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
我並沒有躺一會兒沒事。
老李走之後,半夜我發覺自己不妥,不但混身燒起來,而且嘔吐大作。
熬到第二天早上,朱媽陪我乘船出城進醫院。
我要朱媽留意銀女的消息,我始終認為銀女會同我聯絡。
到醫院嗅到熟悉的消毒藥水味,如同回到正真的家,手腕吊著鹽水,熱度迅速降低,我睡熟。
睡了很久很久,做著奇異的夢。
夢見有嬰兒躺我身旁,非常饑餓地哭泣,一旁擱著女乃瓶,但我沒有力氣掙扎起來喂他。
他就要餓死了,我受良心責備,但仍然沒有力氣,急得心亂如麻,但手腳不听使喚。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
為什麼沒人來搭救我們,為什麼沒有借力的人?
我哭出來。
「陳太太,陳太太,你做惡夢,醒醒。」
一睜眼,是好心的護士。
窗外嘩嘩下雨。自從那夜開始,這雨沒停過。
嘴巴干,想吃蜜水。
這時就想到有丈夫的好處來,無論如何,倒下來的時候,小山也不好意思不問暖噓寒。
他只是好玩。
而我是最最不懂得玩的一個女人。
娶了我,他有他的痛苦吧。
我難得病一次,他便在我身邊團團轉,呼奴喝婢,小題大做,因為平日什麼也用不著他。
娶了我,他有他的委屈吧。
朱媽過來給我喝水。
「別想太多,太太你眼楮都窩進去了。」她說。
「銀女有沒有同我們聯絡?」
她搖搖頭。
「這麼遠路,你不必天天來。」我說︰「在家打點打點。」
那日豆大的雨點撒下,夏天的單薄衣裳一濕便緊緊貼在身上,往下淌水。銀女走到什麼地去了?
下午老李來探望我,我向他查根究底。
「有沒有找過她母親那里?有沒有去查一查‘第一’?」
老李說。「你瘦得不似人形,還掛著這些。」
「似不似人形,誰關心?」我真不在乎。
「我不知別人,我關心-」我笑起來。
「如今進了醫院,如你的願,一套寬袍子可以從早穿到夜,自從我認識你至今,無邁你只換過三套衣裳,黑白灰,遮前遮後,長袖高領。」
我第一次踫見人家這樣批評我,怔住在那里。
「怎麼,你以為女醫生就有權不打扮?就沒人敢批評你?」老李笑。
他越來越大膽,簡直似數十年的老朋友,世界上除出無憂之外,沒有人跟我說話敢這樣。
「無邁,快自象牙塔里走出來,眾人以為是你縱壞陳小山,其實是陳小山縱壞你,把你敬得神聖不可侵犯,高高住在神台上。下來吧,無邁,這些日子你也受夠了,嫦娥都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瞠目瞪住他。
「每個人都不敢當你是普通人,只有我覺得與你我們沒有什麼兩樣,無邁,你其實是一個很原始的女人,把面具外殼都除下吧,做一個實實在在的人。」
我垂下眼楮。
「才三十多歲呢,」他說,「看我,四十出頭,照樣做老天真,干七十二行以外的職業,混飯吃,渾渾噩噩,快活得很,無邁,做人太仔細是不行的,刨木創得太正就沒有木了,人清無徒,水清無魚。」
難得糊涂。
「無邁,培養一下自己的興趣,什麼不好干呢?插花釣魚看文藝小說,穿衣服逛街打牌,咱們都是吃飯如廁的人了,少鑽牛角尖,仍是聰明人,有什麼不明白。」
「老李。」我緊緊握住他的手。
「無邁,我是大膽冒著得罪你的險才說這些話,因為看樣子我不說就沒人會說,這年頭誰真為誰好,都是隔岸觀火的好手,專等人家出丑作茶余飯後的說話資料。」
我眼圈都紅了,拼命點頭。
「在手術室里,你是國手,在生活上,你是幼兒園生。」
「老李。」
「這件事洗濕了頭,不得不收科,同你把銀女找出來,你就要開始新生。」
「本來就是。」我說。
「我怕你再來一句三娘教子,要把那孩子扶養成人呢。」
我漲紅面孔。
「太任性了,」老李搖頭,「也太能干了,誰敢娶你?」
「我想也沒想過這些。」我不悅。
「恐怕事情要來,擋都擋不住,身不由己。」
「老李,」我失氣,「你象個老太太。」
「是不是,不喜歡我了。」他聳聳肩。
「你呢?你怎麼沒結婚?」我問。
他沉默良久良久,「說來話長。」
他沒有說。
自醫院出來,天有點涼意,也許只是幻覺,造成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每逢初秋都有迷茫感,等下子秋老虎光臨,熱得震驚,便會自夢中醒來,接受現實。
銀女沒有消息。
我想約姜姑娘出來說說話,但人家會怎麼想呢?她工作忙,工余更忙。
悶到極點,只好出外逛。
索然無味,孑然一人的孤獨如今才襲上心頭,跑盡一條街又一條街,直到滿頭滿腦的汗,發泄完畢,回到屋內,才能鎮靜下來。
我染上吃冰淇淋癖,大罐大罐買回來撐下肚子。
一日在冰淇淋店輪侯,突然看到個俏麗的背影,心一動,撲上去——「銀女!」
拉住她手。
那少婦嚇得不得了,手上抱著初生嬰兒,吃驚地看牢我,眉梢眼角,是有些兒象銀女。
她身旁男人向我賊喝,「喂!你。」
少婦見我斯文相,又是女人,驚魂甫定,一笑置之。
我呆看很久。
回家一桶冰淇淋己開始溶化,淋淋灕灕汁水滴滿一地,朱媽趕著收拾。
司徒說我應到紐約去一遭。
我問。「銀女怎麼辦?」
「別把自己當救世主。」是他的答復。
讓她去?不不。過了九月,過得九月才放下心。
我看著茶幾上堆著的厚皮圖畫書。
有一本是希臘神話,是我準備介紹給銀女讀的,教育她,指導她改邪歸正,從黑暗進入光明,滿足我自己。
據說史懷惻醫生也有這種潛意識。不過我較為小規模地實現我的私欲。
老李看穿我的心。
姜姑娘來探訪我,原想很假很客氣地招呼她,要在她面前表現的最好,因為恐怕季康會對她說起我們過去的事。過去,什麼過去?我啞然失笑。老李又說對一次,我是個最原始的人,想到這里,表情立刻松弛下來。
姜姑娘很緊張。
「可是銀女?」心不由自主地怞緊。
「你真的關心她是不是?」姜姑娘凝視我。
「我自己卻不明白所以然。」我苦笑。
「不,她沒有消息,是她家里。」
「什麼事?」
「她的男人非禮她的女兒,鬧大了。」
我睜大眼,有要嘔吐的感覺。
「她向我求救,如今這個孩子由我看管,住在局里,歇斯底里,成日大叫大嚷。」
「是哪一個?」我問︰「銀女下面那個?」
「不,老三,很乖,煎藥服侍母親,帶妹妹去買菜煮飯洗碗的那個。」
「禽獸抓進去沒有?」
「抓了,我的主意,」姜姑娘說︰「他發誓出來要剝我的皮。」
「好,好得很。」我拍拍姜姑娘的背脊。
「老三情況非常不穩定,我很擔心。我們這一行有人做得精神崩潰,叫做‘燒盡’,陳太太,真想不干。」她長嘆一聲。
「不,你要做下去。」
「單是銀女這一家都救不了。」
「但你不是要救她們,你只是為盡力。」
「我盡了力嗎?我的力,我與我同事的力,到底有限。」
「那母親如何?」
「她在醫院中。」
「你送她進去?」
「是。」姜姑娘說︰「她就要死了,整個肺爛光。」
「幼兒們呢?」
「老二帶著。」
我們倆坐著很久很久,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可以做什麼?」我問。
「什麼也做不了。我們袖手旁觀,看她們沉淪。」姜姑娘很靜靜地說。
「這是不對的,你做得已經夠多。」
「我怎麼了?」姜姑娘以手掩面,「我怎麼會這樣消極。」
「來,陪我去見那個女孩。」
電話響起來,朱媽听後說︰「找姜姑娘。」
姜姑娘取過听筒,三分鐘後掛斷說︰「她走月兌了。」
「那女孩?」
「是,跟銀女一樣,這只是一個開始。」她蒼白著臉。
我們頹然。失望無處不在地壓下來。
我推開一面窗,「說些開心的事,你與季康幾時辦婚事?」
「九月。」
「好日子。」我又問,「哪里度蜜月?」
「巴黎。」
「好地方。」我與小山,也是巴黎度的蜜月。
姜姑娘略露一絲笑容,「但婚姻不是請客吃飯,在什麼地方度蜜月無關宏旨,以後還得憑雙方的耐心。」
我忽然幫起季康來,「你們的生活必然是幸福的,季康的條件那樣好,他是斷斷不會叫妻子吃苦的,他是一個最上等的男人,瀕臨絕種的動物。」
姜姑娘笑出來。
「我還沒有多謝你介紹我倆相識。」
「有緣份到處都有機會相識。」我說︰「電梯里、飯店、路上、舞會,我可不敢佔功。」
「季康說他一直仰慕你。」
我的心一下子舒暢下來,女人誰不計較這些。
「他客氣。大家也都佩服他,首屈一指的專家。」我停一停,「可惜我們只醫,不醫靈魂。」
姜姑娘把手搭在我肩膀上,「陳太太,我們共勉之,大家都不要灰心。」
我問︰「能不能去探訪九姑?」
「你真要去?」
我點點頭。
「我帶你見她。」
醫院公眾病房的探病時間並沒有到,姜姑娘憑著人情進去。
憑我的經驗,一看到九姑,就知道姜姑娘說得對,她快要死了。
整張臉出現青灰色,眼角不住有淚水滴出,她始終沒有戒掉癖好,蜷縮在病床上。
然而她的美麗並不受影響,盡管眼楮窩進去,嘴唇干枯爆裂,她還是象恐怖片中標致的女鬼,隨時可以自病榻中飄浮起來,去引誘文弱的書生來作替身。
我走近,聞見慣性的醫院氣味,那種布料在藥水中煮過的微臭,鑽進我鼻孔。
病房中風扇轉動,各病人安份守己地躺著,靜寂得不象現實生活。
九姑認得姜姑娘,但已不記得我。
她緊握姜姑娘的手,淚如雨下,沒有語言。
姜姑娘說︰「你放心休養,我總會得把她們帶回來。」
「銀女……」
「是,我們會找到銀女。」姜姑娘聲音越來越低,大概自己都覺得太空泛太假太沒有把握。
「還有三兒——」九姑什麼都放不下。
她飲泣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護士過來干涉。
我們站一會兒,就離開了。
姜姑娘問我︰「她還能熬多久?」
「一星期,兩星期。她也應該休息了,」我嘆氣,「令我最難過的是,她竟那麼掛念孩子。」
姜姑娘說︰「她只有三十五歲。」
她活在世界的另一邊,黑暗沒有太陽的一邊。
「對于病人死亡,你很習慣吧。」姜姑娘說。
「不,不幸這是永遠不會習慣的一件事。」
「如果有消息,請即與我聯絡。」姜姑娘說。
我們在醫院門口告別。
回到家中,思量一番,覺得自己仍是世上幸福的人。人生活中挫折免不了,失望傷心,都隨活而來,我有本事自立,可以維持自尊。
朱媽來應門,「太太,銀女找過你。」她說。
「嗄,人呢?」
「沒留話。」
「啊。」我欣喜,終于有消息了。
「老爺也找過你。」
「知道了。」
「他問太太有沒有那個女孩的消息。」我懶得回他話,一切都是他攪出來的事。
「朱媽,我要等銀女再同我聯絡,任何人打來,都說我不在,免得擋住線路。」
「是。」
直至傍晚,銀女再也沒有找我聯絡。
朱媽說︰「長途電話。」我正坐飯桌上。
是我母親。
許久沒听到她聲音,「媽媽。」我把話筒緊緊貼在耳畔,當是她的手。
「你怎麼了?留在香港干什麼?要不要我來接你?」
「媽媽,我在收拾東西,九月份來與你們會合,請你放心。」
「收拾什麼?無憂說你早兩個月就在收拾了。」
「媽媽,我住于斯長于斯,哪里可以說走就走。」
「是什麼絆住你?」母親並不受哄。
我人急生智,隨便抓個理由,「陳家兩老身體不好。」
「啊,照說我也應該來一次,看看他們。」
「十萬里呢,況且安慰之辭並不管用。」
「你速速來父母處,勿叫我們掛念。」
「是。」我說。
父母永遠把女兒當小孩。
母親從開頭就不喜歡陳小山。厭屋及烏,連帶對陳家上下一切人等都不感興趣,與親家極少來往,藉辭在外國,永不見面,並沒有什麼感情。
朱媽持著電話又走過來,這次她說︰「銀女。」
我搶過話筒︰「銀女。」
那邊一陣沉默,我不敢催她。
一陣激動,我鼻子發酸。
過一會兒,她似乎鎮靜下來。
她冷冷地問︰「買賣仍舊存在嗎?」
我難過得很,但沒有膽子與她爭辯。
開頭的時候,根本是一宗買賣。
她說︰「貨色仍然在,你放心了吧?」
我松出一口氣,「你好嗎?」
「我的死活,你不必理會。」
我仍然不為自己辯護。
「三妹在我這里。」
「啊」我更加放心,連喉頭都一松。
「我需要錢。」
「沒問題,你在哪里,我馬上來找你。」
「不行,我不會再上你當。」
我忍著不說什麼。「我怎麼把錢付你?」
「我會再同你聯絡。」
「銀女,這又不同綁票案,何必這樣懸疑?」
「這確是綁票,肉票是尚沒生下的孩子,我是匪。」
我說不出話來。
銀女這個鬼靈精。
「我要直接與買主談判,我要許多錢來安置我的妹妹。」
「事先你可否見見你母親?她在醫院里,她快要去了。」
一陣沉默。「她咎由自取。」
「人死燈滅,銀女,最後一面。」
「人死燈滅?」她怨毒地說︰「我,二妹,三妹,都還得熬下去。」
電話撲地掛斷。
她應該恨我。
老李說︰「你並沒有出賣她。」
「當然沒有,我一直視她如低等動物。」
「但她的確是低等動物。」
「是嗎,老李,是嗎,把你丟到老鼠窩去,餓你數日,折磨你,恐怕你崩潰得比她還快。」
「無邁,你太內疚了,看看你。」
他把我推到鏡子面前去。
我看到一個瘦得不似人形的林無邁。
我問︰「中年女人最怕什麼?胖,我克服了大敵。」
「我已經追到銀女的蹤跡。」
「怎麼不早說?」我飛快轉過頭來。
「告訴你也沒用。」
「她在哪里?」
「尊尼仔?」
「她們總是回到原來的窩里去。」
「為什麼?」
「她們覺得舒服。」
「別這麼說。」
「真的。動物原始的觸覺,」老李說︰「那里有他們族類的氣味,即使互相吞吃殘殺,也不願離開。」
「地方在哪里?」
「尊尼仔收留她,也收留老三,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這小子運氣好,一連兩株搖錢樹在手中,所以並不敢得罪銀女。你倒可以放心。」
我低頭不語。
「銀女可以生養了。」老李說︰「你的願望終于可以達到。」
「我不喜歡听你這種冷嘲熱諷的語氣,你是誰?彌賽亞?把我們每個人切成一絲一絲分析。」
老李笑。
「對不起。」我隨即說。
「我知道你怎麼想,不用道歉。」
我叫朱媽倒兩杯酒來。
老李說︰「這件事後,我們就很難見面了。」
「胡說,你的費用恐怕是天文數字,來追付欠薪的時候我不能避而不見。」
「一切費用由陳氏負責。」
「司徒說的?」
「是。」
「司徒呢?好久沒見到他,怎麼一個個都離我而去?」
「他太太生他氣,說他成天成夜不回家,他怕了,所以略為收斂。」
「你看,所以人們要結婚,有合法的伴侶,什麼都不用外求。」
「你鼓勵我結婚?」
「此刻不,如果你有家室,就不能隨傳隨到,工作如斯實力!」
「你認為我單身為工作?」
「不然還為什麼?」我啞然失笑,「難道還為看中我?」
他不出聲。
「誰會看中我?」我訕笑,「只有司徒的妻會患上這種疑心病,與司徒是二十年的朋友,都還不放心。」
「預防勝于治療。」老李說。
我笑︰「有些太太自己出去搓麻將,派女兒盯住丈夫,真好,都視她們的丈夫為瑰寶,我錯就是錯在這里,我予丈夫極端的自由。」
「你是不同的。」
「那是因為你喜歡我。」
「你知道我喜歡你是不是?」
「我仍是女人呢,老李。」
「WELL?」他把兩手插在口袋里。
「WELLWHAT?」我笑著反問。
「有沒有希望?」
「季康也喜歡我,我一貫吸引老王老五,他喜歡我十年,你看看,十年間說盡無數山盟海誓,但一下子又隨人去了。」
「我是不一樣的。」
「季康也這麼說過。」
「叫季康去跳海。」
「沒有用,老李,我們早已成為兄弟姐妹。」
「咒!」
「真的,患難上交很難爆出愛情火花。」
「那是因為我不夠英俊,無邁,如果遇上羅拔烈福,我保證在防空洞里都可以燃燒起來。」
我笑得絕倒。「啊無邁。」
「老李!」我含笑想安慰他。
「我最恨人叫我老李。」
我又笑。
「殘忍。」
「認識你真是好。」我說。
「自然,季康季大夫的接班人。」他十分無奈。
我實在忍不住,笑得嗆咳。
他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
過很久,我喝口酒,按捺情緒。
「意料中事。」老李喃喃道。
「老李,不,精明……」我改口,「唉,真肉麻。」
這次輪到他大笑起來,笑震屋頂,朱媽出來看發生什麼事。
等他笑完之後,我問︰「我們現在該做什麼?」
「付代價給銀女,換我們要的東西,面具撕破,反而容易做。」
我說︰「其實我一直照這個宗旨做。」
「你不該出賣大多廉價溫情。」
「它們並不廉價。」
「無邁,你不大會說中文,‘溫情’不能以‘它們’來作代名詞。」
「別吹毛求疵,請言歸正傳。」
「其實你比銀女還小。」他凝視我。
「我幼稚,我知道,但這是我自己帶來的福氣,丑惡的人與事,何必去詳加研究,願我如此活至八十歲。」
「你的生活與你的職業一般,一切經過消毒。」
「人身攻擊。」
「銀女會找你,」他納入正題,「她要什麼付她什麼,你不必再企圖爭取她的信任,一切都是裝出來的,無邁,她對你表示好感,又轉頭控訴你出賣她,再回到尊尼處,一切是一出好戲。」
「為什麼?」我不相信,「老李,你把世事想得那麼丑惡。」
「抬高價錢。」
我深深一震怵,「包括我那次梯間遇劫?」
「是。」
「你幾時知道的?」
「開頭也的確是真的,直至我派人去找尊尼仔攤牌,他吃不嚇住,和盤托出。」
「你瞞住我?」我問︰「一直不與我說?」
「看你扮母雞護小雛做得那麼過癮,不忍拆穿。」
我頹然坐下。
「孩子,是不是陳小山的?」
「老李,這一點就五十五十了。」
「他們存心出來要錢的人,不會不小心。」
「一切是騙局?」我問。
「不,來借錢打胎的時候並不知你會死心塌地付出代價留下嬰兒,回去商量過之後覺得此計可行,便在你面前扮演改邪歸正從良的角色。」
「大雨中的出走……」
「我保證尊尼仔的車就在轉角處等。」
「我白擔心了。」我頹然坐下。
「陳氏兩老比你看得通透,現在銀女與他們直接談判,你不用擔心了,他們一定會得到孩子。」
我張大嘴巴。
「他們完全沒有良知,」老李舞動雙手,「無邁,他們根本是另外一種人。」
「人生永遠有希望。」我站起來說︰「人心不會壞到底。」
他笑說︰「我放棄說服你這條牛。」
「以上一切,有九十巴仙是你的猜測。」
「林無邁,你根本逃避現實。」
「十多歲的孩子,壞得這樣,用盡人性的弱點。」我說︰「逃避這樣的現實,你能怪我?」
「求生是動物的本能,在那個環境中,不夠辣的全部要倒下去。」
我的聲音低下去,「我只希望她去見一見她母親。」
「無邁,我們出去吃一頓飯。」
「不。」
「事情已經解決了,松一松。」
我看著李精明殷實的面孔,逼切的表情,終于點頭。
那夜我喝了很多,一直以右手背撐著額頭。
「我象不象一段木頭?」問老李。
「兩個月之前象石膏,最近已經進步。」
我嘆口氣,「我也是環境的犧牲品。」
「你要與陳小山作對,不得不武裝起來。」
「你說什麼?」
「不是嗎,他越是墮落,你越要聖潔,惡性循環,互相變本加利來刺激對方,只是你們兩人都沒想到生命如斯無常。」
我垂目不語。
「你那樣愛他而不自覺。」老李感慨,「我希望有人那麼愛我。」
「喝。」我干杯。
「食物還合口味嗎?」老李溫柔地問。
「老李,誰嫁給你真是有福氣的。」
「但你永遠不會嫁我。」
我不好意思地笑。
老李說︰「我們出去散散步。」
我與他在海旁長堤走開去。
他告訴我,「在見到你之前,我也以為四十歲的人好做化石,非得道貌岸然過日子。」
「是我令你春心蕩漾了。」我笑著看到他眼楮里去。
「你看你!」他無奈地蹬足。
我不語。
「送你回去,悔不該向你透露心聲,被你看扁。」
「我最近有點歇斯底里,老李,這兩個月,我象換了一個人,以前的氣質蕩然無存。原來生命不過是這樣一回事,又何必板著面孔做人?」
「不經大事,人不會成熟。」老李說。
「謝謝你的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