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在永樂元年便已指定為「北京」,改稱「順天府」,與當時京師的「應天府」南京平等看待。
另外,這位當年的燕王朱棣,又設立了「行後車都督府」、「行部」,「國關子監」。
北京的新宮殿,在永樂五年五月開始鳩工建造,到了永樂十八年底才完工,前後費時共十三年七個月。
從永樂十九年起,「北京」改稱京師,而原來的京師改稱為「南京」,所有的中央衙門,都搬到了「京師」去,在「南京」僅留下了「南京宗人府」、「南京都察院」、「南京五軍都督府」、「南京吏部」、「南京戶部」、「南京國子監」等。
這位燕王朱棣遷都北京,是有用意的。在天下無事時,可以在南京位置年高德劭的閑員;一旦京師發生問題,也可以作為應變的依據。像祟禎十七年四月,京師淪陷,史可法便以「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的地位,號召各方,把福王朱立嵩立為皇帝(可惜福王不是一塊好料,否則明朝的半壁江山,未必不能保持)。
成祖遷都的最大作用,在于面對北元的威脅,不肯示弱。
但是他不該拋棄大寧故地,鑄成大錯,他把欒河與遼河之間的廣大地區,白白地送給了「兀良哈」設立的三個「羈縻衛」,以後這三個「羈縻衛」不但不接受明朝羈縻,反而常替明朝的敵人帶路,打先鋒,使得明朝的京師,時時處境十分危險。
口口口
這一天,北京城來了個人,那是個身材頎長,穿一襲黑衣,頭戴寬沿大帽,手里提著個長長行囊的人。
一頂寬沿大帽遮住了大半張臉,除了從鼻下的膚色看出此人頗為黝黑外,別的再也難看見什麼。
他步履穩健地進了北京城。
他又停也未停地直闖內城。當然地,在內城的城門口,他被守門的禁衛軍擋了駕。
但是,他翻腕自袖底托出一面金牌,使得守城的武官立時矮了三尺。他很神氣地開了口︰
「錦衣衛駐扎在什麼地方?帶我去!」
那名武官忙交待了幾句,親自拉過了兩匹馬,陪著他直馳而去,沒多久,到了一處大衙門前。
這兒,緊挨著紫禁城,這大衙門十分宏偉氣派,兩扇大門敞開著,石獅對峙,石階高築,門前站立著四名腰里挎刀,身穿錦衣的精壯漢子。
「錦衣衛」這三個字十分地懾人,那武官老遠地就勒住了馬,拍手一指,怯怯地道︰
「稟大人,這兒就是錦衣衛!」
那黑衣客抬眼打量了一下,點了點頭,道︰「有勞了,你回去吧!」
翻身下馬向著那大衙門行去。
背後,適時響起了蹄聲,那名武官唯恐被留下地上馬離去了。
那黑衣神秘客未停步,上石階直闖大門。
突然一聲冷笑︰「你的膽子不小,滾下去!」
左邊一名錦衣漢子飛起一腿踢了過來。
那神秘黑衣客哼地一笑,道︰「難怪人人怕錦衣衛!」
停步未動,砰然一聲,那錦衣漢子一腳踢個正著,這一腳有如踢到了鐵樁上,哎呀一聲痛呼尚未出口,那神秘黑衣客伸腿一勾,砰然連聲,滾下去的是那錦衣漢子。
這還得了!誰敢打錦衣衛,而且是在錦衣衛門前!
叱喝聲中,另三名怞出了腰刀!
「別動!」神秘黑衣客抬手托出那面金牌,三名錦衣漢子立即直了眼,收起腰刀躬下了身︰「大人是……」
神秘黑衣客微微一笑,道︰「我來自江湖,要見你們指揮使。」
一名錦衣漢子一哈腰道︰「指揮使在,大人請!」
神秘黑衣客昂然走了進去。
門內,觸目皆是錦衣漢子,一個個步履穩健,眼神十足,都紛紛投過來詫異的一瞥。
到了院子里,神秘黑衣客停了步,道︰「麻煩替我通報一聲,我就在這兒等了。」
那錦衣漢子躬身答應,飛步奔了進去。
片刻之後,他跟在一人之後走了出來,那人一身錦服,領口上繡著三圈金色的圈圈,身材瘦高,年約五旬上下,蠶眉、細目、隆準,留著兩撇胡子,滿臉透著陰狠奸詐,隱穩有懾人之威,看步履,看眼神,十足地內外雙修一流好手。
近前,那老者堆起滿面笑容,目光凝注道︰「閣下是……」
神秘黑衣客截口說道︰「可是陸指揮使當面?」
那老者含笑說道︰「老朽正是陸讞!」
神秘黑衣客平托金牌遞了出去,道︰「指揮使可認識這面金牌?」
錦衣衛指揮使陸讞忙躬下了身︰「欽差駕到,一如上位親臨!」
神秘黑衣客淡淡一笑,道︰「指揮使不必如此,我一介草莽,這只在證明我如今是為官家做事而已……」頓了頓,接道︰「我姓嚴,叫嚴慕飛,解學士讓我來見指揮使,有機密大事當面討教!」
陸讞「哦!」地一聲,道︰「原來是解學士……老朽明白了,閣下請!」
一側身,擺手往後讓客。
陸讞陪著嚴慕飛進了後院,在他那指揮使的密室中,分賓主落了坐。坐定,陸讞陪著笑說道︰「對閣下,老朽是仰慕已久……」
「豈敢!」嚴慕飛道︰「嚴慕飛在江湖上藉藉無名。」
陸讞笑了笑道︰「解學士推崇閣下是當今江湖中的一位奇才,適才閣下能一下放倒一個敝屬,足見解學士之推崇不差。」
嚴慕飛淡淡笑道︰「指揮使莫要見怪,那是自衛,並無意炫露自己所學。」
陸讞嘿嘿一笑,道︰「他學藝不精,怪得誰來?閣下教訓得好,免得他們永遠那麼不知天高地厚,連朝廷大員也不放在眼里……」
頓了頓,在嚴慕飛沒說話之前,他接著說道︰「閣下去看過解學士了麼?」
嚴慕飛道︰「解大人現在返京路上,我比他早一步。」
陸讞「哦!」了一聲,道︰「那怪不得,閣下要陸讞效勞的是……」
嚴慕飛道︰「指揮使該已知道,我被朝廷征召是干什麼的?」
陸讞陪笑說道︰「老朽不知道,尚請閣下明示。」
嚴慕飛道︰「指揮使當真不知道麼?」
陸讞老臉一紅,忙道︰「听說過一點,只是事關重大,不敢亂猜……」
嚴慕飛淡然一笑道︰「彼此一家人,指揮使不可見外!」
陸讞老臉更紅了,忙道︰「閣下是欽差,持有上位頒賜金牌,陸讞怎會,怎敢!」
嚴慕飛道︰「那麼指揮使請說說看!」
陸讞定了定神,沉吟了一下,道︰「不知是不是找尋建文……」
嚴慕飛點頭說道︰「不錯,正是這件事。」
陸讞笑道︰「朝廷可謂找對了人,有閣下出馬,找尋建文那該易如反掌吹灰!」
嚴慕飛道︰「那還得指揮使賜以鼎力。」
陸讞搖頭說道︰「不瞞閣下,錦衣衛奉命大搜天下多次,鄭公公(鄭和)也曾奉旨前往海外各處,但都未能尋得一點蛛絲馬跡。」
嚴慕飛道︰「倘如此,解學士就不會讓我來向指揮使當面討教了。」
陸讞愕然說道︰「閣下,解學士怎麼說的?」
嚴慕飛道︰「解學士要我來見指揮使,並說指揮使對我這次使命,也許會有些幫助。」
陸讞想了想,「哦!」地一聲道︰「老朽明白了,解學士該是指的這回事……」頓了頓,接道︰「閣下可知道老朽現職的前任、紀綱指揮使此人?」
嚴慕飛一點頭,道︰「久仰,太祖在位時,他立過不少功勞。」
「不錯。」陸讞點頭說道︰「紀綱在任內,確實查了不少的逆臣。」
嚴慕飛道︰「那麼,如今指揮使提他……」
陸讞道︰「閣下有所不知,紀綱跟建文是同時失蹤的。可巧上位大軍破京之際,紀綱隨侍在建文身側,所以有人以為紀綱必然知道建文的下落,而且很有可能是他助建文逃出京的。」
嚴慕飛道︰「原來如此。」
陸讞皺眉一搖頭,道︰「閣下不知道,這多年來老朽也一直在搜尋他的下落,可是始終沒找到他。去年有人密報說在汴梁看見他,及至老朽本人趕去時卻撲了一個空,雖曾找遍全城,但連他的影子也沒有找到……」
嚴慕飛道︰「這麼說,指揮使是一直在找紀指揮使,而不是找建文了?」
陸讞點頭說道︰「事實如此,老巧始終認為只要找到他,就必能找到建文。」
嚴慕飛道︰「這麼說來,我也只有先找紀綱了。」
陸讞道︰「事實上老朽也只能幫這麼大忙了。」
嚴慕飛沉吟了一下,道︰「陸指揮使,宮里鄭公公為什麼遠尋到海外去?」
陸讞道︰「那是因為聖上懷疑建文逃亡到海外去了。」
嚴慕飛道︰「以指揮使看,有可能麼?」
「難說。」陸讞搖了搖頭道︰「固然,紀綱的行蹤在中都開封出現過,可是那並不能意味著建文也在中原,也有可能紀綱是有意出現在中都,引開朝廷對海外的注意。」
嚴慕飛點了點頭,道︰「指揮使分析得好,鄭公公回來了麼?」
陸讞道︰「早在半年前就回來了。」
嚴慕飛道︰「不再去了麼?」
陸讞搖頭說道︰「聖上不找到建文絕不甘心,以老朽看,該不會僅這一次。其實,那名義上是宣揚國威,多去幾趟該是有百益而無一害。」
嚴慕飛點了點頭,沉吟說道︰「指揮使說得是,當年上位帶兵破京闖宮時的情形,指揮使清楚麼?」
陸讞想了想道︰「老朽談不上清楚,只能說略知一二。當年聖上帶兵破京進宮的時候,老朽猶是錦衣衛中的一名大檔頭(一等領班)。老朽帶著人進宮探視時,內宮已然起火,宮門口掉著一只鞋子,後經辨認,才知道那是紀指揮使的……」
嚴慕飛「哦!」地一聲截口說道︰「怎見得建文、紀綱指揮使,不是縱火自焚,活活地燒死在宮里了?」
陸讞淡然一笑,搖頭說道︰「閣下,前幾年紀指揮使曾在中都出現過,他既猶活著,建文該也健在。」
嚴慕飛道︰「怎見得那密報之人不是看錯了,或者是謊報?」
陸讞道︰「看錯了或有可能,謊報他沒有那個膽。此人在太祖時蒙恩,太祖崩前雖然已經告老退隱,但是如今他無時無刻仍為朝廷所用。」
嚴慕飛道︰「該是已化明為暗,秘密地為朝廷效力了?」
陸讞遲疑了一下,點頭說道︰「也可以這麼說。」
嚴慕飛凝目問道︰「指揮使,可否賜告此人是誰?現在何處?」
陸讞搖頭說道︰「抱歉,這個老朽不知道,此人直接受大內節制,對任何朝廷大員有權先斬後奏,在聖上面前是個炙手可熱,紅透了的人物,任何人都視他為生死判,莫不怕他三分。除了聖上之外,恐怕沒人知道他是誰,現在何處?」
嚴慕飛何等人物,心知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肯說。
他清楚,陸讞此人是個十足的鬼精靈,當年的太子太傅藍玉伙同丞相胡惟庸造反時,告密的人就是他這位錦衣衛的檔頭。此人不曾入造反之伙,也不可能被邀,而是從眼線之流的人物得到了這消息,于是,藍玉在上朝時被捕,第二天移付錦衣衛,第三天就被殺了。
說他是鬼精靈,也可以說此人干秘密工作的能力非常高,因之燕王朱棣篡位後,他來個見風轉舵,燕王也就把他擢升為錦衣衛指揮使。
當即,嚴慕飛淡然一笑,道︰「這麼說,此人確稱得上一個既神秘而又厲害的人物?」
「可不是麼。」陸讞附和著道︰「可是說來也應該,他替聖上建過大功勞,凡是建文的人,自聖上登基以後不到多久,就會被他消除了,紀綱是唯一漏網的人,就像在太祖時……」
倏地住口不言。
嚴慕飛不舍地道︰「此人在太祖時又建過什麼功勞?」
陸讞笑了笑,搖頭說道︰「老朽不太清楚,總之,此人武功身份大不相同,凡人動他不得。」
嚴慕飛淡然一笑,道︰「太祖登基後,火焚凌煙閣諸位功臣,將開國的有輔佐之功的人一網打盡,恐怕就是此人的主張。」
陸讞微微一驚,道︰「誰說的?老朽從未听過。」
嚴慕飛笑了笑,道︰「論功勞,該以此為最。」
陸讞搖頭說道︰「以老朽看,似乎不大可能。」
嚴慕飛道︰「何以見得?」
陸讞目光一凝,含笑說道︰「閣下對此人,似乎很有興趣?」
顯然地他已動了疑。
而嚴慕飛表現得十分平靜,他笑著道︰「當然,此人對我的幫助,也許比陸指揮使還要大。」
陸讞哈哈一笑,搖頭說道︰「他若能幫這麼大的忙,聖上早就找到建文了。」
嚴慕飛呆了一呆,失笑說道︰「說得是,看來此路不通。指揮使,對于紀綱的行蹤,最近可得到過什麼報告?」
陸讞搖頭說道︰「只有一次,自那次後至今再沒有任何報告」
嚴慕飛道︰「我看那人的辦事能力不怎麼樣……」
陸讞「哦!」地一聲,凝目問道︰「閣下,怎見得?」
嚴慕飛道︰「他既見著了紀綱,就該立即予以擒捕,還作得什麼密報。」
陸讞搖頭笑道︰「閣下有所不知,紀綱指揮使跟老朽這指揮使不一樣。論所學,老朽難望項背,一二十個高手根本不在他眼內,也根本近他不得。」
嚴慕飛「哦!」地一聲道︰「真的麼?」
陸讞道︰「老朽豈會對閣下危言聳听,更不會長他人銳氣,滅自家威風。閣下日後若找到紀綱,就知老朽所言不虛了。」
嚴慕飛眉鋒微皺,搖頭說道︰「那就麻煩了……」
陸讞道︰「怎麼?」
嚴慕飛道︰「陸指揮使請想,建文身側有這麼個人,對要搜捕建文的人來說,這不是很大的麻煩麼?」
陸讞微微一笑,搖頭說道︰「閣下這話,老朽不敢苟同。」
嚴慕飛道︰「指揮使有什麼高見?」
陸讞目光凝注,直欲看透嚴慕飛的肺腑,含笑說道︰「閣下的一身所學,必在紀綱之上,否則的話,朝廷不會派解學士多方查訪,征召閣下。」
嚴慕飛淡然一笑,道︰「那是指揮使看重。」
陸讞笑道︰「不是老朽夸口,老朽看人從沒有走過眼。以老朽這雙老眼看,閣下該是允稱當世第一高手的俠骨柔腸,劍膽琴心,‘玉龍美豪客’。」
嚴慕飛著實地吃了一驚,道︰「怎見得?」
陸讞笑道︰「只因為紀綱一身所學允稱當世第二,倘不征召第一高手,放眼天下,誰能奈何他?」
嚴慕飛頓時更提高了警惕,笑道︰「指揮使畢竟高明,難怪統領錦衣衛。」
陸讞站起舉手就是一拱︰「嚴大俠,請恕老朽失禮,今日能拜識俠駕,老朽可說三生有幸,榮寵無上,足慰平生了。」
嚴慕飛跟著站起,含笑答禮,道︰「指揮使令我深感羞愧汗顏,想嚴慕飛不過一介江湖草莽,何敢當指揮使這般看重……」
陸讞道︰「老朽仰慕嚴大俠已久……」
嚴慕飛道︰「指揮使再要這麼說,我可就坐不住了。」
陸讞忙道︰「嚴大俠請坐,既然嚴大俠連老朽這肺腑之言也不願听,老朽不說就是。」
嚴慕飛未再落坐,含笑說道︰「指揮使,嚴慕飛真要告辭了。」
陸讞微愕說道︰「怎麼,嚴大俠真要走?」
嚴慕飛點頭說道︰「我來的目的,只是向指揮使討教,如今討教已畢,該走了。身負重任,也不敢多事停留。」
陸讞道︰「既如此,老朽不敢再留嚴大俠,只是嚴大俠下次來京,千萬容老朽做個東,好生招待一番。」
嚴慕飛道︰「指揮使太過垂愛了。」
陸讞道︰「豈敢,應該的,應該的。」
嚴慕飛方待拱手告辭,陸讞目光一轉,接著說道︰「嚴大俠對找尋建文的事,不知將如何著手?」
嚴慕飛道︰「跟指揮使一樣,我打算先找尋紀綱。」
陸讞道︰「對于找尋紀綱,嚴大俠又將如何著手?」他厲害!
可是嚴慕飛也不含糊,當即淡淡說道︰「指揮使既不肯賜告秘密替朝廷效力那人,我只好憑自己當年在江湖的關系,四處闖闖試試了。」
陸讞老臉一紅,忙道︰「嚴大俠千萬明鑒,老朽實是不知道,否則……」
嚴慕飛哈哈一笑,道︰「開玩笑的,指揮使莫要介意,指揮使公忙,我告辭!」
一拱手,轉身向外走去。
陸讞忙道︰「容老朽恭送。」
快步跟了上去,他送客一直送到大門外,眼望著嚴慕飛下階遠去,他那唇邊浮起了一絲詭異笑意,轉身走了進去。
口口口
永樂年間的南京,已大不如洪武年間的應天府了。
只因為如今的南京,只是一個「留都」,而不再是「京都」了。
當然,除了這,南京在其他方面是絲毫沒有改變的。
六朝金粉,豪華冠絕一世,夫子廟、秦淮河仍然是那麼繁華,那麼熱鬧,充滿了喧嚷與脂粉。
周邦彥的那闕金陵懷古︰
怒濤寂寞打空城……
莫愁艇子曾系,空餘舊跡郁蒼蒼,
霧沆半壘……
酒旗概鼓甚處市,想依稀王謝鄰里……
那只是說「金陵」已不如六朝時那麼繁華鼎盛。
王安石的金陡懷古,李白的感慨!
吳宮花草埋幽靜,
晉代衣冠成古丘。
那也是懷念六朝。
放眼看,如今的南京,應該比它在洪武年間為「京都」、稱「應天府」時,更為熱鬧些才是。
這天正午,南京那宏偉的北門口進來個人,一襲黑衣,一頂大帽,一只長長的行囊,是嚴慕飛,他依舊那身打扮。
甫進城門,他折向了城門邊民宅的滴水檐下,那兒幾個要飯花子正在曬太陽逮虱子。
嚴慕飛到了近前,那些要飯花子只懶洋洋地抬頭瞅了他一眼,沒向他伸手,也沒向他出碗。
想必,他們已經吃飽了,喝足了。
而,嚴慕飛一拋腕,「當!」地一聲,一塊黃澄澄的東西掉在了地上一只破碗里。天!
那硬是一塊金子。
誰見過這麼慷慨、大方、闊綽的施舍?
花子們一怔,個個停手詫異地直了眼。
突然,一名蓬頭垢面,兩眼布滿血絲的中年瘦花子開了口,聲調竟然十分平淡、鎮定︰
「謝謝這位爺!」
嚴慕飛一搖頭,含笑說道︰「閣下,我不是施舍。」
那中年花子一怔道︰「那麼你這位爺是……」
嚴慕飛垂手一指破碗中金塊,道︰「要飯的眼光都夠銳利,請看看,這一塊有多重?」
那中年瘦花子不經意地溜了一眼,道︰「不多不少,整整一兩。」
嚴慕飛笑了。
「果然眼光銳利,不錯,它是整整一兩,而且成色上等。」
中年瘦花子直著一雙血絲滿布,似剛睡醒,又像喝多了老酒的眼道︰「尊駕請直說。」
嚴慕飛微微一笑,道︰「我是一個遠自他鄉而來的生意人,想憑這重一兩、成色上等的一塊金子,向諸位買件東西。」
中年瘦花子道︰「尊駕要買什麼?」
嚴慕飛道︰「多年前一件事的情形。」
中年瘦花子道︰「幾年前的什麼事?」
嚴慕飛道︰「十九年前‘靖難之役’,燕王朱棣兵破應天府,闖宮的事。」
中年花子臉色一變,搖頭說道︰「不知道,你請別處買吧!」
有了這一句,眾花子又低頭抓起虱來。
嚴慕飛微微一笑,一拋腕,「當!」地一聲,又是一塊金子掉在破碗中,他道︰「在下再加一兩。」
中年瘦花子連看也未看一眼。
半晌過後,破碗里又多了八塊金子︰「由一兩加到十兩,這不是個小數目。」
中年花子突然冷冷說道︰「你再多出一百兩也沒用,這兒沒人知道。」
嚴慕飛一笑,道︰「好,我到別處買去。」
說完翩然而去,十兩金子竟也不要了。
滴水檐下的那些要飯花子,竟也沒一人開口,也沒一人抬眼,更沒一人去拿那些黃澄澄耀眼的金塊。
嚴慕飛沒往城里走,他拐個彎沿著城牆往西行去。靠城牆處,是一片荒涼的曠野。他找了棵大樹,盤膝坐在大樹下,把那只長長的行囊往腿上一擱,然後往後一倚,拉下了大帽竟然養起神來。
良久,一陣輕捷步履聲行近,停到了他身前。
他拉開大帽一看,只見那中年瘦花子神色冷漠地站在他眼前,他微微一笑,道︰「閣下奈何擾人好夢?」
那中年瘦花子冷冷說道︰「閣下的金子忘記拿走了,我特來奉還。」
一拋手,一道金光直奔嚴慕飛胸口射到。
嚴慕飛一笑說道︰「我還是真忘了,謝謝,累閣下跑這一趟。」
拿起那長長的行囊前伸一擺,那道金光全落到了行囊上,十塊金子整整齊齊地排列著。
那中年瘦花子臉色一變,震聲喝道︰「好手法,尊駕是……」
嚴慕飛道︰「一個遠自他鄉而來的生意人,姓嚴,嚴慕飛。」
那中年瘦花子道︰「尊駕想知道的情形是……」
嚴慕飛道︰「兵慌馬亂,內宮起火時,錦衣衛指揮使紀綱的去處?」
那中年瘦花子道︰「尊駕問這是……」
嚴慕飛淡然笑道︰「買者出錢,賣者出貨,閣下何必問這麼多?」
那中年瘦花子冷哼一聲,一揚手,只見人影閃動,十幾名要飯花子一起射落,恰好把嚴慕飛包圍在中間,個個手執打狗棒,目光炯炯,眼神十足。
嚴慕飛微微一笑,抬眼說道︰「聞下這是什麼意思?」
那中年瘦花子冷冷說道︰「彼此都是江湖上混的,誰的眼中也柔不進沙子。我再問尊駕一句,你問這干什麼?」
嚴慕飛含笑說道︰「那麼我也奉告一句,我不會屈于威武的。」
那中年瘦花子冷笑說道︰「好個不屈于威武!你來自北京,大搖大擺地進出內城,你當我不知道你是干什麼的?……」
嚴慕飛一怔,笑道︰「‘窮家幫’的跟線之廣,消息之靈通快速,誠然令人嘆服。」
那中年瘦花子道︰「尊駕莫要自誤!」
嚴慕飛道︰「要飯花子何來天膽,竟敢糾眾向我這麼一個身份的人動手行凶?‘窮家幫’如想繼續在南京立舵……」
那中年瘦花子冷笑說道︰「‘窮家幫’今後在南京照樣屹立不誤,上!」
他喝了聲「上」,四面眾花子閃身掠至,打狗棒疾遞,齊指嚴慕飛周身諸大袕,攻勢異常威猛凌厲。
嚴慕飛一笑說道︰「花子殺人,而且是官家人,這還成什麼世界?」
雙手抬起一抓一撈,只听驚呼四起,眾花子紛紛暴退,滿面驚駭,個個目蹬口呆。
嚴慕飛雙手捏著十幾根打狗棒,而且連站也沒站起。
那中年瘦花子勃然色變,目光盡射驚駭,喝一聲︰「好高的身手,沒想到官家竟有如此高人。」
嚴慕飛一笑說道︰「打狗棒奉還諸位,倘有不服,盡請再試試!」
雙腕一振,十幾根打狗棒立即月兌手飛出,篤篤連響,不偏不差,每個花子身前插著一根,入土盈尺,還在直晃。
那中年瘦花子機伶一顫,冷然說道︰「‘窮家幫’的南京分舵自知不敵,咱們後會有期!」
一揮手,眾花子立即拔起打狗棒騰身要走。
「站住!」嚴慕飛突然一聲輕喝。
那中年瘦花子神色怕人地道︰「怎麼,閣下難道要……」
嚴慕飛道︰「諸位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如今只有改買為要了。」
那中年瘦花子道︰「要什麼?」
嚴慕飛道︰「閣下何必多此一問?」
那中年瘦花子道︰「要別的沒有,要命,這兒卻有十幾條!」
嚴慕飛一笑說道︰「人言‘窮家幫’人人英雄個個好漢,今日一見,果然不虛,說不得我只好要命了!」
一躍而起,揮手撢了撢身上塵土。
這時,那中年瘦花子厲聲喝道︰「兄弟們,交給他吧,咱們拼!」
話落,他當先閃身,雙掌猛抖,劈向了嚴慕飛胸月復。
嚴慕飛眉鋒一皺,道︰「閣下出手怎這麼重,這麼辛辣!」
身形未動,出手如電,翻腕攫上了中年瘦花子腕脈,隨即淡然喝道︰「哪位不要他的命盡管上!」
一句話震住了閃身欲動的眾花子。
那中年瘦花子悲笑說道︰「兄弟們,要拼則拼,想走則走,只是別管我……」
嚴慕飛笑道︰「你這位英雄好漢很夠義氣,只是他們諸位一個也別想走!」
眾花子臉色鐵青,神態怕人,突然一個個丟下打狗棒,其中一名說道︰「別難為一個,大伙兒拿命陪你衙門里走走!」
嚴慕飛哈哈笑道︰「‘窮家幫’眾英豪果然令人敬佩!」
話鋒一頓,松了五指。
那中年瘦花子一怔,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嚴慕飛搖一搖頭,道︰「沒什麼,我這個人一向不願強人所難,我這個人也由來不同于一般官家人。」
那中年瘦花子道︰「你要放我幾個走?」
嚴慕飛道︰「難道不行麼?」
「行!」那中年瘦花子點頭悲笑︰「你有這個權,不是我‘窮家幫’中人不願領這個情,兄弟們,我先走一步了!」
抬掌拍向自己天靈。
「你這是害我一輩子不安!」嚴慕飛抬手制住了他。
中年瘦花子厲聲喝道︰「朋友,‘窮家幫’人人寧折不曲……」
嚴慕飛截口說道︰「卻個個願死得輕如鴻毛!閣下,你要明白,這算不得英雄,也算不得好漢,充其量一個血氣之勇的匹夫!」
那中年瘦花子怒笑說道︰「怎麼樣才算英雄好漢?」
嚴慕飛道︰「大丈夫能伸能屈……」
那中年瘦花子道︰「‘窮家幫’沒人听這一套!」
嚴慕飛道︰「那麼缺了一條腿的邊蒙他就不配領袖‘窮家幫’!」
那中年瘦花子喝道︰「你敢污蔑……」
「污蔑?」嚴慕飛笑道︰「這算客氣,我敢夸一句,我當面指著鼻子罵他,他絕對不敢吭聲,臉上也絕不敢有一絲異色!」
眾花子中有人怒喝說道︰「好大的口氣!」
嚴慕飛道︰「不信咱們哪天同上貴總舵試試看,‘窮家幫’中以巴老三性情最為剛直暴烈,就連他也不例外!」
中年瘦花子突然說道︰「閣下對‘窮家幫’這麼熟?」
「當然!」嚴慕飛點頭笑道︰「對‘窮家幫’的一切,我能如數家珍!」
中年瘦花子目光一轉,道︰「你知道花子一張嘴?」
嚴慕飛笑道︰「我更知道窮神吃四方!」
那中年瘦花子臉色大變,道︰「閣下究竟是……」
嚴慕飛截口說道︰「玩笑要適可而止,如今說正經的。你掌南京分舵?」
那中年瘦花子搖頭說道︰「不,分舵主現在分舵。」
嚴慕飛道︰「那麼,勞煩一趟,請帶我去見貴分舵主!」
那中年瘦花子道︰「我還沒弄清楚……」
嚴慕飛道︰「貴分舵的所在我知道,我讓你帶我去,只是禮貌!」
那中年瘦花子凝目未語。
「你不信?」嚴慕飛笑了笑道︰「貴分舵曾一遷再遷,最後才遷到現址烏衣巷謝家廢園。」
那中年瘦花子駭然色變,道︰「看來你閣下……」一頓擺手。
「請,我帶你去。」
嚴慕飛微微一笑,道︰「這才是。」邁步當先行去。
口口口
在如今的南京,烏衣巷已大異六朝當年,整條巷子里,幾幾乎全是斷壁危垣,網結塵封的荒宅廢院,一眼望進去空蕩而寂靜,好不淒涼,難怪後人有「烏衣巷里故人貧」之句了。
其實,不能說整條烏衣巷空蕩寂靜沒人住,中年瘦花子一行十幾人擁著嚴慕飛一進巷口,巷子里幾處斷牆後就一連探出了好幾個垢面的蓬頭。
而,這些垢面的蓬頭又很快地縮了回去。
在兩扇漆剝落,門斜倒的大門前停下,門,那是多余,一堵斷壁圍著一個大圈子,任何人只一跨腿就能進去。
這就是謝家廢園,幾百年的歲月流轉,朝代更換,物非人故,如今這門頭上,便連個謝字也看不見了。
中年瘦花子當先進了門,門里,抱著胳膊站著兩個中年花子,四只眼直瞅著嚴慕飛。
中年瘦花子進門問道︰「分舵主在麼?」
左邊一名中年花子道︰「在里頭。」
中年瘦花子轉身一句︰「閣下,請跟我來。」掉頭走了進去。
嚴慕飛跟在身後一路觀望,只見滿園的瓦礫野草,東倒一堵,西倒一角,觸目盡是荒廢淒涼,當年顯赫一時的烏衣巷中謝家,如今竟成了要飯花子窩了,心中不禁連連感慨。
突然,前行中年瘦花子停了下來,嚴慕飛收回目光前望,只見所停身後是一條畫廊,眼前,是一大間破屋子,屋子門口還站著一個精壯的年輕花子。
只听中年瘦花子道︰「清弟,進去通報一聲,就說有位姓嚴的江湖朋友求見。」
那年輕花子一句話投說,深深地看了嚴慕飛一眼,轉身走了進去,轉眼間,雄健步履響動,那年輕花子陪著一名魁偉高大的中年花子走了出來。
這花子巨目海口,滿臉虯髯如蝟,神態威猛,巨目炯炯,隱隱有懾人之威。
他袒著毛茸茸的胸膛,門口站定,一瞪中年瘦花子︰「哪位是姓嚴的江湖朋友?」
他有點明知故問,也有點輕慢,嚴慕飛英俊灑月兌,頎長的身形站在花子堆里如鶴立雞群,他還看不見,分辨不出?
中年瘦花子尚未答話。
嚴慕飛那里已然淡淡說道︰「我就是嚴某人。」
那威猛花子如炬目光移注,道︰「嚴朋友蒞臨敝分舵有什麼事?」
嚴慕飛淡然一笑道︰「堂堂一位窮家幫分舵主,就是這般待客麼?」
威猛花子巨目猛睜,倏而一斂威態,擺了手︰「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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