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刀客 第 三 章 風雲際會 作者 ︰ 慕容美

月光照在張弟的臉上,照在白天星的背上,照在另一個人的肩窩上。

三人成馬蹄形圍著一張小方幾,方幾上放著兩把錫壺。一把茶壺,一把酒壺。不是論喝茶的也好,喝酒的也好,都只有一樣東西可以搭嘴︰一大包鹽水花生。

這是白天星第一次把朋友帶回住的地方。

他們是在走出錢麻子那間熱窩時,于無意之中,遇上這個人的。

白天星拍拍對方的肩膀︰「走!這兒問得很,到我那里喝酒去。」

這人更干脆,頭一點,只說了一個字︰「行!」

然後,他們便勾肩搭背,回到了這間破屋子。

張弟一路惴惴不安,屋子里只有一張床、一張破桌子、兩把爛椅子,白天星把這人帶回來,拿什麼招待?

客人坐什麼地方?

酒在哪里?

結果,事實證明,他是自擔了這份心思。

方幾原來就放在床底下,酒和花生放在方幾上,當三樣東西一起端出來時,上面還蒙著一塊油布。

酒菜雖然簡單,卻很干淨。

至于坐的問題,更簡單,一張草席解決了。

有今夜這麼好的月色,為什麼還要點燈?月下把盞,豈非更富情調,更有詩意得多?

所以,這張草席就鋪在大門口。

鋪在月光下。

三個人坐在上面,再加一張方幾,草席正好夠寬夠長。

現在,白天星無論做什麼事,張弟都不會感到奇怪,使張弟感覺奇怪的,只有一件事。

那便是白天星的朋友。

他始終不清楚白天星到底有多少朋友?這些朋友都是怎麼認識的?

為什麼每個認識白天星的人,和他交談起來都是那麼隨和,就好像已是認識了多年的老朋友?

現在的這個當然也不例外。

這人大約三十出頭的年紀,有著一張保養得很好的面孔——這張面孔正好配得上他那一身講究的衣著。

這人的面孔,白淨、秀氣、端正。

看上去很斯文。

但也平凡得很,像這樣的面孔,你幾乎到處都可以看得到。

可是,說也奇怪,這張平凡的面孔,卻予人一種極其深刻的印象。

雖然這張面孔上沒有任何麻疤或斑病一類的特征,但相信只要見過這類面孔的人,即使在若干年後,恐怕都很難忘記。

這是什麼緣故呢?

張弟想了很久,方才想通了其中的原因,原因是這人有著一雙十分靈活的眼楮,以及一張很特別的嘴。

這人的兩片嘴唇薄而短,上唇尤其短,只要一開口說話,不論是開口音或閉口音,都會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齒。

白而整齊。

但這人盡管衣著講究,以及有著一雙不像做過粗活的手,看上去依然不像一位世家公子。

這人難道也是一名江湖人物?

白天星似乎已經瞧透了張弟的心意,所以三人一坐定下來,他便指著那人為張弟介紹道︰「這位便是湖廣道上大名鼎鼎的烏八爺!」

那人很快地接著道︰「不是烏八爺,是快口烏八!」

他比白天星少說了六個字,但比白天星說話的速度竟快了有三四倍之多。

快口烏八——果然名不虛傳。

白天星和張弟喝茶。

烏八喝酒。

因為酒只有一個人喝,所以方幾上只有兩只茶碗,沒有酒杯。事實上,要在屋子里找一只酒杯出來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好在快口烏八並不是個喜歡挑剔的人,沒有酒杯,他就抓起壺喝。

他連喝了三大口,才咂咂嘴,放下酒壺道︰「酒還不錯!」

白天星笑笑道︰「我白浪子別無可取,就是從不以劣酒招待客人。」

快口烏八撿起一顆花生,波的一聲,捏開殼子,忽然眼珠子一轉道︰「有個招呼,我可要打在前頭。」

白天星點點頭,沒有開口——實際上快口烏八根本沒有留給他開口的時間,他剛抬起了頭,快口烏八就已接下去說道︰「你老弟請我喝酒,我很感激。不過你老弟千萬別打如意算盤,以為我喝了你的酒,就會告訴你什麼秘密。」

白天星又點了點頭。

這一次他是有時間開口,而忍住沒有開口。

快口烏八得意地笑笑,又道︰「大家都以為我烏八口沒遮攔,兩斤老酒下肚,一句話也藏不住,這種想法其實是大錯而特錯!」

白天星請這姓烏的喝酒,是不是真的別有居心呢?

張弟猜想這一點應無疑問。

他很高興听取這姓烏的當頭一盆冷水,他也說不出是什麼原因,只要有人能使白天星踫踫壁,他便會感到一陣無以名之的快感。

快口烏八又喝了口酒,笑道︰「除非是我烏八自己高興講出來,否則誰也別想從我烏八嘴里套出一個字。」

白天星仍然沒有開口。

快口烏八接著道︰「我烏八雖然話多了點,但我烏八也有一個長處,那便是知道分寸,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我烏八永遠都會分得清清楚楚。」

他指指那把酒壺,又笑道︰「再說,以我烏八的酒量而言,像這樣的一壺酒,根本就無法使我醉倒!」

白天星忽然嘆了口氣,一緩緩說道︰「江湖上的人心,就是這樣可怕,處處充滿了仇恨、猜疑、妒忌!」

他慢慢地從桌子上撿起一顆花生慢慢地剝著花生殼,顯然是想留給快口烏八一個插嘴的機會。

快口烏八果然瞪大了眼楮道︰「你老弟話不是故意在指著和尚罵禿驢吧?」

白天里頭一搖道︰「當然不是!」

快口烏八插口道︰「那麼,你老弟為何不早不晚,偏偏選在這個時候,發這種牢騷?」

白天星嘆了口氣道︰「這幾句話,我其實早就想說了。」

快口烏八只是轉動了一下眼珠子,居然忍住沒有開口。

白天星緩緩接下去道︰「我真正要說的是,處身在這個人心險惡的江湖上,做人實在太難了!就拿你烏兄和我自某人來說,大家都喊你‘快口烏八’喊我‘白浪子’。試問,什麼叫‘快口’?什麼叫‘浪子’?說穿了,不過是那些家伙眼紅你烏兄天生一副好辯才,以及我白某人活得比別人舒服而已!」

快口烏八听了這幾句話,似乎深受感動,不禁嘆了口氣道︰「誰說不是?這年頭做人的確太難,你如果沒有兩手,人家瞧不起你,但你如果真有兩手,別人又會眼紅。你白老弟別的我不佩服,這幾句話則是給你說對了!」

白天星又道︰「還有你烏兄剛才的幾句話,白某人也欣賞,男子漢、大丈夫,有話就說,吞吞吐吐的,一副娘娘腔,我白某人一瞧見這種人就惡心。」

快口烏八忽然嘿了一聲道︰「這種人卻偏偏多的是。」

白天星道︰「幸而我白天星還沒有這種朋友。」

快口烏八道︰「但我卻有一個!」

白天星道︰「哦?」

快口烏八道︰「這人的外號叫做鬼影子。」

白天星道︰「沒有听說過。」

快口烏八道︰「根本就是無名小卒一個,但他自己卻以為自己很了不起。」

白天星道︰「他是不是最近發了財?很多人一發財,就認不得老朋友的。」

快口烏八又喝了一大口酒,這時放下酒壺,大拇指一豎道︰「有你的!」

白天星緩緩接著道︰「今天我在錢麻子那里,也遇見這麼個角色,身上帶了五六根金條,就威風得什麼似的……」

快口烏八搶著道︰「一定就是這個家伙!」

白天星道︰「鬼影子?」

快口烏八道︰「不錯!」

白天星道︰「何以見得?」

快口烏八道︰「他那幾根金條,也拿給我看過了。」

白天星道︰「這人臉上是不是有著兩個大紫疤?」

快口烏八道︰「那兩個疤是他用膠膏做出來的,這家伙別的本事沒有,對易容一道,倒是有那麼兩手。」

白天星道︰「他沒有告訴你,他那些黃金是怎麼賺來的?」

快口烏八露出惱恨之色道︰「我最氣這個家伙的,就是這一點!」

白天星道︰「哦?」

快口烏八道︰「昨天他給我看這些黃金時,只告訴我這是筆意外之財,來得既輕松又容易,我問他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他竟一個字也不肯吐露,就像怕我搶了他生意似的,你說他媽的氣不氣人?」

白天星輕輕嘆了口氣,沒有開口。

他終于找到了那個哄騙黑皮牛二懸出布幡的人。

天底上還有什麼比動一動嘴巴就能賺上幾十兩黃金的事,來得更輕松,更容易的呢?

只是他還有一件事弄不明白。

鬼影子大鬧錢麻子的熱窩,是否也屬交易的條件之一?

如果也是條件之一,那位幕後唆使者的目的,又是為了什麼?

為了引出那位至今未見露面的一品刀?

最重要的,當然還是這位唆使者是誰?誰跟十八刀客過不去,懸出那幅布幡又有什麼好處?

這些問題當然無法從快口烏八口中獲得解答。

所以白天星這時只希望快口烏八快點喝光那一壺酒,但他馬上就發覺到事情實際上並沒有他想的那麼簡單。

酒已喝光。

但快口烏八連一點離去的意思也沒有,他正滔滔不絕在述說鬼影子另外一個不夠朋友的故事。

一壺酒的確不能使這位快口烏八醉倒,他如今最多也只有四分酒意。

四分酒意——正是一個人廢話最多的時候。

白天星開始打呵欠。

但是無效。

快口烏八根本就不在乎他听不听。何況他不听,還有張弟听。話說出來只要有人听,說話的人就絕不會感到乏味。

白天星已朝張弟擠了好幾次眼楮,張弟只當沒有看到。

他不喜歡白天星這樣耍猴子似的耍弄別人,為了要套別人的話,就請人家喝一壺酒,等到目的已達,又巴不得對方盡快離開。

他對烏八的敘述,故意裝出深感興趣的樣子,為的就是要氣氣白天星。

白天星抓起酒壺搖搖頭道︰「酒沒有了。」

快口烏八道︰「沒有關系,夠了。」

他連看也沒有看白天星一眼,回了這兩句話之後,仍照舊說他的故事不誤。

張弟笑了。

他有意無意地溜了白天星一眼,那意思仿佛說︰「你的花樣不是多得很嗎?我已打定主意,要陪這位客人直到天亮,看你還有什麼辦法,能把客人趕走?」

白天星輕輕咳了一聲,忽然掀開壺蓋,迎著月光一照,大聲道︰「奇怪,真是奇怪!」

快口烏八轉過臉問道︰「什麼事情奇怪?」

白天星指指酒壺,向張弟問道︰「早上掉進去的那只灶雞兒,怎麼不見了?」

快口烏八像被人在上扎了一針似的,突然跳了起來道︰「會麼?一只灶雞兒?有灶雞兒掉進去的酒,你們自己不喝,卻拿來給我喝?你們他媽的請客,原來就是這種請法的?」

白天星滿臉賠笑道︰「當時我也沒有看清楚,說不定……也許……也許只是一只壁虎。」

快口烏八本來還想破口大罵,經他這一解釋,臉孔由紅轉青,氣得連罵也罵不出來了。

他手指著白天星的鼻尖,隔了很久,才切齒恨恨地道︰「好,好,姓白的,你給我記住就是了——」

不待話完,身子一轉,悻悻然拂袖而去。

這一次,張弟再也忍耐不住了,他等烏八去遠,也跟著跳起身來,一下沖進了屋子。

白天星只是微笑。

直到張弟拿出自己的行李,他才收起笑容,慢慢地抬起頭來問道︰「你要去哪里?」

張弟沒好氣地道︰「那是我的事,你管不著。」

白天星仍然慢條斯理地道︰「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

張弟板著面孔道︰「你沒有得罪我,是我準備得罪你,算我涵養不夠好,不能跟你這樣的人打成一片!」

白天星道︰「像我這樣的人,哪點不好?」

張弟冷冷一哼道︰「樣樣都好,就是德性太差!」

白天星道︰「你是不是因為我趕走了那個姓烏的,心里覺得很不舒服?」

張弟道︰「不!古人說得好,落葉知秋,一斑可窺全豹。今天你能以這種手段趕走姓烏的,說不定下一個被趕的人就是我!」

白天星道︰「你看到姓烏的被人趕跑,心里就會覺得很不舒服,如果你看到他腦袋被人砍下來,會不會感覺舒服些?」

張弟愣住了!

這種話若從別人口中說出來,張弟也許用不著考慮,就狠狠賞給對方一個大耳光。

但是,說這種話的人是白天星,情形就不一樣了。

盡管白天星在私生活方面談不上如何正經,但有一件事,卻足以令人完全信任,那便是白天星絕不是一個輕佻的人。

他說起話來,也許能令你笑痛肚皮,但在談及正經事時,他的話里絕不會多帶一個閑字。

如果你听到他話里雜了閉字,那也只是你個人的看法。

事後,你將不難發覺,原先你認為不必要的那幾個閑字,也許正是這件事的重要關鍵所在。

這正是張弟最欣賞的地方。

他不喜歡說廢話的人,尤其是滿口廢話的男人,女人家嘮嘮叨叨,那是上天安的,誰也更改不了,男人如果也有這樣一張嘴巴,實在叫人無法忍受。

所以,他並不喜歡那個快口烏八。

在這件事上,他對白天星大起反感,是因為白天星實在做得太絕。

他的想法是,你們雙方既是朋友,認識應已不止一天,你既清楚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而你又願意跟這種人交往,對方無論多麼絮話,你也應該加以寬容。

不過,他還沒有忘記一點,像白天星這樣的朋友並不多。

所以,他並沒有像快口烏八那樣,拉下面孔,說走就走,他希望對方能對自己這種過火的行為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現在,他听到對方的解釋了。

雖然他知道白天星絕不會在這種時候說笑話,但是他仍然無法相信白天星這番話里不帶一絲戲謔的成分。

你請一個朋友回來喝酒,酒喝完了,又故意捏造事實,再把這個朋友氣走,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沒有其它原因,只是不願這個朋友的腦袋被人砍下來。

你信不信這種事?

白天星沒有再說什麼。

方幾上還有一顆花生,他慢慢地吃完了這顆花生,才拍拍手,彈淨衣襟,緩緩站起身子,向河邊一排桑樹走去。

他在其中枝葉最密的一株底下站定。

「模模這里!」

張弟就像中了魔法一樣,居然听他吩咐,伸手模向白天星指定的那處樹椏。

樹椏上還有熱氣。

張弟呆了!

這時已是二更將近,樹身上到處都是濕濕的露水,樹椏上的熱氣,無疑只有一個解釋,曾經有人伏在這里,而且剛剛離去不久。

張弟僵立了半響,才訥訥地道︰「這人……是……是沖著烏八來的?」

白天星輕輕嘆了口氣道︰「是的,他今天如果嘴緊一點,真的一個字也不吐露,他就死定了!」

張弟道︰「為什麼?」

白天星道︰「現在他可以逃過一死,是因為知道秘密的人,已不止他姓烏的一個。」

張弟道︰「那麼這人為何不連我們也一起殺死?」

白天星笑笑道︰「如果你是那個人,你有沒有這份把握?」

張弟又愣了一會兒,才皺著眉頭道︰「那個慫恿黑皮牛二懸出怪幡的人,難道就是烏八口中的鬼影子?」

白天星仰望著明淨的夜空,點了點頭,沒有開口,似乎正在思索著另外一件事。

張弟接著道︰「這次十八刀客前來七星鎮論刀,完全是廖三爺的主意,就算有人心中不服,也該去找廖三爺才對,為什麼一定要跟十八刀客過不去?」

白天星慢聲道︰「這無疑正是今天七星鎮上大多數人共同的想法,那幅怪幡忽然出現的用意也說不定就是希望別人都有這種想法!」

張弟不禁又是一愣道︰「難道你認為實情並非如此?」

白天星冷笑了一聲,沒有馬上回答,隔了一會兒才緩緩接著道︰「實情如何誰也不敢妄下斷語。不過,有一點總錯不了,等這次品刀會過去,七星鎮上一定有人可以發筆小財!,」

張弟道︰「誰?」

白天星道︰「井老板!」

張弟忍不住又皺起了眉頭。

他知道井老板是誰。

井老板開的是棺材店,這片棺材店就開在何寡婦豆漿店隔壁。

棺材永遠只有一種用途︰裝死人!

所以只要是像樣一點的鎮市,你就一定可以找得到棺材店,但無論什麼地方的棺材店,都絕不會是一項熱門生意,因為無論什麼地方,除了瘟疫流行,都不可能天天有人死。

可是,說也奇怪,這兩天那個長得又壯又結實的井老板,竟整日打著赤膊,跟著兩個學徒,鋸呀釘的,忙個不停。難道那位井老板也看準了將有大批生意上門?

張弟想到這里,心里覺得很不自在。

他為了想換個話題,于是接著問道︰「今晚熱窩里又出現好幾個橫眉豎眼的家伙,你注意到了沒有?」

白天星點點頭道︰「我看到了,那是黑鷹幫的人。」

張弟道︰「黑鷹幫?」

白天星道︰「是的,江湖上只要一有重大事故發生,就一定少不了他們一份,這一次當然也不例外。」

張弟道︰「通常在一場爭端中,這個黑鷹幫都是偏向那一方居多?」

白天星笑笑道︰「偏向對他們有好處的一方。」

張弟道︰「如果雙方純是為了私人恩怨呢?」

白天星道︰「那對他們的好處就更大,更多!」

張弟道︰「這話怎麼說?」

白天星道︰「你見過天秤沒有?」

張弟道︰「見過。」

白天星道︰「天秤掂分量,都決定于砝碼,對嗎?」

張弟道︰「對。

白天星道︰「這批仁兄,便是一組備用的閑砝碼,誰若想加重自己的分量便非倚重他們不可——懂不懂我這個比喻的意思?」

張弟眨眨眼皮道︰「一批專門找機會敲詐勒索的家伙?」

白天星笑道︰「你說的太難听了。」

張弟道︰「不然應該怎麼說?」

白天星道︰「他們認為這與一般鏢行的業務並沒有什麼分別,因為鏢行有時也保貪官污吏。有時也保不義之財,根據同樣的道理,只要是有人付給他們滿意的代價,他們就不必去斤斤計較理在那一邊。」

這當然是一片歪理。

但是,歪理說起來,有時也會頭頭是道,張弟一時竟想不出拿什麼話來加以駁斥。他這時卻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望著白天星,欲言又止地說道︰「你——」

白天星微笑道︰「我怎樣?」

張弟瞪著眼楮道︰「江湖上的事,你幾乎沒有一樁不知道,江湖上的人物,你也幾乎沒有一個不認識——你究竟是——是個什麼樣的人?」

白天星微笑道︰「白天星,人稱浪子,二十五歲,尚未成家,吃喝玩樂,樣樣在行,成天嘻嘻哈哈,既不發怒,也不發愁,賺錢和花錢,都是好手,除此而外,多多少少會一點武功。」

他又笑了一下道︰「這番自我介紹,夠不夠詳盡?」

張弟注目道︰「你擅長的,是哪一種武功?」

白天星道︰「樣樣都懂一點。」

張弟道︰「刀法如何?」

白天星道︰「稍遜于拳腳。」

張弟一哦道︰「你除了精通刀法之外,還練過拳腿功夫?」

白天星笑笑道︰「是的,不過,這兩項就是總加起來,還不及我在輕功方面一半的成就。」

張弟有點惱火道︰「我問的是正經話一,少開玩笑好不好?」

白天星笑道︰「誰開玩笑?你又沒有見我施展過,你怎知道我的拳腳不比刀法好,輕功不比拳腳高明?」

他笑了一下,又道︰「其實這些你根本都可以不必問。」

張弟道︰「為什麼?」

白天星笑道︰「你應該等著將來用眼楮看!」

張弟道︰「將來什麼時候?」

白天星笑道︰「等別人覺得我們活著對他是一種阻礙或是禍患的時候,也許就是明天,也許就是今夜!」

第二天,另外九位刀客也跟著陸續抵達。

到達是︰閃電刀賈虹,追風刀江長波,魔刀令狐玄,毒刀解無方,屠刀公孫絕,將刀郭威,情刀秦鐘,怪刀關百勝,絕情刀焦武。

十八刀客,都到齊了。

井老板也在品刀會的前夕獲得了第一筆交易。

尸體是鎮上陳大娘早上淘米時發現的,大家馬上就認出死的正是昨晚那個大鬧錢麻子熱窩的疤臉漢子。

像螞蟻發現了一只死蚱蜢一樣,消息一傳開去,小河兩岸馬上便擠滿了密密麻麻的閑人。

失火和死亡,都是可怕的災禍。

沒有人願意自己家里失火,也沒有人願意看到自己家里有人死亡,然而,不可理喻的是,這兩種災禍若是發生在別人身上,卻往往又會予人以一種莫可名狀的興奮和刺激。

即使是膽子再小的人,遇上有這種熱鬧可瞧,恐怕都不會放過。

「人之初,性本善。」

「苟不教,性乃遷。」

靈飛劍客長孫弘和鐵算盤錢如命兩人也站在人群里。

這兩人自從在錢麻子熱窩里不期而遇之後,就一直沒有分開過,誰也猜不透究竟是什麼原因,突然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錢如命將那具尸體仔細地打量了一陣之後,忽然嘆了口氣道︰「人發橫財,必有橫禍,這話真是一點不錯。」

長孫弘低聲問道︰「錢兄有沒有看出這人是怎麼死的?」

錢如命搖搖頭道︰「看不出。」

他頓了一下,又嘆了口氣道︰「這正是我不明白的另一件事。」

長孫弘輕輕一哦道︰「除此而外,還有什麼事錢兄不明白?」

錢如命道︰「這人的身份。」

長孫弘道︰「錢兄是不是想知道這人是誰。」

錢如命道︰「我已經知道這個人是誰了!」

長孫弘道︰「這人是誰?」

錢如命道︰「鬼影子陰風!」

長孫弘道︰「鬼影子陰風?我怎麼從沒听說過有這麼一個人?」

錢如命說道︰「這正是我明白的地方!」

長孫弘道︰「哦?」

錢如命道︰「因為這姓陰的只是黑道上一個三流小角色,以這廝的身份來說,根本就不配拿來祭旗。」

長孫弘道︰「祭旗?」

錢如命哼哼,沒有開口,因為他知道對方不會不懂祭旗這兩個字的意義。

長孫弘眨眨眼皮,忽道︰「錢兄昨晚為何要瞞小弟,說你不認識這人是誰?」

錢如命道︰「昨晚我的確不認識。」

長孫弘又眨了一下眼皮道︰「因為活人不及死人來得好認?」

錢如命道︰「不錯!」

長孫弘道︰「哦?」

錢如命淡淡地接著道︰「活人是活人的面孔,死人是死人的面孔,如果人死了面孔不變,顏色還跟活著時一樣,就應該只有一個解釋!」

長孫弘輕輕啊了一聲,怔了怔才道︰「這個……小弟……倒是沒有留意,小弟一直沒有想到這廝的一張面孔,原來是經過藥物改易而成。」

錢如命道︰「易容術高明得連我錢某人都覺察不出,當今江湖上只有三個人辦得到。」

長孫弘不禁又問道︰「既然目前精于此道者不止一人,錢兄何以能斷定此人一定就是鬼影子陰風呢?」

錢如命道︰「因為我所知道的這三人之中,只有兩人是男的,而在這兩個男人之中,又有個絕不會為金錢所收買!」

長孫弘道︰「不會為金錢收買的那一位是誰?」

錢如命︰「擎天居士。」

長孫弘像是吃了驚道︰「原來那位擎天居士除了一身超凡絕俗的武功之外尚精易容之術?」

錢如命點頭緩緩道︰「是的,據說這位華山掌門人,能在一個時辰之內,將十個長相完全不同的人,化裝成同樣一個人,就是這人的家屬,也很難分辨得出來!」

他頓了頓,緩緩接著道︰「這也正是你那天問我,那位擎天居士何以至今未見露面,我無法回答你的原因。因為誰也不知道這位大掌門人究竟來了沒有,如果已經來了即使剛從你身邊走過去,你照樣無法覺察。」

長孫弘忽然嘆了口氣道︰「小弟平日目空一切,自以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如今才發覺那是多麼的幼稚可笑。別的不說,單是江湖閱歷方面,小弟就顯得如此淺薄,以後還真得跟你錢先生在這方面多多討教才好。」

錢如命微微一笑道︰「彼此,彼此,我要向你長孫兄討教的地方也很多。」

長孫弘怔道︰「錢兄太客氣了!」

錢如命道︰「我說的是老實話,不是客氣。」他又微笑了一下,緩緩道︰「譬如說,在推馬虎裝糊涂這一方面,我就自覺還不及你長孫兄高明。」

長孫弘愕然訥訥道︰「你錢兄……這話……是什麼意思?小弟……我……我什麼時候推過馬虎?什麼時候裝過糊涂?」

錢如命微笑著道︰「華山擎天居士精于易容術,在江湖上早已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秘密,以你長孫兄交游之廣,你能說真的不知道?」

長孫弘像是受了莫大委屈似的,瞪大眼楮道︰「你錢兄難道到現在還信不過小弟我?」

錢如命微笑道︰「閣下呢?」

長孫弘怔怔然道︰「小弟怎樣?」

錢如命微笑道︰「難道你長孫兄已完全信得過我錢某人不成?」

長孫弘搖搖頭,忽然又嘆了口氣道︰「人家都說,朋友之間,處得愈久,感情愈深,看樣子這句話在我們之間………」

錢如命也跟著嘆了口氣道︰「那也許只是因為我們彼此之間,一直都沒有把對方當作朋友看待,亦未可知。」

長孫弘皺皺眉頭,正待要再說什麼時,忽然有人大聲道︰「好,錢麻子來了!」

錢麻子果然來了,跟在他後面的,是一口白皮棺材。

棺材由熱窩里兩名伙計抬來的。

兩人抬得動的棺材,當然不是什麼好棺材。

不過,在這位錢麻子來說,他並沒有收尸的義務,他能不念舊惡,自動施舍一口殮具,已經算是很難得的了。

棺材後面也跟著一個人,快口烏八!

從這時走在棺材前面的錢麻子和棺材後面的烏八兩人的神氣看來,死亡有時似乎也並不一定就是一件如何悲慘的事。

錢麻子大聲嗆喝著,要眾人向後退,好讓他辦事。他每喊一聲,都故意把尾音拖得長長的,就像正抓著兩顆骰子,在催著下家落注一般。

昨晚,他代賠了全部賭注,支付了那個受傷的姚大勇五十兩銀子,一場風波,始告平息。

為了這筆意外的損失,他一夜都未能睡好覺。

如今他一看到這具尸體,心里真有著一種說不出的痛快,這使他覺得昨晚那些銀子花得一點也不冤枉,只要能出這口惡氣,區區幾十兩銀子,又算什麼?

快口烏八這時的心情,看來似乎也很愉快。

他遠遠地站在那里,一雙烏溜溜的眼楮,在人群里碌碌地轉個不停,像是已準備好了一肚子的話,極想找個傾訴的對象。

最後,他終于選定了一個他認為合適的對象,靈飛公子長孫弘。

不過,他的滿腔熱情,很快便消失了。

他喊了一聲長孫公子,長孫弘明明听到了,卻硬裝作沒有听到一般,連望也沒有望他一眼。

烏八討了個沒趣,忍不住恨恨地道︰「女乃女乃的,什麼東西!喊你一聲公子,是瞧得起你。難道你他媽的,真以為我烏八不曉得這些公子的爛污底細?嘿嘿嘿!」

他嘿嘿之聲未盡,肩膀上忽然被人輕輕拍了一下道︰「烏兄也在這里?」

烏八正感氣無可出,一听有人老三老四地喊他烏兄,不由得霍地轉過頭去,瞪眼便想給對方一個難看,但等他看清這個人是誰之後,他呆住了!

這時別說給對方難看了,就算有人拿一百兩黃金來跟他交換這人剛才那一聲鳥兄,他恐怕都未必願意。

因為喊他烏兄的這個人,正是黑道上那位人見人怕的七絕拐吳明。

在黑道上,無論什麼牛皮,你都可以照吹不誤,只有一件事,你無論如何胡吹不得——

你絕不能吹稱你是七絕拐吳明的朋友。

一個人無論富貴貧賤,都必然多多少少有幾個朋友,只有這位七絕拐是例外。

這位七絕拐沒有朋友,原因非常簡單,第一是很少有人願做他的朋友,第二是很少有人敢做他的朋友,而最主要的原因,則是他認為很少有人配做他的朋友。

連少林和武當的掌門人,他都認為不配。

如今這位連少林和武當兩派掌門人都不放在眼里的七絕拐,竟當眾跟他烏八兄弟相稱,試問怎不叫烏八受寵若驚?

烏八定一定神,弄清眼楮沒有看錯人,耳朵也沒有听錯話,這才趕緊哈下腰去賠笑道︰

「原來是吳爺……」

七絕拐吳明又拍拍他的肩膀,指著鬼影子尸體道︰「你認不認識這人是誰?」

快口烏八帶夸張的神情,冷笑了一聲道︰「這個家伙麼?嘿嘿!他就是燒成一堆灰,我也認得他是誰。」

吳明道︰「是誰?」

快口烏八道︰「鬼影子陰風。」

吳明點頭︰「這名字我好像听人提過。」

快口烏八道︰「一個道道地地不知死活的家伙,你吳爺當然不會認識這種人。」

吳明道︰「這家伙說他怎樣?不知死活?」

快口烏八四下溜了一眼,壓低聲音道︰「你吳爺不知道,這小子毛病可多了,吃喝嫖賭,無一不來,為了有錢揮霍,什麼事都敢做,不是事後我說風涼話,我早就知道這小子非死不可。」

吳明道︰「哦?」

快口烏八滾珠似的接下去道︰「昨天下午,這小子曾經背人向我亮出一堆金條,顯得好不神氣地說,賺錢全靠真功夫,別人想要賺個三五兩銀子不知要花多少氣力,像他,嘿嘿,這堆金條得來易如反掌……」

吳明道︰「他有沒有告訴你,他那些黃金是怎麼賺來的?」

快口烏八得意地笑笑道︰「他當然不肯告訴我,不過他就是不說,我心里也照樣有數!」

吳明道︰「你已經打听出他那些金子的來歷?」

快口烏八又朝四下溜了一眼,悄聲道︰「你吳爺也不是外人,我不妨老實告訴你,小子的這些金條,我敢說一定就是他叫黑皮牛二懸出那幅布幡的代價!」

吳明道︰「這是誰告訴你的?」

快口烏八用鼻音道︰「這種事我烏八還用人告訴我?嘿嘿,今天七星鎮上的事,哪一樁瞞得了我烏八。」

吳明點點頭,隔了半刻又說道︰「只可惜不知那個暗中指使他叫人懸出布幡的人是誰?

以及那人為什麼要這樣做?」

快口烏八搶著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要打听這個還不容易得很?」

吳明嘆息著道︰「十八刀客論刀,原是一場盛事,不知道誰在故意搗亂,鬧得今天這樣人心惶惶的。唉!」

快口烏八低低道︰「如你吳爺真想知道,這事包在我烏八身上。三天之內,我烏八包能替你吳爺找出這個人來!」

吳明又拍拍他的肩膀道︰「這麼說就瞧你烏兄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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