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衣巷,謝府東院望淮閣。
謝安和支遁兩人並肩憑欄,俯瞰下方緩緩注進大江的秦淮河。陽光漫天下,河水閃閃生輝,兩岸房舍林立,風光明媚。
支遁听罷彌勒教的事,這位一向瀟灑月兌俗的高僧,臉現前所未見的凝重神色,默思好一會後,向謝安道︰‘謝兄對此有甚麼打算?’謝安苦笑道︰‘我可以有甚麼打算?道韞把此事密告于我,正希望我可以及時阻止。現在唯一可行之法,是聯同坦之一起進諫皇上,趁他仍倚賴我謝安的當兒,勸他打消主意。你遠比我清楚彌勒教的來龍去脈,所以向你請教,看看可否從佛門本身的經論上,駁斥彌勒教的歪悖。’支遁緩緩道︰‘這個要分兩方面來說,就是彌勒佛本身和竺法慶這個人,而前者確有經論的根據,問題在竺法慶是否降世的新佛。’謝安大感頭痛,在這樣的情況下,只要司馬曜堅持竺法慶是彌勒新佛,他便沒法從佛門本身的角度去否定他。
支遁輕嘆一口氣,緩道︰‘《長阿合經》有雲︰過去九十一劫有佛出世,名毗婆尸,人壽八萬歲。復過去三十一劫,有佛出世,名尸棄,人壽七萬歲。復過去有佛出世,名毗舍淨,人壽六萬歲,復過去此賢劫中,有佛出世,名拘樓孫,人壽五萬歲。又賢劫中有佛出世,名拘那舍,人壽四萬歲。
又賢劫中又有佛出世,名迦葉,人壽二萬歲。此即釋迦前的六佛,釋迦依此說,只是第七代佛而已。現在釋迦已入滅度,彌勒新佛即將應運而生,在佛門本身,也有很多堅信不移的人。事實上佛寺前殿正中為天冠彌勒佛像,兩旁為四大天王,這種布置顯示彌勒將繼釋迦蒞世,所以彌勒教在佛典經論內是有堅實的基礎和論據。]
謝安道︰‘那竺法慶又是怎樣的一個人?’
支遁答道︰‘他是彌勒教的倡始者,在北方高舉[新佛出世,除去舊魔]的旗幟,所謂新佛出世,即是彌勒降世,而他本人便是活彌勒,號召沙門信徒,以遂其稱霸沙門的野心。’(少兩行)支遁露出一絲苦澀無奈的神情,凝望一艘艘駛過的帆船,淡淡道︰[沙門並不如你想像般團結,單言南北沙門,便有很大的分異,南方重義門,北方重禪定,各走極端。我們講經的南方沙門,在‘不問講經]的北方,會被嚴罰。所謂北重禪定,請求止一切境界;南重智慧,慧者觀也,分別因緣生滅。’謝安听得眉頭大皺,問道︰‘在我看來,兩者均為修行的法徑,其間並無沖突之處,且可定、慧雙開,止、觀變運,因何你卻說成是嚴重的問題?’支遁苦笑道︰‘這種事,外人是很難明白的,北方既重禪法,不以講經為意,勢必死守佛經本義,甚至不懂本義,只知坐禪誦經。若像我般向你闡述般若波羅密義,又或說,人人皆可頓悟成佛,在北方便要被打下十八層地獄。
故在北方修佛是很困難的,一切依循死法和諸般繁復的誡律,令修行者對釋迦逐漸厭倦,遂把希望寄托于新佛,令北方成為異端邪說的溫床。’謝安語重心長的道︰‘那北方需要的將是另一位支遁。]支遁嘆道︰‘誡律的進一步惡法,就是專制和階級分明,在積久的權威之下,絕不容創新的看法,更容不下我這種人。在北方修佛,把人分作初根、中根和上根,初根只能修小乘,中根為中乘,上根修大乘。如此以固定的方法把修行的人區別,本身便是階級之別。被打為下根的普通沙門當然不滿,而竺法慶正是一個從低層沙門崛起的叛徒,他得到廣大的支持,自有其過人本領,也不是沒有理由的。’謝安吁一口氣道︰‘我終于明白哩!我還可以想像到利益上的理由,權力和財富,均因此集中到一小撮生活腐化,卻終日以誡律榨壓門下的高層僧侶手上,就像農奴主與農奴的關系,竺法慶則是一個成功的奪權者,所以能別樹一幟,利用下層沙門的不滿,建立彌勒教。]支遁點頭道︰‘情況大概如此,竺法慶自號大乘,自命新佛,倡說只有跟新佛走的人,才配稱大乘。北方佛門的十戒法,他悉盡破之,本身便與尼惠暉結為夫婦,謂之破除瀅戒。當北方佛門集結高僧,對他進行清剿,被他夫婦聯手殺得傷亡慘重,他便以此為籍口,霸滅寺舍,屠戮僧尼,焚燒經(少兩行)他心想,司馬曜和司馬道子兩人一方面沉迷酒色,生活窮奢極欲,另一方面則篤信佛教,兩方面的行為互相矛盾,佛門中有道之士早有微言。現今惹來打破一切禁規教律的彌勒教,自是投兩人所好,並有威脅佛門之意。只不知誰人在穿針引線,此事必須徹查。
支遁的聲音續在他耳內響起道︰‘由于竺法慶夫婦和竺不歸有大批沙門和民眾支持,符堅對他們亦不敢輕舉妄動,怕激起漢胡間的民族矛盾,對南伐大大不利,更讓竺法慶等肆無忌憚。竺法慶也是深懂權謀的人,因怕招當權者所忌,故只是逐漸蠶食北方佛門的勢力財富,與政治劃清界線,當然他的野心不止于此。]謝安道︰[佛門現時對他的武功評價如何?’支遁答道︰‘若不論善惡,竺法慶實為佛門不世出的武學奇材,他不但集北方佛門武學大成,其自創的[十住大乘功]更是未逢敵手,所以對他不論明攻暗殺,都落得鎩羽而回,可見他武技的強橫。至于竺不歸,武功僅在竺法慶之下,與尼惠暉齊名。]謝安仰望蒼天,長長呼出一口氣,平靜的道︰‘只要我謝安一息尚存,定不教彌勒教得逞,大師可以放心。彌勒教之于佛教,類似太平、天師道之于道門,是必須制止的。]
安玉晴是最後一個坐下來的,三男一女擠坐于短短七、八級的石階,人人力盡筋疲,只懂喘息。
經過整個時辰的努力,出盡法寶,終于成功以拆下來的木架木柱加上酒壇,頂著出口榻下來的石灶殘骸,不讓磚石掉入地道,否則既露現出口,又驚動敵人。足足花大半個時辰後,以背與手托著榻下來灶塊的拓跋 和劉裕才能先後怞身,其中一動不能動的苦況,實不足為人道。
安玉晴挨著階壁,瞟視坐在她下一級的燕飛一眼,嬌喘細細的道︰‘這就是好人有好報,只不過沒想到這麼快應驗。’拓跋 和劉裕相視苦笑,別人可能不明白安玉晴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他們(少兩行)拓跋 看著安玉晴嫵媚的眼神,顧左右而言他道︰[想不到堵住一個兩尺見方的出口,竟比建造長城還困難。]安玉晴很想拂掉身上的塵屑,又知這會令三人消受她的一身塵屑,惟苦忍沖動,冷哼道︰‘好哩!這里現在是邊荒集內最安全的地方,只可惜出口只能應用一次,你們有甚麼打算。燕飛你來說,他們兩個都靠不住。’拓跋 目光不由落在她身上,像首次發覺她的美麗般用神打量,他見盡美女,卻少有遇上這麼充滿狠勁,永不言服,有時又像天真無邪的狡女。
安玉晴不屑地橫他一眼,目光仍凝注著最接近他的燕飛。
燕飛嗅著她身體因過份疲累而散發出來健康幽香的氣味,淡淡道︰‘姑娘身上還有多少顆迷煙彈可用呢?’安玉晴頹然道︰‘只剩下兩顆,若要硬闖突圍,未抵集口,便要用完。
唉!本姑娘這一生人從未試過這般倒霉的。’坐在最下級石階的劉裕終回過氣力來,他由于早前負傷,所以特別吃力。微笑道︰‘姑娘滿意我們繪出來的地圖嗎?對姑娘是否有幫助呢?’安玉楮皺皺可愛的小鼻子,向他扮個鬼臉,余怒未息的道︰‘再不關你的事,你最好把圖像忘記,若敢告訴第四個人,我有機會便宰掉你。’拓跋圭和劉裕均對她無法可施,她擺明直至離開藏酒庫,都會坐在那里,那她便可以隨時拆毀撐持的木柱,讓碎石塌下,那時四人只好倉卒逃生。而因她擁有迷煙彈,突圍逃走的機會自然大得多。
燕飛舉手道︰‘本人燕飛于此立誓,絕不把地圖的事以任何方法給第四人知道,否則必遭橫死。’安玉晴露出甜甜的笑容,看得三人眼前一亮,這才喜孜孜的道︰[我都說你是最好的人啦!’劉裕抗議道︰‘難道我是壞蛋嗎?安大小姐也不想想,自己曾多少次對小弟立心不良,我只是有來有往而已!’安玉晴含笑瞥他一眼,微聳香肩道︰‘有得那麼多計較嗎?嘻!好人啊!快學你的兄弟般立下毒誓好嗎?’劉裕見她的右腳緊貼其中一支關鍵木柱,只好也立下誓言,心中卻恨得(少兩行)無法奈何他們三人,可是若借秦軍之手,只要她伸腳一撐便成,由此亦可見燕飛思考的迅捷和觸覺的靈銳。
想不到安玉晴這輕輕一著,立即把自已處于下風的形勢扭轉過來,還躁控大局。
拓跋圭裝作漫不經意的道︰‘這里太接近地面,我們不若到下面去說話,以免驚動我們的敵人。’安玉晴伸個懶腰,盡展動人的線條,懶洋洋的道︰‘我要在這里休息,不想動半個指頭,你們自已滾到下面去吧!休想本小姐奉陪。’三人苦笑無言,清楚曉得她不會放棄目下優勢的心意,不過也很難責怪她,誰教拓跋圭和劉裕早先有殺她之心。
安玉晴訝道︰‘你們的黏往石階嗎?不是還有事情商量?快給我有那麼遠滾那麼遠,好好商量出逃亡的大計,入黑後,我們必須離開這個鬼地方。]三人你眼望我眼,均是無計可施。
劉裕首先苦笑站站起來,提醒她道︰‘你最好不要睡覺,否則在夢中想到逃走,伸腳一撐,大家都要吃不完兜著走。]安玉晴欣然道︰‘何用對人家陳說利害呢?玉楮是識大體的人,你們又那麼乖,人家會為你倆著想的!快去辨事!’三人受威脅下無奈離開,避到窖中一角。
拓跋圭挨牆坐下,沉聲道︰‘你們看她會否出賣我們?’劉裕和燕飛先後在兩列酒架間席地坐下,前者皺眉道︰‘希望她不會那麼愚蠢,雨顆煙霧彈,並不足夠助她逃出邊荒集。’燕飛頹然道︰[希望她在此事上沒有說謊吧!此女滿肚詭詐,恐怕對我們的毒誓仍不滿意。’拓跋圭道︰[幸好尚有兩個時辰才天黑,她若要害我們,怎也該待至天黑始有行動。’劉裕稍為放心,點頭同意,道︰‘現在我們既知悉秦軍在集內用的口令,(缺兩行)劉裕欣然道︰[這方面全無問題。]燕飛沉吟道︰‘符堅落腳處,不出邊荒集六幫總壇的其中之一,又以氐幫和漢幫總壇可能性最大,前者因為同族的關系,後者則是六壇中最有規模的。]拓跋圭斷然道︰‘十有九成是漢幫總壇,符堅既愛排場又貪舒服,必然挑最好的宅舍來落腳,而符融比任何人更清楚他的心意。]劉裕倒怞一口涼氣道︰‘那豈非說目前我們所處之地,守衛最森嚴。’燕飛嘆道︰‘理該如此。]因為第一樓是在漢幫勢力範圍內,而漢幫總壇則在東門旁,敵人于此區的防衛當然特別森嚴。
拓跋圭微笑道︰‘卻也省去我們不少工夫,符堅在處,朱序也該在附近。在符堅諸將中,朱序最清楚南局的情況,因此每當符堅要擬定策略,必找朱序來問話。]劉裕精神一振,道︰‘慕容垂是否也在附近?若我們聯系上他,他會否幫上一把忙?]拓跋圭搖頭道︰‘你太不明白慕容垂,若我們這樣去找他,他說不定會親手把我們干掉,以免招符堅懷疑,-切只能憑我們自已去想辦法。’劉裕沉默下去。
燕飛道︰‘你們兩人扮作符堅的親兵,設法尋找朱序。由于我熟悉邊荒集的情況,比你們更有把握避過敵人耳目。只要你們事成後溜到集外,再設法制造點混亂,牽引秦軍的注意,我和安大小姐便可乘機借煙霧彈月兌身。]劉裕道︰‘我們或可強奪兩套軍服回來。]低匕瞎繅⊥返潰骸你想也不要那麼想。秦人巡兵和哨崗的軍兵規定至少十人成組,即使你有本事同時制服十個人,不到片刻,定會被人發覺,那時我們將更寸步難行。]燕飛笑道︰[劉兄放心,我會有自保的方法。]劉裕嘆道︰[既規定十人成組,我們兩個人若大搖大擺的走出去,豈非(缺兩行)頓了頓斜眼兜著劉裕道︰[劉兄思考縝密,不愧是北府兵將中出色的人材,若肯和我合作,當可在北方闖出一番新天地。’劉裕愕然道︰‘你竟來招攬我,哈!現時你在北方仍是一事無成,而我們若此戰大敗符堅。勢將北伐有望,你道我會如何選擇?]燕飛听得啞然失笑,心忖,如非在這樣特別的情況下,休想兩人合作起來。
拓跋圭好整以暇的油然道︰‘北伐?唉!你們的北伐根本沒有希望。首先你們江南缺乏騾馬,軍運唯有走水路,水運如果不濟,只有[因糧于敵]一途,水運和‘因糧于敵]二者,有一個做不到,就難言北伐。其次是北方不論如何四分五裂,始終是北強南弱的形勢,在資源上和戶口方面,北方均佔壓倒性的優勢。]
劉裕不服道︰‘拓跋兄之言,令人難以同意,說到底,南朝乃中原正統,是北方漢族人心歸處,亦只有人心所向者,始可統一天下。]拓跋圭哂道︰‘劉兄太不清楚北方的情況,自符堅登位,大力推行漢化和民族混融的政策,胡漢之分已逐漸模糊。北方漢人並不向往腐朽透頂的南晉,有認廟不認神的觀念,誰能定鼎嵩洛的中原之地,誰便是正統。否則符堅的步軍不會大部份為漢人。現在符堅之失,在于民族的問題尚未能徹底解決,一旦解決,北方再無民族沖突的問題。北方潛在強有力的經濟和武備力量,將可盡量發揮,豈是江左政權抵擋得住?]
劉裕正要反駁,出口處異響傳來,接著是沙石滾下石階的聲音,三人立時魂飛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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