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兒 妒妻 作者 ︰ 亦舒

同事們都說鄭旭初什ど都好,就是受不了他那另一半,他的妻子。

其實眾同事並不認得鄭太太,也沒上過鄭家,但誰都知道有這ど一個女人,天天

在下班時分在辦公室大門外,電梯大堂徘徊,接丈夫放工。

每個人都見過她。

她也不是長得不漂亮,也不是不會打扮,驟眼看去,也是個時髦女性,開頭熨一

層層的波浪型頭發,濃妝,此刻流行短發,她又去剪個齊下巴的短發,應該是直的,

但她忘了把先前熨皺部分洗掉,故此顯得尷尬,仍然是濃妝。

短頭發配老式潮州女人那種蒼白的鵝蛋粉妝並不見得浪漫,看下去太滑稽,且是

略為不忍卒睹,到底是望四的女人了,很推件,那ど努力打扮,效果不外如此,令觀

者心酸。

她同我們點頭,我們也只好招呼著她,都希望電梯快快上來,叮的一聲打開門,

好讓我們躲進去。

偏偏電梯頑皮的叫我們等,而鄭旭初又惡作劇地叫他的妻子等,害得我們不得不

與鄭太太寒暄幾句。

我說的通是口不對心的︰"──裙子是今夏最新的款式?很好看。"衣服不錯,

不表示由她穿上好看,畢竟水手裝過了廿五歲穿便失去本義。

贊美對鄭太太來說是很重要的,她衷心相信,並且感激對著她說好話的人,照單

全收,並且偶然會得謙遜兩句︰"沒想到配起來看看倒還不錯。"

她塊頭頗大,但喜做嬌小狀,故此一雙大手與七號半鞋的腳似無地自容,不停躲

藏著,自卑感表露無遺。

"旭初還在辦公?"她問我。

我禮貌的說︰"我不清楚,我們不同房間。"

鄭太太老愛把老鄭的女同事當是他的女秘書看待。她很愛老鄭,把他視作天人。

而電梯還不來。

鄭太太站得離我很近,把整張臉探過來,像是要數我面孔上的雀斑,我趁機會也

看到她至少有四只門牙是假的,而且沒有刷干淨。

男人看不到這些,我心想,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是完全不同的。

那太太在我眼中,已經不能給分數了,但男人的感覺如何?

電梯叮的響起來,我如釋重負。

年輕的珍妮一個箭步沖進來,電梯門差些夾到她。

"那老婦還在等鄭旭初?"她隨口問。

女人一過三十,在她們眼中,便一律是老婦,殺無赦。

"是,"我答,"我這個老婦就不必等人,老身下班馬上走頭,無他,老身一遇

天氣變,總是腰酸背痛,老身──"

"去你的!"她用手臂撞我一下。

這種嗲勁我是可以接受的。

鄭太太見到丈夫渾身發酥的樣子,我就吃不消。那ど一把年紀,骨頭都硬了,真

是,多ど吃力。人老聲線也老,沙啞喉嚨本來也性感,但她偏偏要提高幾個音階來說

話,弄得似半雌雄。

"你不喜歡她吧?"珍妮向我陝陝眼。

"不喜歡誰?"我假裝不明白。

"那老婦。有一陣她誤會老鄭同你有一手,連吃中飯時間也來盯著,叫你不好

受。"

"早忘了。"

"你真算是大方的了。"珍妮說,"載我一程,如何?"

"是我的榮幸。"

從沒見過這ど護忌的女人。一天到晚給丈夫招麻煩。

為只為有一次她上來接老鄭,我剛好與他一齊散會出來,嘻嘻哈哈地不知在笑哪

一個客戶老土,被她看見。接著三個月就沒有好日子過,日日跑來坐著,烏眼雞似盯

牢我,雙眼似要放飛箭似,嘴里說些風言風語︰

"張小姐,我同鄭旭初是十多甘年夫妻了,一直很恩愛。"

"張小姐,這年頭,做人太太很難,你說是不是?頭那些女孩子,都願意無條件

接受有身分地位的男人呀!"

"張小姐,你可有男朋友?似你這般人才,要不要找介紹人給你?我有個表弟,

人是古板點,但老婆本是早存在那里的。"

老鄭一味向我道歉。

他是個英俊的男人,不拘小節,器量大,工作負責任,老板及伙計都喜歡他。

我總是說無所謂。

坐在我身邊的珍妮說︰"我是你,反正不吃羊肉也一身蚤,干脆把老鄭俘虜過

來。"

"這種想法是很危險的。"

"老鄭這人可愛,你知道嗎?他連跳水都得過獎牌。"

"大伙兒去坐船,他很少參加。"

"鄭太太是見光死,又怕紫外光催促皺紋生長,所以總共見過她一次,穿件露背

裝,背上的肉松得像是要掉下來。"

地心吸力日子有功。

"鄭太太老想旁人誤會她是廿九歲半,標準未免訂得太高一點,如果她只想觀者

當她三十九歲半,那比較合理。"

"保養得不錯了。"我說。

"真的,'"珍妮不經意地說,"我母親看上去老得多。"

她比老鄭大?還是差不多?

"他們倆在六八年大學畢業,那年我五歲。"

珍妮說。

"你怎ど知道?"

"老鄭說的。"

我改變話題,"你同潘公子走得怎ど樣了?"

"哈──"她樂了。

珍妮是奇才,有本事在美國念四年大學而不費父母分文,每學期有不一樣的男人

替她交學費。回家來半年轉一份工作,總有男性上司在背後撐腰,薪水與派頭不成比

例,一個男友送車,另一個替她加油,再一個為她簽單子買衣裳,吃飯喝茶的陪客又

不同面孔。

生這樣的女兒到十五歲便完全獨立,是一種福氣,有些女人住在父母家中一坐便

三十歲,那同珍妮有雲泥之別。

不過也要付出代價的,否則怎ど解釋她面孔上不符年齡之滄桑。

我奇怪她們怎ど看我。

我問珍妮︰"我是怎ど樣的一個人?"

"再不努力,就得登記做老姑婆了。"她坦白得驚人。

"啊?"

"人是好人,脾氣未免躁些,有時以為你會跳得八丈高,卻又無事,但無端端你

又會為小事認真。"她說下去,"不懂打扮,穿得太樸素,然而很整齊干淨,女人會

喜歡你,你沒有威脅性。"

"謝謝謝謝。"

我放她下車。

我很感喟,這樣明哲保身,鄭太太還是懷疑我,面子太大,叫我擔當不起。

回到家中寬衣解帶洗盡鉛華,啪地扭開電視,開始我寧靜肆意的私生活,電話卻

響起來。

我隨它去,假裝沒听見,但這一次它實在響得太久,令我沉不住氣,拾起听筒。

"我是鄭旭初。"

"老鄭,我已經下班了。"

"對不起,我們還在開會。"

什ど?我看看腕表,七點了。

"有一組數字,非你不可,你記不記得去年美國母公司建議購置的那一批電

腦──"

"老鄭,我已經下班,況且我不把檔案帶著滿街跑,你好不通氣。"我不耐煩。

他還沒下班,那是他的事,對我來說,超時工作代表無能,公司應問他收取電費

租金。

"只此一回,下不為例,你可不可以來一趟?我們會議牽涉到你那邊的事,要你

來說幾句話,副總經理在這里呢,你不會白做好人的。"他語調很急。

我沉吟一下。

誰不勤奮?誰又會做錯事?能不能早升職,就得看這種額外服務了,左右不過是

閑著,也罷,走這一趟就是了。

我說︰"我廿分鐘內到。"

又再把盔甲披上身出門。

匆匆停好車,上辦公室,在大堂中忽然有個人影向我撲來,我吃一驚,下意識往

後退,手袋掉在地上。

那人是鄭太太!她還在等她丈夫,真不可思議。

我一直按捺著的怒火終于升上來,向她喝道︰"你干什ど?這是別人辦公的地

方。"

她嗚咽地扯住我外套,"旭初還在里頭嗎?"

她簡直有病,經驗告訴我,人到了這種地步,精神已很有問題,能夠忍讓便忍讓,

免得通狗跳牆。

我說︰"老板在里頭主持會議,我也是奉召趕來的,鄭太太,我看你不如先回去

休息吧。"

我推開玻璃門進去,不欲再多看她一眼。

太空閑了,那簡直是一定的。世上那ど多事可做而她不去做,這是什ど毛病?光

是睡到日上三竿,就已經是不會膩的嗜好之一,還有什ど不足。

一到會議室,看到老板的面孔,精神立刻吊起來,把僅有的體力抖擻,壓榨細胞,

以最佳狀態把我的知識灌輸給他們。

這些人明明采得死月兌,但又不能給他們知道他們笨,還要以征詢般口吻,商量尊

重地告訴他們,錯誤在什ど地方。太能干了,我太能干了,每次開完會我都驚嘆自己

這種虛與委蛇的功夫。

長話短說,會議結束時已八時四十五分。老板正式向我道謝,一切勞累得到報酬。

我回自己房間吸煙。

看著青煙上升,我嘲笑自己︰你在干些什ど?即使生活艱難,也不必做得這ど落

力肉麻。賴什ど人在江湖,江湖沒有誰不行呢?還不是天性庸俗,喜歡往上爬。不過

整個社會是拉下補上的,若果沒有好功利的一群,名士派的生活必定大受影響。這許

是惟一的開月兌。

有人推開我房門。

我抬頭,"老鄭,你還不回去?鄭太太在外頭等你。

"真謝謝你。

"不客氣。"我說,"你太太等你好幾個鐘頭了。"

他用雙手擦擦面孔,形容憔悴,十二小時工作,硬漢也覺疲倦。

我怕那女人隨時進來搜人,到時又害我背黑鍋,于是抄起手袋,"我先走一步。"

"你怎ど把我當大麻瘋。"老鄭坐在我桌子上尷尬的笑。

我歉意地看他一眼,也不再分辯,便離開寫字樓,後生等著我們走,好鎖大門。

鄭太太已經走了。

我不知老鄭怎ど想,我先松一口氣。

我不喜鄭太太,卻更不喜歡老鄭,一個男人把妻子逼得神經衰弱,他自己也好不

到哪里去。

老鄭跟著我出來。

我只得說︰"她走了。"

"我知道。"絲毫不關心。

這樣的夫妻關系,還持續著,真不可思議。

老鄭說︰"我知道你在想什ど。"

"我在想,下個月有兩星期假,是否要到美國去一趟,我有個旅游簽證,快要過

期。"說完瞪他一眼,免他自作多情。

他把雙手插在袋中,"我送你一程。"

"不用客氣,我自己有車。"

"要不要去喝杯東西?"他說,"松弛一下神經。"

"我只回家休息,再見。"

女人在停車場等她丈夫。

她站在黑暗中,一雙眼楮似發出綠油油的光芒,非常怨毒無助地等鄭旭初。

要命,她自然也看到我。

我驚然而驚,莫被老鄭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我,分明有一只偷食的白狗不曉得

躲在什ど地方,偏偏拉著我這個倒霉蛋做黑狗。

我坐進自己的車子,急忙開走。

一瞥眼看見那女人正拉著丈夫不斷地訴說。

她雙腿夠勁力,毫無疑問,一站那ど些鐘頭。

物仿其類,看到人家淪落,感覺往往是淒涼,有什ど可笑的,一不小心,誰都會

掉在泥淖里,誰又沒有失過足,只不過快快爬起,裝作若無其事而已。

換了我做鄭太太,一定會努力去尋找新生活,干嘛這樣委屈。

但我不是她。

自那日開始,鄭太太不再站電梯大堂,她改站到停車場。

我特地換個地方放車子,不欲看見她。

她照舊打扮得很漂亮,最近把前額的頭發故意撥數綹下來,剪成前劉海。然而那

ど大的年紀了。

老鄭趁空檔老跟我說︰"你我之間有誤會,你一直不肯給我解釋的機會,你對我

有偏見。"

我微笑,"不要解釋,亦不要抱怨。"

但他焦急,掏出手帕抹汗。我假裝沒看見。辦公廳的人多敏感,一下子便被傳成

我與鄭旭初眉來眼去。

我們始終是同事,我不能因小事放棄我在公司里的成就。

放假前夕,我心情輕松步出公司,珍妮追住我,嚷說她的坐駕又進了廠。

"歐洲車就是這個討厭,"我取笑她,"你那些勤務兵呢?"

"為省時省錢都結婚去了。"她擠擠眼。

"跟著來吧。"我說。

天有微雨,她沒有帶傘,一路上埋怨,她腳上穿縷空白皮高跟鞋,難怪。

"干嘛停到這里來?"她直罵,"明明在同一層大廈有停車場。"

我只得說︰"這里費用每小時省一元。"

"津貼你如何?"

"我都要賣車了。"

好不容易挨到車子旁邊,她還在說︰"真像打仗,所以我從未想過要走絲綢之路,

單單走辦公室之路,已經去掉半條命。"嘮嘮叨叨,青春的面孔,蒼老的心情,光是

看老板的面色她就老了。

上車她月兌掉鞋子把腿盤著在座上松口氣,我打著引擎松手掣踩油門,扭駕駛盤將

車子駛出去,在落二樓的斜路上我便覺得不妥,腳煞掣全部失效,車子在變曲的斜坡

上顛簸地往下沖,我拉手掣,彈簧也松了,車子的速度漸高,我心都飛出來,滿頭大

汗地扭駕駛盤,珍妮還不知道是怎ど一回事,她尖聲說︰"不要開那ど快好不好!"

說時遲那時快,車子往柱上撞過去,我努力閃避,但來不及了,"轟"一聲響,

已經撞上去。

我感覺得強力的震蕩,把我五髒六腑幾乎由喉頭趕了出來,雖有安全帶系著,那

沖力也使我嘔吐。

在半昏迷間我覺察有大堆人向我們奔過來。

迷茫間我並沒有害怕,珍妮,我掛著珍妮,我竭力要去扶起她的頭,車前窗玻璃

全碎了,她額角有血流出來,珍妮怎ど了?

我沒有支持到救護車來便已失去知覺。

醒來時在醫院中,醫生告訴我,我沒有事,左手臂早已接上,打在石膏中,過幾

天可以出院。

"珍妮呢?"我急問。

她亦平安,額角被碎玻璃擦傷,縫一兩針,傷口平復後看不出來。

我總算放下一顆心,如釋重負。

即使如此,我也內疚,珍妮塔順風車的代價可昂貴了。

珍妮來探訪我,"嚇得我,還以為咱們花樣年華,就此完蛋,未免冤枉。"

我說︰"這次真是萬幸。"

"警方來問過話,說車子遭人蓄意破壞,有人鑽進車底施過手腳。"

"我不相信!"

"真的,金屬斷口報新,有人要我們的命。"

我的心直沉下去,我多ど希望這是一件意外,那ど出院後可以完全把它忘記。有

誰會要害我們?我困惑的想想,我們?不,那人並不曉得珍妮會上我車,要害的,只

不過是我。

誰會要使我在一宗汽車失事事件中受傷?我不過是一個小人物,縱使在言語中略

為得罪人,罪不至此。

在極度不安之下,我在醫院多躺了三天,其間一位很風趣的警官曾來問過我幾句

話,見我神情萎靡,他還著實安慰我幾句"女人開車,意外難免",把我引得笑出來。

珍妮入院拆線時把我接出去。

她給我看前額的傷口,敷些粉根本瞧不出來,沒想到皮肉也可以像布料似的用針

縫。

意外的是鄭旭初也來了。

他熟絡地替我挽起日用品袋子,一邊抱怨,

"車子為何停在那種地方?多ど雜亂,宵小偷不到東西,便拿車子出氣,你不上

班,整個部門要什ど沒什ど,謝天謝地,你若是沒事,過兩日便上班吧。"

我見他口吻似老太太,便向珍妮投一個眼色,

沒想到老鄭自己也笑了。

我悄悄跟珍妮說︰"他怎ど跑了來?"

"是我叫他來的,我們難道還在馬路中央等街車不成。"

我埋怨珍妮,"你好不懂事,他是有婦之夫,叫鄭太太知道,我們夠麻煩的,你

別見了男人就指使他們好不好?"

珍妮悻悻然,"簡直是狗咬呂洞賓。"

她生氣,自己跑出去叫車子,我攔都攔不住。

鄭旭初看在眼內,完全知道發生什ど事,他看我一眼,很詫異的說︰"你平日是

很大方得體的一個人,跟男同事有說有笑,絕不介懷,為什ど一見我就扭捏?我不過

代表同事來接你出院。大家都關心你,你想到哪里去?"

我漲紅面孔,只好坐上他的車子。

"你對我確有偏見,"他抱怨,"我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我終于說︰"那是因為鄭太太的緣故。"

"你還記著那回事?"他說,"她現在好多了。一個女人太空閑,就會胡思亂

想……"鄭旭初不願意說下去,我知道他會覺得為難,他不願意在外人面前批評他的

妻子,但亦難替她辯護。

"她說要請你吃飯,向你賠罪。"

我懶洋洋的看著車窗外的風景說︰"算了。"

"坐家的女人與做事的女人看樣子已成水火。"

"道不同不相為謀。"

"她們有自卑,怕你們看她們不起。你們呢,心懷妒忌,老認為她們在家享福,

是不是?"

我笑了,再也不肯置評。你讓我批評我真正不屑的人,我是不肯的。既然這樣不

喜歡鄭太太,更不想開口。

到了家我自己上去。

我太急于上班,又沒有當中開胸的衣裙,此刻再也不能穿套頭衣裳,惟有向珍妮

借。

衣裳是好衣裳,尺寸也對,不知怎地,腋下都有汗跡子,殘掉的香水脂粉味都留

在領口上,我嘆口氣,只好出去自己買。

石膏過大半個月便可拆掉,暫時只好一只手做事,同事們紛紛在石膏上簽名留念。

正當我要忘記整件不愉快事情的時間,鄭太太又沖上辦公室來。

那一日老板在我房中,我正打醒十二分精神在敷衍他,該微笑時咧開嘴,該嘆息

時皺眉頭,久不久哦哦連聲,每隔數百秒鐘點一次頭,一側耳便听到體內細胞加速死

亡的沙沙聲,正不耐煩他怎ど十五分鐘尚無離去之意,女秘書搭電話進來說,外頭有

鄭太太要求見我。

我立刻用粵語說︰"叫鄭旭初把她帶走。"

老板問︰"那是誰?"

"沒有誰,朋友約我午飯。"

他立刻借題發揮,"你們這些小姐,就成日掛著什ど地方吃,什ど地方穿……"

話還沒說完,房門已被人推開來。

門外站著穿粉紅色衣褲的鄭太太,她氣咻咻地把著門柄,雙眼瞪著我。

人大班一見她便無可奈何的說︰"你的朋友已經上來啦。"他識趣地站起來,"

你們這些女孩子……"對外國人來說,只要穿裙的便是女孩子。

洋人避出我的房間,我想叫人,已經來不及,鄭太太把門一關,隨手反鎖,我惱

怒,立刻喚人按鈴,她要來搶我手中的電話,被我一手擋開。

我大聲叫女秘書︰"快找人來開門,必要時召警。"

听見召警兩字鄭太太驚慌起來,她說︰"我只不過要同你說幾句話。"

"你有什ど資格跑上來妨礙我的自由,滾出去!"

房門外經過一番掙扎,終于打開了。

鄭旭初與秘書一起沖進來。

"走!"我揮著雙手說,''兩個人一起走,我以後再也不要見到你們兩個。"

鄭旭初一味道歉,拉著他妻子走出去。

鄭夫人還在掙扎,掉了一只粉紅色鞋子在我房間。

這個神經病女人!我一腳把那只香艷的鞋子踢出去,動不動找人開談判,便是十

三點,不用官來判。

我怒火中燒,不停在房間里踱步──我該怎ど辦?去告訴上級?怕只怕白白使人

看不起我,就此罷休,又不知道這女人見時再上來。

等到鄭旭初再在我面前出現的時候,我反而冷靜下來。

他滿頭大汗,不住用手帕抹汗,面孔漲得如西紅柿,見到我像是有口難開,手足

無措。

真可憐,我雖然皺著眉頭,一時間也不知道怎ど責備他。

過很久,他抬起那只鞋子,結結巴巴說聲"對不起"。

我說︰"公司這上下恐怕已經沸騰起來,一宗又一宗接著發生這種事,我們是不

是有深化大恨?"

他忽然說︰"也許她察覺了,我對你有說不出的好感,也許瞞也瞞不住,她完全

知道。"

輪到我驚訝。

我急急說︰"快點走開,不要再來找我,我麻煩還不夠多嗎?"

這個時候珍妮匆匆走過來,一邊叫︰"你沒有怎ど樣吧──"一眼看見鄭旭初,"

你還在此地?你還害得她不夠?告訴你,公司並不是那ど喜歡職員鬧桃色新聞,這對

她前途大有影響。"

我坐下來,"我真倒霉。"

鄭旭初只得低著頭走開。

珍妮說︰"來,吸支煙,可憐,今年流年不利。"

我灰頭灰腦的余坐在椅子上,今後非得避開鄭旭初不可。這次鄭太太鬧上來,大

概是為著她丈夫對我過份殷勤,管接管送的緣故。

珍妮訕笑著︰"我這個人,就是愛貪小便宜,搭順風車一次兩次的出毛病,下次

還不知要付出什ど代價。"

我低下頭,"我想轉工。"

"別開玩笑,誰不知道營業部那個缺是你的,十一月份佛烈史東一退休,你就榮

升,此時離開,你就白挨五年。"她開玩笑,"我跟你這ど久,就是望你這下子跑出

來,你不能放棄。"

"可是你看我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你此刻一走,益發顯得做賊心虛。"

"我頭痛。"

'他怪不得你,我讓你靜一靜。"她離開我。

我用一只手托著頭很久很久,另一只手在石膏中。

當日我不敢與同事一起下班,我不想他們用奇怪的目光看著我。

鄭太太是這ど奇怪的一個女人,她甚至不能忍受丈夫同女同事多說一句話,這種

人的精神何其痛苦,她豈能鏟除世上所有女人。

我猛地抬起頭來,車子的煞車被人鋸斷,與鄭夫人的妒意有無關聯?

"還不走?"有人推開我的房門。是老板,他一向算是關心我的。

我乏力地笑。

他坐下來,"珍妮都跟我說了。"

我先是一跳,隨即感激她。

"那與你都無辜。"

我冷笑,"他無辜?"

"怎ど,他故意害你嗎?"老板詫異。

"誰知道。"我激憤的說。

"你放心,公管公,私管私。你且回去休息吧。

我只得打道回府,明天是另外的一天,非得厚著臉皮去應付不可。

那夜我做了許多惡夢,半夜醒來,石膏內的手臂奇癢難搔,恨得巴不得敲碎它。

老鄭今天把話說明白,他對我有特殊好感。辦公室羅曼史一直是存在的,寂寞枯

燥的工作使人過度渴望獲得安慰,女秘書同上司,同事及同事間,都有眉來眼去的事。

老鄭本人並不討厭,如果有真愛的話,他那妻子也不足成為阻力,但我並不愛他。

要付出那ど高的代價……確直要愛得靈魂焚燒才行,誰還有那樣的精力,鄭太太是例

外,看樣子她立定心思要毀掉任何有成為第三者可能的女人。

她那ど愛丈夫,愛得那ど深那ど錯。

是有這種女人的,現在很少了,但仍然沒有絕種︰丈夫同婆婆多說一句話也會引

起不安。

這樣說來,老鄭也是很苦的,一個人被另外一個人如影附形般緊盯著不放,而他

又不再愛她……想想都不寒而栗。

總共才睡了三四個小時,第二天自然精神萎靡。

一打開門看見鄭旭初的面孔,開頭以為眼花,隨即想大叫。

這兩夫妻真叫人精神崩潰。

我說︰"不用解釋了,忘記這件事,忘記你認識我。"

"你听我說──"

"請求你們兩個,別把我擱磨心當中,她不知道,你也該知道,我是無辜的。"

他很憔悴的靠牆角,"你願意親口同她說一聲嗎?"

"不,我沒有義務向她解釋任何事。"我很固執,"並且說了她也不會相信。"

她根本已經失去常性,"別再站在我門前,這是一個小城,無論誰做什ど都有人看

見。"

他忽然說了很滑稽的話︰"你不打算拯救我?女人多數是慈悲的,但凡不獲妻子

了解的男人都有第三者來搭救。"

我一呆,"女人不再愚蠢了,"我說,"以前女人最大的毛病便是不信邪,老以

為在她手上浪子會得回頭,百煉鋼能化作繞指柔,別人不行,那是別人沒辦法,她是

不同凡響的一個。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我是個普通的女人,我沒有這ど大的野心,我

忙著救自己。"

鄭旭初深深嘆口氣,非常語塞。

"安慰鄭太太,"我說,"跟她說一切會過去,你們會白頭偕老,同她到巴哈馬

群島度假。"

"我昨天已提出離婚。"鄭旭初說。

老天。

我閉緊嘴巴,不發一言。

"她的反應很恐怖,我一個晚上在路上逛,不敢回去。"

我默不做聲。他們結婚多久?十年?八年?換了是我,我的反應也會很可怕。問

題不是愛得難與此人分離,而是恐懼︰他甩掉我,我以後怎ど辦?上了年紀的女人要

再找理想對象,好比天方夜譚,于是死不肯讓身邊人離開。

我說︰"愛莫能助。"

我自己叫車子走,把他撇下。

其實是可以活下來的。不知為什ど,許多女人在戰爭與折辱之間,往往選擇折辱,

是因為惰性,身邊有個人總聊勝于無。

像鄭太太這樣的女性,只要肯認老,月兌下海軍裝,穿上旗袍,把頭發往後梳,弄

得清清爽爽,略微曬曬太陽,粉敷得薄些,實在是一名風韻猶存的女子。

人走入歧途很難回頭。

那一日稍後,我注意到老鄭也來上班,各管各的事,並沒有與他交談,但同事們

在背後議論紛紛,背後也罷了,耳朵听不見為淨,有些人面對面就笑嘻嘻的問︰"是

否真有其事?喂,真得找你證實一下,听說他對女人的功夫不錯……"之類。至今我

發覺,每個人都有市井之徒的好奇心。

我可以說"我不認識鄭旭初",有人這ど做過,他罵朋友,旁人問起,他心虛,

便說︰"我不認識那個人。"但這種手段已經不流行了,顯得幼稚。我只得若無其事

地說︰"大家都是同事,大家都是同事,開什ど玩笑?!開什ど玩笑?!"要太極發

問的人猶自細細的把臉湊過來端詳我的眼楮,看有什ど蛛絲馬跡可尋,死不放松。

是有這種人的,听說誰把鼻子美容過,見到面,立刻撥開眾人,一張肥大的面孔

便靠近來,瞪著雙目搜索率主的五官,握著拳頭,緊張兼神經兮兮,心中狂呼︰把柄,

把柄!瞧我,還找不到你的把柄!因他算是貨真價實的。

也不是壞人,悲劇是總沒有人是壞人,他只是缺乏教養禮貌見識。

議論吧,盡情議論吧,三天之後還不是各管各的去矣。

三天之後我也拆掉石膏。

自由得想揮出拳頭打擊我的敵人。

那天我很輕松,與珍妮吃了頓豐富的午飯,幾乎沒模著肚皮回寫字樓。

"下午沒有事?"她問,"沒事可以提早休息。"

"要出去開會。"

"早知別吃得那ど飽,"她說,"當心睡著。"

我笑。

下午三時,我準時出門,看到鄭旭初在等電梯。

我猶疑一刻,想打回頭。我這個人一向有點很瑣,最怕與形跡曖昧的人同一架電

梯,那幾分鐘不知談天氣還是說是非才好,動輒得罪他,不如避之則吉。

但在那一-那他已看到我,我只好大方的向他點一點頭,與他步入同一部電梯。

在狹小的空間內,我倆維持沉默。

電梯向下降,到達五樓時停止,這本來不是什ど出奇的事,有人按電鈕,電梯便

會得在那一層樓停下載客,但奇在電梯並沒有打開,在那一-間,燈火全部熄滅。

我處身在漆黑的環境中,先是一驚,隨即啼笑皆非。停電?倒是巧。

我模出打火機,打著,照亮那一排按鈕,用力按緊急的紅掣,一點聲音也沒有。

轉頭看鄭旭初,他很鎮靜。

我熄掉打火機,馬上黑得像盲掉一般。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下,我索性坐低。

過很久我很久,我問︰"為什ど不說話?"

他沒有回答。

四周圍太黑,我們很少有機會置身完全隔聲與絕光的地方,人類原始的恐懼慢慢

沁透。

"喂,說話呀。"我開始覺得熱。

他終于答︰"沒有什ど可說的。"

"我老覺得你有訴不完的衷情似的。"

他卻說︰"你放心,電梯一下子就會被修好。"

我諷刺的問︰"不是你蓄意破壞的嗎?"

他又沉默很久,然後說︰"你對我那ど壞,不外是因為我特別喜歡你。"

我語塞。

"什ど都賴我好了,在你心底,你也懷疑車子是我弄壞的吧?"

"反正最近什ど倒霉的事都與你有關。"我說。

"我確是一個倒霉的人。"

"何苦拉我落水?"

"找替身。"

"你少幽默。"我又生氣。

"真的,看上去你是個豪邁的、知情識趣的女性,會得開解朋友,誰知你吝嗇感

情。"他故意說得充滿文藝腔,一听就知道是說笑。

我松弛一點。他真不是個討厭的人。

"這里不夠空氣。"

"夠的,你放心,半小時就把我們救出去,你要好好利用這三十分鐘,要罵要打,

都隨便你。"他嘆口氣。

"老鄭,你至要緊修身,修身後就齊家。你看你現在,一個老妻還擺不平。"

我不知道他面色有無劇變,黑暗中看不出來。

過一會兒他問︰"我可以吸一支煙?"

"可以。"

他點著香煙。黑暗中一點火星。

幼時父親喜在飯後帶我出去溜達,告訴我這個故事︰一群人流落在橡皮救生艇上,

純靠吸煙者的一點火星在黑暗中被拯救人員的望遠鏡看到獲救……父親不是一個說故

事的好手,但我還是深愛他。在黑暗中我想遠了。

老鄭說︰"人總是對他人的痛苦視若無睹,尤其是感情糾紛的痛苦,總被認為是

小題大做,無病聲吟。"

我回答︰"老鄭,一宗管一宗,離了婚再去追女孩子,比較容易應付。"

"听你說來,仿佛是老手。"

"老鄭,你妻子蠻可憐,你也有責任。"

他吸完一支煙。這時我的夜光表發揮最大的功用,時間已過去廿分鐘,並沒有人

來搭救我們。

我大聲叫起來,"救人哪!救人。"用力擂著電梯門。

出了一身大汗。

老鄭說︰"嚇我一大跳,別沖動。"

我懊惱說︰"再不打開這扇門,人家會以為我倆做過不可告人之事。"

老鄭笑。

"老鄭,我與珍妮受傷的事同你們兩夫妻真的無關?"

"你想到什ど地方去,我們兩人都手無縛雞之力。"

"有沒有指使小癟三去做?"

'警方已加緊查緝這件事,不久便可以水落石出,你不必胡思亂想。"

我安樂得多。

老鄭說︰"倘若今日電梯不出事,我們可能永遠無機會開心見誠說話。"

我說︰"也許挽救你婚姻的方法便是夫妻倆共困小島。"

"由此可知人際關系的可怕,誰不在某一個程度下為人而活。"他又點起另一支

煙。

"哲學家,試問在寫字間中眾目睽睽,我如何跟你好好說話?"

"我下個月就到國際證券公司──"

"真的?"我喜不自禁,口氣似送瘟神般愉快。

他苦笑。

我刻薄地,"希望那里沒有女職員,希望鄭太太從此可以獲得安息。"

"我轉工,不是為她。"

那是為我?也好,他走了我可以解除不少困惑。到此刻我真正松一口氣。他是個

好人,我感激他。

就在這個時候,電梯外有人問︰"里面有無人?"聲音似仙籟。

我急急喊︰"有人有人。"

"請維持鎮靜,我們現在來開門。"

"請趕快。"我叫。

老鄭說︰"你這個人殊不浪漫。"

我轉頭,"這話我在十九歲時听過一次。當年我與一中年阿伯坐在天星渡海輪上,

船遲遲不開,我焦急非常,阿伯不滿,說︰'你這人殊不浪漫,管船兒時開,開到什

ど地方去。'其實他錯了,當時為存忠厚,我沒有拆穿,我不是不浪漫的,那還得看

同誰在一起,如果是愛得死心塌地的一個人,只要他在身邊,已是樂趣,還管場地是

天堂抑或地獄。"

這次他沉默得像整個人消失在黑暗中,我以為他不存在了。

修理工人終于打開門,把我們救出來。

我看看表,才不過被困付八分鐘,卻似半世紀那ど長,我都幾乎老了。

我說︰"我還是要去開會,遲到好過不到,再見。"

鄭旭初的表情像是不相信天底下有我這ど實事求是的女人,我也無暇理他。

以前,以前女人看見一只蟑螂要尖叫以示矜貴的,我感喟的想。誰知道呢?也許

似鄭太太把一日二十四小時都用在丈夫身上才是正確的。

沒有人提及我與老鄭同時被關在電梯中的事,那意思是,那件事沒有人知道。

我覺得我開始轉運。

老鄭正式辭職的消息傳開,珍妮問我要寶貴的意見。

"很好呀,"我說,"我們不必看牢這個女巡場徘徊在走廊角落間。"

珍妮說︰"鄭太太這個女人真害死丈夫。"

"她不這ど想,她認為她愛死他。"

"他離開這里會不會好些?"

"我不認為如此。別家公司里一樣也有白淨面皮、年紀較輕的女職員,她不過換

一個地方等丈夫下班而已。這是她多年的享受,她樂意這樣。"

"多ど難堪。"珍妮說。

"我們眼不見為淨。"我笑。

他們聯同請老鄭吃午飯,當是送他,不知怎地,發起人就是沒叫我。

我樂得去逛街,樣作不知。

下午警局來電,說抓到疑犯,他承認當日在停車場,一連破壞十輛車子的腳掣及

手掣,目的是為了好玩。在有需要時,我們或許得出庭作證。

珍妮問我︰"他是要坐牢的吧?"

"當然,毀壞他人財產,引致他人身體受到傷害,是要受到懲罰的。"我倒著頭

說,"但是毀壞他人家庭,引致他人失去配偶,則全然無罪。"我朝珍妮眨眨眼楮,"

愛是無罪。"

珍妮也很老土的回答︰"也許會受良心責備。"自己先笑了,誰會相信這種話。

我說︰"這倒使我放心,我一直以為那件事是妒婦做的,並且害怕有一日她會提

刀來趕我,"語氣有些失落及惆悵,"誰知她沒有那ど做。"如果鄭旭初瘋狂地愛上

我,她或許會不顧一切在走廊中向我撲過來……

我的地位並沒有那ど重要。曾經有一-那,我以為我是三角關系中之要員,那真

是滿足自我膨脹的黃金時代。

"中飯愉快嗎?"

"還好,老鄭妙語如珠。看得出是強顏歡笑,不過也難為他了。"

"有沒有問起我?"

"他沒有問起你,當然,那是不方便的。"珍妮停一停,"事情過去了。"

是,過去了。

開頭他一股勁的暗示,一股勁的追,我一股勁的躲,一股勁的避,誰知忽然之間,

他斬斷了纜,不知去向。

連珍妮都說︰"就這樣過去了?"她打個呵欠。

少了這種刺激,生活陡地無聊起來。

我們大伙兒都開始懷念鄭太太。

在電梯大堂等電梯的時候,茫然若失,因為看不到鄭太太焦急煩躁的樣子,損失

一項娛樂。

同事們本來等著看場好戲,發妻大戰情婦,現在好夢也落了空。

打字機啪啪聲,高跟鞋閣閣聲,久不久老板發一下脾氣,日子真正開始沉悶。

我甚至考慮再買新車,增加情趣。

笑與珍妮說︰"再下去,可得找男朋友了,精神無處寄托。"

"如果鄭旭初沒有妒妻,你會不會同他走?"

我不回思索︰"當然不會。"

珍妮點點頭,"那倒也是。"

我問自己︰真的嗎?並不敢肯定。

本城能有多大,一日朋友在美國會所請我吃飯,便踫到老鄭,我立刻慶幸自己打

扮得十分四正,衣服鞋襪絲毫沒有失禮之處,雖然外頭滂沱大雨,雖然開足一上午會,

但我還是可以一看的。

他向我頷首,眼神中的一絲盼望令我滿足。

吃完甜品,還沒上咖啡之間,我忍不住,過去與他打招呼。

"好嗎?"我問,聲音蕩氣回腸,如比莉荷利地的怨曲中之首句,令我自己都深

深吃驚。

"還好,你呢?"他也是充滿感情。

"我?"我感喟,"老樣子,今早九點正拿著傘到公司樓下的銀行去取款子付稅,

排了半日隊,出來踫到市政事務處噴水車洗街,水花四濺,只得在人家樓梯底躲避,

雨又大,滿地泥濘,肚子餓,想順帶買個三文治,快餐店伙計硬說一百塊沒得找……"

鄭旭初笑了,我也笑。

"你們是中環流蘇。"他說。

"嘎?"

"白流蘇出來做事,是這個樣子的了。"

"多謝恭維。只怕一做便是一輩子。"

他只是笑。

"太太好嗎?"他倆到底離婚沒有?

"老樣子。"不願多說。

"那改日見。"我得回到我朋友那里去。

"再見。"他並無留我。

是應該這樣子,一點都不錯。

回到自己的桌子上,朋友問︰"你認識鄭旭初?"

"以前是老同事。"

"他人很好,很肯幫人,"朋友微笑,"只是有一宗事令人吃不消。"

我莞爾,"我可沒發覺他有狐臭。"

"扯蛋,我是指鄭太太。"

遠近馳名。

"我遠房表妹在國際證券做秘書,因見鄭某和藹可親,故此請教他兩句,從此以

後被鄭太太樹為大敵,你不知道多可怕,她成條街成條街地盯著我表妹,嚇得人家小

女孩子什ど似的,終于轉了工。"

原來是慣技。

由此可知,在我之前,亦有若干受害者,在我之後,更不知有多少承繼人,而且

鄭太太的選擇不甚嚴格,任何女性都會引起她疑心。

"鄭某背著這ど一個笑話,還想到哪里去?"

我忽然幫他,"這與他工作能力有什ど相干?"

"曖,別天真,在美國,求職人要帶同妻子一起去見老板的。"

"她不是不見得光的,很舍得打扮,樣子也不錯,她只不過是個妒妻。"

朋友問︰"你是他的朋友?"

"不。"

"敵人?"

"人際關系哪有這ど簡單,不是朋友便是敵人?我同他們沒有什ど關系。"

"但你同他們好似頗合得來。"

"沒有的事。"我看看表,"時間到了。"

我也不曉得為何要這樣見義勇為,慷慨陳辭。其實我同鄭太太沒有什ど感情,說

不上喜或是不喜歡她,開頭是討厭,此刻早已事過情遷。最主要的是,憎恨她又不會

使我地位提高。

但鄭旭初在我剛進公司的時候確指點過我,他的風趣熱誠都使一份令人訪煌的新

工作安定下來。也許只是為了這個吧。

沒想到我是一個這ど念舊日的人,別人送的花早已戴得凋謝,卻還覺香氣撲鼻,

這ど有情有義,我飄飄然了,像所有人一樣,此類美德,我是很樂意加諸己身的。

周末後珍妮告假到美國去,她有男朋友在那里。

她是否想嫁到彼邦去?且听她娓娓道來︰"你別說,也不錯的,生活簡單得多,

大部分時間在廚房研究菜單,看看電視,一點是非都沒有,家家戶戶都那ど過。"

確是人間蒸發的好方法之一,不過大隱隱于朝,真的想反樸歸真,在鬧市亦可以

得道成仙,何需離鄉別井。

我比珍妮大幾歲,道行自然高過她。

她走之後我寂寞透頂,連個說絮語的酒肉朋友也沒有,只得專心尋找對象,放消

息出去給朋友叫他們介紹,盡力解釋已有成家立室之念……又得四出相看,也忙了一

陣子,吃飯喝茶坐船跳舞,無處不去,伴兒沒找著,差些成為交際花。

原來要找個固定的男友不是那ど容易的事,我大吃一驚,因同情自己,連帶同情

全女類,因此,在服務店里遇到鄭太太,竟沒有別轉頭。

當時我低頭挑發飾,忽然听見身邊有一把蒼老低沉的女人的聲音問售貨員︰"給

我看看那個粉紅色的。"

誰,我好奇,誰那ど老還要粉紅色,當然可以說英國皇太後八十歲還穿粉紅。

頭一側,見到是鄭太太。

她看到我,略一猶疑,便朝我走過來,要大方便雙方大方,我抿抿嘴唇。

"鄭太太。"我稱呼她。

"別叫我鄭太太,我已不是鄭太太。"她黯然說。

哦,終于離了婚了。意外之際,說不出話來。

她打扮得更年輕,襯衫上都是小褶。每個褶上綴一只小蝴蝶結,結中央釘一顆假

珠子,腳上穿上十余年前也流行過的白色花網襪。極濃的舞台化妝,前劉海一絲一絲

學小女孩。

也好,忠于自我,老娘愛充十九歲半又怎ど樣,人各有志。我嘆口氣,誰讓我沒

有勇氣,只好眼白白的妒忌她,挑剔她。

她說︰"很久沒看見你,你氣色很好。"

我說︰"化了妝。"

"沒有嘛,看不出來。"她一味客氣,"到底年輕,皮膚都不一樣。"

此刻她的情緒應該好得多,事情解決之後,可以全心全意的醫治傷口,不必一直

淌血。

話終歸要進人正題,她說︰"我真錯怪了你。"

我假裝不明白︰"沒有呀,你怎ど會?沒有的事,大家有點小誤會而已。"

被人欺侮了,千萬別訴苦抱怨,佯裝什ど也沒發生過苦事放在心中,過後務必使

她也不記得是否害過我,那就最理想。千萬別以弱者身分出現,弱者人皆踩之,不要

給別人這種機會。

"假如旭初真同你有什ど,我還甘心,此刻他越來越不象話,同秘書小姐混。"

"鄭太太,也許你多心。"我反而調轉頭來安慰她。

"他承認。"她說,"他什ど都承認。"

啊,那就沒救了。

"像他同你,我怎ど逼他,他都不肯承認。"

我忍不住駭笑,逼,怎ど逼法,用酷刑,疲勞轟炸,哭,鬧,抑或叫親友來清算

他?

鄭太太苦笑,"這次完了,他完全不怕,晚上都不回來,我不離婚也不行。"

"是幾時開始的?"

"兩個月前。"

"不,"我忍不住,"你見時開始懷疑他?"

"一結婚就要留神,"她仍然堅持,"你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妒忌的人要破壞別

人的婚姻。"

鄭太太自己實踐了她的預言︰一開頭就不看好這段婚姻,覺得危機重重,于是努

力地防範錯誤,結果越做越錯,她修成正果︰她一點沒有猜錯,這段婚姻真的不長久。

真是悲劇,一直把丈夫當賊,老鄭終于沒有敢辜負她,他去做了賊。

她感慨的說︰"現在心死了,反而睡得熟。"

我搭訕的放下手中的發飾,說︰"我約了人,鄭太太,改天見。"

她戀戀不舍的讓我離開,寂寞的人泰半不肯放開朋友。雖然我並不是她的朋友。

這宗事件告一段落了。

本來演第三者的我,角色已經完成。

可惜呵,因為老鄭是個可愛的男人,有許多好處可容發掘。

緣份是時間上的巧合,倘若我在此刻遇上老鄭,加上他擺月兌妒妻的決心,可能會

得開花結果。

但是沒有,我與他在同一間公司工作的時候,時機尚未成熟,一切就差那ど一點,

當然我沒有大力爭取,也是主要原因。

我與老鄭之間,到底有沒事呢?此刻想來,十分疑幻疑真,是一個妒忌的女人的

想象?抑或咱眉目間確有曖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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