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張照片里的小英鬧情緒,豆大眼淚掛在臉頰上,十分趣怪。
林茜盡量讓女兒接觸中文文化︰托友人找來中文老師,讓英學國畫,過農歷年必去唐人街看游行,端午、中秋、清明都是重要日子。
英日常穿西服,媽媽收入豐裕,英四季服飾考究,照片中她穿戴簡直可以收到時裝雜志里去︰小小收腰長大衣、白襪、漆皮鞋,裝扮如淑女。
上了中學,英自己挑選衣裳,才改穿簡單樸素的卡其褲白襯衫。
英轉頭向兄弟說︰「謝謝這份最好的禮物。」她關上小小機器。
「這些照片教你思索可是?」
「嗯?」英一時不會意。
「若果沒有媽媽,我們此刻在什麼地方。」
英打一個冷顫。
「他們說,在孤兒院中,一旦過了某個年齡,像十歲左右,便乏人問津。」
英不出聲。
「此刻孤兒院連同福利署定期舉行領養茶會,把家長介紹給孤兒們認識,互相挑選,有些較大的孤兒每個月都在茶會出現,年復一年,失望沮喪,家長認為孩子大了,不好管教,都喜歡幼嬰,還有,要健康、漂亮、同文同種。」
不說一句話。
「我同你算是好運氣。」
英笑了。
揚說︰「在安德信家得到愛護、關懷、教育,還有︰自由。」
「因璜妮達,又吃得特別豐富。」
「最難能可貴的是我從來沒有壓力要做到最好以圖報答他們領養恩典,在安德信家,一切公平自由,沒有施同受,只有關懷愛心。」
英問︰「講了那麼多,有無中心點?」
「有。」揚點頭。
「是什麼呢。」英看著他。
「英,即使找到生母,也毋忘養母。」
英握住揚的手,「我不是那種人。」
這時,鄰座有人咳嗽一聲。
英見是一個衣著時髦的華裔年輕人。
他說︰「有事請教你們。」
英很和善︰「是什麼事?」
那年輕男子嚅嚅︰「我的女友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統。」
揚微笑,「同我一樣。」
年輕人說到關鍵上去︰「家母軟硬兼施,一定叫我與她斷絕來往。」
揚十分同情。
「家母不能接受我女友,盡管她哈佛畢業,在華爾街任職。」
英問︰「我們可以幫你做什麼?」
「你倆相處融洽,請問有什麼秘訣,還有,如何說服雙方父母?」
揚頭一個笑起來,「你誤會我倆的關系了。」
年輕人羨慕,「你們已經結婚?」
英指一指揚,「我們是兄妹。」
年輕人張大嘴錯愕無比,「嗄?」
英對著陌生人反而十分坦誠自然︰「我們二人是領養兒。」
「啊,原來如此。」他仍然驚訝。
揚忽然感慨,「我明白你的感受,保守的華裔對黑人有真正恐懼,我曾听見兩個太太吵架,一個向另外那個下咒語︰‘你女兒會嫁黑人!’那個一听,即時哭出來。」
鄰座年輕人無比沮喪。
英安慰他︰「慢慢來,不急。」
揚卻說︰「他們叫我黑鬼,認為我剛自猿猴進化不久。」
英瞪了兄弟一眼。
飛機要著陸了。
取行李時已不見那悲哀年輕華裔的影蹤。
他們到酒店與媽媽會合。
在大堂鏡子里,英看到她與兄弟站在一起,一黃一黑,相映成趣,他比她高一個頭,高大碩健,她體態縴細,是個極端。
電視台曾經動他們腦筋,想說一說他們的故事,籍以帶出領養制度的利弊,但被林茜一口拒絕。
這時揚忽然說︰「媽媽來了。」
金發藍眼的林茜穿著淡黃色套裝,煞是好看。
他們三母子擁抱一下。
林茜像是有點累,「我先打個中覺,晚上一起去籌款晚會。」
可是隨即又有人叫了她去不知商量什麼。
林茜百忙中轉身丟下一句︰「英與揚,六時正在這面鏡子前等。」
揚看看時間,「我去探訪朋友。」
英說︰「我到房間去眠一眠。」
媽媽十分體貼,知道他倆並非親兄妹,為免尷尬,總是訂套房。
連日勞累,英踫到床也就睡著了。
夢中時間空間有點糊涂,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只听得有人叫她︰「小英,小英」,她四處尋找聲音來源,不得要領,感覺惆悵。
電話鈴響,是林茜叫她準備,這時,揚也上來了。
他們準備好道具服裝,又互相化妝,嘻嘻哈哈,渾忘心事。
兄妹披上斗蓬,到大堂找媽媽。
有人在他們肩上拍了一下,「我的影子不見了,你倆見過沒有?一起出發去永不地吧。」
正是林茜媽作小飛俠打扮。
三人擁作一團到舞會去。
英看到許多在報章雜志上見過的面孔。
她覺得很有趣,一邊喝香檳,一邊四處瀏覽。
一位相貌端正作鄉村姑娘打扮的女士問她︰「香檳還好嗎?」
英贊道︰「美味極輪,將來我賺到薪酬,一定全部拿來買克魯格香檳。」
那位女士笑逐顏開︰「我是嘉洛蓮克魯格,酒廠的第三代傳人。」
「呵,你好。」
「這位小姐,你喜歡哪一個年份,八九年可合口味?抑或是混合香檳、粉紅香檳,甜還是干?」
小英十分豪爽,「管它呢,只要是克魯格。」
女士開心無比,童言無忌,童言至真,她笑說︰「‘管它呢,只要是克魯格’,這句是絕佳宣傳句。」
她走開了。
英抬頭找揚,她穿的束腰叫她透不過氣來,她想換件衣服。
有人在她背後說︰「你在這里。」
英轉過去。
她看到另一個小飛俠。
原來舞會里有好幾個小飛俠。
英微笑問︰「你也不見了自己的影子?」
他笑,「十分彷徨。」
英安慰他︰「或許它會來找你呢。」
那男子笑,「說得真好。」
英問他︰「為什麼扮彼得潘?」
「我妻子的主意,她扮雲蒂。」
那邊有人叫他。
「對了,」他給英一張卡片,「你家電腦有什麼事,找我們好了。」
「謝謝你,不過,我們一直有電腦保養呢。」
那男子笑笑走開,去找他的影子。
揚出現了,「那人是誰?」
「他說電腦有事可以找他。」英把卡片給揚看。
揚一看,眼都傻了,「是BG。」
呵,今晚各式各樣的貴賓都有。
英說︰「自助餐桌上有壽司,來,我們去挑一些。」
「最好趁競選人演說之前溜走。」
「對,我倆只為吃而來。」
可惜衣服太窄,吃得不多。
就在這個時候,場地另一角起了一陣蚤動。
英似有預感︰「什麼事?」她不安。
揚去查問——
「一個小飛俠暈倒在地,已叫了救護車。」
英與揚此驚非同小可,扔下杯碟,立刻搶過去看個究竟。
英還默默念著︰是另一個小飛俠就好了,黑心無妨,只要媽媽無恙。
可是躺在地上的分明是林茜。
揚急忙把她雙腿抬高,在她耳邊叫︰「媽,醒醒,醒醒。」
有人過來說︰「我是醫生,請讓開。」
他蹲下替失卻知覺的林茜診治,扶起她,把她靠在椅子上。
小英急問︰「可是空氣欠佳?」
那名醫生臉色凝重。
片刻,救護車來了,把林茜用擔架抬出,她仍然半昏迷,不能言語。
英與揚跟著救護車到西奈山醫院急救室。
揚一直緊緊握住母親的手。
急救人員抹掉林茜化妝,在醫院強烈光線下,英看到媽媽臉上皮肉松弛,掛在耳邊,真是個中年人了。
英傷感,伏到媽媽身邊。
林茜緩緩蘇醒,「發生什麼事?唉,真煞風景,我一定是忙昏了,孩子們,我們回家去吧,這里是美國,醫藥費會把你嚇死。」
當值醫生按住她,「你得留院觀察。我們有幾個檢查要做。」
林茜說︰「我有工作在身。」
醫生怒問︰「死人有什麼工作?」
兄妹知道事情嚴重,噤若寒蟬。
醫生同他倆說︰「你們先回去。」
他們吻別林茜媽。
回到酒店,英月兌下束腰,才發覺腰身已被勒起一條條瘀青紫血痕,做艷女真不容易。
她換上棉衫卡其褲,又打算出門。
揚問︰「去醫院?」
英點頭。
「我們一起。」
兄妹齊心,洗把臉再度出門。
醫生又一次看到他們,倒也感動,吩咐他們︰「到候診室看雜志喝咖啡吧。」
他倆一直等到凌晨,兩人分別在沙發上盹了一會。
只見另外一位醫生出來,「安德信家人在哪里?」
揚跳起來。
醫生介紹自己︰「我姓區,我們替林茜檢查過,她的肝髒有毛病,已達衰竭地步。」
英只會睜大雙眼,不懂回應。
揚大驚,「她一直健康,怎麼可能。」
「她的肝髒不妥,起碼已有三五年歷史。」
揚起疑,「慢著,我雖不懂醫學,也知道凡是體內器官有事,第一個反應是痛不可當。」
區醫生心平氣和,「說得好,可是林茜承認長期服用可典鎮痛劑,那是嗎啡,不知哪位庸醫任意給她處方毒藥,掩瞞真正病情,直至今日,那人應該槍斃。」
揚急問︰「現在應該怎麼辦?」
區醫生回答︰「做肝髒移植手術,越快越好。」
揚居然松口氣,「區醫生,我願捐出肝髒。」
區醫生微笑,「合用機會甚微,先得檢查。」
揚焦急︰「還等什麼?」
英這時也說︰「我也參加驗血。」
區醫生點頭,「你們很好,你倆跟看護去檢驗。」
區醫生隨後給他們看樣板︰「這是正常健康肝髒,粉紅柔軟,那是壞肝髒,又黑又硬。」
兩者質地顏色無一相似,叫英想起華人罵人黑心黑肺。
「林茜長期煙酒,休息不足,又欠運動,犯足大忌。」
英低聲說︰「肝髒是重要器官吧。」
「肝叫存活者,liver,沒有它,活不了。」
醫生講得再明白沒有。
兄妹看到林茜媽,不禁伏在她腿上。
林茜疲倦地笑,「怎麼了?」
兄妹不語,只是抱著媽媽大腿。
「我沒事,回家慢慢治。」
林茜躺病榻上,臉色憔悴,洗掉化妝,看到她焦枯的皮膚,一雙藍眼像是褪了顏色,今非昔比。
她的頭發攏到腦後,看到雪白發根,呵原來金色是染上去的。
英像是忽然認清了林茜媽的真容顏,不勝悲。
她伏在她身上流淚。
「我們回家再說。」
三人緊緊握住手。
林茜由輪椅送上飛機。
彼得安德信聞訊來接飛機。
「林茜。」他忽然流下淚來。
林茜說他︰「孩子們都沒哭,請你堅強些。」
「無論怎樣,一定把你醫好。」
彼得決定暫時搬回林茜處住。
璜妮達老實不客氣搶白他︰「當初又為什麼搬出去?」
彼得不出聲,忙著聯絡專科醫生。
璜妮達在背後喃喃說︰「小器,眼看妻子事業一日比一日成功,名氣一天比一天大,不曉得如何應付,怕妻子嫌棄他,他先下手離家。」
小英把食指放嘴唇上,「噓。」
如是忙到半夜,大家都累得不能言語。
美國區醫生報告回來,說英與揚二人的肝髒均不適宜移植給林茜。兄妹捧著頭,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彼得說︰「別急,還有我。」
大家意外,「你?」
太平無事都要同林茜分手的他,見她有事,反而願意犧牲,多麼奇怪。
區醫生在電話里說︰「我替你們推介我師兄米醫生。」
「我們正打算請教米醫生。」
「好極了。」
第二天一早,各界人士問候鮮花陸續送到,門外排滿車子,都是林茜友好前來探訪。
英與大哥一早梳洗穿好衣服接待朋友。
這時才知道林茜真是顆明星,政府三級要員都上門問候,她反而沒有休息機會。
林茜到中午才盹著。
每次媽媽回家英都很高興,這次是例外。
彼得返來,看到客廳如花店,不禁苦笑。
揚說︰「稍後我會轉送到老人院去。」
彼得點點頭,「好主意。」
英問︰「爸你去什麼地方?別走開。」
「我去米醫生處檢查。」
揚問︰「輪候捐贈需排期多久?」
「三五七年不等。」
「那怎麼行!」
彼得用手柔臉,「所以靠親友捐贈比較有把握,我與林茜均高加索人,且血型相同。」
璜妮達捧著晚餐出來,「他不行,還有我呢。」
英破涕為笑,「這麼多人愛媽媽,一定有得救。」
彼得嘆口氣,「看到病榻中的她如此干瘦軟弱,真不相信她就是林茜,一直以來,她精力無窮,朝氣勃勃,艷光四射,這次打了敗仗。」
「她一定會反敗為勝。」
彼得忽然說︰「你們可知道林茜做早晨七時新聞需幾點鐘出門?」
英答︰「凌晨四時。」
「只有你們知道,她中午回來休息一下,又趕出去工作,深夜尚有應酬,我要見妻子,需打開電視,當時我想︰這是什麼婚姻生活,已經失去她,不如索性離婚。」
英忽然說︰「如果是你為工作早出晚歸,她一定支持你。」
彼得不出聲。
揚拍拍養父背脊。
「是我太自私。」
「爸,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這時璜妮達進來說︰「小英,有位唐先生找你。」
英下樓去。
唐君佑見她一臉愁容,錯愕地問︰「發生什麼事?」
「我媽有急病。」
「怪不得你沒上學,又不覆電郵,我可以幫忙嗎?」
「她需要移植肝髒。」
唐君佑大急,「本省醫院輪候照超聲波都要六個月,又不設私家診所。」
英苦笑,「可不是,有點像第三世界可是。」
「英,祝你們幸運。」
「謝謝你,有空再聯絡。」
英把他送出大門口。
唐忽然伸出手,踫了踫她的發梢。
英知道他關懷她,不禁點點頭。
下午,米醫生來了,他要接林茜進醫院治療。
英問︰「可以在家觀察嗎?」
米醫生很簡單回答︰「不。」
璜妮達說︰「我去收拾行李。」
米醫生的手提電話響起來,他一听,面有喜色,放下電話說︰「彼得,彼得。」
彼得安德信立刻走過來。
「彼得,你的肝合用,我們可以盡快安排手術。」
大家一听這個好消息松口氣。
英又提心吊膽,「爸,你的安全——」
米醫生說︰「凡是手術均有危險,婦女們做矯型手術︰怞脂肪拉臉皮,也會死人。」
英不出聲。
米醫生說︰「我有把握,你們放心。」
他匆匆回醫院辦事。
揚看見養父母雙手緊緊握在一起,不禁微笑。
他喃喃說︰「每朵烏雲都瓖有銀邊。」
揚駕車把花籃送到老人護理院去。
璜妮達斟杯蜜糖水給英,「小英你嗓子沙啞。」
大家都像老了十年。
「沒想到媽媽會忽然崩潰,唉,病來如山倒。」
璜妮達問︰「什麼?」
「這是華人形容病情凶險的說法。」
「講得真好。」
下一句是病去如怞絲,英不敢說出來。
傍晚,彼得安德信陪前妻入院,兩人均需進一步做詳細檢查。
英一個人在家,略覺安心,抱著枕頭,不覺入夢。
不知多久沒睡好,她簡直不願醒來。
心中說︰耶穌,我並非對生活不滿,或是做人不快樂,只是累同倦,況且,一睜開雙眼,就得應付煩瑣的人同事,疲得抬不起頭來,所以,真不介意到你那里來。
忽然听見樓下爭吵聲。
有人大聲喊︰「你叫她下來,我非見她不可。」
誰,誰這樣放肆,跑到別人家來大呼小叫?
英萬分不願自床上起來,跑到樓梯口張望。
她還沒看清楚人家,人家先看到她。
「你下來,我有話說!」
是個中年華人太太,有點歇斯底里。
璜妮達攔不住她。
英不認識她,不由得問︰「閣下是什麼人?」
那中年婦女悲忿地說︰「閣下我是唐君佑的媽媽。」
英連忙下樓來,「唐伯母什麼事?」
璜妮達見客人一絲善意也無,不放心,在一邊站著。
唐伯母一手拉住小英,「你同君佑說些什麼?你叫他把心髒捐給你?他沒了心髒如何存活?你要他的命?你是什麼地方來的妖女?」
英楞住。
「你休想!我已經通知警察前來,」伯母氣急敗壞,「你想謀殺君佑?」
英目瞪口呆,手足無措。
伯母忽然伸手去打她,「你這女巫,女巫!」
璜妮達想擋已經來不及。
英吃了耳光退後,又痛又羞。
就在這時,英背後伸出一只大手,拍開打她的人。
原來是揚回來了,背後還跟著兩個警察。
那唐伯母驀然看見一個六-多高黑人怒目相視,也退後幾步。
警察走向前隔開他們。
「這位是唐太太?是你報警?我想你誤會了,我們已經同你了解過情況,證明是你誤會,請到外頭來說幾句話,陳督察會講中文。」
陳督察把唐太太請出去。
璜妮達看到小英面頰上有明顯的五指紋,不禁生氣,奔出去同警察投訴︰「我們要控訴這女子入屋蓄意傷人!」
這時唐君佑也氣喘喘趕來。
「媽,你怎麼在這里?你干什麼?」
唐太太大聲說︰「是我通知派出所,是我叫警察來抓這妖女。」
「媽,你完全誤會了。」
一眼看見小英站在門口,他連忙走過去解釋。
英擺擺手,「你們都走吧。」不待他開口。
聲音十分平靜,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唐君佑不是笨人,這時知道任何解釋都沒有用,他頹然退下。
這時揚出來說︰「我們不想蚤擾鄰居,我們不予追究,你們走吧。」
那一邊陳督察猶自苦口婆心地對唐太太說︰「沒有人要你兒子心髒,你放心,即使你願意捐贈,人家未必合用,唐太太,你年紀不大,為何如此盲塞?」
問得好,大抵是讀少幾年書吧,人會變成那般愚昧自私。
唐太太垂頭,「我急昏了,我听見兒子在電話里向醫生請教這件事……我只得一個兒子……」
她立刻質問兒子,拿到地址,二話不說,上門來討回公道。
英想︰什麼叫倒霉,這就是了。
她回房去洗把臉,關上門。
妖女、勾男人的心、血淋淋、張嘴吃掉、長生不老、法術無邊、女巫、詛咒他人、待人家宅不安、家散人亡……都是她英安德信。
英累得抬不起頭來。
警察把唐家母子送走。
璜妮達來敲門,「英,是我不好,我不該開門。」
英答︰「不關你事。」
璜妮達走開,揚又來說話。
「清人,你沒事吧。」
「尼格羅,你讓我獨自靜一靜。」
「你們清人脾氣暴烈,蠻不講理。」
「你少批評我族人。」
「學校打電話來叫你去上課。」
「我沒心情。」
「爸媽已得到最好的醫藥照顧,你不用荒廢學業,英,你應生活如常。」
這是東西方文化差距︰西方人遇事盡量振作運作如常,東方人會覺得若無其事是沒心肝涼薄表現,非得悲-哭倒在地不可。
「回學校去,蜜蜜說有客座教授來講哲學對希臘民主創新影響,應當精采。」
「謝謝你,尼格羅。」
「不客氣,清人。」
英長長吁出一口氣。
片刻有小車子駛近,蜜蜜下車,咚咚咚跑上樓來。
「去听沈教授講課,沈自西岸來,是個美男子。」
英只得收拾書包上學。
林茜媽絕不贊成她坐困愁城。
蜜蜜喃喃說︰「今日還是看不到你媽媽。」
車廂里有一份報紙,小段新聞︰「林茜安德信著名電視新聞主持急癥入院」,附著林茜明艷照人的宣傳照。
英不出聲。
蜜蜜問︰「你心情很壞,失戀?」
英微笑,「沒有得,何來失?」
「但是失戀這件事很奇怪,明明從來不屬于你的人,你也會產生幻覺,認為得著過,隨即又為失卻哭泣。」
「咦,可以寫一篇報告︰魅由心生,情不自禁。」
「英,你不是失戀?」
「不,我只是覺得疲倦。」
她們把車停好,走進演講廳,已經座無虛席。
沈教授果然是美男子,可是,題材略為重復,穩健,但欠缺新意,他來自鼎鼎大名的西安大略大學。
不過沈有足夠魅力留住學生直至完場。
有好些女同學上前去要求簽名。
沈的著作今日安排在圖書館出售。
蜜蜜圍上去,英卻走到飯堂。
她覺得胃部不舒服,買了一盒牛女乃,喝下去沒多久,忽然全部嘔吐出來。
潔白芬芳的牛女乃在胃里打一轉變得臭酸難當。
英到儲物室取過干淨上衣更換。
她想去找校醫,卻被同學叫住問功課。
英整日耳鳴,耳邊像有人敲打摩斯電訊密碼︰嗒嗒嗒嗒,不停地擾她心神。
她用手捧著頭。
同學說︰「英,你一向名列前茅,何必擔心?」
放學,她直接到醫院探林茜媽。英看到父母絮絮細語,和好如初,二人共享一客女乃油蛋糕。
英笑了。
林茜看到女兒,「過來,」拍拍床沿。
英跳到床上,擁抱媽媽。
看護看見輕輕責備︰「不可,你身上未經消毒。」
林茜抱緊女兒不放。
大家都笑起來。
林茜說︰「有子女才有歡笑。」
英問︰「爸,醫生怎麼說?」
「安排下周一做手術。」
「太好了。」
林茜說︰「本來我不打算接受——」
彼得瞪著她︰「這里不是電視台,哪里輪得到你說話。」
林茜握著他手,「希望我倆吉人天相。」
「一定會,媽媽,一定會。」
這時揚推門進來,「咦,發生什麼事?好像漏掉了我。」
他也跳到床上去伏在媽媽身上。
看護生氣,「林茜安德信,你怎麼教導子女,快給我出去。」
他們兩兄妹這才不得不下床來。
看護說︰「自明日起,換過袍子才進病房。」
那晚,英睡不著,熊貓眼。
第二天大早,唐君佑寫電郵來道歉,洋洋數千言,英不予理睬。
劉惠言打電話來約會,英答允與他出去。
英說︰「美景街的小熊玩具店結業減價,我想去看看。」
「沒問題。」
那小店有太多美好回憶。
英自小在該處留連,林茜媽把她帶到該處,買過無數玩具,其中一只洋女圭女圭有東方女孩面孔,林茜忙不迭購下,同店員說︰「洋女圭女圭像煞我女」,店員笑答︰「是,好像小英」,洋女圭女圭至今珍藏著。
店東年老退休,子女另有事業,無人承繼,索性忍痛結業。
小熊玩具店有上百款熊寶寶,小至一兩-,大至五六-,還有英喜歡的麥德琳女圭女圭,小小瓷器茶具,機動小火車,各式音樂盒子……
英一走進店便覺黯然。
童年不知在此消磨多少時光。
揚有一套恐龍模型,什麼種類都有,也是在這里置的,至今陳列書房。
這家店最奇妙之處是近鐵路,偶然會听見嗚嗚汽笛,孩子們涌到門外張望,一大串火車廂卡像時間那樣軋軋軋在店門不遠處經過,一去不回頭,車廂乘客會向孩子們招手,像是說︰「下一趟就輪到你們了。」
終有一日,人人駛向老年。
劉惠言耐心等小英挑選玩具。
英挑了一盒立體積木,是雪姑七友與他們的小茅屋,另外一只仿卻利麥卡非樣子的提線木偶。
老板親自招呼他們,但多年來往的小顧客實在太多,他已忘記她是誰。
他說︰「多謝光顧。」
並沒有提下次再來。
「加贈一只指南針。」他笑笑說。
小英說︰「謝謝你。」
劉惠言忽然問︰「請問有無一元一只的大鑽戒?」
老板笑不可抑,「尚余一只,減至九角九分。」
他取出玻璃大鑽戒。
劉惠言立刻買下來。
老板加贈忠言︰「年輕人,把握好時光。」
他們笑著走了。
一到門口,便看見古老觀光蒸汽頭火車緩緩駛過路軌,汽笛嗚嗚開路。
英連忙向車上游客揮手。
乘客也笑著搖手回禮。
劉惠言看得呆了,真沒想到大城里會有這樣美妙的小鎮風光。
小英悵惘地看著火車駛遠,低頭,回到現實世界。
她看看時間。「我要上學。」
劉惠言說︰「我送你。」
小英取出小小指南針,「朝北走。」
最北邊有阿留申群島,相傳上古時人類自西伯利亞經島嶼步行到北美洲定居。
到了學校停車場,踫巧蜜蜜也下車來,叫小英。
劉惠言一看,只見蜜蜜是個印度西施,柚木色皮膚,高鼻深眼,古典味十足,但卻穿西服,剪短發,說英語。
看樣子三代在西方社會生活,已融入社會,日久根本不大覺得膚色有何重要。
看著劉惠言離去,蜜蜜問︰「你的男友?」
英搖頭。
「是新移民吧,看到深色皮膚仍然會揚起一條眉毛。」
「他見到揚的時候,下巴差點掉到地上。」
「可憐的人。」
小英也笑,「誰說不是。」
「幸虧揚是英俊混血兒,不見大厚嘴,掀鼻孔,否則,嚇死他。」
「那樣膽小,又以貌取人,死了活該。」
蜜蜜嘆口氣,「同鄉見到我妹妹,會掩鼻轉臉退避呢。」
她妹妹有輕微唐氏綜合癥。
英無奈點頭,「是,這便是殘酷的現實世界︰老幼傷殘貧窮以及有色人種均退後三步,雪肌美麗聰敏運動健將考試名列前茅事業有成名利雙收者為勝。」
蜜蜜說︰「真叫人難過可是。」
「整個生命是項淘汰賽,只選拔精英。」
「公道講一句︰這個城市已算合理,不信,試試往南走?」
英笑︰「在祖家,你遠在十五歲已被嫁出去,此刻已是七子之母,天天在蓬遮普打柴煮飯。」
蜜蜜不甘受辱,「閣下呢,」她瞪眼,「你是女胎,在貴國恐怕已被人丟往孤兒院。」
一出口就後悔,真是烏鴉嘴,英可不就是在孤兒院長大,蜜蜜立刻掌自己的嘴,「對不起,對不起。」
英只是笑,一點也不惱。
片刻蜜蜜說︰「我在寫唐氏綜合癥兒童眼中世界。」
「加油。」
「會否是陳腔濫調?」
已到課室門口,听到上課鈴,話題就此打住。
出乎意料,英在課室仍能維持百分之七十的注意力。
下課,她先回家吃點心。
璜妮達說︰「特別把家搬到這一區,就是為方便你們讀書。」
「璜妮達,你在我們家多久了?」
「揚來時,我已做了一年,我一直跟著你媽,由她替我辦入籍手續,除非她叫我走,否則,我會替你們帶孩子。」
「我嬰兒時可乖?」
「絕不,老是哭,除非緊緊摟在懷中,否則一直驚哭,我們三個大人輪更抱著你。」
「不覺討厭?」
「你媽媽說︰要多疼小英一點,她好似有不愉快記憶。」
「揚呢?」
「吃飽就睡,睡醒再吃,沒話說。」
「璜妮達你可知我們來自何處?」
老好璜妮達的答案再簡單沒有︰「耶穌那里。」
「是,你說得對。」
璜妮達說︰「放心,你爸媽會無恙。」
「我也認為如此。」
吃飽了英到醫院去。
一樓是急癥室,二樓是老人護理,三樓是產房,四樓手術室……
每個人至少來兩次。
醫院是最多血淚的地方。
人類也算得能干,這樣可怕的所在竟打理得整潔舒敞,充滿微笑。
英看到他倆在下棋。
彼得被林茜殺得片甲不留。
彼得嘆口氣,「林茜,你什麼都好,可惜不懂做妻子。」
「你什麼都好,就是怕女人強過你。」
「這是我倆離婚的原因吧。」
林茜答︰「多年前的決定,提來做什麼。」
「這次大病,你可有覺悟,可覺生命可貴,不應浪費?」
林茜點頭,「病愈後我將加倍努力工作,我不會辜負你的犧牲。」
彼得啼笑皆非,「我還以為你有頓悟︰呵該停下來嗅一下玫瑰花香,找個人陪著游山玩水……」
林茜大笑。
英在門口咳嗽一聲。
「英,進來,你爸說我至死不悟呢。」
英低聲說︰「我看過報告,肝髒移植一般並發癥比率是百分之三十左右。」
彼得笑說︰「不怕,我不煙不酒,天天跑步,最健康不過,反過來說,你媽若捐肝給我,我可不敢接受。」
看護進來听見說︰「你們一家真正樂觀。」
「手術將如期進行?」
「現在已開始禁食及服藥。」
米醫生推門進來。
他帶來手提電腦,打開了給安德信夫婦觀看。
「這是活肝移植手術經過。」
「咦,用機械手術臂。」
「是,取出時用機械,彼得,你月復腔只有兩個一-長傷口,一周可以出院,林茜,你那邊用人手做工作,需休息兩星期。」
揚問︰「為什麼媽不可用機械幫忙?」
「縫入肝髒手術比切除更為精細。」
還是人手好。
「手術並無太大風險,希望不會排斥。」
醫生出去,他們一家靜靜看著手術實錄,只見手術後病人鮮龍活跳。
林茜嘆口氣,「此刻我反而心安理得,累了好幾年,不敢說話,怕是年紀大了,力不從心,原來是器官有病。」
彼得說︰「林茜,累了就退休。」
「我幼時家貧,珍惜一切機會︰讀書、就業、婚姻……總是忍耐支撐到最後一刻,不想輕易放棄,我們這一代的危機意識比英他們重。」
彼得說︰「你已頗有節蓄。」
林茜不與他爭辯。
影片結束,字幕打出來,看到是發現電視台制作,大家都笑了。
片刻奧都公來了。
彼得讓他觀看手術過程,又去買了咖啡招待。
揚向英使一個眼色,兩人向父母告辭。
「回去好好睡一覺,明早來陪我們。」
「醫生說明早八時開始手術,歷時約四小時。」
揚說︰「我有點緊張,不如去打網球。」
英取笑他︰「你不是在戰壕中也睡得著?」
「這次不一樣。」
他咧開雪白整齊牙齒,「看到沒有?我自小一口怪獸牙,由媽帶到牙醫處逐一箍好,足足做了五年,單是這副假值三萬元,愛心耐心未算在內,林茜是我最敬愛人物。」
英搶著說︰「我也是。」
揚嘆口氣︰「好人好報。」
兄妹緊緊握住四只手。
揚的手大如小扇子,把妹妹的手攏在其中。
雖是混血,他的皮膚仍然深棕色。
英問︰「我們究竟來自何處?」
「肯定不是一個家庭,大多數是單身母親。」
「她有無想念我們的時候?」
揚答︰「每一天。」
「那為什麼送走我們?」
「那是她當時唯一可做的事。」
英又問︰「之後又為何不來找回我們?」
揚說︰「噓——」
英把頭緊緊靠在他胸膛上,不再言語。
隨後,揚去了打球。
在球場上他像一只敏捷獵豹,靠那活生生精力擊敗對手。
英回家收拾書房。
璜妮達告訴她︰「有人找你。」
「是蜜蜜嗎?」
「不是簡小姐,是那位唐先生。」
「不不不。」小英怕了,雙手亂搖。
「他一直坐在門口等。」
「通知派出所趕他走。」
「這——」
「璜妮達,快去,否則,派你把他的心挖出來。」
璜妮達只得說︰「我去。」
打開門,據實把話告訴唐先生。
英親手致電警署,不久,警車前來,與他說了幾句話,他不得不走。
警察又與英談了一會,做了記錄。
剛巧劉惠言來訪,訝異問︰「什麼事?」
警察以為是同一人,跳起來,「又是你?」
英分辨︰「不不,不是他,剛才那個姓唐。」
警察看仔細了,「是,對不起,這一位戴眼鏡。」他敲敲頭。
在外國人眼中,華人幾乎樣子個個差不多。
不過,這一次也不能盡怪他們,小唐小劉的性格的確不明顯。
小劉又問︰「什麼事?」
英答︰「沒什麼事,你有何貴干?」
「我有兩張舞台劇‘制片家’票子,我們到紐約去,早去晚歸。」
「家母明早做手術,我走不開。」
小劉呆住,「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可以做什麼?」
「你可以回家,別老在我門口出現,有事,預約,比較禮貌。」
「是,是。」
「不必送花,真要表示尊重,請捐款到兒童醫院。」
小英關上門。
璜妮達看她一眼。
「怎麼了?」英問她。
「一輩子嫁不出去。」
「我在媽媽家過余生。」
「也好,我服侍你。」
「璜妮達,你我素昧平生,統共是陌生人,為什麼愛我?」
「嘩,什麼陌生人,我自幼把你帶大,我是你保母,看著你進幼兒園,幫你打理午餐、書包、校服,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