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快發亮時分,任何人都睡得最酣沉。尤其在暖呼呼被窩里有說不出的舒服。但如果被子突然掀掉變得十分寒冷時,就會覺得加倍不舒服。
那中年男子冷得縮起身軀,但馬上醒覺睜開眼楮。
屋內本來仍然很暗,不過點了燈,所以一切都瞧得很清楚。
他先看看旁邊的妻子。她居然睡得很甜很沉。連陌生人的聲音都沒有驚醒她。
那陌生人冷冷道︰「李一魁,你可認得我?你最好認得,大家都不必麻煩。」
李一魁忙道︰「認得認得。您是‘冷血’李十八。」
然而他忽然感到不對,何以認得他才不麻煩?照情理說應該是認得他才麻煩啊。而且李十八又怎會知道一個如他這般小人物的姓名呢?
李十八拿出一張紙條給他,道︰「讀出來給我听听。」
李一魁一面顫抖一面念道︰「李黃氏,七十八歲。李一魁之母。李一魁,四十歲,鐵扁擔幫北城區小頭目。妻,李陳氏,卅五歲。子,李X
X,廿二歲。子,李XX,十九歲。子,李XX,十七歲。女,李XX,十五歲。」
他茫然抬頭望望李十八。青白面色和顫抖身子,使他看起來不像人而像屠場內的豬羊。
全家人的名單隨便落在任何人手中,都可以有別的解釋、別的理由。但在「冷血」李十八手中,除了「死亡」還能有甚麼解釋?
李一魁澀聲道︰「為甚麼竟然有人聘請你殺絕我全家大小?我的確想不通……」
李十八道︰「讀下去,下面還有字。」
李一魁聲音比橄欖澀一百倍。念道︰「茲收到李十八先生來訂黃金二百兩正。」最末後是個花押簽名,他當然讀不出來。
李十八居然自動解釋,道︰「簽收的人是我一個同行。我保證他是我這一行的高手。」
李一魁連寒冷都忘記了,道︰「你……你雇請殺手。而對象卻是我一家?」他不覺用手指節猛鑿一下腦袋。又道︰「你……你自己不行?難道連我這一家你都不行?」
李十八道︰「如果你一定要我試試,你就知道答案。」
李一魁忙道︰「不,不,我發誓我絕對沒有要你試的意思。但你為何付錢給另一個殺手?」
李十八給他看另外兩張紙條,道︰「告訴我這是什麼?」
李一魁立刻道︰「兩張都是二百五十兩足色赤金的銀票,是信用最好的達通錢莊……」
李十八收回收據和銀票,卻丟了一張在床上,道︰「給你。但你最好記著,除了收據上寫明的人之外,你還有一個同胞弟弟住在南京。我知道你是從他那兒知道。但他一家大小的性命卻也捏在你手中。」
李一魁真想昏倒免得活受罪。但又知道這刻離萬昏不得。忙道︰「李先生,我……我想我已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人輕言微,我只是一個小角色,能幫得上甚麼忙呢?」
李十八道︰「你好好听著。第一,我要知道‘雨過天青’余浩每日的生活習慣行蹤等等。余浩是江北八劍之一,聲名赫赫。你應該听過並且知道他現正在甚麼地方,對不對?」
李一魁立即道︰「我知道。他正在曾老員外家中作客,曾府就在北城區之內。余浩一舉一動大半年來我已查得清清楚楚。」
李十八道︰「很好。第二件事你家房子不小,應該能撥出一個隱秘無人出入的房間給我。你最好記住,如果我活不了,你一家也就十分危險。」
李一魁忙道︰「可以可以,我一定弄好一個房間。」
李十八道︰「希望我們的交易順利和愉快。時機一到我會再付另一張銀票給你。你可以搬到南京或其他地方,永遠月兌離這種生涯。」
但問題是,李十八在重重險難中能不能突破可怕的命運?李一魁筒直不敢多想,因此他忽然咬牙切齒地羨慕那被點了袕的妻子。她無牽無掛不知不覺,豈不是最幸福的人麼?
XXX
快到中午正是街上行人最多之時。即使是最緊張忙碌大舉出動的鐵扁擔幫幫眾,也不覺松弛下來。何況大半年來優游閑居的「雨過天青」余浩,走在街上更是心無掛慮。但覺日子過得甚為舒服堪稱滿意。
天香樓有幾味小菜很合他胃口,何況已有幾個老不正經的有錢朋友。吃吃喝喝順帶商量冶游門路,確實是人生一樂。
但離天香樓還有一個街口,余浩忽然停步。全身精神力量霎時已集中貫注于迎面攔住去路的一個人身上。
余浩腰間佩劍隨時隨地可以拔出來。正面決戰多年來已不知應付過多少次。所以他一點不緊張不匆遽。
直到他確知那人是「冷血」李十八,心情才轉為沉重。
余浩在善護寺見過這個蓄新須的青年。所以知道一定不會認錯人,但李十八何以膽敢光天化日之下出現于通衢大道?他何故攔住我去路?難道他閑得無聊來找我的麻煩?
「你是冷血李十八?」
「你是雨過天青余浩?」
「莫非我竟是你名單里面的一個?」
「本來不是。直到昨夜才是。」
余浩拍拍佩劍,冷笑道︰「你樹敵還不夠多麼?」
李十八眼中毫無表情,道︰「像你這種對手,老實說越少越好。但我今天一定要殺死你。」
余浩又冷笑一聲道︰「你相不相信?不到三十招就會有人趕到。而你便陷入天羅地網中。我真不懂你何以能成為‘殺手中的殺手’?」
李十八仍然淡淡道︰「三十招?我殺人從來不超過五招。」
余浩搖頭嘆口氣道︰「你一定忘記正在跟什麼人說話?」
李十八道︰「如果是別人,我只說三招。」
余浩道︰「我絕不會被你激得暴跳如雷。希望你明白這一點才好。」
李十八道︰「我明白。」
他開始跨步接近余浩。四周行人突然驚慌散開。但其實這些行人根本還不知道發生何事?
余浩「鏘」一聲掣劍在手,心中忽然好過多了。因為李十八要「殺」他的決心和自信好像錐子刺入他心靈中,現在才被「劍」消滅了。
李十八居然繼續迫近。
余浩忽然冷笑,劍光突然展布。數十點劍光由空中彌漫罩落,宛如綿綿含愁春雨。
李十八忽然已躍到他左後側,居然尚未撥劍。但躲過這一招畢竟不能夠不付出一點代價——一幅衣襟已削去一角。
余浩翻轉劍勢一掠而過,快逾閃電而又瀟灑自然之極。在那一掠而過的俄頃間已刺出七劍之外。
可惜如此繁迅高妙劍招卻由于距離差了一點點。李十八只在雙袖褲管以及前襟留下七個小洞。
更可惜的是李十八乃是「殺手」。如果是武林過招較量。第一招時李十八就該舉手認輸了。
余浩長劍全不停滯,幻化出一道眩目精虹由空中當頭劈落。劍勢浩蕩平實毫不花巧幻妙。
這一招「天降大任」功深力厚大開大闔。確實具有因為付托重任所以加以嚴酷考驗之意味。當然受考驗者只好勉力擔承下來。
李十八卻跟別人不同,他寧可像癩皮狗一樣在地上翻滾也不肯擔承硬接這一招。正由于鼎鼎大名的「冷血」李十八居然使出此種難看無賴的招式,所以余浩這一劍又落了空。
只見余浩劍勢平鋪灑出,宛似連天芳草青青無涯無際。
李十八明明已退到劍光最邊緣處,但左肩忽然出現血跡眨眼染紅一片。傷勢顯然不輕,會不會傷及筋骨?左手會不會殘廢。
但就算左臂整條斬下,亦不過一條左臂而已。比起「性命」可就大有分別了。
李十八冷冷望著余浩,肩上傷勢好像是別人的與他全無相干。
他的手指離劍柄只有五寸。這已是他唯一有點像比武拚斗的架式。
余浩的劍居然「收」不回來。並不是說他身體四肢沒氣力不能移動。而是不敢做出任何收回長劍的動作。
他感覺得到強大無輪的壓力蘊蓄積聚于某一處。他只須稍微一動,壓力便會爆發,便會把他「炸」的粉身碎骨。
他平生功力所聚「四大劍招」已全部施展完。第一招象征春愁似的綿綿細雨。第二招是瞥然而「過」速度之威力。第三招大開大闔天降大任。第四招宛似青青河邊草,有幽意無盡情致。此四招的象征正是「雨過天青」外號由來根源處。
怪不得李十八一開口就是五招。莫非他竟然早已深知余浩四大劍招的奧妙?如果不限定五招,李十八是否還須要受傷方能取勝?
李十八五只手指忽然模到劍柄。
劍光從劍鞘飛出。他眼楮明亮如太陽,握劍的手堅穩如鋼鐵岩石。
其實劍光上閃亮一下就仍舊隱藏于劍鞘。李十八大步行去,行過長街穿過城門走向莽莽蒼蒼的荒涼郊野。
不久余浩尸體被抬走。很多人都認得那是曾老員外家丁。
李十八負傷消息很快傳遍。有些人甚至暗暗懷著打病老虎心情,希望找到李十八,輕輕易易就生擒或殺死他。一則成名露臉;二則曾府懸賞黃金千兩緝拿凶手。一千兩黃金確實足夠使很多人不顧一切了。
很多人都想不通李十八何以甘冒性命之險,于光天化日通衢大道上,殺死江北七劍「雨過天青」余浩?
尤其是曾熙。只有他知道李十八此來襄陽任務目的。他何以甘冒殺身之險殺余浩尹他何以不怕此舉打草驚蛇?他負傷之後情況如何?還能一如往日發揮全身武功麼?
XXX
廣元小和尚噘起嘴巴無精打-離開後殿。剛剛被首座聖因和尚當眾訓斥一頓,所以心里很不舒服很氣悶。
那聖因和尚是因為鑒于由中午起兩個時辰不到,竟有六七批人馬來善護寺,都找廣元說話問這問那。如此情況不但有誤個人清修,連全寺僧侶亦受到蚤擾不得安寧。
所以由現在起禁止廣元到處跑,只準在房間或最多到後園打掃落葉等。又如果仍然有人來找他,立刻攆他出寺以免煩擾別人清修。
廣元哪有心情打掃亭園,一逕回到房間。卻不覺一驚,心中不迭叫苦。因為房間香氣飄揚,一個美貌少婦坐在床邊。
他已見過這少婦三次,知道她是潘夫人,她丈夫被李十八殺死。但老是跑到這兒來是何道理?殺夫之仇雖是深重如山,可是他對此亦無能為力呀!
潘夫人露出那明艷笑容,使人心軟而不好意思對她太不客氣。
廣元無可奈何嘆口氣道︰「看來我還是趁早打好包袱滾蛋為妙。」
潘夫人輕聲道︰「你剛剛受了委屈?」
廣元道︰「就算聖因師父不責怪,我也待不住。像你中午來過,現在又看見你,唉……」
潘夫人道︰「你知不知道前幾天晚上我在這兒見過李十八?」
廣元大吃一驚,道︰「他沒說。你對他怎麼樣了?」
潘夫人道︰「沒有怎樣,只勸他以後少殺人。」
廣元道︰「那很好,殺戒斷乎不可輕犯。是不是人人說他受傷,所以你又懷疑他會回到這兒休養?」
潘夫人道︰「不,我只想知道當日除了你之外,還有誰知道他在此養傷?」
廣元訝道︰「沒有呀?我也是回到房間才看見他。」
潘夫人道︰「既然無人得知,何以我又會來此找到他?」
廣元張口結舌。
潘夫人又道︰「事實是有人告訴我。但我卻不知那人是誰。你信不信?」
廣元道︰「我……?我不知道……」
潘夫人道︰「後來我看見武當少林之人先後來過。我和少林武當等人都有一個共同點,你知道不知道?」
廣元連忙搖頭,希望她快點講下去。
潘夫人沒有令他失望,道︰「我們三路人馬都跟李十八直接有仇恨。至于別人例如韓典或鐵扁擔幫就不同。他們可以幫忙可以賣命,但本身與李十八沒有仇恨。」
廣元訥訥道︰「少林鐵腳師兄是我去告訴他的。」
潘夫人啊一聲,道︰「原來如此,無怪那一夜‘流星’殷世正奉命連夜趕去新野辦一件事。
原來是鐵腳和尚借口支開他。也因此殷世正沒有得到李十八在此的消息。」
廣元小和尚道︰「听來好像還有些很可怕的人,躲在暗中對付他。」
潘夫人道︰「他越早知道就越好。至少可以躲過很多暗箭。」
廣天扼腕嘆道︰「可惜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否則拚著被逐出寺,也去通知他。但如果那天晚上通知你的人想殺李十八,他為何不親自下手?為何把機會讓給你們?」
潘夫人道︰「世上這種人多得很。都是最可怕最有心機的人。任何危險絕對不冒。他目的只要李十八死。至于李十八死于何人手中根本不重要。」
她站起身,又道︰「希望你永遠不再見到李十八。你會減少很多很多麻煩。其實我也一樣,最好永遠見不到他。」
廣元不知何故暗暗透一口氣,道︰「對,你也最好不要見他。你打算立刻回家?你肯放棄報仇的事?」
潘夫人又露出明艷笑容,道︰「不,我現在去找他。」
「你知道他在哪里?」
潘夫人道︰「不知道。但我感覺找得到他。」
凡是女人這樣說,雖然不合邏輯,似乎沒有理性根據。但男人們最好還是相信。因為女人本來不是理性動物,而恰好她們也真有這種本領。這才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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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睡覺總是在晚上,或者是中午時睡個午覺。所以李十八竟然是在夕陽滿天時呼呼酣睡就很令人意外了。
尤其使人意外的是他居然果著身子睡覺。
你若是假設一下自己是那種任何時間都可能發生意外,分分秒秒可能要跳起身迎敵或逃走的人。你睡覺時敢不敢月兌光衣服?恐怕連鞋子也不敢月兌掉。
李十八當然本來打算這樣做。可是當時既不是睡覺時間,推想之下自然「床鋪」是最安全最無人注意所在。
其次洗完一個熱水澡,然後敷藥。這時暫時用棉被覆蓋的身子旁邊,忽然多出另一具光滑溫暖的豐滿身體。無論如何也不好意思堅持馬上穿回袕服,甚至還穿回鞋子。
那個光滑溫暖軀體的女人「幸子」,並沒有需索要求什麼。只不過陪陪他,用自己光滑的溫暖使他舒服些。所以李十八即使有十八個充足理由,亦不能也不敢表示出口。
斜陽從窗戶斜照入來,房間很明亮。
李十八忽然驚醒,腦筋立刻也清醒得跟沒有睡過一樣。
窗簾為何拉開?幸子——雪白微胖肉感圓面的女人,絕對不會這樣做。
雖然連空氣都寂止不動,但李十八仍然感覺得出那人是站在床前。因此他有四個躍逃方向。
但他卻又沒有忘記自己身上一絲不掛亦沒有「劍」。
空氣開始流動,因為那人俯低身子並且輕輕掀開一點被子。
李十八兩只手掌其實亦鋒利如刀劍,只不過極少使用所以江湖無人得知,他雙腳也比任何武器危險可怕。
但他雙掌雙腳都沒有動彈。因為一陣淡淡香氣透入他鼻中。
他听見月兌衣裳的唏嗦微響,接著一具柔暖滑入被窩,貼住他甚至摟抱著輕柔廝磨。
李十八長嘆一口氣,道︰「潘夫人,你為何這樣做?」他雖然會說話,但整個身體卻好像木頭石塊。
他似乎看得見潘夫人明艷照人的笑容。而這笑容簡直比白皙高聳侞房的魅力更為強烈。
潘夫人柔聲道︰「幸子在隔壁睡著,暫時不會醒,除非你要驚醒她。」
李十八道︰「我曾經在你床上躲了三天。然而你那時跟現在完全不一樣。」
潘夫人道︰「可能因為這兒是放浪的地方,也可能因為你光著身子。」
她說得如此赤果坦白,跟三日以來那個溫雅守禮貴婦的形象完全不同。李十八不禁大吃一驚。同時深心中也升起些許縹渺朦朧的悲哀。難道女人都是這樣?或者說難道世界上女人都是如此?一旦拿掉假面具,一旦沒有理性或禮教束縛就是如此?
他一只手不知何時已在她身上巡弋。但當他過于熾熱而壓于她身體上面時,便發覺潘夫人不但雙腿緊緊合攏,還把他推下去。
潘夫人聲音顯示乃是盡力咬緊牙關。她道︰「你如果一定要,我去把幸子抱來。甚至我也可以給你。不過,你切勿忘記你身上負傷。雖然傷勢很輕,到底不適宜做這種事。何況不久就會有人找到這兒來。」
李十八靜靜听著。
她又道︰「你要養傷又要殺死心中傷痛,只好到這種地方來,所以我很快就找到。但我又知道我的行蹤瞞不過跟蹤專家。」
李十八道︰「你是很奇怪而又很可愛的女人,三日來我都這樣想,現在更是如此。最先趕到的人會是誰呢?」
潘夫人明艷笑容一下子變為黯淡恐懼,輕輕道︰「一定是‘千山鳥飛絕’韓典。他的刀,唉……」——
舊雨樓掃校,qyxbbb再校,舊雨樓獨家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