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詳談的內容和本故事無關。我在詳談之後,和白素說起穆秀珍,嘆道︰「她,真天人也!」
白素也有同感——所以,我們對她的了解又深了一層,此刻相見,自然高興。
穆秀珍和我們招呼完畢,輕拍了官子幾下,然後,斜眼望向黃蟬。
黃蟬面對穆秀珍,居然也有一剎間的忸怩,她道︰「衛先生,介紹一下!」
穆秀珍已伸出手去︰「我叫穆秀珍,一生別無所長,只是嫉惡如仇。」
這樣的自我介紹,可以說別開生面之至,也只有穆秀珍這樣的人物,才能使用。
黃蟬在這時已完全恢復了自信,她也自我介紹︰「我叫黃蟬,身負組織任務,但盼從善如流。」
她的話,言簡意賅,穆秀珍哈哈一笑︰「說得好,久仰大名,這次行動,有甚麼地方吸引了大駕的興趣?」
黃蟬坦然道︰「據大膽假設,神戶丸上,可能有毀滅性的新武器,所以國家才關注。」
穆秀珍人極聰明,她雖然只看過山下堤昭的記述,那是官子求她介紹白老大時給她看的,她並不知道我們的分析,但是一听之下,也立即想到了,她「嗯」地一聲︰「‘關系帝國之存亡’,那就是說有一種武器,可以使當年的日本轉敗為勝。」
我道︰「大體上是這樣,另外還有一些資料可以提供更多的想像。」
穆秀珍點頭︰「好,上船再說。」
我不禁愕然︰「船?你帶來的?」
穆秀珍道︰「非也!我只帶來了儀器,船是由交通部提供的。」
黃蟬立時道︰「是,若是不如意,可以更換,或者請穆女士由法國運來。」
穆秀珍道︰「看了再說。」
當穆秀珍那樣說的時候,我們都抱著‘看了再說’的態度,不曾想到對方提供的,道是一條設備完善,豪華之至的游艇。
這種船在國際市場上,價值動輒以千萬英鎊計,上了船之後,穆秀珍也不禁道︰「好船!」
黃蟬道;「穆女士的要求,我們理當盡力。」
正說話間,一輛吉普車疾駛而至,兩個軍官跳下車來,向黃蟬行禮,黃蟬和他們走過一邊低語。
這時,船還停在湖邊,少將指揮著他的手下,把穆秀珍帶來的儀器搬上船去,紅綾不住抬頭看天,看她的那頭鷹來了沒有,白素在安慰她︰「哪有這麼快,我們是乘飛機來的。」
我心中在盤算︰鄱陽湖的事,我是不插手了,如今要做的,是如何找到白老大,再和白老大一起安然離去,甚麼新武器舊武器,就由得他們去折騰好了。
所以,我想,我不能隨大船行動,我已注意到了這船有幾艘快艇,可以供我行動之用。白素也明白我的心意,向我走來,我低聲道︰「不知老爺子行蹤何在?」
白素望著浩蕩的湖水,一時之間,也難以回答。這時,黃蟬卻走了過來,嘆了一聲︰「白老爺子,真了不起!」
我和白素都嚇了一跳,失聲道︰「他怎麼了?」
黃蟬笑道︰「我們知道他老人家來,特地派了一個小組暗中保護他,向他提供方便——」
我悶哼一聲——說得好听,無非是監視跟蹤而已。黃蟬續道︰「昨天,他老人家出現在湖口,可是到了傍晚時分,竟然沒有了他老人家的蹤跡。」
我和白素听到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了起來——派人去跟蹤白老大,跟失了,那是必然的後果。
黃蟬仍有些不服︰「那個小組的成員,個個都是好手,不知是在哪里出了錯。」
我笑道︰「錯在跟的是白老大——這樣吧,叫他們來跟蹤我,我總要和他老人家見面的,跟了我,總有希望可以再遇上他老人家的。」
黃蟬忙道︰「別誤會,跟蹤他老人家,絕不是我的意思,我已下令取消這種無聊的行動了。」
穆秀珍走過來︰「對,若再有這種無聊行為,我們立即取消行動。」
黃蟬舉起手來︰「是——只有我一個人參加行動,其余人都會撤退,我會負責駕駛這船。」
白素和黃蟬感情甚好,忙道︰「這可委屈你了。」
黃蟬向白素投以感激的眼神,接著又嘆了一聲,像是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黃蟬道︰「衛先生對我的印象不好——」
我疾聲道︰「我不是針對你個人,而是你代表的力量。」
黃蟬道︰「不管如何,我們曾多次共同解決不少疑難,衛先生,平心而論,可有甚麼不是之處?」
我道︰「平心而論,若不是我一直堅持自己的立場,那就很難說。」
黃蟬苦笑了一下︰「若問世界上甚麼最深,我會說人的成見最深!」
我冷笑道︰「別玩這種小學生才有興趣的語言花樣——現在,你們對搜尋神戶丸的事插手,不論行動的方式如何,都不會叫我感到愉快。」
黃蟬道︰「衛先生,根據資料所推斷的結果如此驚人,我們能不過問麼?」
我道︰「還有一項資料,你們可能不知道,在神戶丸上有一個廣雄少將,他曾負責執行一項絕滅所有中國人口的任務。」
我以為黃蟬听了,必然大吃一驚——但黃蟬顯然早已知道了——事後我覺得自己可笑,連石玉也能弄到手的資料,黃蟬他們怎會沒有。
黃蟬糾正我的話︰「應該是,如果有可能絕滅中國人口,廣雄便會負責執行——這也是我們要插手的原因。越是威力強大的武器,越有可能出現意外,雖然事隔五十年,但若真有這種武器存在,一不小心有了意外,會造成甚麼樣的後果,叫人不敢想像!」
我覺得很奇怪。黃蟬這時所說的話,自然不是她一個人的意見,而是許多人討論的結果。听她的話,傾向于真的以為神戶丸中有毀滅性的武器在——她持如此肯定的結論,是不是她有比我們更多的資料呢?
我立即提出了這一點來,黃蟬道︰「沒有特別的資料,只是在一些高級戰俘的口供之中,知道他們似乎深信有一個行動可以使日本反敗為勝。我們也早已懷疑,日軍有甚麼秘密武器正在發展中,但不知由于甚麼原因,秘密武器成了長久的秘密——」
說到這里,我要插言,黃蟬做了一個堅決的手勢,不讓我開口。她道︰「我們決定,我的任務就是,如果真有這樣的秘密武器,就要使它成為永遠的秘密。不知道這個決定和衛先生的心意,有沒有違背之處?」
她慷慨激昂地說完之後,直視著我。她的話,令我頗感意外。
白素和穆秀珍已一起鼓起掌來。我道︰「好,目標一致!」
黃蟬松了一口氣︰「話說明了,一起行動,自然也少些顧忌了。」
我道︰「既然如此,你們不必再監視白老爺子的行蹤,他只不過想見一些故舊,說說過去,弄清楚一些事,並沒有別的意圖。」
黃蟬道︰「我完全理解,鄱陽湖中,頗有一些傳奇人物在,有關他們——」
我道︰「有關他們當年和神戶丸有關的事,我可以全說給你听。」
黃蟬大喜︰「好極!」
穆秀珍拉了紅綾和官子幫忙裝置她帶來的儀器,我和白素把金秀四嫂的事、山下堤昭和竹的事,向黃蟬說了。黃蟬立即想到︰「菊是關鍵人物!」
我道︰「是,若她還生存,可以說清楚一些問題。」
黃蟬立刻想到了白老大此行的用意,她又道︰「希望白老爺子能有收獲。」
我和白素都不出聲,黃蟬知道我們的意思,忙道︰「從一開始起,我們就絕對無意干涉老爺子的行動。」
白素道︰「多謝照顧。」
黃蟬道︰「我來參加這次行動,也不是全無作用的,有一個應該是相當關鍵性的問題,你們未曾想到。」
她這樣一說,本來一直在她身邊打轉的石亞玉,站定了身子,總算找到了可以直視黃蟬的機會。
黃蟬道︰「這個問題是︰如果神戶丸上,真有設想中的那種新武器在,為甚麼它要在鄱陽湖中航行?」
我們都呆了一呆,確然,我們未曾想到過這一樣問題︰神戶丸為甚麼要在鄱陽湖中航行呢?它的目的地何在?
我吸了一口氣︰「它從小孤山腳下啟航——」
黃蟬道︰「那不成原因。」
白素道︰「可以假設,那種新武器的研究制造基地是在小孤山之中。」
黃蟬搖頭︰「這個假設,很難成立。」
我反問︰「你們曾經對小孤山進行過搜索?」
黃蟬道︰「是,但我們沒有發現——就算當年山中曾有過甚麼建築,曾遭到過破壞,五十年之後,也就了無痕跡可尋了。」
我道︰「你的問題,其實可以伸延開去︰神戶丸為甚麼要在鄱陽湖航行?新武器的研究基地,為甚麼要在小孤山之中?」
白素道︰「一種是偶然的原因,一種是必然的原因。」
黃蟬一揚眉︰「世事之發生,偶然只是少數,必然是多數。很多事,看起來是偶然,但是深一層看,就可以知道是必然的了。」
我的思緒很是混亂,這種虛無飄渺的假設,最令人抓不住中心。
我遲疑了片刻︰「既然有‘帝國存亡,在此之舉’的說法,那可以假設,這種武器已經制成了!」
黃蟬沉聲道︰「不但制成,而且要使用了,再不使用,失敗就來臨了。」
我茫然︰「那和鄱陽湖又有甚麼關系?」
黃蟬緩緩地道︰「要用原子彈炸日本,那是大前提。可是把原子彈投到日本何處,那是細節。」
黃蟬的話,乍一听,是把正在討論的話題,忽然扯了開去,但是我和白素略想了想,就明白了她的用意,我們兩人齊聲道︰「你是說,日本鬼子選擇了鄱陽湖,作為新武器的使用地點?」
黃蟬一字一頓︰「使用地點或是試用地點!」
我不由自主搖了搖頭,這真是不可思議之至——設想到了此處,已進入了死胡同,無法再前進了,因為怎麼想,也想不出何以要選擇鄱陽湖,莫非這是隨便的決定,沒有特別的意義?
黃蟬嘆了一聲︰「我也是想到了這里就觸了礁。」
我和白素都不出聲,黃蟬又道︰「或許這一切都只是我們的空想。」
石亞玉道︰「不可能,因為日軍對神戶丸的失蹤,如此緊張,這其中必然有古怪。」
白素對事情最能淡然處之,她忽然道︰「看,夕陽多麼美麗。」
夕陽,不論在甚麼情形下,都是美麗的。此際,有粼粼湖水的配合,漫天紅霞襯著,更是奪目之至。各人被眼前的美景吸引,都好一會不說話。
過了一會,听得穆秀珍叫道︰「設備安裝完畢——這船听誰的指揮?」
黃蟬道︰「誰是搜尋組的組長,就听誰的指揮。」
穆秀珍笑了一下︰「我明白了,你說听誰的指揮,它就听誰的指揮。」
黃蟬沒有申辯甚麼,只是淡然一笑,穆秀珍接下來的宣布,卻令我和白素嚇了一跳,她大聲道︰「這船,歸紅綾指揮。」
紅綾站在穆秀珍身邊,挺胸凸肚,一副當仁不讓的神氣。
我道︰「你帶來的精密儀器,她會使用嗎?」
穆秀珍笑道︰「我發現再精密的儀器在她手上,也都如同小孩子的玩具一樣,她沒有不懂的。」
我自然早已知道紅綾的智力之高,超乎尋常,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但是听得穆秀珍如此說,心中還是大大地高興。
我向石亞玉望去,發現他根本沒有留意穆秀珍的宣布,視線只在黃蟬的身上打轉。想來,誰來指揮,對他來說,絕不重要。
那時,有六七個船員已在向紅綾行禮,紅綾正在吩咐他們駛向何處。她的航行命令,是先到小孤山腳下,然後,盡可能循當年神戶丸的航線前進。
我听得她如此指揮,暗暗點頭——若是換了我,也會如此。
船開航之後,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我和白素並肩坐在甲板之上,欣賞暮色之中的湖上風光。在長久的冒險生活之中,幾乎未曾有過如此平靜的時光,連說話也變成是多余的了。
我們听到黃蟬和穆秀珍、官子在交談,黃蟬問的,還是那個問題︰「為甚麼是鄱陽湖?」
紅綾的回答,令我吃了一驚︰「如果那新武器使用起來,真能消滅中國的人口,那麼,除非它能一次就達到全部目的,不然,要分多次使用,第一次一定要選擇有最佳效果的地點。」
官子不明白︰「那和鄱陽湖又有甚麼關系?」
紅綾道︰「與鄱陽湖的地理環境有關。若以湖中央為中心,五百公里為半徑,看看可以包括中國多少地方?」
我立刻在腦中浮起了中國的地圖,並且照紅綾所說的想了一下。白素一定也在那樣做,因為她握住我的手緊了一下。
照紅綾的說法,在地圖上出現的那個圓圈,向東達江蘇淅江兩省,向北達山東湖北,向南達湖南福建。那一個圓圈內,可以說全是中國菁華之地,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口集中在這個圓圈之內。
也就是說,假設這個新武器的殺傷威力,是一個五百公里半徑圓的話,那麼,要達到最大殺傷力目標,鄱陽湖確然是一個極理想的地點。
黃蟬立即鼓掌︰「我們有一位軍事家,他的想法,和你一樣!」
紅綾一高興,又道︰「那種武器不會是核武器,核武器有輻射,若是威力如此強大,使用過之後,長久不適宜人類生活,小日本的人不能搬過來。」
黃蟬道︰「正是,一定是全新型的,新到我們無法想像。」
她雖然如此說,但是她的用意,分明是要引紅綾作出設想來。
我向紅綾望去,只見她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我也就不去掃她的興,只是低聲對白素道︰「我們的女兒很笨,全然不知人心險詐。」
白素當真是「癩痢頭兒子自家的好」,竟然回答我四個字︰「大智若愚。」
我忍住了笑,卻听紅綾道︰「是啊,所以,一定不能循常理去設想。」
黃蟬道︰「人能設想到原子裂變時,能釋放出大量能量,已經是極不容易的事了,真難想像還有甚麼巨大的能量可供利用。」
紅綾這時的態度出奇地正經,她一面比劃著手勢,一面道︰「你的話,我分兩部分來回答。第一部份,你說‘人能設想到原子裂變……’,我想,其中的情形不是那麼簡單,我看,這種設想必然有外星人的高級智慧在,不是人平空想得出來的。」
黃蟬笑了起來︰「這是令尊一貫的論調,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我听到這里,不禁有氣,因為黃蟬是在明言諷刺了。我正想提醒紅綾,告訴她黃蟬這話不是好話,但紅綾已有了反應,她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麼「笨」。她道︰「若是別人這樣說,我不見怪,但你曾和外星人打過交道的,怎麼也有這種態度?」
黃蟬忙道︰「對不起,我不是非議的意思,令尊的理論,我雖然不能全部接受,但是也絕不持反對的態度。」
紅綾笑了起來︰「有很多事,地球人行之已久,可是追根究底起來,確實不像是地球人自己平空想得出來的,‘靈感’的來源,就很可疑。近一個世紀來,人類在各方面都大有突破,我看就很有問題——至少我所有的知識,九成不是來自地球。」
黃蟬吸了一口氣︰「那麼,以你的知識而論,有甚麼設想?」
紅綾道︰「這就要說到你剛才的話的第二部份了。除了原子裂變所能產生的能量之外,可供利用的能力,俯拾皆是。我們抬頭可見的太陽,蘊有對人類來說無窮無盡的能量,可是人卻忙著向地底深處辛苦地挖煤,不去利用太陽能。這也說明了一個問題,地球人很笨,要到哪一天,有肯幫助地球人的外星人傳授了太陽能的利用法,人才會懂得利用它。」
看黃蟬的神情,頗為耐心地听完紅綾的長篇大論,才又引紅綾入正題︰「具毀滅性的新武器,不論是甚麼新花樣,原則總是不變的,一定是釋放一種極強烈的能量,來達到破壞目的。」
紅綾搖頭︰「這只是其中之一,像散布毒氣、散布致命的細菌,就不必需要甚麼特別的能量。若有一種能在空氣中傳播的致命細菌,就可以隨著氣流,在整個長江流域造成災難性的人口絕滅。」
黃蟬也搖頭︰「這不是非常理的假設,毒氣武器、細菌武器,人類早已用過了。」
紅續又道︰「若是利用地球板塊移動造成災難,也是毀滅性的。」
黃蟬揚眉道︰「在鄱陽湖底,制造一場地震?當然那是巨災,但似乎也不足以達到‘毀滅全中國人口’和‘挽救帝國失敗’之目的。」
我听到這里,實在忍不住了,大聲道︰「是發射一種力量把月亮射下來,跌向中國,那麼大的一塊石頭砸下來,就可以達到上述兩項目的了。」
我這樣說,當然是在胡鬧。紅綾卻拍手笑道︰「不對,月亮太大,它是地球的六分之一,一旦砸了下來,小日本的四個島,先被壓到海底,一億多日本人等不到勝利,就喂了王八。」
白素也來湊趣︰「也不然,月亮在砸下來時,經過大氣層,會磨損一半,只要計算精準,就可以如願!」
她的話一出口,我們三人一起大笑了起來,黃蟬明知我們是在開她的玩笑,也跟著乾笑了幾聲,穆秀珍叫道︰「有趣有趣!我卻說你們想的都不是。」
官子奇道︰「還能有甚麼想像?」
穆秀珍道︰「你們的想像,不算是天馬行空,都還是有根據的,地震、月球都是實實在在的,真要異想天開,就不能靠這些。」
各人都很有興趣地向穆秀珍望去,穆秀珍一揮手︰「照我想,只那麼伸手一指,要消滅的人口就忽然人人發狂,自己殺自己,殺到一個不剩為止。」
穆秀珍這樣說,我敢斷定,她是說著玩的。可是她的話一說完,黃蟬首先神情古怪,我也打了一個突。因為穆秀珍的想像,比我們更「現實」!就在不久之前,確然發生過類似的事,一個人伸手一指,人們就忽然都瘋狂地殘殺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