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琳那日,離開眾人之後,獨自到山東去見楊仲英。她雖已長大,卻還是一片孩子心情。她因為曾用刀削了楊柳青的頭發,頻受姐姐埋怨,便起了一個孩子的念頭,心中想道︰姐姐枉是女中俠客,對自己的婚姻大事,卻不敢爽爽快快,自作主張,不如我再冒充她一次,找上門去,直截了當,對那楊老頭兒說了,省得許多麻煩。我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段替她撮成好事,看她還埋怨我不?
馮琳就是抱定這個主意,來到山東東平,楊家遠近皆知,並不難找。夏秋之交,頗多霖雨,這日雨後天晴,馮琳來到了楊仲英的山莊,但見楊家背山面湖,風景頗為佳麗,只是那湖水因受山洪傾注,黃泥泛起,一片混濁,有點兒煞風景。楊家是幾座平房,依山建築,馮琳也無心賞玩風景,走上山坡,逕自來扣楊家的大門,心中在想︰等下我見了那楊老頭兒,第一句話說什麼好呢?
不料敲門許久,里面卻無人答應。馮琳一急,顧不得什麼禮貌,一飛身便從圍牆飛入,只見里面庭院深深,一個小丫頭大約是才听見敲門之聲,正在里面慢慢的走出來。那丫頭見了馮琳,怔了一怔,嚷道︰「咦,原來是你,你還來做什麼!」馮琳道︰「楊老爺子呢?他老人家的腿可好點了?」那丫頭面色一沉,愛理不理。馮琳心道︰「這個一定是楊柳青的貼身丫頭,把我當成姐姐,所以對我惱恨。」笑道︰「你家小姐的頭發長全沒有?你帶我去見她吧,我給她賠罪來了。」那丫頭手兒一摔,搖頭說道︰「你自己去見她,哼,哼,你還好意思到這里。」說完,一溜煙的跑了。馮琳一氣,想用泥丸彈她。轉念一想︰「關這小丫頭什麼事?」縮住了手,自己穿房入室,去找楊柳青。
馮琳不熟門戶,走入內進房屋,但見一片黯淡氣氛,家私雜物,凌亂無人整理。馮琳心道︰「楊仲英是北五省的武林領袖魯諾•鮑威爾、施蒂納等。用「自我意識」和「實體」來代,怎麼一點也不懂持家,叫人看到,豈不笑話?」站在內堂,叫道︰「楊公公,楊公公!」她完全模仿她姐姐的稱呼,心道︰「僅有這幾間房屋,楊仲英一定會听到我叫他了。」
內房隱隱傳來抽泣之聲,馮琳豎耳一听,奇道︰「咦,楊柳青這潑婆娘听得我來便哭了,難道是向她的父親撒嬌,要對付我麼?哼,好不害羞,撒嬌也不該哭呵!」又叫了兩聲「楊公公」,仍然是只聞楊柳青的抽泣之聲,卻不見楊仲英回答。
馮琳心道︰「好,我就先去見見楊柳青。」听得哭聲發自西首第一間房,便揭了簾子自闖進去,但見楊柳青坐在房中,眼楮腫得像胡桃一般,沒精打采。馮琳闖進來,她只冷冷的瞧了一下。抽泣聲是停止了,面上的表情卻更叫人難受。馮琳雖早料到她對自己不滿,但卻料不到她竟是這樣一副好似死了人的神情,不禁愕在當場,仔細向楊柳青打量。
楊柳青一身白衣,被飛刀削過的頭發早已長了出來,但因與兩邊的頭發參差不齊,仍然難看。馮琳「喂,喂!」兩聲唯心主義同唯物主義相對立的哲學派別。認為精神第一,楊柳青倏然抬起頭來,面上全無血色,雙眼一睜,忽又垂下了頭,低聲問道︰「曉瀾呢?」
馮琳故意氣她道︰「唐叔叔不願見你了,你有什麼話要對他說,對我說也是一樣。」心中準備她大叫大嚷,馬上發作,卻不想楊柳青忽然長嘆一聲,道︰「曉瀾真是這樣全沒心肝嗎?枉我爸爸痛他一場了。」語調淒涼之極,馮琳也不覺打了個寒噤,問道︰「楊公公呢,我要替唐叔叔向他問安。」
楊柳青陡然站起,恨恨說道︰「好,你來吧,你來向他請安吧!」帶馮琳穿房過屋,來到後園,在園子東面有一所八角享。亭中停著一副紅木棺材,棺材頭一張白張,寫的是︰前明義士山東俠客楊仲英之靈位。
馮琳這一驚非同小可!她萬萬料不到楊仲英已死,這個突然的變化完全摧毀了她的計劃,看著那副棺木,好久好久才說得出聲︰「楊公公怎麼死的?」
楊柳青頭發一披,道︰「曉瀾真個不來了麼?」馮琳一時間答不出話來,楊柳青怒道︰「好,我爹死了,你們該心滿意足了吧?」馮琳道︰「這是什麼話?」彎腰下拜。楊柳青道︰「不要你拜,你氣死了爹還不夠,又要氣死我吧?」伸手欲打馮琳,馮琳不躲不閃,楊柳青手掌伸出,忽又縮住,嘆口氣道︰「好,好!你快走吧!你們以後別再上我楊家的門了!」聲音雖然憤懣,卻似緩和許多。馮琳奇道︰「咦,楊仲英一死,他女兒的脾氣也變了!」
馮琳有所不知。原來楊仲英年紀老邁,中了唐金峰的暗器後,雖說仗著數十年的功力與唐家送來的解藥,得以不死,可是生機已是漸漸衰退。五月時分,接到唐曉瀾的信,說是死期將至,無可挽救,又受了一嚇,他本來己風燭殘年,經了這些變故,身體更是衰弱。
楊柳青粗心大意,對父親的日趨衰弱,還覺察不出來。她被馮琳飛刀削發之後,跑回家中向父親哭嚷,想激動父親出頭作主,誰知楊仲英深知女兒脾性,料她必是自取其咎,經此一鬧,反而傷感交集,楊柳青回家的第二日,他立刻寒熱交作,竟然一病不起,至馮琳到時,他死了已將近一月了。
楊仲英是個飽經世故之人,臨死之前,神智清明,回想自己一生行事,無甚過錯,只是對女兒太過寵圈,以致養成她那副驕縱的脾氣,卻是最大的遺憾。他細細思量,覺得女兒和唐曉瀾的脾氣,的確格格不入。又想道︰「馮瑛知書識禮,年紀雖小,做事甚有分寸,她必不會無緣無故侮辱我這丫頭。」又想起昔日馮瑛在他家中之時,楊柳青種種令她受氣之事,不覺嘆口氣道︰「如此一來,逼得他們弄假成真,也實在怪責他們不得!」
于是楊仲英在臨死之前,對女兒痛加勸責,說道︰「女孩兒家,應以性情溫柔為主。你這副刁蠻的性兒,難怪曉瀾不願要你。你再不改過,我死不瞑目。」聲淚俱下,楊柳青不敢說話。楊仲英歷數她平日驕縱的不是,楊柳青又羞慚又悲痛,伏在病塌之旁,听她父親數說。楊仲英數說完後,長嘆一聲,說道︰「我後悔以前沒有好好的教訓你,這次恐怕是最後一次了。爸總是望你好,你得記著我今日的教訓。你與曉瀾是否能夠和好,這是未可知之數。不過,你應知道,你越任情使性,你就越無法令他親近。你放大胸襟,溫柔對他,也許事情還有轉機。若然你們終不能和好,那也就算了吧。不過,無論如何,你的性情總得改了,青兒,以後沒人再教訓你了,你改不改?」楊柳青哭得死去活來,決心改過,楊仲英就在她的哭聲之中死了。
楊仲英死後,楊柳青遵從遺囑,停靈後園,要待唐曉瀾和另外一個人來過之後才安葬。不料唐曉瀾沒有來,馮琳卻先來了。
楊柳青記著父親的教訓,不敢胡亂發氣,可是性情究非旦夕之間便能全改,見了馮琳,仍然忍不住幾乎要發作出來,以至在楊仲英之靈前,兩人都感到尷尬,僵在那兒,想不出什麼話說。
楊仲英之死,乃是馮琳始料所不及,心道︰「姐姐之事怎麼說呢,!這豈不是愈弄愈麻煩了?正在為難,先前那小丫頭忽然氣急敗壞的走了進來,道︰「小姐,唐家的人又來了!」
楊柳青眉毛一揚,道︰「我父親雖死,我也不能墮了家聲。馮玻,你快從後牆月兌走。我拼死替你擔承!」馮琳道︰「什麼,我有什麼要你替我擔承!」楊柳青道︰「你還裝什麼傻,你自己殺的人你不知道嗎?你別以為你上次能將他們打跑,要知唐家的人,豈是容易將與?他這次若非穩操勝券,也不會再來了。我父親生前,不願你在我們這里被他們要去,而今我是此家之主,我不能讓父親在泉下罵我折墮了楊家的威名,你還不快走嗎?」
馮琳一听,氣往上沖,怒道︰「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誰要你來庇護?我為什麼要跑?」沖出亭子,抬頭一望,只見外面來了三人,一個老頭,一個少婦,還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這三人正是唐金峰、唐賽花,和唐金峰提來的幫手桂華生。
唐金峰父女本來想向楊仲英要人,不料一進園門,便見馮琳,真是意料不到的順利。唐金峰哈哈笑道︰「你這小賊也真膽大,居然還在楊家沒有逃走。」馮琳道︰「你這老賊,出口傷人,我為什麼要逃走?」唐金峰道︰「好,好!你若不想連累楊老頭兒,我有兩條路給你自尋了斷!」
馮琳道︰「什麼兩條路?你說說看。」唐金峰道︰「一條是立即隨我們走,任由我們處置。一條是立即自裁,免得我們動手。」馮琳剛罵得一聲︰「豈有此理!」唐賽花嚷道︰「爹,和這萬惡的女賊多說做什麼?快動手吧!」恃著有高手在旁,揚手一柄飛刀便射過去。
馮琳一閃閃開,道︰「哈,原來你也會飛刀!你這潑婆娘,我殺了你的漢子嗎?你這樣蠻不講理!」馮琳還不知道唐賽花就是王敖的妻子,自己正是殺了她的漢子。
唐金峰一听,也動怒了,罵道︰「好女賊,你殺了我的女婿,還說風涼話兒?」心念一動,忽又問道︰「你是不是還有一個姐妹,你們姐妹,誰是殺人的正點?」馮琳吃了一驚,道︰「你的女婿是誰?」唐金峰道︰「河南鉤鐮槍王敖是不是你殺的?」馮琳「呸」的一聲,笑道︰「我道是誰?原來你的女婿是公門鷹犬,我殺的鷹犬不止一個,你的女婿大約也是我劍下之鬼吧!」
唐金峰勃然大怒,長袖一揮,便待撲去,忽見楊柳青如飛跑來,唐金峰縮手叫道︰「青姑娘,叫你的老子出來,這女賊我們要定了。」楊柳青叫道︰「好呀,我的父親剛死,你們就上門來欺負我了麼?」唐金峰與楊仲英上次雖曾動過手,可是彼此有二十年以上的交情,私底下唐金峰對楊仲英還是十分佩服的,聞言不由得大吃一驚,叫道︰「什麼,你的老子死了嗎?」楊柳青道︰「我父親雖死,楊家威名還在,除非你把我殺死,否則休想要人!」唐賽花叫道︰「爹,管它楊仲英死與不死。咱們動手。楊柳青,憑你這點功夫想來攔阻,真真笑話!」左手一抬,嗚嗚兩聲,放出兩枚響箭,要把楊柳青嚇走,豈知楊柳青動了蠻性,迎上前去,伸手便接。唐賽花暗器上的功夫甚為了得,響箭挾風,又勁又疾,馮琳一抖手,一口飛刀橫截過去,將兩枝袖箭,一齊截斷,叫道︰「楊柳青,我不用你幫!」隨手又是一柄飛刀,向唐賽花還敬。
桂華生一見飛刀帶黑色的光華,吃了一驚,拔出長劍一拍,雙指一箝,將飛刀接下,看了一看,道︰「果然是個狠毒的女賊!」馮琳揮劍前撲,桂華生轉了兩轉,先不發招,看她劍法。
楊柳青叫道︰「馮瑛,我不準你在我家中被人捉去,你退下,先讓我拼了再說。」唐金峰拈須笑道︰「好,兩人都有志氣。青姑娘,你不愧是鐵掌神彈的女兒!」突然伸手在楊柳青的肩頭一按,道︰「你的父親真的死了嗎?帶我去看!」楊柳青被他一按,動彈不得,怒道︰「好,你以大壓小,羞也不羞?」唐金峰道︰「帶我去看!」半拖半拉,將楊柳青拉到八角亭中。
桂華生轉了兩轉,馮琳刺他不著,劍法一變,使出無極劍中的絕招「愚公移山」,劍勢甚緩,平平一削,勁力卻是貫注劍尖,左右兼顧,桂畢生叫聲︰「好、值得與你一斗!」劍柄一抖,劍鋒光華一閃,一下子便從頭頂上繞過去!
馮琳大吃一驚,百忙中施展貓鷹撲擊之技,身子一屈一伸,箭一般的飛掠出去。桂華生道︰「哈,你還有這一手!」飛身撲上,迎面一劍,馮琳連用幾種劍式,擋了五招,桂華生的達摩劍法怪異絕倫,每一招都是出人意表,馮琳的無極劍法雖然也是內家正宗,可是究因所習時日尚淺,擋了五招,險象迭見,情知萬難抵敵,想起楊柳青之言,心道︰「好,我縱戰死,也不在你楊家受辱。」抖手連發三柄奪命神刀,逼得桂華生閃避,文刻施展貓鷹絕技,飛身跳出牆外。
桂華生輕功超妙,迅即追出,在半山坡上又把馮琳截住,高聲喝道︰「你這無極劍法是從那里偷來的?」馮琳道︰「我偷不偷要你管麼?」桂華生道︰「我偏要管!」腳步踉踉蹌蹌,馮琳連用幾種身法,跑到那個方位,都恰恰被他截著!且貓鷹撲擊的絕技,也只能躲閃一時,始終被他跟在身後。
桂華生自小離開天山,伏處川中,不知馮琳來歷,見馮琳既會各種邪派武功,又通無極劍法,頗為驚異,心道︰「看來她不應是傅青主這一支的嫡傳。傅青主是內家正宗,那肯讓後代子弟習邪派武藝。」施展達摩劍法,將馮琳困住,卻不即刻施展殺手,立心看她到底懂得多少種武功。
霖雨過後,山路甚滑,馮琳輕功雖然不弱,可是既要抵擋桂華生怪異絕倫的達摩劍法,又要留心腳下,抵擋更是艱難。正在心慌,忽然听得有人叫道︰「妹妹休慌!」馮琳大喜叫道︰「姐姐快來!」原來是唐曉瀾和馮瑛來了!
馮瑛自呂四娘走後,稍稍一想,就猜到妹妹必然是山東楊家,恐防她任性胡鬧,更出亂子,也顧不得害臊,便和唐曉瀾說了。唐曉瀾道︰「反正我們總不能躲著不見楊恩師,我既無事,于理于情,都該回去見他,讓他老人家放心。我與楊柳青的婚姻,那是另一回事。」馮瑛天真無邪,笑道︰「只要咱們永不分離,你就和楊柳青結婚,那也算不了什麼。」庸曉瀾苦笑搖頭,道︰「我與她絕難結合,此話休提。不過,咱們還是要去楊家。」兩人和甘鳳池說了。甘鳳池最怕處理這種男女糾紛,見他們自己要去,正是求之不得。當下約好他們在邙山見面,便由他們去了。
唐曉瀾與馮瑛乃是熟路,腳程又快,所以雖然遲了兩天,還是及時趕到。一到就遇見馮琳在山坡上與人惡斗,處境甚險,馮瑛正待拔劍相助,唐曉瀾道︰「此人敢在我恩師門前動手,事甚可疑。莫非我恩師家中也出了事麼?瑛妹。你先去見楊公公,我幫琳妹。」馮瑛知道唐曉瀾的內功劍法都已大有迸境,和自己實是不相上下,便道︰「也好。此人劍法非比尋常,你小心了!」走下山坡,從正門進入楊家。在她進入楊家之時,楊柳青卻正好從後園跳出來,兩人沒有踫頭。
唐金峰拖了楊柳青,同上園中的八角亭,果然見著一副紅木棺材,寫著︰「前明義士山東俠客楊仲英之靈位。」唐金峰老眼淚流,道︰「楊大哥,你果真死了麼?」楊柳青被他手答肩頭,現在才放,半身麻痹,極不舒服,聞言怒道︰「棺材在此,難道還會騙你麼?枉你與我父親稱兄道弟,既打傷了他,今日趁他死了,還上門來欺負我!」唐金峰听了,好不難受,翻眼問道︰「我不是給了你父親解藥麼?」楊柳青道︰「你的解藥遲遲才來,頂什麼用?他殘廢多年,而今死了,你才來貓哭老鼠假慈悲。」唐金峰眉頭打皺,道︰「你父親真是因傷至死的麼?」楊柳青道︰「難道我父親還會自己尋死不成!」楊柳青伶牙俐齒,想把唐金峰罵走,不料唐金峰忽然哈哈大笑,道︰「楊大哥呀,小弟這廂有禮了!」一手將楊柳青推出亭外,立刻在靈前跪下,雙掌拍的一聲,擊在棺材之上。
原來江湖人物,為了避免敵人尋仇,常有詐死之事。唐金峰熟悉江湖勾當,听了楊柳青負氣之言,心中一動,暗想道︰「莫非楊仲英料到我會再來問他要人,故意詐死,令我不好意思動手麼?」心有懷疑,暗運內力,在棺材上輕輕一拍,棺材板立刻裂開一條大縫,一股尸臭直沖出來,唐金峰本以為棺材內裝的是砂石之類,見狀心頭一震,慌忙揭開棺蓋,楊仲英的尸體用香料藥物護著,停棺僅僅一月,面目尚如生前,只是掩不著尸體發散的臭味。再一看時,尸體胸前,還放著一封信,寫的竟是「唐金峰賢弟親拆」幾字。唐金峰吃了一驚,心道︰「原未楊仲英不是詐死,但卻早料到我有今日之事。」取了信封,蓋好棺木,拆信一看,只見上面寫道︰「仲英風燭殘年,旦夕就木,不及與老弟道別,慨何如之。茲有懇者,馮家孤女,幼遭孤露,身世堪憐,天山易老前輩收為愛徒,愚兄亦視同己女。俗語雲︰冤家宜解不宜結,且賢婿亦非此女所殺,願我弟念在昔日交情,不再追究,則存歿均感矣。」楊仲英不擅文墨,但寫來自有一股真摯之情。唐金峰看了,躊躇不決,想道︰「好不容易才請得桂華生相助,如何能輕易罷手?但若不罷手時,又難卻楊大哥之情,何況她還是易老前輩的愛徒,這事怎生是好?」又念及楊仲英昔日為己所傷,他今日之死未必與自己無關,更是難過。當下拜倒靈前,痛哭了一陣,抬頭看時,楊柳青早已走了。
唐曉瀾拔出游龍寶劍,上前相助馮琳,寶劍一揮,光芒電閃,桂畢生吃了一驚,一轉手腕,斜刺出去,唐曉瀾見敵招怪異,回劍一封,桂華生喝道︰「你這廝使的莫不是游龍寶劍麼?」唐曉瀾道︰「你既知我使的是游龍寶劍,還不快快撤劍。」桂華生大怒,身形一起,揮劍猛攻。
原來桂華生只知游龍寶劍是凌未風當年傳給了周青,卻不知周青又傳給了唐曉瀾的事。後來周青被害,易蘭珠曾到中原尋找此劍,他亦略有知聞,而今見唐曉瀾手持此劍,只道他是奪自周青之手的,心道︰「此劍乃天山鎮山之寶,我何不替易老前輩取回。」交手三五十招,唐曉瀾先用追風劍法,抵敵不住,再轉用天山劍法中最深奧的大須彌劍式,攻守兼備,這才堪堪能夠抵擋。
桂華生見他使出天山劍法,亦已暗暗生疑。唐曉瀾雖說曾在天山三年,只因易蘭珠專心教他本門劍法,故此他亦僅知有一種達摩劍法,卻不知達摩劍法究竟如何,驟遇強敵,一招一式都不放松,更兼馮琳恨桂華生剛才相逼,出手更是毒辣。桂華生心道︰「若然他是天山一派,怎會不知我的劍法來歷?若說他是周青徒弟,周青也僅曉天山劍法中的追風劍式,不能教出此人。」唐曉瀾在天山僅僅三年,外人多不知道。桂華生一時間想不到他會是易蘭珠的記名弟子,更兼他在三兄弟中最為好勝,見唐曉瀾使出天山劍法,心中想道︰「久聞天山、玄女、達摩三種劍法鼎足而三,各擅勝場。我雖曾見過易老前輩練習劍法,卻從未有機會試招,今日何不就試它一試,看兩種劍法,到底何者較優。」心萌此念,立刻轉守為攻,怪招疊出,唐曉瀾的大須彌劍式,使到疾處,周身上下,有如圍在一幢光環之中,而桂華生竟然從劍光中穿來插去。
按說天山劍法博大精深,絕不在達摩劍法之下,但桂華生自幼即得父親傳授,比唐曉瀾卻要略勝一籌,他劍法身法,無一不怪,唐曉瀾一急,防不勝防,大須彌劍式,屢屢被他突破,幸而桂華生顧忌游龍寶劍的威力,還不敢太過欺身進逼,是以唐曉瀾雖然落在下風,一時之間,卻還不致落敗。馮琳無極劍法雖高,功力未到,桂華生避弱攻強,釘著唐曉瀾絕不放松,馮琳劍走連環,劍尖也未沾著他的衣角。
楊柳青跑了出來,見唐馮並肩作戰,唐曉瀾竟似豁出性命,拼死相護馮琳,心中頗為妒恨。但見唐曉瀾迭遇險招,又禁不住心驚膽戰。唐賽花見她出來,怕她上前擾亂,舞刀相迎,與楊柳青也在山坡上打做一堆,兩人武藝相差不遠,楊柳青沖不過去,唐賽花也打她不退。
兩邊斗得正烈,唐金峰也從楊家走了出來,唐賽花正想施用暗器,唐金峰叫道︰「賽花,不準傷她!」唐賽花窒了一窒,楊柳青一沖而過。
這時唐曉瀾正在吃緊,忽聞得唐金峰又揚聲叫道︰「桂賢弟,且暫停手,楊老頭兒真的死了!」唐曉瀾大吃一驚,游龍寶劍險險跌落塵埃。桂華生收勢不住,一劍剛剛擲出,略略斜偏,把馮琳的兵刃撩開,楊柳青疾走如風,剛剛撲到,楊柳青自知絕對不是敵人對手,但心中估計敵人不敢傷她,一撲便撲到唐曉瀾身上,以身遮掩。
本來桂華生見了唐曉瀾的天山劍法,就只是心存試招,無意相害。楊柳青不知就里,救人心急,飛身仲上,勁道甚大。霖雨過後,山路極滑,唐曉瀾冷不及防,被楊柳青一撞,雙雙跌倒,武功高明之士遇險自防出于本能,唐曉瀾一跤跌倒,立即運用「千斤墜」的功夫將身形穩住,楊柳青卻從他的身上一滾而過,從山邊的陡坡上直滾下去!
桂華生大叫一聲「不好!」山坡上一股急流,如瀑布般沖擊而下,原來正是山洪突發,疾如奔馬。桂華生沖天而起,使出五禽掌法,往下一抓,看看抓著楊柳青的頭發,一個洪峰沖來,立刻把楊柳青沖下山底的小湖,身體浮沉幾下,便被洪波卷沒。
佳華生在半空中一個屈伸,倒縱回來,唐曉瀾在地上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耳听馮琳驚叫之聲,目睹楊柳青在湖中沉沒,立刻一聲怒吼,揮劍猛撲,桂華生欲想解釋,無奈唐曉瀾有如瘋虎一般,劍劍凶猛,桂華生運劍防身,精神那容分散,兩人眨眼之間便斗了二三十招。馮琳擇劍斜攻,也拼了性命,唐賽花叫道︰「事已至此,爹,你還不動手嗎?」唐金峰橫了心腸,長抽一卷,上前便拿馮琳。
馮瑛走入楊家,正是唐金峰剛剛走出之際。馮瑛見楊家雜物凌亂,先自吃驚,逕自走入楊仲英往昔養傷的靜室,叫了一聲「楊公公,我回來了!」揭簾一看,人影毫無,但見書案上擺著一封信,寫著︰唐曉瀾仁棣親拆。」馮瑛吃驚非小,將信放入懷中,沖出房門大叫,楊柳青的小丫環冷冷說道︰「馮姑娘,你還未拜過靈嗎?現在還叫楊公公做什麼?」馮瑛一手抓著她的手腕,叫道︰「你說什麼?」那小丫環疼痛難當,又驚又恐,道︰「老爺早已死了,你剛才不是隨小姐到後園謁靈嗎?」馮瑛把手一松,急急跑入後園,剛好見著唐金峰的背影飛出圍牆,馮瑛無暇追趕,尋到八角亭上,只見大紅木棺停在亭中,棺材還裂了一條大縫,細心一看,顯見是剛剛給人用掌力震裂的。
馮瑛號淘大哭,猛然想起,適才那背影是去年來尋仇的唐金峰,馮瑛不知楊仲英乃是病死,只道他被唐家的人所害,立刻拔劍出園,奔上山坡。
馮琳本來不是唐金峰的對手,但唐金峰因見楊仲英父女均死,心中歉愧,斗意減弱,而馮琳又是武功繁雜,刁鑽異常,唐金峰一雙肉掌,竟然擒她不恢。馮瑛如飛趕至,大聲叫道︰「妹妹,把這老賊讓給我吧!」唐曉瀾卻叫道︰「瑛妹,這人才是正凶。他殺了你的姑姑,你快來助我!」
馮瑛應了一聲,見馮琳對付得了唐金峰,立刻揮劍去助唐曉瀾,一出手便是天山劍法中的精妙絕招,斜刺桂畢生腰脅的死穴!
桂華生騰地一個翻身,劍如飛鳳,反臂刺扎,馮瑛身法輕靈,一飄一晃,避招進招,一下子便搶到桂華生右側,桂華生劍招雖然怪異,卻是被她連搶攻勢,可是馮瑛也刺他不著。兩人瞬息之間,各搶三招。馮瑛一劍緊似一劍,比唐曉瀾出手更狠。
本來若是一對一,桂華生比馮唐二人都要略勝一籌,可是如今馮唐雙劍聯攻,而且又都是寶劍,銳利無比。桂華生施展全身本領,兀自被他們逼得透不過氣來。
馮瑛劍招越發催緊,唐曉瀾道︰「不要用劍殺他,將他也逼下山澗底去!」馮瑛短劍一劃,左側刺他雲台穴,右側刺他章門穴,桂華生逼得連退兩步;唐曉瀾長劍一揮,劃了一個半弧形,上刺咽喉,下削膝蓋,又把桂華生逼得退了兩步,山洪挾著沙石,滾滾而下,山澗水流湍急,水聲轟鳴,桂畢生還有幾步,便要被逼到山澗懸崖,嚇得魂不附體!
唐曉瀾搶出一步,游龍劍再向前壓,桂華生咬實牙根,橫劍力封,馮瑛一劍斜刺,叱道︰「去!」雙劍合力,桂華生只覺一股極大的潛力推迫過來,不由自己的又退了兩步,正在性命俄頃之際,忽見一團白影,賽似風馳電掣,從山腳下直滾上來,隨即听得一聲清脆的叫聲道︰「曉瀾住手!」聲到人到,馮唐兩人愕然回顧,兩柄劍仍然未肯放松,就在這剎那間,那團白影當的一落,只听得當的一聲,三口糾結相交的寶劍,被來人一下挑開。桂華生又喜又驚,睜眼看時,只見面前站著一個少女,笑吟吟的將他的兩個「敵人」拉過一邊,隨即又是一條人影飛奔而來,叫道︰「三弟,你還不多謝呂女俠救命之恩?」
桂華生抱劍一揖,道︰「來的敢是江南八俠中的呂四娘麼?」
冒廣生道︰「不是她還是誰?」桂華生道︰「久仰大名,果然名不虛傳!」呂四姐笑道︰「你們都是一家,打了這許久還不知道麼?」唐曉瀾忽然流淚叫道︰「呂姐姐恕我這次不能听你的話,楊家妹子被他們殺了!」呂四娘大吃一驚,叫道︰「什麼,楊柳青遇害了麼?」桂華生急急分辯道︰「楊姑娘是自己跌落山澗,被山洪沖到湖中,我救她還來不及呢!」呂四娘道︰「曉瀾,你到底看清楚沒有?楊柳青是怎麼死的?」
唐曉瀾適才摔倒地上,站起來時,楊柳青已被山洪沖去,他只見桂華生從山澗上空倒縱回來,故此疑心是他逼死了,听他如此分辨,情急聲顫,不似說謊,不敢斷定。揚聲問道︰「琳妹!適才之事,你可看清楚了?」
馮琳雖然憎厭楊柳青,對她適才舍己救人,也頗感動,當下說道︰「楊家姑姑雖然不是被他所殺,但她因舍身救護叔叔,被山洪卷去,推原禍始,說是被他所殺也不算冤賴。他和這個老賊,都是逼死楊姑姑的人!」唐金峰怒道︰「你們要追究逼死楊柳青的凶手,我卻向誰追究殺害女婿的凶手?好,你們今日恃著人多,我唐老二也不打算活著回四川了,我們唐家也自有人替我報仇!」
呂四娘望著滾滾洪波,嘆了口氣,說道︰「死者已矣,活著的把這冤仇解開了吧!雙方都死了一人,也不必問誰是誰非了!曉瀾,你大約也不知道這位兄台的來歷。」當下將兩方的來歷淵源都詳說了。唐曉瀾見楊柳青委實不是桂華生所殺,嘆了口氣,道︰「好苦命的恩師哪!好薄命的妹子哪!」桂華生歉然賠罪,唐曉瀾道︰「彼此不知,無心之錯,就算了吧!」唐金峰見對方接受和解,也便勸止了女兒,道︰「好,我也認命了!」攜了女兒,下山便是。冒廣生告了個罪,帶了弟弟,滿不好意思的急急離開。
唐金峰等人走後,唐曉瀾如醉如痴,目中蘊淚,看著混濁翻騰的湖水,久久說不出話。他雖然不愛楊柳青,可是對她舍身相救,以至身死,卻感到十二萬分的難過。呂四娘道︰「楊老前輩已死,他家無人,喪事非你主持不可,柳青的尸首你也該打撈回來。」唐曉瀾淚如雨下,點了點頭。馮瑛道︰「楊公公還有一信給你。」唐曉瀾揩了眼淚,接過信看,信中寫道︰「我與你相處十有余年,情如父子,我今如風中殘燭,不及相待,小女柳青,幼失母教,任性驕縱,難配君子。賢契願相忍則忍之,不願相忍則另選賢淑,待之如妹,我在泉下亦瞑目矣。」楊仲英這封遺信,原是以退為進的手法,唐曉瀾看了,更覺難過。想了一想,忽然拉了馮瑛的手,走到山澗旁,看著滾滾洪波,低聲說道︰「瑛妹,經了這場變故,我今生今世,再也沒心情談論婚事了,你能諒解我麼?」馮瑛皎如朗月的心情,有如蒙上一層陰影,雖然她從未曾想過婚嫁,听了也覺辛酸。當下含淚正容說道︰「咱們相交以心,本就不必如世俗之人,談論婚嫁。楊家姑姑為你而死,你今生不娶,實是應該。我怎會怪你。不但是你,我今生今世也不會再結婚的了!」唐曉瀾看她淚光瑩然,欲勸無從勸起,只是長長的嘆了口氣。
唐曉瀾和呂四娘等回轉楊家,將楊仲英安葬在東平山麓,喪事完後,山洪已退。唐曉瀾等又到湖中打撈尸首,在小湖中打撈了半日,卻是毫無發現,雇精通水性的人潛下水底察看,也打不著。但卻發現這個小湖中有一缺口通向外面的淦河,潛水的人猜想,尸首大概是被洪水沖到外面的淦河去了。正是︰
死後翻相憶,生前恨事多。
欲知後事如何?請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