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那名門客微微一笑道︰「徐兄只怕猜錯了。」
徐姓門客惑然轉過臉去道︰「蔡兄憑何說我猜錯?」
蔡姓門客下頡略抬笑道︰「請徐兄再看看清楚,小子風度翩翩,雖具侯門弟子氣派,但是,徐兄可曾見過,富國侯門下誰人穿這等衣著?」
徐姓門客恍然一哦道︰「大概是慕名投拜……」
蔡姓門客頭一搖,截著道︰「既知前來金湯堡循例投拜,便無不諳江湖儀節之理,你有沒有看到,小子背上那個包裹,是青色而非黃色?」
徐姓門客皺眉道︰「是的,青色,當然不會是來此尋仇,同時也不像是告幫,這就怪了,難道……」
蔡姓門客一笑起身道︰「來了,下去看看,小子也並不一定就是江湖中人!」
接著堡門打開,黑衣少年向前大跨一步,朝由堡門內走出的那兩名長衣門客,雙拳一抱,平靜地道︰「請見貴堡錢總管!」
徐、蔡兩門客聞言均是微微一怔,對眼前這位年輕訪客,越發有點莫測高深起來。
須知這座金湯堡中,堡丁僕婦,數以百計,單是各部門之管事,就有三十二名之多。總管一職,乃管事之管事,地位僅次于堡主一人,即連堡中各房夫人有事須辦,都得經過繁復之層轉,而不敢徑直下達指使命令。這小子如今竟劈頭一口就指定要見錢總管本人,真是好大的口氣!
徐姓門客還了一禮,小心翼翼地問道︰「這位弟台如何稱呼?」
黑衣少年道︰「敝姓辛。」
徐姓門客又問道︰「辛老弟是打什麼地方來?」
黑衣少年道︰「廬山。」
徐、蔡兩門客不期而然互望了一眼,目光中全都露出些許訝異之色,蔡姓門客接口道︰
「請問少俠師承是……」
黑衣少年有點不耐煩,道︰「要見貴堡一名總管,是不是必須要接受這種盤問?」
蔡姓門客咳了一聲道︰「當我們通報進去時,我們總管,他自然希望知道,想見他的人是誰。」
黑衣少年面孔微抬道︰「姓辛,來自廬山——這樣還嫌不夠麼?」
徐姓門客忽然偏過臉去,眼色一使,大聲說道︰「我們總管今天好像不在吧?」
蔡姓門客會意,點頭說道︰「是的,好像……」
黑衣少年遞過一張紙片,淡淡說道︰「不在也沒有什麼關系,等貴總管回來時,將這個拿給他過目一下,也就可以了。」
語畢不容兩名門客再有若何表示,身軀一轉,大踏步而去。
徐、蔡兩門客展開那張紙片,匆匆看完,不禁臉色大變,同時月兌口喊出一聲︰「不好!」
蔡姓門客促聲道︰「快,快追!」
徐姓門客飛步奔赴廣場,沖向桑林中,高聲喊道︰「辛少俠,辛兄弟……」
可是,林中哪還有什麼「辛少俠」或是「辛兄弟」的人影?等徐姓門客追出桑林,黑衣少年——辛維正——業已走完長堤,到了五十丈開外的湖岸之上。
徐姓門客不意「黑衣少年」腳力如此驚人,自知追趕不及,怔怔地發了一陣呆,只好頹然回轉。
辛維正負氣掉頭,重新回到城中,內心一時頗感委決難下。
就此離去吧?想想未免不值。同時,最主要的是,離開岳陽,又還有什麼地方好去?
他這次來,另有目的,原犯不著跟那兩名門客慪氣,可是,一個人的性格,是天生的,對某些地方,以及某些事情,看不慣就是看不慣,受不了就是受不了!
所以,他現在走在冷清清的大街上,並不如何後悔。他這時只是在暗暗盤算,下一步該怎樣走?擺在眼前的路,計有三條︰一、回武功山,看看師父,順便再請求指示。二、去香花嶺,找筆掌雙尉,警告那對表兄弟;慎防無妄之災。三、到襄陽五雅莊,去找那位糊涂得可惱又可愛的「糊涂伯」!
太陽漸漸升高,兩街店門,紛紛開啟,辛維正信步走著,不知不覺走出了西城門。
朝陽映照下的洞庭湖,碧波萬頃,浩瀚無際,在茫茫霧氣中,波瀾起伏,有如無數金蛇游竄……
辛維正眼界一寬,神思頓朗。
他終于在剎那間作成決定,三條路,一條也不走!
他下得山來,先後才不過月余光景,如今兩手空空,一事無成,回山之後,將拿什麼向師父他老人家交代?
去找筆掌兩尉,更是一步閑棋。撇開事不關己不說,他又怎知雷光祖、金紫鳳,這對表兄妹一定會找上門去?年輕人,隨興所之,這對表兄妹也許只是說說玩的,也許臨時主意一變,又去找上別人。他如果急巴巴趕去報訊,而結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豈非反會為自己招來一身嫌疑?
至于去襄陽五雅莊,找糊涂伯一節,尤屑不智。
在廬山時,有人曾經明白說過,此老只要遇上「酒」和「棋」,就是天塌下來,都會無動于衷。
四海之內,何處無酒?何處無棋?
他現在趕去,假如老家伙還沒有回莊,他要不要留在那兒等?等多久?一月?二月?三年?五年?
此其一。另外,尚有一個更大的可能,便是事過境遷,老家伙也許早已忘記他這個人了!
那麼,怎麼辦呢?好辦得很!君山、洞庭、岳陽樓,乃名勝之名勝地,先游賞它十天八天,等興盡了之後再說!
近午時分,岳用樓上,酒客陸續登臨。
今天這座岳陽樓上,營業方剛開始,便發生了兩件新鮮事。
第一件新鮮事是︰到得最早的是個年輕人。年紀這樣輕,來得這麼早,而且是單身一個,這在該樓而言,尚屬罕見之至。第二件新鮮事則是︰到得最早的這位年輕客人,事實上並不是一名好主顧,因為這小酒客叫的酒茶實在太簡單了,簡單到只有兩個小碟子,半壺「洞庭春」!
不過,樓中伙計見得多,見得雜,亦未在意——生意太忙,無從分心及此,當然也是原因之一。
這位奇特的小酒客,不消說得,自然就是辛維正。
等到樓上上了七成座時,靠窗坐著的辛維正,偶爾回過頭來,忽為一幕景象所吸引。
他看見離樓梯口不遠的一副座頭上,一個胖胖的中年人,面前鋪著一張宜張,手執羊毫,像是準備有所題作,但那人一雙眼楮卻盯在對面一名伙計的臉上,不稍一瞬,似乎在等待什麼。
辛維正見了,不禁暗暗納罕,心想︰怪了,難道這兒的伙計,都一個個精通文墨,連酒客有所吟詠,也會找他們參與斟酌不成?
辛維正正疑忖間,只見那名伙計偏臉想了一下,忽然伸出雙手食指,作斜十字形,交叉一疊,賠笑說道︰「一個整數兒,十兩如何?」
啊,原來如此。辛維正弄清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後,不禁啞然失笑。
緊著,他心中忽然一動,暗忖道︰「十兩銀子,雖說不多,亦不無小補,我能不能來客串一下呢?
是的,假如能以一首詩或一副聯句,換得十兩銀子,至少在今後三個月之內,是可以不用再為食住發愁的了!
于是,他不再猶疑,抬手向另一名伙計招了招道︰「你過來!」
那伙計走過來,哈腰道︰「相公有何吩咐?」
辛維正左右望了一眼,低聲道︰「詩何價?聯何價?」
他怕那伙計以貌取人,又加了一句道︰「‘東西’保證你錯不了!」
那伙計也朝左右望了一眼,輕聲答道︰「‘東西’好不好,那倒沒有多大關系,反正下款署的都是什麼‘山人’、‘居士’之類,誰能弄得清楚?」
辛維正點點頭,表示他此舉並非圖名,署上什麼,均可照辦。
那伙計輕輕一咳道︰「不過,咳……」
辛維正連忙接著道︰「沒有關系,你說出一個數兒就是了。
或多或少,以及成與不成,盡可另外再打商量!那伙計點了一下頭,道︰「詩一首十兩,聯句折半,詩賦則視條幅之長短另議。」
辛維正低聲又道︰「內涵有無限制?」
伙計搖了搖頭道︰「沒有。這兒是岳陽樓,下臨洞庭湖,面對君山,您當然不會一下寫到山海關去……」
辛維正止不住笑了一下,他覺得這伙計很風趣。
當下他點點頭道︰「拿紙筆來吧!」
不一會,紙筆取至。
辛維正蘸墨濡毫,為「岳陽樓」和「君山」,分別寫下一聯。
兩者均為夜景,是根據他昨夜寓船後,徘徊湖邊之感觸。
題樓者為︰「山涌半輪月,湖印一天星。」
題山者為︰「譬壓魚龍窟,裙浣波浪心。」
下款則循那伙計之暗示,一律題上‘了然齋主’四字化名。
他寫完了,正自擔心那伙計不知道會不會挑剔,沒有想到,他一擱下筆,那伙計便拿去在壁間顯目處貼了起來。
樓中酒客,爭相抬頭望去,登時噴噴之聲四起。
那伙計興沖沖地走過來,含笑說道︰「恭喜,恭喜!相公文才,果然不凡,您听這些客官爺,幾乎沒有一位不喊好,真是大大的了不起!」
辛維正赧然遜讓道︰「亂涂而已。」
那伙計臉一偏,低接道︰「相公如果方便……」
辛維正怔了怔,詫異道︰「酒還沒有喝完,就算賬了麼?」
伙計低低伸手一指道︰「不,小的是指掛出那兩幅對聯的十兩銀子。」
辛維正當場一呆,幾乎氣昏過去!他做夢也沒想到,要付銀子的,原來是他而不是「樓」方。
他忍了又忍,方始瞪著對方道︰「這算什麼理?」
那伙計也覺得非常奇怪道︰「咦,事先不是說得好好的麼?」
辛維正耐著性了,點頭道︰「是的,是的,就算我們事先說得好好的——我現在是問︰
這算什麼理?稍為解釋一下,也花不了尊駕多少時間。」
那伙計翻了翻眼皮道︰「這還用解釋麼?」
辛維正點頭道︰「是的!」
伙計眨著眼說道︰「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
辛維正應聲道︰「岳陽樓!」
伙計緊接著道︰「知道這座岳陽樓,一天下來,進進出出,有多少位客人麼?」
辛維正點頭道︰「很多!」
伙計一咦道︰「這不就得了麼?你相公揚名,敝樓得益,這有哪點不合理?生意人不圖利,還能算是生意人麼?」
辛維正點頭道︰「很好,繼續說下去!」
伙計理直氣壯的接下去說道︰「再說,敝樓通統就只這麼大一點地方,假如人人得而題之詠之,張之掛之,敝樓還要不要再做生意?」
辛維正站起身來,座椅一踢,淡淡說道︰「好得很,反正各人都有一套理,你老哥的一套已經說完,那就再看看小爺的一套可也!」
即于此際,忽自樓角走出一名瘦小的老人,那老人雙臂揮動,高聲說道︰「慢來,慢來——」
那伙計一見老人出面,連忙賠笑道︰「驚動了郭爺,真是罪過。」
從伙計詞色間,可以看出,這名郭姓老者,不但是岳陽本地人,可能在地面上還有相當頭臉。
郭姓老者並不答理伙計的招呼,徑向辛維正走過來,笑了笑,問道︰「老弟外鄉來的吧?」
辛維正欠欠身答道︰「正是。」
老者接著笑道︰「今天這件事,你們雙方都有理,沖著老漢這個老面子,最好還是由老漢來為你們和了吧!」
辛維正默然未作表示,等待對方進一步解釋,什麼叫做「雙方都有理」?他很感激老者出面打圓場,但對老者這句「雙方都有理」卻不甚滿意!
郭姓老者微微一笑,繼續說道︰「老漢所謂‘雙方都有理’,是說︰在你老弟,以文章換取潤筆之資,固屬理所當然之事,但是,你老弟須知他們這座岳陽樓,此例由來已久,並非對你老弟一人有所特別。而這,正是老漢斷定你老弟系來自外鄉之原因。
因為你老弟若是本鄉本土之人,今天也許就不會生出此一誤會了!」
笑了一下,接著又道︰「所以,老漢鑒于事出誤會,願意為你們仲裁解決。解決之方式為︰那兩幅對聯馬上取下,彼此兩不找。酒樓這邊,紙墨費由老漢負責,老弟這邊,如能割愛,兩幅對聯老漢願意奉酬相購。兩位意下如何?」
那伙計忙道︰「全憑郭爺吩咐就是!」
老者望著辛維正道︰「老弟怎麼說?」
辛維正垂落視線道︰「小子只有說慚愧。至于這兩副對聯,只要老丈人不嫌濁目,小子可以免費奉贈,以報雅愛……」
老者大喜,自伙計手中接過那兩副由壁間取下的對聯,扭頭大聲道︰「全記在老漢賬上!」
兩三名伙計一起哈腰道︰「是!」
老者轉身一拍辛維正肩頭道︰「走,老弟,去老漢果園中,由老漢陪你老弟再好好喝幾杯尸
下樓沿湖岸北行,約三里許,果見路旁有一片佔地極廣的果園。園中桃、李、柿、梨、石榴、瓜果等無不具備。
時值炎夏,桃李早已過時,柿于是青的,石榴尚未落蒂,只有那些梨于,塊塊累累青中泛黃,掛了滿樹。
轉入園中,老者順手關上園門,指著果林中那一方方的翠畦笑道︰「依老漢之意,比較名貴的還是那邊那些埋在泥土中的玩藝兒︰‘鸚哥紫’‘一捻紅’‘六月雪’‘梨不換’,天下名種,應有盡有,包你老弟在外面有錢買不到!」
辛維正早全然忘卻剛才那一場不愉快,忍不住笑了一下道︰「到底是什麼東西竟有這麼多的動人名稱?」
老者哈哈大笑道︰「蘿卜是也!」
辛維正也跟著笑道︰「果然好東西,小可最喜歡吃,吃得最多的,便數這玩藝兒!」
老者轉向一排茅屋走去,一面笑著揮手道︰「瓜果、蔬菜,選你老弟中意的,隨便采摘,老漢去備酒。」
辛維正不慣客套,笑應一聲好,依言走去果林中,開始拔菜摘果——同時默忖著這老頭令人迷惑的身份——這老頭真的只是一名老圃?
若就眼前所見之事實而言,當然假不了。
可是,再想想剛才︰岳陽樓上那批伙計,眼光是多麼的勢利!
那批家伙真會對一名靠種果菜為生的老人,那般尊敬?
辛維正恁是怎麼想,也是想不通,最後卻忽為之啞然失笑︰「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試問︰這老頭不管有著什麼樣的身份,與他又有何關?
他們今天,不過是萍水偶逢。現在,他已經知道的是,老頭人不俗,有書卷氣,有俠義風,跟他辛維正一見如故,他送了對方兩幅聯軸,對方將款以素酒——席——這不就完了麼?
不一會,酒菜辦齊,老少相對舉杯,一面談論著三湘勝景,一面吃喝,其樂融融,溽暑全消!
這一頓酒,由午後一直吃到日落西山,賓主仍無罷杯之意。
吃喝這半天之中,天南地北,上下古今,話說了一大堆,酒卻未喝多少,饒得如此,辛維正依然有了七分酒意。
最後,他一雙眼皮實在睜不開了,只好搖搖頭,紅著臉孔笑道︰「醉是沒有醉,不過……」
老人微微一笑,擺手接著道︰「不必多說了,身後就是涼榻。
飲不過量,方有酒趣。你老弟的一切,老漢我已粗知三分,明天也許會帶給你老弟一個好消息!」
辛維正一哦道︰「有什麼好,好消息?那,那為什麼……不,不……不現在說出來?」
老人笑了笑,說道︰「話非一言可盡,還是先睡一覺,等酒醒醒再說吧!」
辛維正霍地站起身來,叫道︰「什麼?你,你以為我醉了?
笑話!來來來,’咱,咱們再干,干,干它個三大杯試試!」
老人忍住笑,搖手道︰「不,你老弟听錯了。老漢是說,須待我老漢酒醒醒,方能說得清楚。你老弟海量,當然不會醉!」
辛維正滿意地點點頭道︰「這樣說還差不多!」
「啪!」身子一轉,座椅跟著倒翻。
老人連忙過來一把將他扶住,低聲笑道︰「走好。」
辛維正喃喃道︰「這椅子真是英名其妙,明明知道小爺要過去,竟然攔著不肯讓路,連這點起碼的禮數……」
恰于這時,園外忽然遙遙傳來一個少女的聲音道︰「老郭在不在?」
老人忙將辛維正扶到涼榻躺下,匆匆說道︰「老漢去去就來!」
接著,老人的聲音在室前響起道︰「是三房里的可人姑娘麼?」
可人姑娘的聲音,自園門那邊傳了過來道︰「是的,我們娘娘傳話,她要婢子問你︰這兩天園子里可有什麼時鮮的瓜果?」
老人如數家珍般,應聲答道︰「酥梨正當時,脆瓜也不錯;鸚哥紫可能過了節候,一捻紅則還差幾天,六月雪和梨不換,娘娘們都已品嘗過了,再下面便是︰‘鏡花黃’、‘貓眼碧’、‘絳唇香’、‘觀音座’……」
可人姑娘笑斥道︰「你這老怪物,花樣愈來愈多了,什麼叫做︰‘鏡花黃’、‘貓跟碧’、‘絳唇香’和‘觀音座’?」
老人笑答道︰「就是‘枇杷’、‘葡萄’、‘櫻桃’和‘蓮子’啁!這幾樣東西,不都是三娘娘挺喜歡的麼?」
可人姑娘吃吃笑道︰「郭老已經通統吃過了吧?」
老人一怔︰「啁!罪過,罪過,姑娘千萬不可冤煞老漢!」
可人姑娘笑道︰「這也沒有什麼。不先嘗一下,又怎知道那樣‘正當時’?那樣‘也不錯,?婢子回去,保證不說這些東西都是你老吃剩下來的就是了!」
老郭忽然咳了一聲,稍稍放低嗓門,賠笑道︰「姑娘上次提到的‘小金橘’,咳咳,今天早上,剛剛黃透七八顆,姑娘要不要進來看看?」
辛維正躺在室中涼榻上,人雖不能動彈,心頭尚還明白,他听外面老少對答至此,不禁為之莞爾,但緊接著,又止不住發出深深一嘆,在一陣倦意侵襲中,他迷迷糊糊地說了一句︰「可憐的老頭,原來只是……」
翌晨,辛維正一覺醒來,紅日已上三竿。
郭老頭打門外笑哈哈地走進來道︰「夜來睡得怎麼樣?」
辛維正點頭一笑道︰「舒暢極了!」
老人手臂一托,笑道︰「外面皿棚下洗臉喝稀飯,沒有什麼好菜,醬瓜、咸蛋、海蜇皮,簡簡單單,解酒消夏之品也!」
用餐之際,辛維正忽然記憶一新,忙向老人問道︰「記得昨晚,您老好像曾提到什麼好消息,我會有什麼好消息?現在,大家都清醒了,該可以說了吧?」
老人哈哈大笑道︰「難得,難得,居然沒有忘記!」
辛維正笑了笑道︰「好消息自然不易忘記。您老快說了吧!
有好消息,而不悉其內容,這種滋味實在不好受!」
老人注目含笑道︰「依老弟之猜想︰老漢這好消息,它可能是指什麼事?」」
辛維正搖搖頭道︰「太難了!人世間事,千端萬緒,小子怎知您老說的是哪一方面?」
老人注目接著道︰「那麼,老漢不妨再將範圍縮小一點,就是這件事,它也正是你老弟目前最大的一件心願——這樣總行了吧?」
辛維正微微一怔。是的,他目前正有著一樁心願——也可說是他今天惟一的一樁心願—
—此一心願便是︰他將如何才能打听到那位兩子之一,「降魔子」黃逸公的「為人」,以及這位「降魔子」最近之「下落」!
要想揣摹一個人心底的秘密,不外乎「察言」與「辨色」兩途。他不否認,這位郭老頭也許是個人物。然而,不論這老頭目光如何銳利,智慧如何超人,僅憑彼此間這短短一日夜之相處,除非對方是神仙,否則他斷然不相信這老頭能從他詞色之間看出什麼來!
以己擬人,假如他和這老頭易地而處,他將能發現一些什麼呢?他想,他所能看到的,應該只是一個異鄉少年的「郁悒」、「潦倒」,和「倔強」!
充其量——假如這老頭真是一名人物的話——最多尚可以進一步發現他辛維正,除喝過幾天墨水,另外也許還有著一身不太庸俗的武功而已!
今天武林中,武風極一代之盛。「公侯伯于男」、「將相卿尉」、「八派’、「三幫」、「四門」、「六異」,林林總總,指不勝屈。總計其門人弟子,成千累萬,普通發現一名會武功的青年人,又能說明什麼?
所以——啊,是了!
辛維正心念偶動,忽然憶及一幕情景。他記起那一晚,在廬山酒棚中,和金紫鳳那丫頭相遇的種種,而昨天在岳陽樓,情形大同小異,這老頭會不會跟那丫頭一樣,也對他生出了憐憫之心呢?
辛維正想到這里,不禁微微一笑,緩緩抬起頭來道︰「您老不會是指,想為晚生代覓一枝之棲吧?」
老人注目靜靜接著道︰「這是你老弟目前最大的一件心願嗎?」
辛維正又笑了一下,緩緩答道︰「在您老看來,也許如此。」
老人一哦,眨了眨眼皮道︰「事實上大謬不然?」
辛維正笑了笑,點頭道︰「可以這樣說。」
老人手一拍,哈哈大笑道︰「那就不會錯了!」
辛維正一愣,半晌方道︰「那麼……您老之意思……所謂好消息……並不是暗示要為晚生安排一個食宿之所,或是已經為晚生找著一個食宿之所了?」
老人仿著他剛才的語氣,頭一點,神秘地笑了笑道︰「可以這樣說!」
在一場互運心機的智力爭斗中,辛維正陡居下風。
因為,他刻下雖然明明知道,這老頭絕無捎悉他心底真正願望之可能,可是,在他而言,如今惟一的一項反判斷既告落空,若再想重新另作有力之構想,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不是麼?
彼此萍水相逢,除了基于一時憐才之心,而思有以代謀衣食之計外,以對面一名看園人身份的老人,又能為他這個落拓異鄉的陌生少年帶來若何喜訊?
就在這時候,砰,砰,砰,外面園門上忽又傳來一陣叩擊聲,老人眉頭一皺,站起身來,喃喃嘀咕道︰「討厭!這丫頭,只要一听說有了吃的,就會像蝗蟲般趕走一陣,又是一陣,永遠打發不完。」
旋即揚聲向外叫道︰「來——啦!」
辛維正望著老人「兩步分做三步」的懶懶走出棚外,心中不禁暗暗好笑。
他知道老人這不過背後發發牢騷而已,事實上,來的這丫頭,老家伙一個也開罪不起。
別的不說,昨晚來的那位可人姑娘,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辛維正思忖著,偶爾凝神听去,不禁微微一愣。什麼?現在來的,不是那些「丫頭」?
這座瓜棚,搭在林蔭深處,人坐棚中無法一眼望達園門,但兩下里距離不遠,謦亥可通。
辛維正首先听到的,是園門打開之後那老人所發出的一聲輕咦。
來人沒有開口,靜了片刻,還是老人的聲音繼起︰「到里面去再說吧!」
接著,磚道上有了腳步聲,緩緩而滯重地,由遠而近,那是男人的腳步聲,而且來客不止一個。
腳步聲愈來愈近。
一路走來,不听一人開口說話。包括郭老頭在內,主客之心情,似乎都跟他們的腳步一樣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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