
"我們像是生疏了。";;
"我卻覺得自己仿佛再世為人,並且已失去前生的記憶。";;
"你可願意從頭開始?";;
宦楣抬起頭來,"從哪一方面說?";;
"與我一起走,眉豆,到任何一個你喜歡的城市長住,我們會得到快樂。";;
宦楣微笑,"帶著我可憐的母親?";;
"這不過是細節問題,必定可以解決。";;
"我不想跟一個做出入口生意的男人。";;
"我不知道你對生意沒有興趣,听說你對父兄的本行全無認識。";;
"眼不見為淨,不知者不罪,可惜你讓我知道了。";;
"這是鄧宗平灌輸你的正義感吧?";;
"你不用提他的名字。";;
"我並看不起那個自以為是的人。";;
"他也不喜歡你,你倆扯平了。";;
"眉豆,你考慮一下,讓我照顧你,你會幸福。";;
"上游,你們都沒有想到,也許這也是我照顧自己的時候了。";;
"你這個倔強的女子。";;
"這點,你與鄧宗平的意見相仿。";;
"是嗎,余不敢苟同,照我看他從來沒有愛過你。";;
宦楣低下頭,"我不再關心這些問題,上游,我想見一見家父,他病了。";;
聶上游沒有回答。;;
過一會兒他說︰"你總是出難題給我。";;
真的,除了求他,宦楣沒有辦法,這件事上,鄧宗平幫不了忙,她低下頭,"我十分疲倦,請送我回去。";;
車子就在樓下。;;
到達祖屋,宦楣用鎖匙啟門,她听得母親問︰"毛豆,可是你回來了?";;
"是我。";;
"三更半夜,你同自由到什麼地方去?";;
宦楣走到自由的房間一看,燈還亮著,人去樓空。;;
她轉頭說︰"宦暉已把自由接走,她不回來了。";;
宦太太像是很明白的樣子,隔一會兒說︰"你呢?";;
"我!"宦楣茫然反問。;;
"這沒有你的事,你也應該為自己打算,犯不著守在家中。";;
宦楣不語。;;
"你看小蓉到處有得去。";;
"小蓉比我勇敢。";;
"照樣的出去吃喝玩樂好了,我有人陪,我有事做,不怕的。";;
宦楣只是干笑。;;
"是不是因為我?宦楣,我不想成為你的包袱。";;
"一時間你叫我到哪里去?";;
宦太太凝視女兒半晌,"什麼地方有快樂就去什麼地方。";;
宦楣推母親進房,"還沒天亮,還有一覺好睡。";;
這一覺睡醒,屋里就只剩她們母女兩人了。;;
天蒙蒙亮的時候,宦楣只覺得左胸上如針刺般痛,猛然自夢中醒,月兌聲叫︰"父親!";;
她跳下床往房門走去,一頭撞在牆上,咚地一聲,額角上連油皮都月兌去,痛得她落淚,原來她還記著大宅里房門的方位。;;
夢里不知身是客。;;
不知要隔多久才會習慣。;;
宦楣用力柔著額角,人倒是痛醒了。;;
鄧宗平與她母親在客廳談話。現在她私人活動面積驟減,一推門出去,就可以听到客人的聲音。;;
鄧宗平說︰"……不會的,伯母。";;
"我決定陪伴宦先生,他在哪里我就去哪里,這樣,眉豆就自由了。";;
宦楣听了母親的話,不知怎地,背脊涼颼颼,只覺不安。;;
宗平一抬頭,看見宦楣,連忙站起來。;;
宦太太說︰"你們慢慢談,我出去一會兒。";;
"母親,你去哪兒?";;
"我出去打探打探。";;
宦楣見有女佣陪著,只得任由母親出門。;;
她轉過身來,"客廳或房間,只有兩個地方任擇。";;
"那多好,終于同每一戶人家一樣了。";;
宗平聲音里雖然沒有幸災樂禍的味道,宦楣听了,一樣覺得難堪。;;
"據我所知,艾小姐已經出去了。";;
"你知道得真不少。";;
"有人已經掌握線索,你有沒有發覺,自今日起,門外已經撤消監視。";;
"宗平,你從來不肯給我一點點好消息。";;
"眉豆,事實如此。";;
"你太沒有人情味。";;
鄧宗平側起耳朵,"你房內的電話在響。";;
宦楣霍地站起,奔到房內去听,一顆心幾乎自喉嚨里跳出來。;;
聶上游的聲音︰"你現在馬上出門,乘車到山頂纜車總站等我。";;
宦楣取過外套,對鄧宗平︰"請送我到山頂去。";;
宗平看著她不動。;;
"宗平。";;
"伯母說得對,他們利用你這個弱點,指使你像一只沒頭蒼蠅似亂撲,根本不予你機會適應新生活,眉豆,如果你听我的話,坐下來,以不變應萬變。";;
宦楣嘆一口氣,拉開門下樓去叫街車。;;
宗平卻又在她身後追上來。;;
兩人到達山頂的時候,大霧彌漫,視野不足兩公尺。;;
宦楣焦急地奔向纜車站。;;
"眉豆。";;
她猛然轉身,只看見聶上游的上身,他雙腿被霧遮蓋。;;
"是什麼消息?"她迎上去。;;
白霧被她推開,又在他倆四周合攏,整個山頂,仿佛只剩下兩個人。;;
聶上游臉色凝重,他握住宦楣的手。;;
剛在這個時候,鄧宗平撥開濃霧趕上來,低聲喝道︰"放開她。";;
聶上游雙目炯炯,瞪著他的敵人。;;
"你一手安排這個困境,"鄧宗平指著他,"陷害宦興波父子,牽著宦楣的鼻子走,居心何在!";;
聶上游冷冷看著他。;;
鄧宗平一生從未試過如此失態,他竟按捺不住,踏前一步,打月兌聶君握著宦楣的手。;;
聶上游本能反擊,反手推向鄧宗平,使對方退後三步,然後順手把宦楣拉至身後。;;
鄧宗平叫出來,"眉豆,過來,不要受他威脅。";;
宦楣忍無可忍,"兩位先生,請給我一點面子。";;
霧大濕重,三個人的臉面上已經凝著水珠。;;
宦楣說︰"請你倆稍加控制。";;
鄧宗平仍然指著聶上游,"有話快說。";;
聶君非常諷刺地說︰"鄧先生,這里不是三號法庭。";;
鄧君自有他答復︰"我遲早將你這種人繩之于法。";;
"夠了夠了,"宦楣懇求,"到底是什麼消息?";;
聶上游看著他,"你願意讓他知道?";;
"是。";;
"好,眉豆,請你節哀順變,宦興波先生已于三小時前病逝異鄉。";;
連鄧宗平都呆了。;;
宦楣胸口中央猶如挨了重擊,退後一步,腳步飄浮。;;
聶上游扶著她,低頭無言。;;
宦興波最後一句話是"我罪不至此",聶君不敢告訴宦楣。;;
過了半晌,宦楣像是緩過氣來,輕輕問道︰"他有沒有痛苦?";;
"沒有,彌留時間很短。";;
"有沒有要求見他的親人?";;
聶上游搖頭。;;
宦楣抬起頭,非常困惑,"但是父親一向最愛我們。";;
聶上游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宦楣仍然用很細小的聲音說︰"我想回家,我覺得冷。";;
鄧宗平恢復鎮定,"我送你走。";;
宦楣像沒有听見,又問聶上游︰"他真因病過身,抑或有其它原委?";;
鄧宗平冷冷說︰"我肯定如果宦先生留在本市的話,他會仍然健存。";;
聶上游臉上浮起一層黑氣。;;
鄧宗平自喉底哼出來︰"請記往自古邪不勝正,眉豆,我們走。";;
眉豆忽然甩開他的手。;;
"你們走,我要在這里多留一會兒。";;
她走向霧里,冉冉消失在白霧中。;;
宦楣忽然之間清醒了,到今天她才肯承認,一切都是事實,這不是一個噩夢,她不會醒來,她要活下去。;;
真沒想到沒有與父親話別的機會,原本以為他會為女兒主持婚禮,還有,再為女兒的女兒主持婚禮,最後在女兒的女兒的女兒陪伴下壽終正寢。;;
有些人的生命劇本猶如一本寫壞了的小說,上半部開始得轟轟烈烈,引人入勝,滿以為不知有多少豐富奇趣的情節要跟著出場,但沒有,到後來,銷聲匿跡,嗚咽一聲,就告結束。;;
宦楣靠在水門汀欄桿上,想到父親,神色溫柔而淒愴。;;
她不記得他有什麼特別嗜好,他惟一興趣是做生意,他不算懂得享受,對生活要求也並不高,成功的時候,他會有極短一刻的躊躇滿志,最多三兩個小時以後,他又再去為下一個計劃努力。;;
很難說他快樂抑或不快樂,更加難說他滿足抑或不滿足。;;
宦楣在山上站了大半個小時,沾濕了衣襟,才回頭往原路出去。;;
有人叫住她,"小姐,要車?";;
是聶上游。;;
鄧宗平的工作忙,想必已經趕下山去辦案。;;
宦楣坐聶君的車子下去。;;
她與他商量整個下午,決定了幾件大事。;;
宦楣知道,聶君為她擔著極大的關系,這一點非宗平可以了解。;;
三天後,她出門去把父親骨灰迎回來。;;
在飛機場接宦楣的是許綺年。許在外地讀到報紙,震驚悲傷,不想繼續旅程,于是結束假期,趕回來與宦楣會合。;;
許綺年失聲痛哭。;;
借宦楣回到家中,她已經雙目紅腫。;;
宦太太迎出來,神色並不見得特別悲切。;;
許綺年起了疑心,問宦楣︰"你是怎麼對母親說的?";;
宦楣不出聲。;;
宦太太對許綺年說︰"眉豆要找工作呢,至要緊崗位上有可靠的年輕人,你說是不是?";;
許綺年瞪著宦太太,忽然看出端倪來,她霍地轉過身子,驚問宦楣︰"宦太太這個情形有多久了?";;
宦楣垂著雙目,濃眉重重壓著長睫,沒有答復。;;
"眉豆,回答我。"許綺年的神情繃緊。;;
宦楣終于低聲說︰"醫生講,這是她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她不想知道,不想看見,心里面就干淨。";;
許綺年一呆,跟著奔進宦楣的房間里,伏在一角,號啕大哭。;;
宦太太詫異的說︰"她怎麼了?";;
"她心請不好過。";;
"早點嫁人,什麼毛病都沒有。"宦太太下結論。;;
"只怕披上嫁衣事更多。";;
宦太太嘆一口氣,搖搖頭,回到房間去。;;
宦楣搭住許綺年的肩膀,"不要難過,我母親一切正常,只是對時間空間有點混淆,對最近家中發生的幾件大事,她只有一個概念,有時記得,有時不,因此抵消絕大部分的痛苦。"宦楣停了一停,"難道,你不想像她?";;
許綺年嗚咽問︰"宦暉呢,他知道這一切沒有?";;
"我不曉得。";;
"你勸他回來吧,接受事實,總有一天可以重新做人,逃亡在外,生生世世不得安樂。";;
"我不知道他在何方。";;
"眉豆,我小覷了你。";;
"有一件事情,真是當務之急。";;
許綺年擦干眼淚,"是,我知道。"她打開公事包,取出幾份資料。;;
都是市面上適合宦楣做的工作。;;
許綺年將每一份職位的優勢劣勢都向她分析清楚,薪酬、前途以及可預見的人事困難等等,皆毫無保留地講個一清二楚。;;
一小時後宦楣感動地按住她的手,"你原不必對我這麼好。";;
許綺年苦笑,喝一口水,說道︰"眉豆,我也難得踫到尊重我願意接受我意見的人,往日我一腔熱血待人,人只當我別有意圖,狼心狗肺,曾勸人移民,人以為我拖他落水,又勸人與那無良之人分手,人又懷疑我妒忌,三下五除二,與我疏遠,與我反目。眉豆,你看我是古道熱腸,人看我是多管閑事,一念之差,天淵之別,我倆有緣分,你肯听,我怕什麼講。";;
宦楣怔怔的看著她。;;
許綺年說︰"你若不嫌棄,就認我做一個老姐姐吧。";;
宦楣站起來擁抱她。;;
出乎意料之外,宦楣最終挑選的,是電台一份記者工作,薪水最低不在話下,且有可能苦不堪言。;;
許綺年即時了解到該份職業的性質有補償作用,過往宦楣的世界與普羅大眾完全月兌節,此刻一有機會,她想與社會有比較深刻的接觸。;;
許綺年佩服這個選擇。;;
經過中間介紹人,宦楣得到該份工作。;;
許綺年的忠告是"即使是支一百元月薪,也是一個責任,亦有人事傾軋,必然有得有失"。;;
第一天上班是一個傾盆大雨的日子。;;
鄧宗平來接她。;;
他不相信她真的要上班。;;
以前他幻想過這種生活︰小兩口子一起上班下班,約好在小館子吃頓飯看場戲,每一天都過得樸素平凡溫馨,一下子就白頭偕老。;;
水撥大力地劃動,雨水似倒下來一樣,雷聲隆隆。;;
這表示什麼,宦楣想,雨過後天會晴,抑或是風雨剛剛開始?;;
車子似駛過瀑布,雨點打在車頂上巴巴作響。;;
"……總部要調他返美國。";;
宦楣心不在焉,"誰?";;
"你的朋友聶君。";;
宦楣的心一沉,聶上游受調是意料中事,他與顧客太過接近,惹人注目,對整個組織有害無益。;;
"他幾時走?";;
鄧宗平詫異,"他沒有與你說?你們不是常常見面?";;
宦楣噤聲。;;
她會想念他。;;
"你終于有機會可以擺月兌他了。";;
宦楣沒有搭腔。;;
"抑或,你會覺得遺憾?";;
宦楣微笑,"宗平,你幾時變得這樣酸溜溜?";;
宗平大大的不好意思,一直駛到電視台門口,再也沒有說話。;;
他祝宦楣開工順利。;;
來接宦楣下班的,卻是聶上游。;;
他問她第一天如何。;;
宦楣說她希望喝一杯酒。;;
坐在英式酒吧里,宦楣連喝三杯。;;
聶上游笑問︰"那麼壞,噯?";;
宦楣問︰"你可是要離開我了?";;
他一怔,"誰告訴你的?";;
宦楣不答,轉身叫侍者給她第四個干馬天尼。;;
"我猜一定是鄧宗平,他給我的麻煩多得足夠讓我叫人打斷他的狗腿而不覺內疚。";;
"我倒希望這是因為我的緣故。"宦楣微笑。;;
"若不是為著你的緣故,他已經躺在醫院里。";;
宦楣一怔,"為何這樣寬洪大量?";;
聶上游怒氣上升,額上青筋凸現,"他一直以為擠走我,就可以得到你。";;
宦楣連忙說︰"宗平從來不是這樣的人,他若是這樣注重兒女私情,我們早就可以結婚。";;
"彼時他與你在一起,就顯不出他的偉大。";;
宦楣仍然微笑,"你真的認為我條件差得要偉人才能包涵?";;
聶君馬上道歉,"對不起。";;
宦楣吁出一口氣,"沒有我的話,你們也許會成為好朋友。";;
"永不!";;
"永不說永不。";;
"眉豆,我要你隨我到紐約。";;
"不行,我剛開始工作。";;
"去看宦暉。";;
宦楣心中最柔女敕的一角被聶君抓住,她沉默。;;
"我不會再回來,這是我離開本地最後為你做的一件事。";;
宦楣眼楮看著酒杯,"你不能辭職?";;
"一個人總要維持生計。";;
"另外找一份工作。";;
他溫柔地握住宦楣的手︰"說時容易做時難,我沒有專業,沒有文憑,沒有人事。";;
"你打算余生都干這種勾當?";;
"做慣了,也同坐寫字樓設有什麼分別,不過是一份工作。";;
宦楣低聲說︰"我不了解你,亦不了解宗平,惟一值得安慰的是,我開始了解自己。";;
聶上游靜默。;;
"說說你的計劃。";;
"一天去一天回,中間一天我安排你見宦暉。";;
"會不會給他帶來危險?";;
"你們只可以在公眾場所隔著一個距離見面,絕對不能面對面交談。";;
一說到公事,聶君的聲音冷且硬,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
"你的意思是我只能見他一面。";;
"你想怎麼樣?與他整天共游迪士尼樂園?";;
宦楣溫和的答︰"你不必出言諷刺。";;
"對不起。"聶君嘆口氣。;;
"母親仍然問毛豆什麼時候回來。"宦楣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只能給你一個人去。";;
"我會考慮。";;
他不方便送她回去,她在門口叫了街車。;;
宦楣累得渾身似挨過一場毒打,每個關節生痛,肌肉酸痛,倒在床上便睡。;;
一夜無語。;;
轉眼又是一天,又是一天,又是一天,又是一天。;;
新聞部諸色人等都知道有這麼一個新同事,開頭幾天,也有好奇好事之徒,特地走了來一睹廬山真面目,只看見一個異常瘦削五官清秀的女孩子在埋頭撰稿,衣著打扮都與其他記者沒有兩樣。;;
但是他們都知道她背上有著一個傳奇。;;
這樣窄的香肩,受得住嗎?;;
男同事特別感興趣。;;
女同事卻道︰"傳說中她是一個最最風流的人物,聞名不如目見,身邊少了襯托她身分的華廈名車錦衣,也不過像我們般是個普通女子。";;
宦楣視而不見,听而不聞。;;
一天下午,信差送來一只信殼。;;
她拆開一看,是一張來回紐約的飛機票,當中只停留一天,星期五下午去,星期天深宵返來。;;
宦楣即時明白是誰送來的東西。;;
下班她與許綺年見面。;;
是她先問許小姐︰"生活如何?";;
許綺年答︰"大同小異,時常替葉凱蒂小姐訂飛機票訂台子。";;
呵是,老好葉凱蒂,永遠的葉凱蒂,一個女人到了這種地步,怕已經成精,百毒不侵。;;
"你呢,"許綺年反問,"你可喜歡新工作?";;
宦楣點點頭,"很好。";;
"老趙對你還不錯吧,他若虧待了你,我擰甩他的頭。";;
宦楣駭笑。老趙是她的頂頭上司。;;
"宦太太有沒有進展?";;
"難得胡涂。"宦楣不欲多說。;;
許綺年吁出一口氣,"有一日,內心的她會決定走出來面對現實,那時,她會清醒。";;
"醫生說她可能決定終身封閉自己。";;
"說實在的,心煩的時候誰不想躲起來。";;
"她說你約她喝茶。";;
"是,宦太太接著問我,宦先生下班沒有。";;
"你怎麼答?";;
"我只得說宦先生不在本地。";;
"謝謝你,你答得很好,宦暉的確不在本地。";;
許綺年苦笑。;;
"有空請來看看她。";;
"我一定會,你知道我會。";;
帶著簡單的行車進飛機場,宦楣滿以為她會看見聶上游,她沒有。;;
頭等艙隔壁位于一直空著,飛機將在東京停一站。;;
宦楣不可避免地踫到熟人。;;
是冉鎮賓,靠在他身邊的仍然是葉凱蒂,他替她挽著化妝箱。;;
葉凱蒂見到宦楣,幾乎沒柔一柔雙眼要看真一點︰什麼,搞到這種田地了,還乘頭等飛機,倒是神通廣大。;;
忍不住,她挨過去,坐在宦楣身邊。;;
宦楣苦笑,躲開她也是抬舉她,只得敷衍數句。;;
葉凱蒂說︰"現在我們是同事了,你知道;;
嗎?"可不是,同一家電視台。"是公費出差?";;
"不是。";;
"喲,你大小姐派頭不改呢。";;
"不必擔心,你沒听說過,爛船還有三分釘。";;
凱蒂語塞。她胖了,更顯得容光煥發,唇紅齒白。;;
說葉凱蒂沒有腦筋,她卻是個厲害腳色,老謀深算,可是把她歸為聰明人呢,又還差那麼一大截,始終不得人歡喜尊重。討厭的時候,她是天字第一號,可憐起來,又使人惻隱,葉凱蒂是個奇人。;;
冉鎮賓見到了宦楣,向她點點頭,宦楣只得頷首。;;
"我不在大房子住了。"葉凱蒂低聲說。;;
宦楣閉上眼楮假寢,不去睬她。;;
"半夜三更,我听到書房有嘆息聲。";;
宦楣一震。;;
"像是有異物。"葉凱蒂頗為緊張。;;
宦楣轉過頭去,眼皮一緊,落下淚來。;;
"嚇得我第二天就搬走了。";;
宦楣心中暗暗祝禱︰是你嗎,父親,是你嗎?;;
這時,冉鎮賓請侍應生叫凱蒂歸座,宦楣月兌了難。;;
葉凱蒂若不是十分寂寞,就不會借故過來攀談。;;
飛機停在東京成田。;;
有人上座,宦楣正低著頭,一眼瞄到身邊男士縴長清潔的手指,便抬起頭來。;;
聶上游對著她笑,"叫你久等了。";;
宦楣毫不忌諱地輕輕把頭靠在他肩膀上,松出一口氣。;;
葉凱蒂在一邊看得津津有味,還指手畫腳叫冉鎮賓留意。;;
老冉瞪她一眼,她才噤了聲。;;
宦楣假裝沒看見。;;
聶上游低聲說︰"瞧你,面孔腫腫。";;
宦楣找不到借口解釋,便推說︰"老了。";;
聶上游笑,過一會兒道︰"我這一走,就是鄧君的天下了。";;
宦楣不出聲,他們不明白,她懶得分辯。;;
"我帶了一段新聞給你看。"他鄭重地自公事包內取出一份剪報。;;
宦楣一听新聞兩字,嚇得耳邊嗡一聲,連忙把剪報搶過來讀,只見頭條寫著︰"離地球一百二十億光年,遙遠星群被發現,較銀河系大十倍,該項發現,令銀河系形成的時代,提早約十億年。";;
聶上游說︰"這個新發現的銀河系,比地球所在的銀河系大十倍。";;
宦楣悶悶的把剪報還給他。;;
聶上游見她情緒如此低落,再也不去逗她,反正他也是強顏歡笑,明知緣分已盡,黯然銷魂。;;
旅程像是永遠不會結束似的,飛機不停的向前飛去,似欲奔向新發現的銀河系。;;
宦楣一時間不知道她是為送聶上游抑或是為見宦暉而走這一趟,壓力太大,她雙目中一點淚意始終不褪。;;
偏偏這個時候,葉凱蒂為著好奇,特地走過來要看清楚聶上游的面孔,以便散播流言時更具權威性。;;
宦楣厭煩地轉過面孔,凱蒂正探頭過來,聶上游忽然發言︰"小姐,你再不回座,我就把整架飛機炸掉。";;
凱蒂明白了。;;
他們都這樣維護宦楣,開頭迷上她的嬌縱活潑,跟著沉醉在她的蒼白憔悴之中,宦楣注定會得到他們的愛護。葉凱蒂落寞地回了座,不由自主,學著宦楣的樣子,把頭靠在老冉的肩上。;;
飛機終于抵達目的地。;;
宦楣先下去,故意不與聶上游一起。;;
她沒有與任何人說再見,很簡單,她不想再見任何人。;;
過了海關,宦楣一貫不帶寄艙行李,一出閘口,便看見一個穿制服的司機舉著她的名牌。;;
她隨司機上車。;;
跟著進酒店辦手續。;;
一小時後,接待部送便條上來︰現代美館荷花池,四點三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