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長青的話,雖然在我的推斷之中出現過,但這時听他說來,我仍然不免有遍體生寒之感。我和溫寶裕齊聲道︰「那該怎麼辦?」
陳長青忽然激動地叫了起來︰「要尋求大解月兌的方法,大解月兌!真正的解月兌。」
我們一時之間,都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
陳長青又道︰「我錯了,師父也錯了,世上許多許多的設想全錯了,錯在以為死亡是一種解月兌,其實不是,死亡是痛苦的累積,累積。」
他的話,不但聲音滿是悲苦,內容也令人心悸——連死亡也不是解月兌,痛苦人生,豈非無助之極?
我們四人之中,溫寶裕年紀輕,藍絲作為降頭師,自有她獨特的人生觀,紅綾自小在山野間長大,一接觸文明,就和外星人有聯系,觀念自然也與眾不同。四人之中,自然以我和陳長青的觀念最是接近,所以也最能體會陳長青此話那種孤苦無依,無所適從,徨淒酸的心境,對他來說,簡直也到了絕境。
我自然而然,長嘆一聲︰「那怎麼辦呢?」
陳長青也長嘆一聲︰「我不知道……不知道……」
我陡然想起來︰「長青,處在你這種境地之中的,不止你一個,令師呢?你剛才說他不要再有轉世,那豈不是和你一樣,認清了『轉世』是一個很滑稽的生命方式,他準備怎麼樣?」
陳長青沒有立刻回答,我又道︰「令師的學養在你之上,對生命的認識,也必然比你強,你怎麼不請教他?」
陳長青這才又一聲長嘆︰「我師父他是泥——」他說到這里,略頓了一頓,多半他原來想說「泥菩薩過江」,但想到不是太恭敬,所以才住口。
他改口道︰「他也不知道怎麼辦,但是他有信心,必然會有真正的解月兌,大解月兌。」
我苦笑︰「所謂『大解月兌』,是怎麼樣的一種情形?」
陳長青一字一頓︰「是生命的徹底了結,靈體消失,生命不再存在,只有到了這一地步,一切由生命帶來,與生命共存的苦痛煩惱,才會隨之消失。這道理,也很有些人懂得,但都誤認為『死亡』就是終結,不錯,死亡是終結,但那必須是靈魂的死亡。」
我腦際「嗡嗡」作響,把「靈魂」和「死亡」聯在一起後,真是怪異之至——靈魂本身已是死亡之後才產生的,怎麼再死亡呢?
難道死亡可以連續發生?
而且,靈魂死亡之後……
我一想到這里,月兌口道︰「你又怎知靈魂死亡之後,生命就此結束,又怎知不會產生靈魂的靈魂,冤魂不息,一直延續下去?」
陳長青道︰「或許是我用錯了字眼,總之,我所說的大解月兌,是生命的絕對終極,徹底消滅,再也沒有任何形式的存在。」
他說了之後,有一陣子的沉默,然後他又道︰「這不但是生命的終極,而且也可以說,是生命之目的。生命不知由于甚麼原因而產生,而的是,要令生命,完完全全消失掉,一切全部歸于空,空。」
他把後一個「空」字大聲叫出來,竟令得听到的人都為之震動。
我用力搖了搖頭,陳長青所說的這一切,我難以接受,陳長青「咭咭」地笑︰「看,我早說你不懂,是不是?」
我無法不承認︰「是,我不懂。可是你也不懂,你的師父也不懂。」
陳長青道︰「是,我從來也不曾否認過這一點——但是,只要我們師徒努力,就一定會有明白的一天。」
我忍受不了他的語氣,冷笑道︰「你要是真的那麼有自信,也不會苦惱至于此了。」
陳長青卻笑了起來︰「這你又不懂了,凡是新生,都經過大痛苦而後誕生,人如此,連蟲也如此,繭化成蟲,掙扎出來之時何等痛苦。釋迦牟尼不是經過大痛苦,如何會悟出佛理來?」
我道︰「好,好,你說得有理——說起佛理,你們難道一點也不信服?」
陳長青笑了起來︰「身為人,以為做鬼便解月兌,做神做佛便解月兌,可是看來,神鬼佛和人,也沒有多大差別,理一面要『四大皆空』,一面又要成佛,既有欲求,何空之有?連釋迦也難以自圓其說。我們現在追求的確然是空,但此『空』,和佛理的『空』又有不同,我們要的是『真空』——真的一無所有,徹底絕滅,不同那『假空』——既有西方,何得雲空?」
陳長青一口氣說下來,听得我目定口呆。
他所要求的「真空」,听起來自然比佛理的「空」來得真。佛理一再強調「空」,可是最高目的,卻不是空,而是成佛!
陳長青這一聲責問︰「何空之有?」只怕令牟尼佛駕西來,也難以自辯。
既有目的,何空之有,要徹底到甚麼都沒有了,才是真「空」。
天池上人並非佛弟子,所以他能明白這個道理,而一般佛門弟子,卻無法悟到這一境地了。
溫寶裕在我和陳長青的這席對話中,一直插不上口,直到這時,他才道︰「你的目標如此偉大,連神、佛都還不是終點,那……我們這幾個朋友,就算全成了鬼,只怕也幫不了甚麼。」
陳長青當仁不讓︰「這個自然,我曾說要幫我,除非肯死,變了鬼再說,也只是說說而已。天地之間,鬼魂億萬,不是並入陰間,就是投向輪回,再不就是不知何所為的孤魂野鬼,能像我和師父那樣,忽然悟到了生命真正奧秘,知道要解決生命苦痛,唯有大解月兌的,少之又少。」
我听了他的話,不知是同情好,還是覺得好笑。因為相類似的話,在人間,也一樣有人說,人間就有人自以為別人甚麼都不懂,只有他才懂的,這種人常掛在口邊的話是「眾人皆醉我獨醒」——這「獨醒」之人,自然痛苦莫名,不知如何才好,多有自求一死,以為可以解月兌的,但是變了鬼之後,若是和億萬鬼魂一樣,成了醉鬼,那也就沒事了,若是和陳長青那樣,也是「眾鬼皆醉我獨醒」的「醒鬼」,那就非但沒有解月兌,而且更陷入困境之中,又要去追求大解月兌了。
這「大解月兌」的目標雖然有了,但如何可以達到,悠悠歲月,只怕誰也說不上來。
我本來推斷陳長青是在困境之中,所以急于想幫助他——如此,我的推斷沒有錯,可是,他身臨的卻是如此這般的困境,我真是愛莫能助了。
我只好說些空泛的話去安慰他︰「千古以來,我看總有些鬼魂,也明白這個道理,你可以去找了來,結為同志,共同探索,集思廣益,或者事半功倍。」
陳長青可沒有回答,我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忍不住大笑︰「有一個古魂,你大可先去找他。」
陳長青竟沒有听出我的諷刺之意,還追問道︰「誰?」
我忍住了笑︰「就是說『眾人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三閭大夫,跳進江中想求解月兌的屈原,我看他非但沒有解月兌,一定更是苦惱,也想追求大解月兌,毫無疑問,你們正是同志。」
陳長青仍然不以為我在取笑他,連聲道︰「誠然,誠然,千古以來,屈子可說是一個清醒人。」
溫寶裕道︰「清醒鬼。」
陳長青冷笑數聲︰「說來說去,你們還是不懂。」
我和溫寶裕忙解釋,我們在听了他的話之後,雖然不是全懂,可是也明白了不少。
可是我們解釋了半天,陳長青卻再無音訊。
我們四人輪流再想請他出聲,但一直到了下午時分,仍然沒有結果,這才放棄。
我和紅綾,回到家中,一進門,就听得樓上白素的聲音︰「你們父女怎麼到如今才回來,要貴客久等。」
我這才記起,白素和陰間使者李宣宣有約,李宣宣若在午夜時分前來,當真等得久了,而我正有許多有關靈魂的事要和她商討,所以我叫道︰「對不起,實在是事情太……古怪,我們還有許多不明白之處。」
我和紅綾,急急上樓,只見李宣宣神定氣閑,並沒有急于離去之意,這才放下心來。
我先把陳長青和天池上人的情形,詳細說了,白素和李宣宣都听得很是用心。
我說完了之後,李宣宣神情肅穆,並不出聲。白素伸過手來,握住了我的手。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剛才我所說的一切事,都極其可怕,因為人的生命,似乎是一個沒有終極的苦痛的漩渦,連死亡都不能擺月兌,再生轉世,雖然是生命的延續,但同樣也是苦痛的延續。
這樣一想,生命竟是無盡止的苦痛,這豈非可怕之至?
過了一會,李宣宣仍不出聲,我就問︰「有些問題,你最有資格給答案了,例如,是不是有方法使靈魂徹底消滅,不再有任何形式的存在?」
李宣宣又想了一會,才道︰「目前,應該沒有——」我听了之後,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失聲道︰「那豈非……永遠沒有真正的大解月兌?」
李宣宣道︰「不能說『永遠不會有』——若是有許多人,或是許多靈魂,都要求有種大解月兌,那遲早會探索出方法來的。問題是,並不是有很多人想那樣,眾多的生命,對生命本身很滿足,希望一直延續下去,或者對于靈體的單獨存在,也感到滿意,絕不想徹底毀滅。「
我呆了片刻,從紊亂的思緒中,理出了一個頭緒來︰「你是說,『眾人皆醉』——眾多的人,都很滿意那種『醉』的境界,並不要求『清醒』?」
李宣宣點頭︰「就是這個意思,靈魂的意願,和人的意願,其實一致。在人口的比例中來說,自殺以求解月兌的人是極少數,進入空門的人也屬極少數,絕大多數的人,都好好活著,盡管活著會帶來很多苦痛,但也總能找到一些快樂去抵銷,不是人人都想死,而靈魂的情形也一樣,絕非大多數靈魂都想徹底消滅。」
我連連點頭︰「是,在我接觸過的靈魂之中,陳長青可以說是最特別的一個。」
李宣宣道︰「和他一樣想法的,當然還有,我也可以認為他們是徹底看透了生命的可悲性,從而想徹底結束,這是由于他們的認識太深之故。」
我有點疑惑︰「認識太深?」
李宣宣道︰「是啊,知得越多、越深,就越感到人生無常,沒有意義,知得少的,快快樂樂地在享受生命,人間的情形,一直就是如此。在靈界,情形也一樣。對生命的意義,根本不作探索,渾渾噩噩的愚者,不是比整日思索的智者快樂得多嗎?」
听了這樣的說法,我不禁苦笑,李宣宣似笑非笑︰「你對陳長青的想法,如此關切,莫非你也進入了這『智者』的範圍之中了?」
我嘆︰「我不知道,但我願意自己不是……那種……『智者』。」
李宣宣也嘆了一聲︰「或者,智者日多,就真能探索出大解月兌的法子來——真正只有做到那地步,才能解決一切煩惱。」
我苦笑不絕︰「或許,這只是地球人的想法,外星人的觀念,不知如何?」
李宣宣道︰「你太貪心了,連自己本身生命的去向,都一無所知,還想去知道別人的。「
我無話可說,只好道︰「那你……也幫不了陳長青?」
李宣宣搖頭︰「沒有辦法,他所要求的那麼高,自然所感到的苦惱也高。無知、無求,便無苦。有知、有求,便苦,知得越多、所求越高,便越苦。李宣宣最後幾句話,頗值人反覆回味,白素喃喃地道︰「要是可以做到知而無求——」才說了一半,白素就住了口,我們三人一起笑了起來——要「知而無求」,這已是「求」了,結果還是一樣。
李宣宣又道︰「陳長青的情形,其實也不必太為他擔憂,他這種情形,人間多的是,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真正因之而感到活不下去的人,畢竟是極少數。」
我嘆了一聲︰「知得太多還不要緊,想得太多才最是麻煩。」
白素道︰「這話白說了,知得多,必然想得多,連電腦知得太多,也會產生自己的想法,何況是人腦?」
李宣宣忽然抬頭,目光並無目標,她緩緩地道︰「李先生和莊先生,早就指出過,『棄智』乃是生命中的重要過程,可以『明天下』——那個時代的人,對生命了解之深刻,猶在現代人之上,現代人對生命的奧秘,越來越不深究了。」
我道︰「這正走上了『棄智』的路,倒走對了,醉生、夢死,不去深究,便也是解月兌的第一步了。」
李宣宣默然半晌,花容黯然,也無法知道她是在想些甚麼。
我本來還想問她一些有關她本身的問題——她當年是由于生活的不如意,求生不能,蹈水求死的,不知道她當年死了之後,是不是把生前的痛苦也帶了去,感到了更大的痛苦?
這個問題,「私人」之至,我和李宣宣畢竟不熟,不好意思冒然相詢,所以我望向白素,意思是白素和她來往較深,是不是可以問一問。
白素一見我的神情,就知道我在打甚麼主意,她搖了搖頭,表示不便相問。
我自信我和白素之間的小動作,李宣宣並沒有注意,所以她又說了一些,是她自發的,也等于是回答了我想問的問題。
她的神情很是感慨︰「當年,我一死以求解月兌,等到靈體獨存之後,才知道事情不是那麼簡單,當時,我可以選擇的只是輪回再生,我一念及生前的苦難,便絕不想再重覆一次,而靈體獨存,又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飄蕩失落之感,我有幸在這時候,遇上了陰間主人,才有了新的安排,不然,也必定和陳長青一樣,致力于徹底大解月兌了。」
我道︰「可是陳長青卻不肯到陰間去。」
李宣宣道︰「陳長青見識超人一等,想法自然也不一樣。在他看來,處于陰間中的靈體,渾噩無知,不知生命為何物,是生命中的低級存在,他自然不屑為伍,而他又不知如何去走他高級的路,于是他就成為悲劇人物——這種人物,人間也有,不獨靈界。」
李宣宣幾句話道破了陳長青如今的處境——雖然令人同情,但也有點咎由自取,要是他隨和一點,跟隨大流,去輪回再生也好,在陰間悠然存在也好,就不會有甚麼悲苦不樂了。
可是他偏偏要與眾不同,要「獨醒」,那只好祝他總有一天,能達到目的了。
當然,說到底,我還是很關心他,所以我再問︰「以陰間主人一二三號之能,是不是有方法,能把人的靈體徹底消滅?」
李宣宣搖頭︰「我不知道——我從來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看來不像是有辦法,不過……」
我接道︰「不過甚麼?」
李宣宣道︰「不過……我想這個問題,想到過的人,本來就很多,不自陳長青和天池上人始。」
我皺眉︰「這話怎麼說呢?」
李宣宣道︰「佛教的理論上,就曾多次提及過這種完全絕滅的想法,而且說得明了、簡單,直接之至,我相信那一定是釋迦牟尼和他的弟子,真正想通了之後,留下來的心得,只不過後世人全誤解了,或是未能真正明白其中的涵義。」
我听她說得如此肯定,也不禁覺得詫異,因為即使不是佛教信徒,對于佛學的道理,也必然有些接觸,我也是個例子,何以我竟不覺得佛理之上,有如此徹底決絕的想法。
李宣宣見我面有猶豫之色,就緩緩念道︰「照見五蘊皆空,不生不滅……不增不減,不受想行識……能除一切苦厄……」
听到這里,我已然直跳了起念來。
李宣宣念的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佛學經典《金剛般若密多心經》,簡稱「心經」,連五六歲小孩,都能瑯瑯上口的。
那字字句句,仔細一想,確然都是陳長青和天池上人要追求的目標——「五蘊皆空」是真正的空,「不生不滅」,擺明了不要再生,「不增不減」說得再清楚不過,甚麼都不要了,又何求來生,何求成佛?只有到這一地步,才能「除一切苦厄」。
這樣簡單明了的訓示,可是世人在誦讀心經之余,有多少能夠真正了解?世俗都只著眼于「此生」的一切苦厄,以為「此生」一結束,苦厄也隨之而解月兌,卻不知道,真正的解月兌來自「不生」,只有徹底的空,才是徹底的解月兌。
但是,這種精義,對連此生的苦厄都不肯放棄的世俗人來說,未免太奢求了。
我想了一會,神緒頗有點痴呆,我道︰「然則釋迦牟尼和他的弟子,真正大解月兌了?」
李宣宣一攤手︰「誰知道。或許有一部分是,但肯定有很多沒有——還要『渡』世人的,就有所求,怎能真正得成正果!」
我點了點頭︰「所謂『正果』,就是甚麼都不要,任何生命的形式都不要,沒有生命,才是真正目的。」
說到這里,我嘆了一口氣︰「既然已有前例,我不必為陳長青擔心,天池上人和佛門的關系本就密切,只是他接觸的一切,受『轉世』的觀念影響太深,一時之間,難以擺月兌。等到他進一步想通時,問題就簡單了。」
李宣宣道︰「大抵如此。」
白素神情惘然︰「這……真是難以想像,事情要是輪到了我們——」我笑道︰「你放心,到時,陳長青一定會幫我們的忙。」
白素蹙眉︰「他已不存在了,如何幫我們?」
我大笑︰「你不知道歷史上的高僧,多有自己已修成正果,但是為了渡有緣人,一耽擱就是幾百年的,我們就是陳長青的有緣人——除非到時,他還未曾想到辦法,那就只好一起探索了,反正有了目標,知道了是怎麼一回事,總比在錯誤的路上兜圈子好得多了。」
李宣宣感慨︰「我還是那句話——世俗人在『錯誤的路上兜圈子』,只要不知那麼多,不想那麼多,一樣自得其樂,享受人生。」
我陡然伸手,把白素拉了過來︰「說得對,我們就是這類世俗人。」
李宣宣笑著站起身來︰「對了,還有一件事,非說不可——藍絲所學的召靈降頭術,雜亂不純,召了凶靈來,很難驅走,十分可怕,不可亂試。」
我忙道︰「是,是,我對他們說,叫他們不可亂試。」
本來,我心中在想,若是通過甚麼辦法,把附在兵刃上的靈魂,一個個召將來,听听他們生前的遭遇,每一個必然都有一段極精采的故事。
如今听李宣宣這樣一說,當然不敢亂來了。
我正想問李宣宣,藍絲的降頭術,是不是可以有甚麼方法改進一下,使得兵器上的凶靈,易請易送,一抬頭,李宣宣已經不見了,只有白素望著我笑,似乎是在笑我,連這點小事也放不開,還談甚麼真正的大解月兌。
我自己也覺得好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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