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情勢,若不是有鐵線籠子阻擋著,只怕上千只躁動的雞,會把我活埋了。
那種情景,說不上恐怖,可是卻詭異之至。
我只在門口站了一站,立時退了開去,又大聲叫︰「有人嗎?」
我的叫聲被雞群的嘈雜聲,完全遮掩了,所以我來到那一列房子前,又叫了幾聲。
這才听到,自一間屋子中,傳出了一個蒼老而又有氣無力的聲音在反問︰「什麼人?」
我循聲走過去,推開門,只見在陳設簡單的屋子中,有一個老人正吃力地掙扎著,想借一根竹杖之助,自一張竹椅中起身。
我忙道︰「你坐著,不礙事。」
那老人在問「什麼人」時,我已听出他的話中帶有濃重的膠東口音(山東省東部,膠州灣一帶的方言),所以我也用同樣的方言回答他。
那老人一听,一松勁,又跌坐入竹椅之中,抬頭向我望來。
只見他眼眶深陷,雙眼混濁,顴骨高聳,皺紋滿面,雙手之上,更是青筋盤虯。一望而知,是已臨風燭殘年,行將就木。
他望著我,喘了一口氣,才道︰「你是——」
我忙道︰「有一位何可人小姐,是在這里工作的嗎?」
老人的身子,陡然發起抖來︰「這孩子,去了一天多,不知到哪里去了,我……自己行動不便,也一天多沒水沒米進口,那些雞已餓了……」
他愈說愈是有氣無力,我這才明白何以雞一見人就如此躁動的原因,原來是由于饑餓。看來,這里除了何可人一個人之外,再也沒有別人打理;要是我不來,非但雞群會餓死,連這個老人,只怕也難以幸免。
我知道現在不是多說話的時候,忙道︰「你先什麼也別說,我去給你弄些吃的。」
那老人卻道︰「你……勞你駕……也喂喂……雞……可人這孩子怎麼了?」
我匆忙答了一句︰「她車翻了,受了傷,在醫院,沒大礙。」
我先替老人弄了吃的喝的,再提上大袋的雜糧去喂那些雞。
我估計,雞場之中,至少有五千只雞以上。我一生中古怪經歷頗多,甚至曾接近過上萬只小蝙蝠的尸體,走向通往陰間之路,可是也未曾面對過幾千只饑餓的雞只。
等我把近二十大包雞糧倒進食槽,退了出來之後,一頭一臉,都沾滿了雞毛,幾乎使我疑心自己也變成了一只雞。
而且,我禁不住地伸手指在耳中轉動,好把雞群的聒噪聲驅走。
我要把接下來和那老人的談話,簡化一下,因為那老人的話十分嚕蘇——這是一般老人的通病。
那老人姓何,照他說來,他本身也可以算是一個傳奇人物。他是軍人,且官拜中將軍長,打內戰,打日本鬼子,再打內戰,大時代的風雲變幻之後,是一個典型的失敗者,還幸他有遠見,早準備了一個雞場,這才得以有生活的依靠。
何可人由社會福利機構介紹來,一直在雞場工作,照老人的說法,何可人能干之至,雞場的大小事務,全是她一人負責。近幾年來,老人行動不便,便由何可人負責照顧。
所以,老人在這一天多時間內,焦急無比,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老人一再強調,他和何可人可以說情如祖孫,所以很關心何可人的傷勢。當然他在談話之中,也說了許多他往年的輝煌大事。
我听了之後,覺得很不是味道。
因為何可人在出事之後,只記掛著那五百六十只雞,發了瘋一樣,要把它們一只也不少地追回來,卻一個字也沒有提到雞場之中,還有一個飲食起居都無法自力完成的老人。
要不是我來,餓死了幾千只雞事小,活活餓死了一個老人,卻是人間慘事了。
這何可人不知是什麼心腸,若說她忘記了有老人的存在,那是絕無可能之事。
當下,我沒有把這個不滿的情緒說出來,在老人殷殷詢問何可人的傷勢之際,心中暗嘆。
雞場沒有電話,我又問了一些何可人工作和生活的情形,發現老人對何可人根本不是怎麼了解,只說她工作十分勤力,一個人打理一個雞場,何可人幾乎沒有什麼休息時間,更別說娛樂了。
老人一再說何可人十分愛雞,天生是管理雞場的,每次運雞到市場去,她都會難過好一陣子,舍不得雞給賣到市場去宰殺。
老人又說,何可人在雞群之中,挑了幾只出來特別飼養,當寵物一樣,愛惜無比。那幾只雞,不必被困在雞舍之中,可以在雞場之中,自由來往,所以,特別肥壯可愛。
那幾只雞,何可人寶愛之至。有一次,老人說這樣的雞好吃,想殺一只來吃,才提出來,何可人就和老人大吵了一場。
那是何可人和老人之間唯一的一次沖突,所以老人的印象十分深刻。
老人又問我,在進來的時候,有沒有見到幾只自由自在在走動的雞,我卻並沒有注意——就算看到了,在一個雞場中見到幾只雞,也不會放在心的。
我答應老人,我一離去,立即設法找人來照顧他和雞場,臨走時,我問了一個問題︰「雞場中所有的雞,是從小就在翼尖上釘上號碼的?」
老人對我這個問題,瞠目不知所對,我也沒有再說下去。在離去時,經過雞舍,隨便抓起幾只雞來看看,翼尖上都沒有號碼標志。由此可知,那一車子五百六十只雞,是雞場中的特殊份子。
我此行,除了救了一個老人和幾千只雞外,對事情進展一無幫助。
在我離開之前,我又到何可人的住所看了一下,倒是很有點值得記述之處。
何可人住在老人後面的一列屋子,屋子的外觀,也很是殘舊,推門進去,屋子里收拾得干淨之極,陳設也簡單得令人難以置信。
一共是兩間房間,外的一間,除了一桌一椅之外,別無他物,椅是一張泛著光的竹椅,看來很有些年代了。
桌上有一只杯子,還有三大疊書,書也堆放得很是整齊。
我走近去看了看,書的種類很難,有一半是古人的小說筆記,還有一些也大都是記述一些奇異事件的雜書。
想不到一個養雞場的女子,竟在繁重的勞動之余,還保持著閱讀的習慣。
進了里間,陳設也簡單之至,一床一幾而已。床上的被鋪,折得齊整,有一頂發了黃的蚊帳;在床頭之旁,也堆著好幾疊書。
我走近去,順手拿起一本來看,卻是《白蛇傳評話》,是把《白蛇傳》這個故事,說書化了的唱本,我心中想︰這何姑娘的興趣,可真廣泛。
見沒有什麼發現,我轉身出了屋子。
離開了雞場,一面駕車,一面和黃堂聯絡,告訴他雞場的情形,要他和福利部門聯絡,立即派人來。
黃堂苦笑︰「派人照顧老人,沒有問題;派人去養雞,那只怕全世界都沒有如此的福利。」
我也覺得黃堂所說有理,就道︰「說得對,我去找大發明家。」
黃堂這時也想到了,他道︰「這位何姑娘,確實古怪,難道她忘記了雞場中有一個不能照顧自己的老人了?」
我答不上來,黃堂又道︰「說來,這老人和她的關系,也非比尋常。」
我悶哼了一聲︰「當年若不是那老人收留了她,她不知會流落何處。」
黃堂皺著眉,好一會不說話,我問︰「你在想什麼?」
黃堂道︰「我在想你剛才所說的一切,有什麼不對頭之處。」
我沒好氣︰「我全是照實說的,會有什麼不對頭之處?」
黃堂道︰「就是奇怪,我……覺得很不對頭,可是卻又說不出原因來。」
我知道黃堂並非無中生有之徒,所以道︰「且好好想一想。」
黃堂伸手在額角上輕輕敲著︰「好象是和我記憶中的一件什麼事有關連,可是卻又想不起來了。」
我只好道︰「那你慢慢想,一想到了,請立刻告訴我,嗯!」
黃堂點頭答應——這時,我怎麼也想不到,我到那雞場去,經歷平凡之至,在衛斯理故事之中,簡直不值一提,連記述出來也屬多余,竟會有意外之至的發展。世事之奇,真有無法預料者。
黃堂問︰「你去找大發明家?」
我道︰「是,我看這大發明家,對那位何姑娘頗是迷戀,他一定陪在病床之旁,叫他找人去雞場,那再好不過了。」
黃堂也沒有異議,于是我又到醫院去,一路上,我不禁埋怨自己不知浪費時間干甚麼,為了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來來去去,真是無聊之至。我已決定,就此一次,再不理會了。
到了醫院,先找丁真,果然,丁真病房的護士抿著嘴笑︰「丁先生在何姑娘處。」
我悶哼了一聲,走向何可人的病房。推門進去,第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一個妙人兒,那當然就是何可人了。雖在受傷之後,可是俏臉英爽之氣迫人,一看就會叫人暗叫︰好一個漂亮的女孩子。
而且,這種美,不是艷,也不是媚,另有一股說不出的神清氣爽。
盡管這時她的濃眉微蹙,大眼茫然無神,但仍不掩其秀麗。
她雙眼睜得很大,望著天花板,一眨也不眨,也不知道她在出什麼神,她的這種神態,看來很是動人。難怪坐在病床邊的丁真,目不轉楮地望著她,和她一樣,都一動也不動。
我曾听白素和丁真描述過何可人的樣子,此刻一見,才知道這位何姑娘,可以說「別有系人心處」,另有一股與別的美女不同的韻味,就算丁真對她迷戀,也不算是情理之外的事。
但是她棄一個老人于不顧,這種行為,無論如何,和她的外貌不甚相稱。
我一想到這一點,就用力咳嗽了幾聲,破壞了靜默的氣氛。
可是我發出的聲音,對這一男一女來說,卻一點作用也不起,他們仍然一動不動。
我走向前去,在丁真的肩頭上,推了一下,丁真這才陡然震動,向我望來。他一見是我,口唇掀動了幾下,欲語又止,我提高了聲音,喝道︰「別向我提那只雞,有一件事,你立刻去辦。」
我這一說話,床上的何可人也向我望了過來。她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望向我,眼神依然茫然,我沖她瞪了一眼,發出了「哼」地一聲冷笑。
我的行動,可算突兀,我估計她多少會有一點反應。可是她卻視若無睹,只是望了我一眼,重又把視線投向天花板去了,倒像是在那天花板上,有什麼世界可以令她久久欣賞。
這時,丁真總算認出我來了,他語音干澀,問我︰「我該去做什麼事?」
看他這種沮喪的神情,我倒可以知道,那「最後的一只雞」還沒有找回來。這時,我當然不會去和他討論這個問題,我疾聲道︰「那位老人,你立刻派人去,照顧他。不然,他就要死了!」
丁真現出極其迷惘的神色來,反問道︰「什麼老人?」
丁真的反應,本在我的意料之中,因為他本來就不知道有一個老人在何氏雞場之中。可是何可人听了我的話之後,仍然一點反應也沒有,還是在看她的天花板,這就令人氣憤了——除非她撞車撞昏了頭,不然,如今這種情形,她可說是冷血了!
所以,我向何可人一指︰「你去問她。」
丁真又呆了一呆,向何可人望去,問道︰「衛先生說要我去照顧一個老人,是怎麼一回事?」
我留意何可人的反應,只見她在听到了「衛先生」之後,除再向我望來之外,並沒有什麼別的行動,等丁真問完,她淡淡地道︰「我怎麼知道,你該去問衛先生。」
丁真又向我望來,我已氣往上沖,若不是對方是女性,我才不理會是不是受了傷,早就一把提起來了。
我盯著何可人,冷冷地道︰「我才從雞場來,你的雞場。」
我特地在「你的雞場」上提高了聲音,加重語氣,何可人果然震動了一下,可是她接下來所說的話,卻令我模不著頭腦。
她失聲道︰「啊!它回去了?」
我一怔︰「誰回去了?」
何可人道︰「那只雞,那只還沒有找回來的雞,它回家去了?」
听得自它的口中吐出這樣的話來,至少使我肯定一點︰何可人的精神,絕非處于正常的狀態之中!
因為她只是牽掛著那只雞,而不理會那個老人!
我盯著她,可是卻發現她的神情之中,一點也沒有作偽或掩飾的成分,反倒是很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我心思電轉,心想︰在遭到了翻車的意外之後,她的精神狀態有異,倒也可以理解,甚至暫時性的失憶,也大有可能。
所以我吸了一口氣,沉聲道︰「那只雞有沒回去,我不知道——雞場中有上千只雞,我也無法在其中認出特定的一只來。」
听得我這樣說,何可人先是呆了片刻,接著,很是失望。
我再道︰「你在醫院里,那麼多雞沒有人喂,餓得發慌,我去喂它們的時候,它們幾乎想沖出來把我也吞下去。」
何可人一揚眉,有訝然之色︰「怎麼會呢?」
我大是惱怒︰「你以為那些雞可以多少天不必進食?」
何可人像是根本沒有听出我話中的責備,居然笑了一下︰「我當然沒有忘了我那些寶貝,不過,自動喂飼器在七十二小時之內,會不斷把飼料喂給它們,我離開還不到四十八小時。我正準備一等那只雞找到了,我就回去——你為什麼要去喂它們?」
她倒反而責問起我來了,我真是啼笑皆非,這種情形,我始料未及,所以竟不知道如何應對才好。
丁真這時也道︰「可人對我說了雞場中的情形,我也接洽了工人,在她未能躁作之前,去雞場幫忙。」
听丁真的話,竟也有點怪我多事之意。我冷笑道︰「或許不必請工人,那老人就可以負責工作。」
在我這樣說的時候,我努力在想,雞場中有「自動喂飼設備」嗎?
我的答案是否定的——雞場殘舊,雖然管理不錯,但是絕不現代化,若是有這類設備,我一定可以知道。而且,事實是,那幾千只雞在我去的時候,由于饑餓,幾乎暴動了,哪里有什麼自動喂飼設備︰何可人這樣說,真不知是什麼意思。
這時,當我提及了老人,丁真怔了一怔,反問道︰「什麼老人?」
我冷笑︰「何姑娘沒向你提及那行動不便的老人?」
丁真立時向何可人望去,我也望向何可人,何可人居然也問道︰「什麼老人?」
我倒怞了一口氣︰「雞場的主人,何老伯。你是靠了他才能在雞場工作的,你忘記他了?他無法照顧自己,七十二小時,他要餓死了,或許,你也為他準備了自動喂食設備?」
我一口氣說下來,只見何可人的神色變得怪異之至,她幾次想要撐起身子來,又幾次想要開口,但卻未曾出聲。等我說完,她才尖著聲問丁真︰「這人……就是衛斯理?」
我不等丁真回答,就大聲道︰「正是區區在下!」
何可人的神情,更是怪異之極,她可能心中感到很害怕,反手握住了丁真的一只手,丁真忙把另一只手也握住了她的手。
正在這時,病房的門推開,一個警官喘著氣,闖了進來,大呼小叫︰「衛斯理!衛斯理先生!」
我向他望去,他忙道︰「黃主任有電話來,十萬火急,請你立刻去听!」
我沒好氣︰「什麼事?」
那警官道︰「黃主任說,半秒也不能延誤,請你快去通話,請!」
我雖然等著何可人的回話,但是黃堂催得如此急,不知有什麼事。
所以我向何可人指了一下,意思是「你最好能有令我滿意的答復」,何可人陡然叫了起來︰「你說老人,何伯……是什麼意思?」
我道︰「你該知道是什麼意思,你出來多久,他就餓了多久。」
那警官見我還在說話,竟急到來拉我,我看何可人目瞪口呆,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也沒有再等地,就和警官一起走了出去。
出了病房幾步,才听得何可人在病房之中,發出了一下怪異之至的叫聲。
我跟著警官到了一輛警車旁,只見黃堂自警車之中探出頭來,叫我︰「衛斯理!」
我一看是黃堂自己來了,並不是他有電話來,就怔了一怔︰「你在搞什麼名堂,鬼頭鬼腦的!」
黃堂又叫了我一聲︰「衛斯理!」
他連叫我兩聲,卻又不說別的什麼,這已經奇怪之至了。我正想發作,卻見他望定了我的神情,古怪莫名,難以言宣,像是我的臉上有著什麼五色繽紛的圖案一樣。
我不由自主,伸手在自己臉上抹了一下︰「怎麼啦?」
黃堂再叫了我一聲,這才問︰「你……向何可人提到了……那……老人沒有?」
他不但神情緊張,而且說到後來,聲音竟然在微微發顫,此情此景,真是怪異之至。
我沒好氣︰「才提起,就叫你的手下抓出來了。」
黃堂竟然「-」地一聲,吞了一口口水︰「她……听了之後,反應如何?」
我心中兀自有氣,哼了一聲︰「她竟然反問我什麼老人。」
黃堂第三度叫我︰「衛斯理!」
我忍無可忍,氣往上沖︰「有話請說,有屁請放,別像招魂一樣,不斷地叫我。」
黃堂又吞了一口口水,才道︰「你……你不應該在雞場中見到那……姓何的老人的!」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真的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我瞪著他,他搖著頭,神情更是怪得難以形容︰「該如何說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