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和徐子陵順利地在縈陽的原密公府找到楊公卿,舊地重游,想起當年與素素歷盡艱劫下逃出大龍頭府,再逃出縈陽的諸般往事,境遷物異,素素已去,李密則虎落平陽,沈落雁嫁作人婦,不勝唏噓。
楊公卿沒想過兩人會聯袂而來,大喜道︰"我正為找你們頭痛。"
寇仲訝道︰"什麼事?"
一人從內堂大步走出來,哈哈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想不到兩位老兄竟會送上門來,免去小弟尋尋覓覓之苦。"
來人瀟灑風流,正是"多情公子"侯希白。
驟見故人,兩人欣悅非常。
寇仲大笑道︰"還以為你會躲往深山窮谷之中,那想得到你會四處亂跑呢?"
徐子陵微笑道︰"大隱隱于朝,侯兄乃不甘寂寞的人,沒有紅顏知己作伴,如何過日子?"
侯希白道︰"子陵說笑啦!這些日子來小弟絕跡紅樓楚館,心中只在惦念你們,且想得很苦。"
寇仲夸張的驚呼一聲道︰"嚇!我和陵少可都是不好此道的。"
侯希白啞然失笑道︰"少帥又來耍我,小弟只是把話說得夸張點,否則如何表達心中感激之情。"
寇仲故意板起臉孔道︰"但你那秀秀氣氣的相公模樣會教人思疑嘛!"
三人六目交投,同時笑得前仰後合。
楊公卿亦給他們的互相戲謔惹笑,感覺到三人間沒有機心,充滿真誠的交情。無論在官場上或江湖中,都是難能可貴的,忙道︰"坐下再說。"
四入圍桌坐下,楊公卿親替各人斟茶。
徐子陵道︰"侯兄怎懂得通過楊公找我們?"
侯希白道︰"離開長安後,我先抵洛陽,住了十多天才到縈陽,在這一帶小弟亦算有點人面,可是直至少帥離開洛陽後我才收到風,曉得楊公與少帥關系較密切,遂不嫌冒昧的請楊大將軍幫忙。"
兩人記起當日榮鳳祥擺壽酒,侯希白是座上客之一,足證他在洛陽非常吃得開。
在這種文化大邑,只憑他多情公子的畫技,肯定廣受歡迎,何況他技不止此。
寇仲道︰"楊公是自己人,沒有話須隱瞞的,侯兄的不死印法練得如何?"
楊公卿從未听過不死印法,故沒有甚麼反應。
侯希白欣然笑道︰"欲速不達,我是一切隨緣,現在可說已有小成,多謝少帥關心。"
寇仲嘆道︰"我是不能不關心你。因為舍利已落在令師手上,他宣告閉關潛修一年,一年後隨時會來考較你的功夫。"
侯希白俊臉微微變色,苦笑道︰"這消息會令小弟更加努力。"
楊公卿終忍不住問道︰"甚麼舍利?侯公子的師尊是誰?"
寇仲解釋一番後,楊公卿始曉得真寶藏落入兩人手中,更對寇仲的推心置月復,非常感動。
侯希白听得目瞪口呆,頭嘆道︰"我從沒想過你們真能攜寶離開長安,還可令天下人以為你們尋寶失敗。"
徐子陵道︰"我們的成功其中實有很高的僥悻成份。"
侯希白道︰"你們是否準備去找宇文化及算舊賬?"
寇仲大訝道︰"你怎會曉得的?"
侯希白哂道︰"凡知道你們出身的,那個不曉得你們跟宇文化及仇深似海,現下宇文化及覆亡在即,以兩位大哥一貫的作風,自不會假他人之手為你們了卻血仇吧!"
寇仲大力一拍他肩頭道︰"有你的!敬你一杯茶。"
四人興高采烈的舉茶互敬。
侯希白呷一口熱茶後,微笑道︰"既是如此,我們又可並肩作戰哩!"
徐子陵不解道︰"你和宇文化及又有甚麼過節?"
侯希白聳肩道︰"他和你們有過節,等若和我侯希白有過節。前幾天宇文化及的頭號心月復,也是我的舊識張士和到洛陽找我,央我去為宇文化及的愛妃衛夫人畫肖像,代價是一幅巨然的真跡的山水掛軸。"
楊公卿奇道︰"兵臨城下,隨時國破家亡,宇文化及仍有此等閑情逸致。"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方涌起怪異的感覺,一直以來他們心中的宇文化及都是冷酷無情,沒有甚麼人性的,豈知竟有此溫馨多情的一面。
寇仲問道︰"巨然是甚麼家伙?"
侯希白搖頭晃腦道︰"荊關董巨,乃先世山水畫始創期的四位大師巨匠,巨然本身是有道高僧,畫風高古秀逸,惜傳世作品不多。坦白說,這報酬確令小弟心動。"
徐子陵沉聲道︰"他們請你到甚麼地方去?"
侯希白道︰"當然是魏國的都城許城哩!"
寇仲問楊公卿道︰"宇文化及目下的情況如何?"
楊公卿道︰"能守過正月,已相當了不起呢。照李世積一向的作風,若攻陷魏縣,必會乘勝全力追擊,不讓宇文化及有回氣的機會。"
徐子陵道︰"竇建德一方有沒有動靜?"
楊公卿道︰"可用虎視眈眈來形容。竇建德正在靠近魏境的幾座城池集結重兵,任何一刻也可發兵侵魏。"
寇仲抓頭道︰"真教人頭痛,不過照我看,宇文化及該沒這般易死掉,就算兵敗也會敗返許城,對嗎?"
徐子陵道︰"侯兄當時怎樣回覆那張士和?"
侯希白微笑道︰"老朋友的事就是我侯希白的事,小弟當然樂于答應。"
寇仲拍桌道︰"那就成啦!"
楊公卿邋︰"尚有一事,我們最新收到一個消息,原來頡利本準備親率大軍,偕劉武周、宋金剛聯袂入侵太原。最後卻因突利返國,向頡利發動戰爭才使頡利無法分身,只好仍用現在這種送人送馬的方式增強宋金剛軍力。"
侯希白道︰"這麼說,少帥和子陵確幫了李世民一個天大的忙。"
楊公卿道︰"該說幫了中原所有人一個忙。突厥人做慣馬賊,殺人放火,奸瀅擄掠當作家常便飯,若讓他們長驅直搗中原,會造成極嚴重的破壞。"
徐子陵苦笑道︰"照現時的形勢發展,突厥人終有一天會從北疆殺進來的。"
寇仲岔開話題向侯希白道︰"侯公子!請問我們該以甚麼方式混進許城去?"
侯希白"嚓"的一聲張開美人扇,悠閑的輕輕搖撥,微笑道︰"你們知否獅豹是怎樣獵食的?"
寇仲愕然道︰"我連獅豹也沒有見過,怎知它們如何覓食?"
侯希白道︰"這是石師訓練我時說的一番話,令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寇仲和徐子陵知是石之軒說的,均露出注重的神色,因愈能模清楚石之軒的底子,將來愈有機會保命。現在仍有破綻的石之軒已這麼厲害,一年後出山的石之軒會如何了得更令人難以想像。
楊公卿興致盎然的道︰"我曾遇過一個被豹傷的人,傷口非常可怕。"
侯希白道︰"除非是老獅餓豹,否則極少傷人,它們都是有了固定的目標,把獵物的習慣反應模通模透,才進行襲擊增加成功的機會。"
寇仲露出深思的神色,道︰"此正合兵家之旨,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侯希白沉聲道︰"獅和豹都是獵狩的高手分別在獅子聯群結隊的出動,像草原上的無敵雄師;豹子則是荒野的幽靈,獨來獨往,大有獨行夜盜的風範。"
徐子陵道︰"令師該像豹多一點,侯兄亦是獨來獨往。"
楊公卿道︰"那少帥和子陵就該是兩頭雄獅哩!"
侯希白點頭道︰"他們是兩條龍,龍不但變幻莫測,既能潛游淵海,又能翱翔于九天之上,本是獨自逍遙,現竟結成夥伴,故能縱橫天下,無人能攖其鋒銳。"
徐子陵最怕給人當面稱贊,尷尬的道︰"侯兄夸獎,不如說回獅豹的事吧。"
侯希白道︰"獅群出動時,都是養精蓄銳,處于最巔峰的狀態下,它們從不魯莽行事,而是有精確的戰略部署,因應不同的形勢有不同的策略。首先是觀敵,把族群分作兩至三組,伏在獵物所在的外圍,可隨時等上幾個時辰。"
寇仲咋舌道︰"厲害!那些牛馬羊鹿,不被它們嚇得心悸神懾才怪。"
侯希白道︰"當他們瞧準獵物虛實,就由其中兩、三頭獅子撲前驅趕,把獵物沖散隔離,當獵物陷入它們的死亡陷阱,獅子會空群而出,以輪番追截、惑敵亂敵、伏擊等種種手段,把比它們跑得更快的獵物變成果月復的美食。"
楊公卿倒怞一口涼氣道︰"真可怕,只是听听已教人毛骨悚然。"
徐子陵想起逃離長安途中,群狼攻襲野鹿,雪地血跡斑斑的恐怖情景,問道︰"那豹子又如何?"
侯希白道︰"在短途內沒有動物能跑得快過豹子,它的戰略是如何接近獵物,所以豹子無一不是潛蹤匿跡的高手,只要到達某一範圍距離,差不多是每擊必中。"
寇仲一對虎目閃閃生光,點頭道︰"難怪希白對令師這番話留下深刻的印像,對我們也有很大的啟發。宇文化及的魏軍就等若被群獅獨豹監視的羊群,注定成為獅豹果月復之物的命運。問題是究竟被獅擊還是豹襲。"
侯希白道︰"我們抵許城後,分頭混入城內,我負責深入敵陣探察敵情,看看如何把獵物隔離,只要獵物進入你們這兩條龍的獵程內,你們該不會比獅豹遜色吧?"
徐子陵和寇仲在武陽東南的黃河渡口登岸,踏上通往武陽的官道。
武陽西北約三百余里就是宇文化及抗擊唐軍的魏縣。從武陽朝東走,經過元城,莘縣、武水三城,就是宇文化骨的魏國京城許城。
侯希白的旅程是寫意得多,乘船順流直赴許城,作他們的先鋒。
兩人就以本來面目,大搖大擺的在官道上昂首闊步。
寇仲笑道︰"當宇文化骨曉得我們來尋他算舊賬,會有一番甚麼滋味呢?侯公子雖以羊來形容他,但我總感到把宇文化骨想橡為一頭受驚嚇的小羊是很困難的一回事。"
徐子陵欣賞著沿途雪景,微笑道︰"我們大可視今趟行程是修練的一個過程,以殺死宇文化骨為終點,沿途以戰養戰,由宇文閥供應養份。在現今的情況下,宇文化骨是既無暇更無余力對我們進行大規模的圍剿,只能坐看我們時獅時豹的迫近。我也很想知道他的感受,只恨這是沒法知道的。"
寇仲雙目閃著深刻的仇恨,道︰"這一天我們苦候太久,若只是把宇文化骨驟然刺殺,只是白白給他一個痛快,豈能泄我們心頭之恨!所以我們要和宇文化骨玩一個死亡的游戲,看看誰的拳頭更硬。"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應說是誰的命更硬,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宇文化骨的冰玄氣已達登峰造極的境界,他後面尚有個宇文傷,所以我們必須玩得聰明點。"
寇仲哈哈笑道︰"誰能攔得住我兩兄弟,咦!"
前方異響傳來,听清楚些,竟是車輪、足音和人聲。
兩人你眼望我眼時,大群農民裝束的人拖男帶女,扶老攜幼的以牛車騾車載著家當,哭喊震天,從彎角處轉出來,無不神色倉皇,一看便知是正在逃離家園,避禍他方的難民。
忽然官道擠滿以千計逃難的老百姓。
寇仲隨意抓著其中之一問道︰"發生什麼事?"
那人答道︰"魏縣失守啦!"言罷匆匆隨大隊遠去。
徐子陵抓著另一人問道︰"你們要躲避唐軍嗎?"
對方見他一面正氣,心內稍安,哂道︰"唐軍有甚麼可怕,我們怕的是敗退的軍兵,所到處雞犬不留,你們還不回頭?"
寇仲道︰"你們要到那里去?"
另一人答道︰"大河之北再沒有安全的地方。只有逃到少帥軍的地方才會有好日子過。"
寇仲一震道︰"甚麼?"
對方那有閑情理他,匆匆上路。
兩人立在一旁,有待隊尾經過。
徐子陵笑道︰"看來虛行之把彭梁治理得很好。"
寇仲欣悅的道︰"將來得天下,就把皇帝讓給他來當,我和你到塞外找老跋喝酒。"
徐子陵忽又嘆一口氣道︰"我有些怕朝前走。"
寇仲容色一黯,點頭道︰"你是怕重見敗軍奸瀅擄掠,生靈涂炭的可怖情景。"
徐子陵道︰"走吧!"
蹄聲響起,沙麈翻滾中,二十多騎全速馳來,正是宇文化及的魏軍。
兩人卓立官道中心,把道路截斷。
敵騎終見到兩人,被他們氣勢所懾,不敢硬闖,逐漸減速,最後在兩人丈許外停下,馬兒呼呼噴氣,不住踢蹄。
領前的軍頭雙目怒睜,大喝道︰"何方小子,還不給我滾開!"
寇仲仰大哈哈大笑道︰"本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寇仲是也。我身邊的就是我的兄弟徐子陵,有本事就迫我滾開。"
眾騎無不色變。
寇仲、徐子陵之名,天下誰人不知。
軍頭與手下們交換幾個眼神,瞧出人人心怯,干咳一聲道︰"原來是寇爺和徐爺,請恕小人冒犯之罪。"
勒轉馬頭,想掉頭離去。
寇仲喝酒︰"且慢!"
軍頭登時不敢妄動,勉作鎮定的道︰"兩位爺兒有什麼吩咐。"
徐子陵道︰"你們匆匆趕來,所為何事?"
軍頭心驚膽顫的道︰"我們是奉大將軍之命,向民間徵收糧草。"
寇仲大怒道︰"甚麼徵收糧草,分明是強奪老百姓的糧貨,大將軍是誰?"
軍頭低聲下氣道︰"是宇文士及大將軍。"
宇文閥以宇文述、宇文傷兩兄弟聲名最著,前者是舊隋重臣,後者在閥主排名僅次于宋缺之下。
宇文述有三子,分別是宇文化及、宇文士及和宇文智及;宇文傷有二子,就是宇文成都和字文無敵,兩人均在梁都之戰中死于寇仲手上。
宇文士及更曾是隋煬帝的駙馬。
徐子陵喝道︰"你們立即滾回去通知宇文士及,告訴他著宇文化及好好保管他的小命,待我們來摘取。若給我們再見到你們搶奪民糧,必殺無赦。滾!"
眾兵如獲皇恩大赦,匆匆溜了。
寇仲瞧著遠去的塵頭,搖頭嘆道︰"宇文閥真的完了。我從未見過這麼沒有斗志的部隊,只求活命,連一試我們真偽虛實的勇氣亦欠缺。"
徐子陵道︰"照我看這批該是逃兵,所以才不肯為宇文化骨賣命,如想敵人曉得我們來了,恐怕要鬧大點才行。"
寇仲笑道︰"那就要到武陽去喝杯好酒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