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黑了下來,街道兩旁的店鋪人家,也都紛紛的點起了燈……
凜烈的西北風,似乎為了更恣意加強他的威力,吹得更疾了!
平兒驚地「啊」了一聲,抬頭一看大色,暗道︰「天色不早了!我還兀自走個什麼勁兒!」
說著,便轉身向著來路走去。
突地,冷清的街道上,「的的——得得」,傳來一片清脆的馬蹄和鈴聲。
平兒連忙抬頭一看,轉眼間,迎面而來的馬車已錯身而過。
雖是一瞥之間,平兒已看清剛才過去的是一輛三套騾車,車上絨幔低垂,不知裝著何物,但是,他卻可以看到趕車的是一個平庸的莊稼老兒。
驀地,他心中一動,因為,僅僅是錯身之間,那趕車的似乎一抬頭,也注視了他一眼,他清楚地看出,那老兒的眼神,似乎射出一縷炯炯的精光。
平兒連忙回身一看,只見那輛騾車已遠遠的消失在暮靄之中,那雪地,還留下了兩條長長的車轍。
他發了下怔,搖搖頭,狐疑地向著客店的來路走去……
冷風,拂在他的臉上,他又想起了那「地煞谷」中的一夜……
「那怪癖的‘獨孤子’真令人不解,但是,我卻非常的感謝他,因為,在他那張冷冰冰的玉床上躺了一會兒,我這一身內功居然好像精進了不少呢!」
想著,他飽吸了一口長氣,放眼一望,四周已無行人,便腳下一加勁,疾奔起來。
那身形,就如月兌弦的流矢,一瀉千里,僅只在月下雪地上,劃著一個淡淡的影子,便一瞥而逝。
半刻,他已來到了那臨街的「英雄居」。
他一收勢子,輕拂長袖,瀟瀟灑灑的踱著方步,向前走去。
此時,正是掌燈的時分,門口正有一個伙計在招呼著客人,藉著燈光,他看出那伙計正是小冬,于是,便微笑的邁步過去。
那小冬也許忙昏了頭,一抬頭見有人進來,便忙不迭的上前,口中連珠炮似的說道︰
「爺台!住店?咱們英雄居不是吹牛,有干淨的上房,寬敞的廳堂,衛生的設備,合味的菜肴,舒適的……啊!爺!是你呀!」
敢情他口中連珠炮似的一口氣出了一篇生意經,哪知定楮一看,卻發覺眼前立著的正是日間住店的客人,故而連忙縮口不說。
且不說他臉紅紅的低下頭,但听平兒一笑道︰「怎樣,酒喝足了吧!」
那小冬閑言,紅著臉,囁嚅的道︰「爺!您……咱……那……」
「咦!你剛才那套本事呢?到哪去了!」
平兒看他「嗯啊」了半天也沒說出話來,不禁忍不住挖苦他了。
小冬兒齟齬的道︰「爺!您的馬……喂,喂飽了!」
說了半天,他總算拚出這麼一句話來,接著他又說︰「我……我還多喂了它五……不!
十斤麥子。」
平兒听了笑一笑道︰「喔!多謝你了。喏!這給你!再去買幾斤老酒喝喝吧!」
說著,又探手入懷,模出一錠碎銀,遞了過去。
那小冬兒聞言一喜,吶吶的道︰「這……這怎好意思……又……又要你……老破費了……」
說著咽了一大口唾液,雙眼直盯著平兒手中白花花的銀子。但是,那只握著銀子的手,卻從他眼前一晃,移到了右邊,他的雙眼直怔怔的隨著那白花花的銀子,也移到了右邊,他那雙油垢垢的手直在那破棉襖上擦了幾擦,又「骨嘟——」咽了一大口唾液。
但是,定神之下,他卻發覺眼前那位少爺,手臂抬得老高,眼楮卻盯在門外,他順著他的視線朝外一瞧!赫!
一輛三套騾車正悠然的停住門口,車輪上尚沾滿積雪,牲口也都滿身是汗,不用說也是趕遠路的。
小冬兒眼楮一眨,嘿嘿,又來了財神爺,連忙一整衣襟,準備出迎,但一想之下,又偏頭看了看眼前那客人手中的銀子,到口的肥肉怎能讓它滑了,只見他一吐舌頭,踏上一步,伸出左手的小指往客人手中一戮,右手在底下一探,嘿!一塊白花花的銀子不就到了手中!
他口中叫聲︰「謝爺——」三步並做兩步,又去迎財神去了。
哪知,只覺眼前一花,那位年輕客人,居然一轉身已向里走去。
他沒理會,一抬眼,只是車上的絨幔已掀了起來,里面,用皮袍圍著兩個年輕男女,從面貌上可以看出,似乎是姐弟兩人,那男孩子一身鄉土打扮,外形老老實實;倒是那妞兒生得挺俏的,一身墨綠的羅衫,下罩一條同色的百褶裙。兩條油光水滑的大辮子繞著肩頭垂到前胸。此時,她正在低著頭結著發梢上的紅絨。
那個趕車的是一個五十上下的莊稼老人,黃臘臘的臉,八字胡,一身舊棉袍,油垢垢的發亮,此時,他將長鞭插在轅桿上,大步的踏了進來。
小冬兒上前一步,哈著腰笑道︰「爺們!住店!請!」
他可不敢再放連珠炮了,生恐再踫個釘子。
「掌櫃在不在?」
那土老兒先不回答,反問他一句。
小冬一听居然人家還是掌櫃的朋友,慌忙又堆起笑臉,道︰「爺!二爺有事出門兒啦!
您這是打尖,還是住店,咱們這兒有的是干淨的上房,寬敞的廳堂,通風的……」
趁機又是一篇生意經。
那老兒皺了一下眉頭道︰「那我不停了,天不算太晚,還可趕段路呢!」
那小冬兒一听可急了,大叫道︰「爺!忙什麼!天這麼晚了,天氣又不好,您……喂!
桂先生呀!」
此時,那帳房似乎也聞聲趕了出來。
小冬兒急忙道︰「桂先生,這位爺是咱家二爺的朋友……」
那土老兒接口道︰「路過這兒,主要的是看看武掌櫃的。他既不在……」
「爺台,您這就見外了,二爺雖不在家,伙計可絕不敢怠慢您呀!要是爺台您過門不入,二爺回來,豈不責怪我們這些下人失禮?」
那帳房先生一推鼻梁上的老花眼鏡,干咳一聲,接著道︰「何況,天那麼冷,牲口也受不了呀!」
顯然,他老眼還不花,居然也看到外面的騾車了。
那老頭兒猶疑了一下,又望了望里面。小冬兒一見,他已有點心動,急忙跑到外面去準備拉騾車。
「爹!咱們還是回去吧!」
顯然,那姑娘也不願意在外邊過夜。
「我也是這樣想呀!可是雪要是再下就糟了。」老頭兒皺眉望著孩子們說︰「再說我們衣服不夠厚,會著涼哩!」
「可不是?下雪天趕路,真受罪呢!爺台!你放心好了,快!小冬兒,招呼住牲口,好生喂足草料!」
那帳房可真夠精明的,就這樣,爺們三個又落了店。
「爺台,里面請,後院有的是寬敞的廳房!」
那帳房一面肅客,一面躬著身子,領先走著。
過了門檻,里面一片鬧烘烘的,敢情天井旁是間大房,里面正一桌桌的圍滿了些沒走的鏢師、客商,還有些流里流氣的地痞無賴之類的人,在賭著錢。
一見那姑娘走過,有些人輕薄地怪叫著,那姑娘紅了臉,低下了頭。那黃臉的土老兒往屋里瞧了一眼,直皺眉頭。可是,那站在後面的男孩子,卻直著眼楮瞧著屋里,立住了腳,半晌,他似有所覺的連忙走開。
轉過天井,到了後院,那帳房一抬眼,只見平兒正立莊一株老梅下若有所思的、怔怔的望著天。
他慌忙一推眼鏡。笑道︰「公子爺!您還沒睡呀!」
平兒聞聲輕「啊」了一下,收回視線,一見是帳房先生,連忙微哂一下道︰「嗯!還沒呢!」
說著,一抬眼看到帳房後面跟著的三人,不由微怔一下,但他發覺,此時,那黃臉的土老兒也在詫異的望著他,便微微頷首,轉過身子,繼續欣賞著那椏槎積雪的老梅。
他清楚的听到,那帳房先生將他們分別安置在幾間廂房里,道歉地離開。
他想回房就寢,但在晚風下,又覺毫無睡意,便一拂長衫背負雙手,在院子里踱起方步來。
那天角,幾粒冷冷的寒星,在眨著……
一彎下弦月,照在那積雪的屋檐,一片瑩白……
幾株盤虯的老梅,在院子里亢立著……
淡淡的月色,灑在那椏槎的積雪枝頭,顯得它是那樣的剛勁、倔強……
他長嘆了一聲,感嘆的道︰「我從小流浪在江湖,包圍著我的,幾乎全是困逆和苦難,以及那些險惡的小人,如果不是那位善良的怪人,我真不知會淪落到什麼地步。」
「那位怪人,他傳授了我武功,就是希望我能把握住自己,站穩腳步,去向惡勢力挑戰,但一年來我做了些什麼呢?」
「啊!我太辜負他的心血了,他曾經說,要我為人世的不平而努力,為光大那位‘九天神龍’的絕學而努力,我卻只是為了自己的私仇而不斷的向武當山挑釁,徒自浪費了無數的光陰。」
「從今起,我應該確實的把握住時間,一分一秒都不讓它荒廢,等到尋到‘青衫飄客’,向他索回‘回龍秘辛’,我再找個地方,好好的練一練,然後我便要效法韓老夫子,以天下為己任,鏟除人間的不平。」
說著,他又嘆了口氣,凝視了一下樹枝,忖道︰「有些人,往往會因為眼前困逆環境的挫折而跌倒,再也爬不起來,但是老梅在這寒冷的冬天,冒著風雪,仍能倔強的矗立著,眼看著別的樹都枯了、黃了,它卻依舊傲然的不畏霜寒。」
「人,也應該這樣呀!困苦的逆境,不算什麼,學著倔強的老梅。挺起胸膛,勇敢的承擔起來,再不然,抖落它,不要讓它壓垮了你的身了,黑暗的日子過去,也就是光明的來臨,努力吧!老梅!讓我們互相祝福,寒冬過去,就是春天來臨,願我們的前程,都像春天一樣的光明!」
他發痴的凝視了半刻,轉身踱向臥房。
突地——
左邊那間廂房的房門,「呀——」地打開,一張清秀的臉龐探了出來,一瞥之下卻又縮了回去,但那一對長長的辮子,和一雙湛澄的眸子,卻鐫入了平兒的心版。
「她那雙眼楮,多像小鳳呀!圓圓的好像會說話一樣,充滿了慧黠,不過,小鳳的辮子可沒有那麼長!」
他怔怔的望著那緊閉的房門,半刻,警覺地揶揄一笑︰「我這算作什麼?站在人家大閨女的房門口,嘿!」
想著,他急忙邁向自己的房門,在他推門入內的一剎那——
他似乎發覺眼角黑影一閃,向著前院走去。從身形上,他猜測是跟著那土老兒的男孩子。
他關上門,走到床前,狐疑的忖道︰「這時候,他要到哪兒去?他們這幾個人,都透著幾分古怪。」
想著,他又想到了那大辮子的姑娘︰「一年來,小鳳應該長高了,她的辮子,也有那麼長了吧!啊!我得抽空回去看看才對,這一年來,給這些瑣事纏住了都沒空去想呢!」
他感嘆的伸手入懷,取出一錠碎銀,在燈下,他看了看不由一笑︰「那小冬兒自以為聰明,但他怎會想到……嘿嘿!」
說著,他將碎銀放入懷中,又模出一本殘破不全的書來,但听他朗朗誦道︰「人恆過,然後能改,困于心,衡于慮,而後作;征于色,發于聲……入則無法家拂士,出無敵國……
然後知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也……」
他正舉燈誦讀了半刻,突然听到一陣嘈雜的聲音傳來。
他側起耳朵,發覺那聲音越來越大,仿佛是來自前院,腦筋一轉,他微「哦」一聲,忖道︰「剛才進來時,好像那天井口的大房里在賭著錢,恐怕剛才那老頭兒的兒子也趁機溜去了!」
想著,他丟下書本,又開門走了出來。
方一開門,那聲音傳入耳際,果然是那邊大房里的。不時,尚夾雜著哄笑和吆喝連聲,他想,大概是他們在開著寶吧!
平兒一個箭步,踱過了天井,落在那大房外面,大概是里面人多,空氣太污濁了,所以,盡管是大寒天,刮著西北風,那幾扇大門和窗子,可都敞開著。
房里,可熱鬧極了,先前那些本來散開的人群,此時都圍成了一個大圈圈,每個人,都聚精會神,凝視著中間那張圓桌上的牌九,故而,連平兒入了房,都沒人理會。
最惹平兒注意的,便是踞坐中間、當莊家的那個黑人個兒,方方的腦袋,國字臉,緊鎖著眉頭,眉毛像是兩條黑蠶連在一起,那個方方的下巴往前翹著,像是跟誰在生著氣。
他那一身打扮,可也很得體,絲緞子的絲棉襖,腰間卻扎了條紅絲腰帶,那絲穗子吊在右胯上擺動著。
也許是他在牌桌上沒佔到便宜,大冷的天,頭上汗涔涔的,兩粒骰子放在掌心不住的搓弄,那聲音,像是大冷天在啃著冰塊,令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桌上的台面不少,有白花花的銀子、成疊的莊票,還有圓圓的銅板,平兒一掃四周,只見周圍的睹客,有的是住店的鏢客;有的是商賈;有的仿佛是當地的地痞、癟三,當他目光轉到西首的時候,不中心頭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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