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品揚空負一身先天太極玄功和一元指兩大絕學,為了保護黃衣首婢安全,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化先天太極真氣于天風三式中作消極的攔截,而始終不敢冒險以一元指去爭取主動攻勢。
這種仗打來相當艱苦。
這是他自入江湖以來,第一次遭遇上此等強敵,同時也是第一次像這樣陷于煎熬式的苦戰之中。
轉眼之間,百余招過去。
現在,情勢益發險惡了!
先天太極玄功之運展,雖說不像一元指那樣消耗內力,然而,那也僅屬程度上的差別,其情形有如那「燈」之與「油」,由于燈芯粗細不同,耗油縱有快慢,世上絕沒有一盞燈一滴油不耗就能發光的。
金醉兩魔見合二人之力尚不能挫敵于百招之內,不禁均為之老羞成怒起來。金魔猛攻一掌,大喝著道︰「醉老二,天風老鬼何時教出這麼一個小子?你以前有沒有听說過?」
醉魔接手攻出一掌,一面高聲答道︰「不像是天風門下。」
「何以見得?」
「天風老兒的天風三式威力雖然不弱,卻沒有反震之力,這小子這一身無形罡氣,依小弟看……」
「近乎終南弄月老兒的先天太極玄功?」
「老大好眼力!」
「盤問他一下!」
醉魔雙掌一推,大喝道︰「小子听見沒有?從速報出師承門戶來,看在你小子是個人才,如證明你小子並非有意尋釁,本教或許會法外開恩,收留你小子賞個優差也不一定。」
葛品揚冷冷笑道︰「賞個什麼樣的優差先說說看,教主之位?是不是?本身能耐不過如此,居然有臉大言不慚,嘿嘿嘿!」
金魔手一揮喝道︰「醉老二,不必多說,拿下來再問也一樣!」
醉魔哼了哼,兩魔竟然一反輪攻方式,合力采取翼式包抄,雙雙疾撲而上。葛品揚見了,心頭不禁微微一震。
剛才兩魔一番輪戰,他表面上雖然未露敗象,暗地里,自己心中明白,內力早有不支之感,如兩魔繼續輪攻下去,決難再支持到百合以上,而現在,兩魔這一改變進攻方式,那就連五十招也接不下了。
五台三魔,功力均與師父天龍堡主相去有限,今被若非有先天太極真氣護身,自己縱有一百個,也早成擒了。如今,他十分清楚,兩魔非一般武林魔頭可比,自己如能保持應付裕如的態度,一時尚無大礙,設若在氣勢上稍稍示弱,後果則便不堪設想,所以,他必須力圖振作,不至油盡燈枯地步,決不能于行招走式間露出半絲松弛現象。這是一場有敵無我的亡命之戰,精神與意志,可以說比武功還重要幾分。
他將一身先天太極真氣悉數運聚雙掌,容得兩魔攻至,雙掌輕飄飄地向外一推,嘿嘿一笑道︰「早就該一齊上了。」
這一推,看上去好像很從容,實則已是他一身剩余功力所集。
兩魔修為深厚,雖然沒有給震傷,卻也連退四五步,方始站穩身形,金魔暴喝一聲︰
「再上!」
四掌齊揚,再度排山倒海般攻至。
葛品揚屏絕雜念,猛吸一口清氣,腰馬微挫,雙掌遙照,最後一股先天太極真氣自兩臂源源輸向十指,成敗已是在此一舉。
這一招如能將兩魔擋住,兩魔也許會知難而退,另換攻擊方式,只要能獲得一個喘息機會,一切都還有望,否則,他與黃衣首婢的命運,便就此決定了。
兩股勁風于相距五尺之中點接實,不知怎的,左首的金魔,雙臂忽然一抖,好像在葛品揚的先天太極真氣之外,另遇著什麼阻力,身軀也跟著微微晃動了一下,因此之故,雙方落了個旗鼓相當。
葛品揚總算勉勉強強又渡過一關。
就在雙方同時撤掌後退的剎那,葛品揚听到身後發出「卜」的一聲悶響,循聲扭頭,竟是黃衣首婢自半空中摔落。
這時的黃衣首婢,跌坐著,一手支地,嘴唇發白,胸部不住起伏,神情極為痛苦。
葛品揚大驚,連忙奔過去道︰「剛才是你從旁出手?」
黃衣首婢掙扎著巍巍站起,俯首黯然道︰「我已看出你……我……我以為我已復原……
沒想到仍然力不從心,看樣子……我……怕是幫不了你的忙了。」
因為兩魔又已攻至,葛品揚只好身軀一旋,咬牙揮出一掌,口中高叫道︰「你可以幫助我,但你不肯,我又有什麼辦法!」
這一掌因系挾忿出手,本已幾乎枯竭的太極真氣,說也奇怪,竟于一激之下涌出漫漫一片。
葛品揚勁力始終不衰,使得金、醉兩魔大為錯愕。
黃衣首婢一呆,旋即喘喊道︰「能怎樣幫你,快說!」
葛品揚急憤大呼道︰「很簡單,請立即掉頭離開這兒!」
黃衣首婢發急道︰「留下你怎辦?」
葛品揚驀地大喝一聲︰「我怎辦,你看完這個就知道了!」
喝聲中,猛然又向攻來的金、醉兩魔奮身撲去。
這是葛品揚與金、闢兩魔交手以來第一次主動還擊,也是他今夜前後的一百多掌之中威力最猛的一掌。
這股力量自哪兒揮發出來的,連葛品揚自己也弄不清楚,總之,他需要發出這麼狂烈的一掌給黃衣首婢看,結果,他做到了。
兩魔訝然退卻,葛品揚回頭大叫道︰「看到沒有?這總可以放心走你的了吧?」
黃衣首婢欲言又止,忽然喊道︰「可以,但我有個條件。」
葛品揚听得一楞道︰「怎麼說?你,有個條件?」
黃衣首婢堅決地道︰「是的,你可以不答應,我也可以不走。」
葛品揚仰天大笑道︰「提的真是時候。」
牙一挫,雙掌打出一招「星河變色」,兩魔竟給逼得連連後退。葛品揚勢如瘋狂,雙掌起落快如轉蓬,東追西逐,全然不顧本身安全,就好像胸中正有著一股惡氣,非此不足以發泄似的。
黃衣首婢眼中閃起一片淚光,匆匆以抽拭去,高喊道︰「答應不答應,說呀!」
葛品暢身形不定,自嘲似的應道︰「你想呢?我的好大姐,當然答應嘍。」
黃衣首婢又喊道︰「一諾如山。」
葛品揚高聲道︰「留下地址,我可以補送一張字據!」
「那倒用不著。」
「那就快說吧。」
「自現在起,請……請你忘了我。」
葛品揚一震道︰「怎麼說?」
「……」
葛品揚接著大叫道︰「為什麼?不,再說一遍,我要你再說一遍。」
「……」
二次發問,身後仍無回應,葛品揚抽空扭頭掃視,黃衣首婢已走出十數丈之外,暗淡夜色中,只剩得一抹隱約的背影,眨眼之間,于下坡拐角處消失不見。
金、醉兩魔又一度掩襲而上。葛品揚怔立如痴,渾如未覺。兩魔掌風至處,葛品揚一條身軀立時晃悠悠蕩起,飄出三四丈,滾翻而落。這一下若換了別人,可能早就五髒移位,六腑變形,由活人變成一具爛尸了。
先天太極真氣可貴就在這種地方,它在各種真力中特具防守功能,一遇外力,反應自生,葛品揚眼看黃衣首婢離去,神志雖有點恍惚,一身太極其氣卻未隨之懈怠,所以他一條身軀雖給震得騰空而起,兩魔掌力依然未能侵入體內。
不過,話雖如此,葛品揚這下挨得可也不算輕,他感到心胸間氣血翻涌,知道已近噴血邊緣,如不適時調息,別說對金、醉兩魔這等人物,恐怕連一個普通高手也將招架不住了。
于是,他將兩魔置之度外,就地盤坐調息起來。
他如繼續蠻拼,只有慘敗一途,而這樣做,則多少還有點機會,至于兩魔會不會在他調息時下手,他已顧不了那許多,如今,顧慮已去,只剩下他一個人,心頭平靜遼曠,什麼也不在乎了。
兩魔誤以為葛品揚已成奄斃狀態,相顧一眼,雙雙帶著滿臉得意走過去。醉魔哈哈一笑,道︰「小子,這下狠不起來了吧?」
葛品揚听如不聞,頭臉微俯,調息如故,只需混過盞茶光景,便可從頭做起,能不能混得過,那由命運決定。
金魔點點頭道︰「這小子人才倒是個人才。」
言下頗有憐才之意,醉魔沒有答腔,細眯眼朝入山來路諦視之下,忽以肘彎一踫,金魔道︰「那邊來的像不像閃電手百平天他們幾個?」
金魔抬頭望去,點點頭道︰「是的——怪了!深更半夜,他們這一行足有二十來個,怎麼會打山下上來的呢?」
一行二十余條身影,轉眼來至近前。為首的一名黑衣蒙面人「啊」了一聲,霍地止步,道︰「是兩位教主?」
身後諸教徒,一致定身垂手。
金魔注視著問道︰「到哪兒去了?」
閃電手躬了躬身,答道︰「有不明身分的人物混來巴嶺附近,並與這兒丐幫支舵有勾搭,卑座與執、護兩堂已于日間擒獲一名。」
醉魔岔口道︰「一名?」
閃電手躬身道︰「是的。」
金魔忽然問道︰「你們適自山下來,有沒有踫到誰?」
閃電手躬身道︰「沒有。」
葛品揚聞言寬心大放,黃衣首婢大概听到腳步聲便藏起來了,她這下總算平安月兌出虎口了。
醉魔蹙額自語道︰「怪事……」
閃電手呆了呆,金魔揮手道︰「沒有什麼,你說下去。」
閃電手接下去道︰「卑座等將人犯押回,又復據報,鎮上出現一名白發老人跟一名青衣寒士,趕去一看,青衣寒士沒有見到,白發老人竟是……」
「誰?」
「終南弄月老人。」
「誰?」
「終南弄月老人。」
金、醉兩魔迅速交換了一瞥,又分別朝盤坐著的葛品揚望了望,仍由金魔問道︰「老兒來意何在?」
閃電手小心地答道︰「說是受丐幫幫主之托,來解決丐幫在漢中這一帶利益受本教影響的問題。」
醉魔冷笑了一下道︰「利益?嘿嘿,目前容他們活下去已是夠寬宏的了。」
金魔注目接著問道︰「你們如何回答?」
閃電手不安地答道︰「老地自稱與各位教主都是幾十年的老朋友,卑座等因之不敢隨便開罪,乃回他這事要等兩位教主返山才能有所決定。」
金魔嘿嘿冷笑道︰「好個幾十年的老朋友!一面聲言談判,一面卻暗中派人入山。你們這批飯桶!」
閃電手與執、護兩堂主,以及身後二十余名教徒,聞言俱皆驚然一驚,二十余對目光,均不由自主向一邊打坐的葛品揚望去,只有此刻,他們才算弄清地上坐的,原來木是教中的內堂執事老紀。
金魔手一指,怒喝道︰「將這小子拿回總壇,待本座慢慢拷問。」
二十余名教徒「咻」的一聲,立將葛品揚團團圍定。執、護兩堂香主堵住下山去路,閃電手則向葛品揚雙目灼灼地戒備著攏近。
葛品揚緩緩抬臉,沉聲道︰「且慢!」
語態之間,威勢懾人,閃電手情不自禁為之愕然怯步。
葛品揚從容長身道︰「你們出手,只有白白送死,還是換他們兩個老家伙上來吧。」
金魔厲喝道︰「拿下!」
眾魔徒不敢違命,大喝一聲,同時撲上。閃電手不愧閃電之名,肩頭一沉,出掌如風,其疾無比地一把抓向葛品揚面門。
葛品揚冷冷一笑道︰「先拿你做個榜樣也好,去吧!」
單掌一揮,勁氣如濤,閃電手一條身軀立給帶離地面,砰然一聲,摔去五丈開外。葛品揚天性仁厚,這一掌打出,目的只在立威,並未施上陰功,所以,閃電手雖然首當其沖挨了一下重的,內腑卻並未受傷。
金、醉兩魔萬沒想到這小子竟能于如此短促時間內恢復大部分功力,知道听任魔徒蠻攻,徒然白饒,于是不再托大,一面喝令眾魔徒後退,一面雙雙再度聯手攻上。
葛品揚一身功力雖說已恢復六七成光景,但想憑此擊敗二魔,仍屬毫無可能,不過,現在月兌身既然無望,也只有拼一時算一時了。
眾魔呼嘯一聲。四下散開,遠遠圍定。
葛品揚屏念運神,先天太極真氣一提,人如巨鶴舞空,又與金、醉二魔纏斗起來……
距離斗場不遠,那株聳立在三叉路口、枝葉蔽空、高約十余丈、上棲鳥只無數的白果樹頂,這時,盤坐在枝椏間的兩條青色身形,相繼啟目抬頭,兩人在黑暗中交換一瞥,右首那位青衣婦人低問道︰「姐姐還好嗎?」
左首的青衣婦人點點頭道︰「還好,你呢?」
「愚妹適才靜中似乎听得前面山道上隱隱有殺伐之聲傳來,不知大姐有沒有發覺到?」
左首青衣婦人皺眉道︰「是的,可是這兒是四方教總壇所在,誰會有這大膽量到這附近來鬧事呢?」
右首青衣婦人想了一下道︰「適才在石牢中解救我們的那名教徒,行動愈想愈可怪。他如是一名真正的教徒,似無解開我們的穴道而就此離去之理,而我們後來出牢,一路上也毫無阻擋。大姐看那人是不是外來者所偽裝,原為搭救別人而順便將我們救了?」
左首婦人神色一動適︰「對,一定是那人在下山時撞上了回山的教徒,我們這就看看去。」
兩名青衣婦人相繼飄身而下,身輕如葉,宿鳥不驚,一身輕功,端的已達爐火純青之境。
兩婦借岩壁隱蔽身形,一路飛縱而下。她們抵達斗場,正是葛品揚心力交瘁,苦苦支撐,眼看即將不支敗北的危急之際。
兩婦人看清甚品揚衣著身形,不禁齊聲道︰「果然是他!」
兩婦一聲喊出,眼光中立即射出湛然華光,不約而同地,雙雙自暗處踴身撲入當場,冀圖攔截之教徒,無不應掌披靡。
一婦高聲疾呼道︰「恩公後退,兩魔留交奴家姐妹抵敵可也!」
話聲中,兩婦分別一奔金魔,一奔醉魔。金、醉兩魔一眼看出來者竟是原已囚于石牢中的兩名女犯,不由得又驚又怒,看樣子兩魔對這兩名青衣婦人似乎要較葛品揚看重得多。
兩魔一聲怪吼,同時拋下葛品揚,分向兩婦迎去。
葛品拓高聲應道︰「兩魔非比尋常,兩位大娘小心了,晚生先清除掉這批魔子魔孫們再與大娘們合力對付。」
說著,身形如風,拼提最後一股真氣,有如虎入羊群,先後不到盞茶光景,二三十名教徒,包括那兩個香主在內,掃數點倒在地。
葛品揚收拾了眾教徒,回頭看出兩婦雖能抵敵一時,似乎仍非兩魔對手,于是大聲喊道︰「請將醉魔交給晚生,兩位大娘合攻金魔,這樣我們便有勝無敗了。」
兩婦並不逞強,聞言後,攻醉魔的一婦立即撤手轉向金魔攻去。葛品揚不容醉魔有喘息機會,身隨掌上,飛快切入空檔。
經此一來,戰局大為改觀。
接戰醉魔的葛品揚以及聯攻金魔的兩婦,均顯得十分穩定,不過,話雖如此,兩魔畢竟不是一般魔頭可比,葛品揚久戰疲累,兩婦則是久困初蘇,雖然勉佔優勢,如欲一舉克制兩魔,卻也不能。
葛品揚算清當前大勢,隨向兩婦遙遙道︰「兩位大娘听清,久戰于我等不利,我們不妨邊戰邊退,到了山下,自有終南一位老前輩接應。」
兩婦幾乎是同時喊出道︰「終南?哪一位?」
葛品揚大聲答道︰「終南上代掌門人,弄月老人白老前輩!」
兩婦同時「啊」了一聲,一婦道︰「那麼恩公又是誰?」
葛品揚高聲應道︰「晚生葛品揚,天龍門下第三徒!」
兩名青衣婦人迅速交換了一眼,相互一點頭,雙雙縱身後撤,金魔自是不甘就此罷手,跟蹤進逼,兩婦邊戰邊退,金魔追近了,就回身迎拆一二招,一得空隙,立又抽身退走。
葛品揚如法炮制,不消頓飯光景,五條身形已先後來到山下。
這時天已微曙,兩名青衣婦人轉過一座小山丘。金魔正想追過去,一陣和風逼到,金魔撲勢頓然受阻。
金魔抬頭之下,小丘上,已不知干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名白須白發的短袍老人。白發老人朝神情諸愕的金魔拱拱手笑道︰「老友別來無恙,俗雲︰得饒人處且饒人,可否看在老朽份上,將老朽這兩位弟媳放過?」
葛品揚亦于這時趕至,大叫道︰「白老前輩快快援手,晚輩不濟了!」
口稱不濟,聲浪中卻充滿歡愉之情,腳下一點,縱身躍至白發老人身旁。
醉魔也趕至金魔身邊,兩魔互望一眼,默默返身,大踏步向山中走去。弄月老人哈哈大笑道︰「老朽承情,容後補報。兩位老友慢走,恕老朽不遠送了。」
兩位青衣婦人已從丘後折回,這時襝衽俯首便待向弄月老人下拜。弄月老人身形一偏,同時發出一股真力,將兩婦下拜之勢托住笑道︰「休得折煞老朽。」
兩婦一福而止,弄月老人轉向一旁楞楞發呆的葛品暢笑喝道︰「小子還不過來拜見你兩位師母,更待何時?」
葛品揚作夢也沒有想到兩婦原來是自己的師母黑白夫人,一聲驚「啊」,連忙過來跪下道︰「揚兒該死!叩請兩位師母安好。」
黑白兩夫人憔摔得已經改了面形的臉上,勉強露出一絲笑容,同時各伸一手輕輕按到葛品揚肩頭上輕輕撫模著,視線黯然低垂,良久不發一語。
葛品揚猛然想及兩位師母尚不知師父天龍老人已經安然返堡的消息,乃急忙仰起臉來道︰「報告兩位師母一個喜訊,師父他老人家安然無恙,刻下正靜養堡中,等候兩位師母回去。」
黑白夫人同時驚喜地「啊」了一聲。黑夫人道︰「那麼你怎麼又來這里的呢?」
于是,葛品揚跪在當地又將前此經過詳細地說了一遍。兩婦人凝眸聆听著,听完,眼光仍然望著虛空,靜靜地,一動不動,甚至忘了叫葛品揚站起來,最後,兩串熱淚,奪眶滾滾而出……
熱淚如雨,洗去憔悴,澆開心花……
這一剎那,在淚光中,葛品揚發覺兩夫人的蒼老之態,不但于片刻間消逝,且似乎比當初離堡時所見到的更好看了。
葛品揚垂下頭,低低說道︰「師父他老人家亟須照料,堡中無人,請兩位師母馬上動身。」
白夫人顫聲道︰「好孩子,你呢?你不一起回去麼?」
葛品揚垂首道︰「兩位師母請先回,揚兒另外還須辦點事情,預備等到中秋那天再趕去洛陽,大家踫面。」
兩夫人點點頭,接著轉向弄月老人告辭,不消片刻,身形雙雙于曙色中消失不見。葛品揚目送兩夫人背影消逝,緩緩站起身來,想了想,忽向弄月老人問道︰「前輩來此多久了?
剛才有沒有看到一名身穿教徒裝束的人……自這兒離去?」
弄月老人點點頭道︰「看到了,剛過去沒有多久。老朽知道你在後面掩護她,她走得很急,老朽為了想趕來接應你,所以沒有現身跟她打招呼。」
葛品揚沉默著接下去道;「底下前輩怎麼打算?」
弄月老人沉吟了片刻,又道︰「老朽已吩咐這兒的丐幫分舵主,爭強不在一時,叫他們暫時先撤回總舵。你看來也太累了,我們且回到鎮上,找個安靜地方,將息三天,然後如無他事,再從容趕去洛陽。」
打過年來,前後三個月不到,四方教各地分壇,如雨後春筍,紛紛宣告成立,現在,武林中人人都知道有個四方教了。
同時,武林中也知道,四方教之所以取名四方,是因為該教共有四位教主,正如五風幫對外的名義上有黃、青、藍、紫、紅五位幫主一樣。
不過,大家僅知道四方教四位教主中的東西南三位教主是以前的五台三魔,另外一位北方教主究竟是誰卻無人清楚。
在過去的這三個多月中,另一重大消息是︰失蹤已久的天龍堡主藍公烈已經重返天龍堡,並將于本年中秋在洛陽會集生平好友,公開問罪五鳳幫。
天龍堡、五鳳幫,再加一個四方教,無論在實力或聲勢上,均屬鼎足而勢,天龍堡、五風幫,如所周知是對立的,四方教如偏向任何一方,哪一方便可制勝,所以,如今大家關心的問題是︰
四方教將偏向哪一方?
雖然五台三魔過去跟天龍堡的恩怨武林中知之者甚少,但是,據一般揣測,大家仍料定四方教似與五風幫並肩敵對天龍堡的可能性較大,因為以天龍堡主藍公烈那種脾氣,是決不可能與五台三魔那等人物同流合污的,然而,有一令人不解的現象是︰四方教自公開成立以來,各地分壇已與五鳳幫五鷹武士發生磨擦多次,五鷹武士喪生十余人,四方教也有三名分壇主先後送命,而事後亦不見雙方出面致歉,或者聲明那只是一時誤會,所以,大家又弄糊涂了,難道三方面有如漢末三國割據一樣,要各自一爭雄長不成?
除了這些大事之外,另外還有一件小消息︰那便是五鳳太上幫主冷面仙子,為該幫第一名得力好手黃衣鷹主冷必威舉行納聘大禮,文定對象便是黃衣首鳳座下的黃衣首婢。
文定之期定于五月端陽,完婚之期則未定,各大門派及武林中一些知名之上均已先後接獲觀禮請帖了。
葛品揚是走到潼關附近時才听到這個消息的,听到這個消息,葛品揚不禁為之呆了許久,心中暗忖道︰「她要我永遠忘了她,難道——難道她早知道會有今日之事麼?」
他又想,她為什麼不反抗或是對我說明呢?
最後,他黯然了,因為在他一再替黃衣首婢設想後,他發覺到,站在黃衣首婢的處境,她有力量反抗麼?她為什麼要反抗呢?反抗必須有反抗的目的——她愛上了誰,或是誰愛上了她?
她若是說明了,我能怎樣?我能鼓勵她堅決反抗甚至不惜月兌離五鳳幫麼?她如果那樣做了我能與她結合嗎?
當然不能,既然不能,她能說什麼?
所以,葛品揚一下子領悟到黃衣首婢那樣要求于他的心情︰那原是酸楚的呼聲,也是淒哀的幽鳴;如無奇跡發生,已是情感上的永訣。
她深深鐘情于自己,也知道自己深深有意于她,她同時知道,如果她有勇氣正面向自己表示,自己也許會因一時情感用事而予允諾;但是,她沒有那樣做,因為她愛他,也諒解他。
她只有自怨命不逢辰,因為她不是他愛情生命中第一個出現的女子。
她並不是缺少勇氣,而是不願造成他的痛苦,因此,她咬牙將痛苦給她自己留下……
入夜後,弄月老人回到潼關那家客棧時,葛品揚不見了。店伙遞給老人一封密函,拆開一看,上面這樣寫道︰「白老前輩賜鑒︰晚輩因事先行一步,洛陽再見!晚輩葛品揚百拜。」
如今是四月下旬,五月端陽,一天比一天近了!
這日黃昏時分,不,近十數天來,每一個黃昏都一樣,洛陽雁塔附近的一座廢園中,一名臉色憔悻的布衣中年人,負手徘徊,俯思仰嘆,愁緒難遣。
終于,這位顯然曾經過易容的布衣中年人,在最後一次出現時,毅然決然地有了決定了。
五月五,端陽佳節,王屋山鳳儀峰,又一度出現萬頭攢動的熱鬧場面。
黃鷹冷必威雖然只是五鳳幫中五風座下的一名鷹主,然而,武林中人物震于這名黃衣鷹主曾經輕輕一指即將當今五大門派之一、武當掌門謝塵道長點傷,使之足足修養半年之久才復原的傳聞,人人都希望一睹這位黃衣鷹主的豐彩;雖然人人都知道這名黃衣鷹主每次出現,臉上均垂覆著一幅紗巾,但是,這一次日子不同,難道說他在這種日子還能戴著面紗麼?
可是,人們失望了!
午正,鳳儀大殿中,細樂聲起,五鳳太上幫主,冷面仙子冷心韻高坐雲殿之上,五鳳在左,五鷹在右,冷面仙子是本來面目,五鳳是本來面目,五鷹中之青、藍、紫三鷹也是本來面目,唯有黃、紅兩鷹主臉上依然分別垂著一幅黃紗和紅紗。
人們胡亂猜測著︰莫非黃、紅兩鷹臉上有什麼破相不成?
但是,青、藍、紫三鷹的俊秀挺拔,令人無法對此相信,人們懷疑其中可能另有原因,黃、紅兩鷹那兩雙湛如曉星的眼神便是最好的說明,有著如此一雙眼神,其人之儀表在想象中還會有錯得了麼?
樂曲改奏鸞鳳和鳴,黃鷹緩步下殿,紅鷹身後相隨,同一時候,殿後在七八名絕色少女簇擁下,一名一身玄黃、年約十七八、面蒙淡霜、美若瑤池仙姬般的少女款步走出前殿。
「什麼?這就是所謂‘黃衣首婢’?一名女婢會具有這等姿色?」
一個婢字,令人有著先入為主的卑視成見,結果,黃衣首婢的絕俗芳儀使人們感到意外的意外。
黃鷹與黃衣首婢比肩而立,面對雲殿。雲殿上,冷面仙子以一種異常平靜的語氣緩緩說道︰「今日文定,至此禮成,天龍堡自武林中除名的第二天便是你倆大喜之期!」
眼光微抬,平靜地接下去道︰「謝謝天下朋友光臨觀禮,現在開席,五鳳率領孩子們為諸位敬酒,願各位朋友人人盡歡。」
樂聲快速高揚,采聲四起。黃鷹、黃衣首婢相互一躬,分自兩邊雲階升殿立去冷面仙子身側。
數百桌酒席于殿中排開,不消片刻,酒菜齊上。端菜送酒的是五鷹武士,而五鳳果如冷面仙子之言,分由座下婢女陪同,挨席敬酒,與座之武林人物,無不受寵若驚,一個個舉止失措。
忽然,冷面仙子的語音脆越而從容地送入每個人耳鼓︰「今天到此者,均為敝幫之友,只有東邊倒數第三席上,面北及面南的四位朋友是例外。」
滿殿笑語倏而中止,數千雙驚訝的眼光,不約而同地一致轉向東邊倒數第三席上望去。
那一席上,面南及面北的是四名長衣中年人。四人長衣均為灰褐色,這種衣色,在全殿中並非絕無僅有,點蒼及青城兩派與會人物就穿著這種長衣,而四人除了眼光有神,透著武林人物本色外,看上去別無其他異處,而現在,冷面仙子竟公然以不友善的語氣將他們四人挑出來是什麼意思呢?
只有一點眾人感覺可疑的,就是這四人看上去面目均甚陌生,從大家眼角飛詢的神情可以看出,殿中數千武林人物,竟好像很少有人認得這四人的出身或來路。
不過,這一點理由也很勉強。
冷面仙子難道除了這四人之外,殿中其他的人,她都全部熟識麼?
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武林浩瀚似海,武林人物有如恆河沙數,所謂交游滿天下,不過是結交天下有數一些知名之土罷了,誰又能有那份自信——自信認識天下每一位武林人物?
雲殿上,冷面仙子冷冷地繼續說道︰「古人雲︰敬人者,人恆敬之。五鳳幫每逢大典,均有禮帖致送各門各派,而無帖自來者,亦屬來者不拒,正心誠意者,到處受歡迎,不過,五鳳幫歡迎的是觀禮嘉賓而非借機混入察看本幫內部虛實的奸細!」
四名灰衣中年人眼色一遞,同時自座中長身而起。
眾人睹狀,心神均為之一緊,雖然這兒是五鳳幫根本重地,四人縱有通天率領,也不可能弄出什麼名堂來,但是,在今天這種場合下,竟有人敢公開鬧事,這份刺激,想想也就夠叫人心跳的了。
然而,隨之而來的事實,證明眾人只是平白緊張了一場。
四名灰衣人臉色平靜,步履從容,不發一語,泰然穿過鱗次櫛比的酒席,向大殿外面走去。
原來四人準備就此中途退席。
眾人見了,不由得又疑又惑。四人不出一語,顯然對冷面仙子奸細之指控已予默認;可是,四人身份敗露後居然如此鎮定,卻令人不得不為之嘆服。
眾人紛紛猜想︰這四名奸細,是哪方派來的呢?來到這里是為了查探些什麼呢?
天龍堡派來的?
似乎不太可能。
那麼——冷面仙子忽然輕輕一嘿道︰「人可以走,東西留下。」
眾人正錯愕間,但見那四人中一人衣袖一甩,平平向雲殿上抖射去一件白忽忽的物事。
冷面仙子抬腕一抄,已經接在手中,玉指迅展,原來竟是一張招疊著的紙片,這一來,眾人更驚了。
甩出紙片之處,距雲殿足有七八丈遠,而且系頭不回,身不轉,反手打出。那樣輕的東西,能打得這麼遠,這麼準,這份身手豈不駭人?眾人明白了︰四人原來有恃無恐,怪不得透著如此鎮定。
冷面仙子在紙片上略掃一眼,冷笑道︰「匆促間能將本宮內外形勢畫得如此清楚,倒也難得!」
寒目一抬,沉聲又道︰「再留下一件東西。」
四名灰衣人已走至大殿門口,聞言一致霍地轉身,從四人又驚又怒的神情看來,好像四人都不知道還有什麼東西該留下。
當下由為首那名灰衣人冷冷發問道︰「是否要在下幾人補份賀禮?」
冷面仙子靜靜地道︰「可以這樣說。」語音一沉,又接道︰「四位左袖近腕處那幾道金線繡得頗見功夫,敝幫的丫頭們一向都拙于女紅,就請四位將四只衣袖留下,給她們做個繡樣吧。」
直到這時候,坐得較近的一些人,才依稀看出四名灰衣人左袖近腕處,果然繡有幾道金線。
四名灰衣人好似對衣袖上那幾道金線看得異常重要,聞言之下,臉色全都一變。冷面仙子嘿嘿一笑道︰「如擔心缺了一只衣袖的衣服穿出去不好看相,敝幫可以另外奉贈四件。孩子們,去取四件灰色長衣來。」
身後一名使女,立即應聲退去。
為首的那名灰衣人厲聲道︰「太上幫主既認出在下四人之身份,當知這種金線對在下四人之重要,這樣做是否太過分了?」
冷面仙子似因來人之被激怒而感到莫大快慰,微微一笑,聲音也隨之變得柔和起來,笑著道︰「有道是︰魚與熊掌,不可得兼。諸位既然重視在四方教中金線護法的身份,無論出現何地,都不願除下你們的金線標記,可是,你們入宮之後,何以又要施出鬼鬼祟崇的手腳?難道你們認為五鳳幫當權者都是些女流之輩,容易欺侮瞞混麼?」
笑容一斂,緩緩接下去道︰「是的,一旦要你們拆下衣袖上的金線,確實使你們今後在貴教中難以做人,不過,本座也確實愛莫能助。你們有你們的苦衷,敝幫也有做幫的尊嚴,奉勸諸位還是咬牙忍辱一時吧!」
眾人恍然大悟,四名灰衣人原來是四方教金線三六護法中的四名金線護法香主。
四名金線護法似乎已看出事無挽回余地,忽然同時退後一步,一字排開,仍由為首那人沉聲發話問道︰「如不遵教,又待如何?」
冷面仙子臉一偏,向黃衣首鷹道︰「威兒,今天是你的喜日,你就是主人,你這就下去告訴他們四位,如不接受所求你將怎麼做!」
黃衣首鷹就地俯身道︰「卑鷹領諭!」
冷面仙子干咳一聲,又道︰「客氣點,今天日子不同。最好避免流血。」
黃衣首鷹應了一聲「是」,雙臂微振,人自雲殿上凌空平射殿下,黃衣飄飄,去勢平穩而優美,滿殿轟然喊了一聲「好」。
黃衣首鷹身形一飄,于四名灰衣人身前四五步處悠然降落,四名灰衣人情不自禁又退後一步。
黃衣首鷹身形立定後,右手一抬,斜斜指向左邊丈五開外的一支大紅殿柱,一縷無形勁氣,自食指指端輕嘶著破空射出,手指劃動,木屑紛飛,不消片刻,殿柱上赫然現出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請三思!」
滿殿大驚,驚呼聲此起彼落︰「一元指!」
四名灰衣人臉色如土,眼中全都露出怖悸之色,一面縮身退後,一面伸手扯落左袖,悄悄地丟在地下。
冷面仙子溫聲喚道︰「孩子,為四位香主送上新衣。」
四名灰衣人心膽俱寒,哪還有心思听這個,身軀一轉,拔步便跑,待得那名使女將新衣送到,四人早走得不知去向。
黃衣首鷹傲然轉過身子,正待舉步回殿,冷面仙子忽然咳了一聲道︰「威兒且慢!」
黃衣首鷹腳下一停,眼中現出不解之色。滿殿人聲俱止,一齊轉向雲殿上的冷面仙子望去。
冷面仙子冷冷說道︰「老身曾一再明白表示,五鳳幫既敢公開組幫立派,自有它生存下去的自信和條件,不過,五鳳幫不像天龍堡和四方教那樣狂妄自大,只要不對本幫懷有敵意,人人都是本幫之友,剛才四位朋友便是榜樣,如認為本幫好欺侮那可就大錯而特錯了。」
語音一沉,冷冷接道︰「現在再請右邊倒數第五席面西的那位藍衣朋友走出來。」
眾人正感惴惴不安,一听此言,這才寬心大放,一致又懷著驚奇向冷面仙子所指出的右邊倒數第五席望去。
右邊倒數第五席上,一名藍布包頭、身穿藍衣勁裝、濃眉大眼、膚色醬紫的中年大漢霍地立身而起,面向雲殿怒目道︰「請問主人是不是也看中在下這只左袖?」
眾人循聲搜視,見這名藍衣勁裝人左袖一無所有,正自相顧不解,但听雲殿上冷面仙子冷冷一笑,道︰「朋友少耍小聰明,衣袖不必留下,只須解釋一下適才威兒訂婚儀式進行時,何故切齒怒目的原因也就是了。」
眾人听了這話,全不禁為之倒抽一口冷氣。這兒是五鳳幫中樞所在,警戒森嚴,自不在話下,所以,四方教四名金線護法偷繪宮中地勢略圖被發現,在眾人想來,尚不算十分意外。
如今,這座大殿中人數逾千,其中一人的面部表情居然也會落入她眼里,且能于覺察後聲色不動,按情節輕重,先將四名金線護法發落完畢,然後才接著指點出來,這位冷面仙子之機智和冷靜,也真夠人心寒的了。
藍衣勁裝人微微一怔,接著手向遠處的黃鷹一指道︰「在下直接向貴幫這位黃鷹主解釋如何?」
冷面仙子注目頷首道︰「可以。」
藍衣勁裝人大步離席,在千眾矚目下昂首向黃衣首鷹走去。
黃衣首鷹雙目如電,注定來人,木稍一瞬。
藍衣勁裝人筆直走向黃衣首鷹,已至首鷹身前五步之內,仍無停步之意,首鷹雙目一瞪沉喝道︰「止步!」
藍衣勁裝听如不聞,前行如故。
黃衣首鷹一聲「嘿」,左臂一抬,便待出手,但在他見到對方全然無動于衷,神色之間既無懼意亦無敵意,心中不由得又疑又訝,忍了忍,終于又將抬起的手臂放落,同時一步步向後退去。
藍衣勁裝人並未將黃衣首鷹逼出太遠,僅走至黃衣首鷹先前站立的地方,便即停下腳步。
黃衣首鷹注視著冷傲地道︰「朋友有何見教?」
藍衣勁裝人不答,右手一抬,斜斜指向丈五開外那支大紅殿柱,一切情形均如黃衣首鷹剛才所做的一樣。
一縷無形勁氣自指端輕嘶著奔射殿柱,手指劃動,木屑紛飛,緊接在「請三思」下面寫出︰「願能憫己及人,亂命有所不從!」
寫完,指風上移,又在「請三思」三字右側重重劃下兩道豎杠。
滿殿為之目定口呆!
這也是一元指法麼?
是不是呢?如果不是,這又叫什麼指法?
這種千古玄學說難,難如登天,別說修習,就是看,一生中都不一定能看到幾次,可是,說容易卻又如此容易,先後不到盞茶光景,竟一連出現兩位大行家,而且還好似一個比一個更具火候。
眾人呆如木雞,誰身沒有去揣模那兩句話的含意。
黃衣首鷹是當事人,感觸自較局外人敏銳,于呆得一呆之後,目光重新向那殿柱上掃了一下,厲聲道︰「朋友是誰?此語何解?」
藍衣勁裝人抬眼朝雲殿上望去,唇角顫動,似欲說什麼,最後卻又忍住,身子一轉,大步向殿外走去。
黃衣首鷹暴喝一聲︰「回來!」
藍衣勁裝人向外走著,既不依言返身,腳下亦未加快速度,黃衣首鷹上身一矮,就待追撲,雲殿上忽然傳來冷面仙子的語音道︰「威兒不必攔他。」
黃衣首鷹止勢旋身,忿然遭︰「太上不知道——」
冷面仙子頭一點,接下去道︰「老身知道!老身不但看清了他在柱上寫的話語,同時也清楚他是誰了。威兒不必急,老身自有方法叫他回來。」
藍衣勁裝人腳步漸漸緩慢下來,冷面仙子緊接著道︰「他如果是個聰明人,現在就應該轉身走回來的。」
說也奇怪,黃衣首鷹的疾呼叱喝沒有用,冷面仙子淡淡兩句話卻發生了無比效驗,藍衣勁裝人腳下一停,果然返身走回。
冷面仙子側首望了身旁黃衣首婢一眼,輕嘆點頭道︰「可憐的孩子……」
眾人茫然,誰也弄不清她這一聲「可憐」究竟是指誰?黃衣首婢?黃衣首鷹?還是現在去而復返的藍衣勁裝人?
黃衣首婢默然俯首。
五鳳已經先後歸座,另外的青、藍、紫三鷹則在第一次事變之初,即已下殿分立四下要沖,以防不測。
藍衣勁裝人轉身走到大殿中央,止步仰臉,目注雲殿一語不發。
眾人早將酒菜擱在一邊,全神貫注地等待著事情的發展,不過直到目前為止,仍無一人能完全弄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眾人已看清藍衣勁裝人在「請三思」三字下面接寫的「願能憫己及人,亂命有所不從」
兩句話。心中都在暗暗思忖︰亂命有所不從?……「亂命」,當然是指冷面仙子下的命令,「不從」者,就是要首鷹別听的意思,可是,這個「亂命」是指哪一道「亂命」呢?是已下了的,還是未來要下的?
還有︰憫己及人又作何解釋呢?
己者,自己也,自己有何可憫之處?及人?及誰?懊,對了,「及人」之「人」,約是指天龍堡,因為冷面仙子曾說過「今日文定,至此禮成,天龍堡自武林中除名的第二天便是你倆大喜之期」的話。
這話有鼓勵意味,那就是說︰「好好干,孩子,消滅了天龍堡,你們便可以完婚了。」
如屬這樣,藍衣勁裝人的話便也就有解釋了︰別听你們太上的亂命,首鷹,生命是寶貴的,應該珍惜,別人的生命也是一樣,何必為了娶一個妻子就跟天龍堡拚命呢?
但是,人們仍有一點不解的是︰這名藍衣勁裝人為什麼一定要听冷面仙子的,去而復回?
四方教四名金線護法苦在走不月兌,他既有一身不遜首鷹的玄功在身,人已出了殿門去,誰還攔他得住?
而且,事情愈演愈奇,現在這名藍衣勁裝人在等什麼?難道冷面仙子竟有什麼迷魂之術,此人已給迷住了不成?
就在眾人疑忖不定之際,冷面仙子開口了︰「很好,孩子,老身佩服你,佩服你的易容術,以及你這種愛得明白、怎麼想就怎麼做的勇敢行為!」
孩子?易容術?噢,原來這位藍衣勁裝人是一名年輕人——愛戀著今日女方的那位黃衣首婢的青年人。
藍衣勁裝人一聲不響,靜立如故。
冷面仙子頓了頓,溫和地接下去說道︰「你是乖孩子,也是聰明的孩子,因為你听了老身的話之後,居然就毫不猶豫地走了回來了。」
又嘆了口氣,才接道︰「既然你這樣听話,這件事我們當然還有商量的余地。」
藍衣勁裝人仍然不吭一聲。冷面仙子指了指他身後的首鷹,又指了指兩邊殿角的青、藍、紫諸鷹,繼續道︰「他們幾個,都是老身一手教養成人,每一個都很孝順,尤其是黃衣威兒,更是說一不二,從未違拂過老身一次,所以,老身現在可以告訴你,這次婚事,全是老身的主意,老身可以指定他們結合,而在結合之前,也隨時可以予以取消,甚至,咳,咳,甚至——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這話你應該听得很明白,孩子,只要你願意,事情可說簡單得很。」
藍衣勁裝人依然一無表示。
冷面仙子重重咳了一聲接造︰「三個字︰你回來!」
藍衣勁裝人也只答了短短三個字︰「辦不到!」
這種答復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大家已經明白,原來這名經過易容的藍衣年輕人以前也是五鳳幫中出去的,怪不得他和黃鷹一樣也習有一元指法,可是,奇怪的是,他既是為了不願黃鷹與黃衣首婢結合才出面的,現在冷面仙子已經暗示得很明白,只要他肯再回五風幫,婚事不但可以取消,同時還可以將黃衣首婢許配于他,他怎麼反而又加以峻拒呢?
可惜無人知道這名藍衣人就是葛品揚,人們要是知道這名年輕人乃是天龍第三徒,便不會感覺奇怪了。
冷面仙子點點頭,淡淡說道︰「老身從不強人所難。」
眼光一掃,緩緩仰起臉,輕咳著接下去道︰「不過,黃衣大丫頭總歸要身有所適,你既然拒絕得這麼堅決,為了慰勉威兒起見,我就命他們提前于明天完婚吧!」
葛品揚心頭一震,幾乎當場栽倒,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弄巧成拙。本意是要阻止這件婚事,不想結果反促使它提早實現。他緊咬著牙根,怒火在他胸中燃燒,但是,他仍然盡力克制著,明天,不是現在,他不能一錯再錯,他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呼吸濁重,汗粒顆顆下滴。
冷面仙子眼角一飛,漫聲又道︰「孩子,你假使沒有什麼急事在身,不妨就留在這兒住幾天,等過了他們大喜正日再走怎麼樣?」
葛品揚掙了又掙,勉力鎮定下來向上問道︰「無可更改了麼?」
冷面仙子悠悠然答道︰「誰說無可更改?只要你有誠意,別的解決途徑當然還很多。」
葛品揚微喘著注目道︰「可否說來听听?」
冷面仙子正待開口之際,身旁一直俯首無言的黃衣首婢,這時突然轉到冷面仙子身前,盈盈拜倒,聲調平靜地道︰「啟稟太上,婢子甘願侍候黃衣鷹主。」
冷面仙子愛憐地扶起道︰「好的,孩子,老身自有主張,你且退去後邊歇歇吧!」
立即有兩名使女過來,將黃衣首婢挽入雲殿後的側門。這邊冷面仙子抬起臉來接下去說道︰「還有一法便是,听說黑白雙嬌那兩個賤貨非常疼愛你,如果你能使黑白雙嬌來此,這件婚事也就可暫時作罷。」
葛品揚听了,不禁既怒且恨,心想,虧你身為長輩。這種話居然也說得出口!剛才還說決不強人所難,現在還不是強人所難是什麼?
現在,他大徹大悟了,冷面仙子根本就沒有答應的誠意。
就算有誠意解決問題,也必附有條件,而這種條件一定又是他所辦不到,或者他無法接受的。
既然如此,何必再談下去?
于是,他冷靜下來,抬頭冷笑一聲道︰「太上是長輩,晚輩至此,已無話可說。但願太上有機會不妨捫心自問一下,這世上究竟有誰對不起我,我要這樣做?我有我的想法,別人也有別人的說詞,我有沒有認真地去尋求這真正的是非曲直?」
抱拳一拱,沉聲援道︰「太上看著辦吧,晚輩告辭了。」
說完身軀一轉,便擬離去。首鷹低喝道︰「且慢!」
葛品揚止步道︰「你待怎樣?」
首鷹昂然擋住道︰「等太上許你走時再走不遲!」
葛品揚扭頭朝雲殿上望去。雲殿上的冷面仙子不知是有意抑或無意,這時正跟身左的黃衣首鳳低聲交談著,對殿下的一切,好似全未听得一般。
首鷹嘿嘿一笑道︰「明白沒有?」
葛品揚也是嘿嘿一笑道︰「冷必威,你弄清楚,我葛品揚是因為一直敬佩你的為人耿直,同時也憐憫你的不幸遭遇,這個你該看得很清楚,我並沒有怕你的理由。你們太上幫主雖然沒有叫我走,可也沒有下逮捕之命,你這是何苦?」
首鷹目光一寒道︰「丟開這些不談,單憑你剛才露的那一手,本座就得考較考較你。」
葛品揚輕輕噓出一口氣,苦笑道︰「你知道的,五鷹中除了死去的紅鷹冷必照,我對其余四位都有好感,而你,我更從未有過敵意。如今你既執意如此,多說也是枉然,那麼就請動手吧!」
說著,連退三步,以示禮讓,退定,垂手平視,凝神以待。
黃衣首鷹嘿嘿不已,雙臂運氣,骨節格格作響,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玄功之戰,眼看是再也避免不了的了。
靠近兩人的席位,紛紛後撤,殿中氣氛空前緊張。
突然有人揚臂大呼道。「等一等!等一等!」
眾人愕然循聲看去,發話者原來是靠殿角一席上的一名白胡老者,這時但見那位白胡老者又轉身向殿上道︰「請太上幫主先制止他們沖突如何?」
冷面仙子注視著道︰「老身卻想先知道尊駕何人!」
白胡老者嘻嘻一笑道︰「龍門門下,黑白小聖手趙冠是也!」
上身一躬,又接道︰「願太上勿罪。」
再度抬起頭來,一部蒼白胡已然不見,一張皺紋滿布的老臉也變成一張年輕俊秀而又透著幾分俏皮的面孔。
龍門棋士古今同,名滿天下,黑白小聖手也早已無人不知,只不過見過的人不多罷了。
小聖手這一報出師門和姓名,全殿立時俱都為之側目,冷面仙子頗為意外地怔了怔,凝視著問道︰「令師呢?」
小聖手搖搖頭道︰「不知道,哪兒有棋下,他老人家便趕到哪兒去。」
眾人哄然大笑,笑聲過去,冷面仙子又問道︰「你要他們等一等是什麼意思?」
小聖手躊躇了一下道︰「晚輩想先問一句。」
冷面仙子雙目微睜道︰「想問什麼?」
小聖手搓著手道︰「想問前輩今天所說的話是不是每一句都算數?」
冷面仙子略規不悅道︰「老身幾時有過戲言?」
小聖手緊接著道︰「好,那麼清太上馬上當眾宣布黃鷹主的婚事作罷。」
冷面仙子一呆道︰「你是說——」
小聖手用手一指道︰「請您看看那邊是哪兩位?」
眾人循著小聖手手指方向望去,隔著兩席,兩名青衣人已月兌去一身外衣,這時正扯下頭上方布,露出一頭如雲秀發。有人低聲驚呼道︰「黑白夫人!」
除去偽裝,恢復本來面目的,正是天龍堡黑白兩夫人!
兩夫人走到雲殿之下,雙雙跪倒黑夫人伏地道︰「奴家姐妹叩罪來遲,乞娘娘見恕。堡主力戰五台金、醉兩魔,雙方兩敗俱傷,堡主且因此失去一身功力,後經醫聖毒王援手,差辛回春,在此期間,奴家姐妹為訪堡主下落,亦曾于巴嶺附近敗陷于金、醉二魔,年初方為品揚救出;四方教教主有四個,如今只知三人,另外一名北方教主至今不知為誰。奴等回堡,思之再三,深感該教勢力日張,至為堪慮,一日娘娘與堡主前嫌不消,該教便一日坐受漁人之利。娘娘誤會堡主,無非為了奴家姐妹……」
冷面仙子喝道︰「住口!」
兩夫人叩了一個頭,白夫人泣聲道︰「願娘娘回心轉意。」
黑夫人顫聲接下去道︰「娘娘與堡主結發非止一日,堡主為人,娘娘應較奴家姐妹清楚,當年之事實系娘娘一時之誤解,不過事已過去,不提也罷,只要娘娘慈悲,奴家姐妹甘願降為奴婢,永伺娘娘妝側。」
冷面仙子嘿嘿一笑道︰「你們也配?」
白夫人吞聲道︰「只要娘娘能與堡主化棄前嫌,和好如初,奴家姐妹願意削發為尼。」
冷面仙子冷笑道︰「想學武則天麼?」
黑夫人叩頭愴呼道︰「只要娘娘金口應允,奴家姐妹死也心甘!」
冷面仙子頭一點,說道︰「好的,你們先死了再說吧!」
黑白兩夫人相互擁抱,痛哭失聲。
冷面仙子嘿嘿冷笑道︰「我說如何?哼,忘了老身也是女人了吧?這一套呼剪索繩的狐媚手段用在藍公烈面前還差不多。」
黑白兩夫人哭聲忽止,黑夫人道︰「妹妹,我們上路吧。」
白夫人含淚頷首不語。
緊接著,兩夫人盈盈起立,又朝雲殿上福了一福,頭一埋,雙雙向殿腳青石上奮身撞去——
合殿齊齊一聲驚「啊」,有一大半人情不自禁自座位中霍然站起。
就在這時候,兩條身形分自兩個不同的方向電射而至,空中一伸手,一個抄住白夫人,一個抄住黑夫人。
抄住黑夫人的是葛品暢,抄住白夫人的則是小聖手趙冠。
兩小听到後來,已漸漸發覺事情有點不對,因為冷面仙子口頭不饒人,而黑白兩夫人又都一個個外柔內剛,演變結果,不問可知,所以兩人在不知不覺中步步前移,他們情急出手,終于及時挽救了兩夫人兩條性命。
小聖手趙冠大叫道︰「兩位夫人怎麼這樣傻?她只說‘你們先死了再說’,可沒有肯定答應什麼,兩位夫人就此輕生豈不太冤枉?」
葛品揚接下去沉聲說道︰「人生在世,行事不外天理、國法、人情,兩位師母在這方面已經完全做到了,天龍堡的事,除了恩師,尚有三徒一女出面承當。請兩位師母顧全顏面,一切到此為止,先行回堡吧!」
兩夫人但泣無言,葛品揚與趙冠分別扶著兩夫人,向殿外走出。眾人紛紛讓道,連黃衣首鷹都似乎看呆了,這時竟然默立一旁,毫無出手相阻之意。四人走至大殿門口,黑夫人忽然掙月兌葛品揚扶持,回過身來向雲殿上含淚遙遙福身道︰「奴家姐妹以待罪祈死之身,雖遠在萬里之外,娘娘何日令至,奴家姐妹無不隨時凜遵……」
稍頓,懇切地又接下去道︰「另有一事,伏維娘娘留意,奴家姐妹失陷巴嶺四方教總壇石牢中時,于暈迷中似乎曾听得有人耳語及‘王屋——五鳳——北方——’等字眼,該教那位至今尚未露面的北方教主,很可能此刻正潛伏五鳳幫中。這種猜測之詞,本不應說出擾淆娘娘心神,但為了娘娘安危,也顧不得許多了。」
語畢又是一福,然後偕白夫人與兩小出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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