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東升 二、從容囑傳人 作者 ︰ 蕭逸

李知府、方師爺頓時臉色大悅。

柳鶴鳴苦笑了一下道︰「為大人計,暫時還是先要把錢湊足,萬一晚生說合不成事敗,這一萬兩銀子,誠是大人救命之數了。」

李知府听他口氣,似乎只是作說合之意,未免又感失望。話已至此,也就不便再強人所難。

柳鶴鳴站起道︰「距離明午時分不多,大人尚需多作準備,晚生也需少作交待,也就不再多留大人了。」

李知府遂站起,連連道︰「偏勞,偏勞!」

一行人告辭而出。

柳鶴鳴親送到大門,長揖再三始回。

柳鶴鳴再回到屋內。

房中多了一個長身玉立、面目清秀的少女。

她年在二十上下,蛾眉杏目,身上穿著一身青布袷襖袂,由于剪裁適當貼身,穿在身上也就越發地顯得標致可人。

迎著柳鶴鳴她喚了聲︰「大伯。」

柳老人怔了一下道︰「你什麼時候來的?」

少女道︰「佷女站在里面很久了。」

柳老人點點頭道︰「你都听見了?」

「都听見了。」

「很好,」柳老人點著頭道︰「十年來我不曾管過別人閑事,今天破例要管一次了。」

少女道︰「大伯……您老人家已經封劍了!」

柳鶴鳴苦笑了一下,點點頭道︰「不錯。」

他緩緩地坐了下來。

少女睜著一雙大眼楮看著他。

「您真的要去?」

「我已經答應人家了。」向著她微微一笑道︰「你應該知道,大伯生平為人,言出不二,答應了人家的事,刀山火海,亦不反悔。」

「可是您老人家也曾親口宣稱封劍江湖的呀!」

柳鶴鳴長嘆一聲道︰「青嬋,你自幼隨我習劍練武,應該體會得到,這二十年來,我該是何等的寂寞……」

「大伯,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那麼我告訴你。」柳鶴鳴冷冷一笑道︰「大伯問你一句話,人生最悲哀的事是什麼?」

柳青嬋搖搖頭道︰「我不知道。」

「英雄無用武之地……」

柳鶴鳴悵然地嘆息一聲,苦笑著接下去道︰「明白了吧,孩子,再也沒有比這個更悲哀的事了。」

「不,」青嬋道︰「您老人家做了很多俠義的事情。」

「但是,對我來說,都是太輕而易舉了。」柳鶴鳴微微閉上眸子,道︰「比較夠得上我敵手的,只有一個人!」

「是誰?」

「馬岳,「平江學士’馬岳!然而……」柳鶴鳴睜開眸子嘆息了一聲道︰「然而那一次也只不過施出了我劍術中六成的功力而已……自從那一次以後,這二十年來,我就再也不曾遇見一個真正的敵手……」

他是那麼的氣餒,苦笑了一下又道︰「人們只听我柳某人三個字號,正派人禮敬有加,邪道人避之為吉,近二十年來,我飽嘗寂寞之苦。」

「我封劍的原因,也就在此。一個沒有敵手的劍士,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人……有時候我真後悔練武。」

他眯縫著一雙眸子,回憶著如同「白駒過隙」的既往,不勝感慨地道︰「如果一開始,我全心治學,今日已足可成為造福人間的學士,或許已成為朝廷倚重的大員……然而我卻不幸選擇了練武習劍一途,以至于歲月磋跎,至老一事無成。」

他像是真正地感到悲哀了。

看上去,他的確也顯得老了。

柳青嬋忽然注意到他眼角以及兩腮上的深刻皺紋,顯示出他的話果然不假,寂寞的生涯,空負了他身懷的奇技。

他霍地由椅子上站了起來,臉上布滿了笑容,較之先前的形銷骨蝕,一時判若兩人。

「把我的劍拿來。」

柳青嬋怔了一下,她想勸阻,卻知道這位大伯生平剛愎自用,說一不二,他決定的事情別人是改變不了的。

劍拿來了!

外面包著一層黃色的布套。

黃色的劍穗,就同他身上那襲杏黃色的長衫是一樣的顏色。

看著這柄劍,柳鶴鳴驀然地飛起了一片遐想。

柳青嬋自幼隨這位伯父練成了一身絕技,對于這位伯父那一身精湛的武功,她一直是由衷地欽佩,從來就不曾懷疑過他會敗給誰。

然而這一次不知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理作祟,竟然使得她為這位技驚群倫的大伯父擔起心來了。

她雖然不曾見過那個怪人,可是卻由方師爺嘴里听出了一個大概,下意識里,她對那個冰中怪人起了一種莫名的懼怕。

「大伯,我害怕您老人家……」

「怕我不是那人的對手?」

柳青嬋點了點頭,訥訥地說道︰「這個人的武功怪異,听那位方師爺的口氣,他的武功像是西昆侖一派的,這一派的人,在江湖上聲名雖不大好,但武技高強。」

柳鶴鳴微微一笑,點頭道︰「你果然是長大了,能夠有這一番見解,確是不容易。

听方師爺所說,我也懷疑他是西昆侖派的人,可是西昆侖派自從教主李元烈昆侖坐化之後,教中人零星分散,已難見再有高手。如果那位方師爺所形容一切屬實的話,這冰中怪人的身手除了有昆侖一派‘閉氣’的特點以外,顯然還具有‘大荒’一門中的不傳之秘……」

說到這里,這位素來甚有修為的老劍客,像是忽然觸動了什麼。

他神色微微一呆,道︰「噢,我幾乎忘了……」

「忘了什麼?」

柳鶴鳴面色猝然大變道︰「是了……是了……」

柳青嬋驚道︰「大伯,您老人家想到了什麼?」

柳鶴鳴神情沮喪地道︰「昔日大荒門的獨孤無忌稱霸兩湖,曾遭海內外十一門派聯手攻擊,在洞庭君山為‘乾坤正氣門’的尚先生出奇技以火箭圍攻,獨孤無忌時在睡夢中不及逃避,將一張美好的面容,燒得慘不忍睹……」思索了一下,他繼續道︰「那獨孤原有中原第一美男子之稱,平素亦以此自詡,事發之後。痛不欲生,因此痛恨中原各派,他以‘尸解’之術,逃開火海,毒手殺死尚先生之後,曾發恨說,三十年後,當派其弟子入霸中原,盡殺正道之士……」

他神色一呆,冷冷笑道︰「算起來時間正好……莫非這人就是獨孤老魔的傳人不成?」

柳青嬋听了心中一跳道︰「這位獨孤先生莫非還在人間?」

「當然在……」

「那麼他就該自己出山復仇,為什麼要假手他的門下弟子?」

「這一點你就不知道了!」柳鶴鳴道︰「那獨孤無忌生具一副美好軀殼,以此自負,曾使中原無數少女為之著迷,他也樂以逢迎,弄得江湖上盛傳其風流韻事。他之結怨于武林各派,于此也大有關系。據說十一派中就有不少女眷吃過此人暗虧,是以才促成聯手攻擊之一途,獨孤愛美成性,自毀容後,痛心至極,是以發誓,今生今世永不以面目示人,是以才有令其弟子出山大肆復仇之一說。」

青嬋道︰「獨孤無忌的武功如何?」

「高不可測,自詡為湖海第一人,的確也當之無愧。」

「大伯您可見過這個人?」

「在君山與他見過一次,確是美如子都,武功卓越自成一家……」柳鶴鳴慨然道︰

「那時雖是狂傲自負不可一世,我卻不願以多敵寡,是以在洞庭作客三天,即拜辭告別了雲九公,遠赴河間而去!至于獨孤毀容後月兌離君山之事,卻是以後得自江湖傳聞!」

青嬋道︰「莫非這十一派掌門人,就沒有想到以後的危機麼?」

「怎麼會沒想到?只是獨孤無忌自此以後,果然匿居不出,三十年來,一直到今天再也不曾听到過他的消息!這些年來,這十一派門人,曾發動三次搜索,俱都徒勞往返,只是對方既然有意躲避不出,誰也無法再令他現身而出……」

說到這里,他呆了一下,嘆息著道︰「三十年星移斗換,十一派長老,也都死得差不多了,只怕再也不會有人記起這個人了……」

「那麼,」柳青嬋無限驚愕地道︰「大伯您看這個冰里出來的怪人會是那位獨孤無忌的門下麼?」

「很有可能。」

柳鶴鳴冷冷一笑,又道︰「要真是他的門人,只怕就難以善罷甘休!獨孤無忌當年既已發下豪語,必然在這三十年內,傾其所能,才教出這個弟子,這個人的武功想必甚為可觀了。」

青嬋神色一呆,緩緩低頭不語。

她心里生出了一片寒意!雖有意阻止伯父插手管這件閑事,但是生為劍門之女,那是無論如何不能說出這番話來!

柳鶴鳴微微一笑道︰「青兒,你不必為我擔心,其實我倒樂得見識一下獨孤無忌的傳人。當年錯過與他一博之機,使我深深悔恨,難得三十年後有幸能夠見識到他的弟子。」

冷笑一聲,他接道︰「獨孤無忌以三十年的漫長時間,教出來的弟子,必已得其真傳,只怕其功力較之獨孤本人也相去不遠,這人正是我樂意一會的對象。」

說到這里,他站起身來踱至窗前。

看著窗外的紅梅,他臉上飛起了一片豪興︰「況且我還不一定會輸給他。」

轉過臉,看看柳青婢又道︰「我算計著必是獨孤門下杰出傳人。果真是這個人,那麼他選了‘大名府’為出手第一站,這其中大可玩味。」

「大伯的意思,莫非大名府內有他要找的仇家?」

「就是這個意思。」

「那麼這個人會是誰?」

柳鶴鳴略一尋思,即月兌口道︰「藍昆。」

「天一門的藍老前輩?」

「不錯。」

柳鶴鳴似乎一下子想通了很多。

「天一門正是當年參與共謀獨孤無忌的十一門派之一,這就不錯了。」

青嬋一驚道︰「既然這樣,我們趕快去告訴他老人家一聲。」

「不忙」

柳鶴鳴哼了一聲道︰「這件事未經證實,先不必忙于一時。」

青嬋道︰「藍老前輩武技別成一家,早告訴他一聲,也許可以配合大伯,如果大伯與他聯手共同對付……」

才說到這里,柳鶴鳴即搖手制止。

青嬋自知又說錯了話,她想到了大伯生平最看不起的就是以多勝寡,于是見狀忙自中途打住,臉上現出了靦腆顏色。

柳鶴鳴道︰「那怪客向李知府定的時間是在明日正午,未時以後,如果我還不曾回來,可能就凶多吉少了!」

青嬋心中一難受,低下頭叫了聲︰「大伯……」

柳鶴鳴叮囑著道︰「你記住,如果‘未’時以前,我還不曾回來,你就速往‘天一門’,面見藍昆報訊,告訴他獨孤無忌的諾言實現了,囑他速速避開吧!」

青嬋道︰「只怕藍老前輩他不肯逃走……那又怎麼是好?」

「那就只有死路一條。」

柳鶴鳴冷冷一笑,又道︰「藍昆的武功遠遜于我,如果我尚且不敵,他豈能是那人對手?不過這個人生就是一副騾子脾氣,唉,生死有命,青兒,你只把話帶到也就是了。」

青嬋心里一陣發酸,眼淚在眸子里打著轉兒。

「大伯……」她忍著心里的悲傷道︰「您老人家要是敵不過他,也犯不著拿性命去拼,還是快點回來吧!」

「這個我知道。」

說罷,嘆一聲,又道︰「只是強者出手,只分生死,卻無妥協的余地。萬一我敵他不過,只怕再想逃得活命,可就萬難了。」

青嬋叫了一聲大伯,撲上來抱住了老人身子,柳鶴鳴「哎」了一聲並拍一下她的肩頭。

「這只是往最壞的方面打算,說不定大伯一出手就贏了他也未可知。」

「只是我不放心……」她仰著臉,潔白的臉上掛著淚痕,說道︰「大伯,我要跟您一起去。」

「傻丫頭……」

他輕輕用手把她散置在前面額頭上的幾根亂發歸置了一下。

已經是個大孩子了,臉上還月兌不了稚氣,睫毛深處隱藏著那雙碧海似的一雙剪水瞳子。

二弟病塌垂危之際,把她托付給了自己,韶華如水,一眨眼的工夫,這個孩子竟長得這般大了……

看著她,想到這些,柳鶴鳴興起了一片慈愛。

青嬋偎依在大伯父的懷里,她自幼喪父,母親也很早棄養,是大伯一手把她拉扯大的,伯佷間的感情,有甚于父女!

「孩子!」柳鶴鳴訥訥地道︰「你一向是很堅強的,這件事你更要沉住氣,你坐好,我有幾句要緊的話囑咐你,你注意听著。」

青婢抹了一下眼淚,點頭答應,靜靜坐好。

柳鶴鳴道︰「果真這個人是獨孤老怪門下,而我又遭其毒手,那麼你的責任便十分重要了。」

「大伯是說,要我負責通風報訊?」

「對了。」

柳鶴鳴很欣賞佷女的聰明,臉上彌漫著欣慰的笑容。

「由北而南,一共是十七家門派,你要一家家地通風報訊,而且要趕在那廝的前面。」

「大……伯。」青嬋低頭飲泣著!

柳鶴鳴看著佷女這番模樣,忽然心里一動,暗忖道︰「她何以如此傷心?莫非我此行真的有什麼不妥麼?」

他當然不會就此打消了主意。

良久以來,他就渴望著一場劇烈的搏殺。

那場搏殺也許並不一定是劇烈持久的鏖戰,但是必須是要施展出自己生平所學,也許只出一劍,但是這一劍必將是自己生平劍道的精華。」

果真有這類的敵手,雖死何憾?

他臉上又重新帶出了自信的笑容。

「放心吧,孩子,大伯不是這麼容易就會落敗的。怎麼,你對大伯不放心?」

「不是……」

「好!那就擦干了你的淚……回房去吧!」

青嬋答應了一聲,起身進屋。

柳鶴鳴這一瞬間感慨萬千。

他緩緩步出堂屋,卻發覺到老奴田福,正坐在院子里發呆。

他們之間,有四十年的主僕情誼。

柳鶴鳴當然忘不了田福那只眼楮是怎麼瞎的。

大巴山之夜,他背負著柳鶴鳴的妻子尤氏,在亂石崩雪的山溝里面,被群盜劫擊。

尤氏就是那一夜死的!

田福的一只眼,也是那個時候遭箭矢所射瞎的!

柳鶴鳴忽然悲從中來,淌下了兩滴淚水。

一個默默無名的小人物,卻干了這麼俠義的一番義舉,其一腔對主的忠義,較之謀國的忠臣名相又有何異?

四十年來,他不氣餒,不怨天尤人,仍然是守著他本身的職責——一個僕人的職責。

這等忠心,怎不令柳鶴鳴肅然起敬欽感有加。

「田福。」他輕輕喚了一聲。

「你來我家有多久了?」

「噢,大概快四十年了吧!」眨動了一下他那只獨眼,田福驚異地道︰「主公,您老問這個干什麼?」

「只是想起來隨便問問罷了。」

「主公,剛才府尹大人來訪……有什麼特別的事情?」

「當然有!」

四十年真誠相處,意氣相投,有時候他們是無話不談。

「主公……有什麼要緊的事,令您為難?」

「這個……」

田福沒接口,只靜靜等候著柳鶴鳴說話。

「也可以這麼說,」柳鶴鳴道︰「我正想找你談談。」

說罷,他即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

田福侍在他身前。

「田福,你認為我的功力如何?」

「主公功力那還有什麼話說,不要說冀省難覓對手,只怕再走魯豫,也難有第二人。」

「哈,」柳鶴鳴大笑一聲,道︰「這只是你的看法而已,魯西的張之江和豫東的邊宋靖,這兩個人都不是弱者,只怕較我武技猶有過之。」

田福吟哦了一下道︰「張、邊二位確是不弱,不過與主公也是在伯仲之間。」

柳鶴鳴臉上現出一片戚容,他找田福談話自然是有用意的。

「我們在青竹堡度過了十年的太平歲月,田福,你覺得習慣麼?」

田福怔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主人的心意。

「太好了!」他點著頭道︰「這種修心養性的神仙生活,是老奴以前做夢也想不到的。」

「哼,你是信口胡說。」

柳鶴鳴立刻拆穿了他的心思,冷冷地道︰「你用不著瞞我,其實我早已看出來,你有些耐不住了。」

田福頓時一怔,道︰「主公,您老這話……是什麼意思?」

柳鶴鳴苦笑一下道︰「你用不著害怕,其實我並沒有絲毫怪你的意思。老實說,我也和你一樣,十年來韜光晦跡的生活,我早已過膩了……」

「主公,您老……」

「你用不著著急,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他加重語氣道︰「很重要的一件事。」

「什麼事……」田福已經下意識地覺得不太妙。

「你注意听著,」柳鶴鳴道︰「剛才李知府他們來,是因為要請我去為他對付一個人。」

「是……誰?」

「這個人你我都不認識。」

冷冷一笑,他又接下去道︰「但是我可以告訴你,這個人絕不是一個普通的人,很可能是我平生所見最厲害的一個勁敵。」

「他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

「主公,您老人家已經答應李知府了?」

「不錯。」

田福怔了一下道︰「什麼時候?」

「明天一早我就要到府尹衙門……」

頓了一下,柳鶴鳴接道︰「那個人跟李知府約好,正午必定到達。」

田福那只獨眼內頓時冒出了亮光,道︰「老奴願追隨主公左右見識一下這人的身手。」

「那可不必!」

田福一怔道︰「為什麼?」

柳鶴鳴道︰「因為你還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

田福道︰「主公,您老請明說,田福這條命早就是揀回來的,刀山劍樹,萬死不辭。」

柳鶴鳴長嘆一聲道︰「田福,難得你有這一腔忠義精神,只是你須知道,人只有一條命,死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死要死得有價值才是。」

田福點頭道︰「主公以前已經對我說過很多次,這個意思我懂得。」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懷恨著的一件事……其實這麼些年下來,你早已經應該心平氣和了。」

田福被他說中心事,頓時垂下頭來。

他那只獨眼里,聚集著淒戚的淚光。

雖然事情已經過了三十年,可是一想到那一夜——大巴山之夜,田福就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傷感,一種無法可以饒恕自己的內疚。

他總是認為主母尤氏的死,完全是因為自己的能力不濟所致。

因此每當他看見柳鶴鳴花前月下孤獨自處的時候;他就會情不自禁地深深責怪著自己。

現在他的心事,忽然被主人一語道破,自是感到無限悲愴。

他是真性人,肚子里憋不住話,此刻被主人一點破,更不禁悲從中來,一時垂下頭來,忍不住熱淚如雨,大聲地抽搐起來。

柳鶴鳴似乎沒有想到他會如此,一時呆了一下。

田福忽然雙膝跪下,悲聲泣道︰「主公,您老說得不錯,過去那件事,我太對不起您老人家了,我也對不起死在九泉之下的主母……」

柳鶴鳴不等他說完,即上前把他攙了起來。

「田福,你千萬不要這麼想……這些年我對你只有心存感激,絕沒有絲毫怪罪你的意思。你起來,我有重要的話要告訴你。」

田福發覺到主人臉色沉重,預料著將有重大的事情要托付自己,遂止住了悲聲,抖顫顫地站了起來。

柳鶴鳴道︰「你坐下。」

田福依言坐好。

柳鶴鳴道︰「田福,我現在只告訴你,對于明天將要會見的那個人,我預感著必將要與他放手一拚,可是我卻絲毫沒有把握能夠戰勝他。」

田福正欲說話,柳鶴鳴以手勢制止。

「你听我說完,」柳鶴鳴繼續道︰「我與那人這一戰的結果,必有一人會當場喪命。

萬一我勝,死的是他,這件事就不必多說。」

田福垂首恭听,不敢插口。

「萬一我敗了……」他苦笑了一下︰「當然後果也是一樣的。」

「主公……」田福霍地站起來,卻被柳鶴鳴的手勢制止,他只得悻悻然地又坐了下來。

柳鶴鳴沉聲道︰「田福,我要告訴你的是,你要負責保護青兒的安全,你做得到麼?」

田福那只獨眼睜得極大,他本來預備與柳鶴鳴有所爭執,只是卻沒有想到柳鶴鳴交付與他的工作竟是如此的重大,使得他簡直無法推卻。

愣了甚久。

田福那只獨服內,突然淌出了一行淚水!他沒有說一句話,只是柳鶴鳴卻知道他心里已經答應了。

在交付這個任務以前,柳鶴鳴心里早已事先考慮過——因為只有如此,他才可以使田福得以保全性命。

保全青嬋的性命,同時也就等于保全田福的性命。

柳鶴鳴覺得只有這樣他才不會推卻。因為當年田福保駕主母尤氏不慎,而使得尤氏喪生,在田福來說,那是他終生認為永遠也不能饒恕自己的一種罪過。

現在柳鶴鳴又交待給他類似以前同等性質的一個新任務,正是根據他內心下意識的一種贖罪的心理要求。

正因為如此,所以田福听了這個新任務之後,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內心本意,原是要與主公同生共死,可是柳鶴鳴交待給他這項任務之後,使得他簡直就沒有再商榷的余地。

所以他流下了眼淚。

柳鶴鳴淒涼地笑了一下道︰「我只是在做最壞的打算,說不定那個人不是我的敵手,那麼這一切就都是多余的了,我只是要你心里先有個主見罷了。」

田福緊緊地咬著牙,點點頭道︰「這件事,佷小姐知道了麼?」

柳鶴鳴點點頭道︰「知道。」

「佷小姐打算怎麼樣?」

「她當然听我的話。」

「那麼主公預備怎麼安置她?」

「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

說到這里,他站起身子來,回頭向著後面房里看了一眼,保定柳青嬋不在現場。

「主公有話直說無妨。」

柳鶴鳴一聲長嘆道︰「對于你我當然沒有絲毫不放心的地方,只是青嬋那個孩子,卻是生來任性的脾氣,有些話不得不瞞著她一些。」

「主公要說什麼,也許老奴可以從旁設法。」

柳鶴鳴點點頭,說道︰「正要你從旁幫助。」

說到這里,他臉上罩下了一層愁雲。

沉默了一些時候之後,他考苦笑道︰「明天我要去接觸的那個人,雖然我根本就沒見過他,可是听了方師爺的一番形容之後,我想到了一個可怕的人,如果真是這個人,他的手段必將狠厲無比,舉世無雙。」

在說這些話時,他腦子里一直在盤算著什麼。

于是他又接下去道︰「我是在擔心,萬一我打敗了,自然我命休矣。」柳鶴鳴道︰

「我死,倒是不足為慮,因為我心里早已抱定了必死的打算,我只是擔心……」

田福徐徐地道︰「主公是放心不下佷小姐,這一點老奴謹記在心,決不使佷小姐輕易涉險。」

柳鶴鳴道︰「萬一連我都遭人毒手,可以想知那人的厲害,你也許可以約束青嬋不去找那人報仇,可是卻保不住那人不來找到她斬草除根。」

「這個……」田福獨眼睜得圓圓地道︰「那我就跟他拚了!」

柳鶴鳴冷笑一聲道︰「果真這樣,我也就不必把佷小姐托付于你了。」

田福頓時發覺自己說錯了話,臉上現出了一片恐慌與不安。

「主公請息怒,我是有口無心……我實在是亂了方寸,請主公指示切要。」

「對了,」柳鶴鳴道︰「你跟我已數十年,原是應該有這番涵養,否則必然損人害己。」

田福臉上現出一番羞慚,垂頭不語。

「田福,」柳鶴鳴道︰「你要听著,我所擔心的乃是明天萬一我死了之後,那人可能立刻找來此地。」

田福霍地抬頭。

柳鶴鳴道︰「因此,我要你事先帶著青嬋逃離!至于逃離的路線,我已經告訴了青嬋,現在我再告訴你一遍!」

于是他就把先時告訴青嬋的一番話,又告訴了田福一遍。

田福听完之後,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過了一會兒,他才慨然地道︰「主公請放心,這件事我一定依您老的意思辦理!」

柳鶴鳴原以為他會有什麼異議,想不到他會這麼爽快地一口答應,心里大為放心!

卻不曾想到田福忽然跪下來,向著他恭敬地叩了三個頭。

他語含悲切地道︰「田福蒙主公數十年恩待,大恩不言謝,只請你老珍重,家事有我負責,您老放心去吧!」

言罷站起來!

柳鶴鳴頗感慨地點了一下頭,遂轉身自去。

※※※

大名府衙內,早已重兵把守。

「一字劍」柳鶴鳴來到的時候,距離「午」時還有小半個時辰。

捕頭張方早已在門口守候,乍見柳鶴鳴的來到,不勝欣喜之至,連忙把他延請到了李知府的簽押房。

李吉林知府與方文生師爺原以為柳鶴鳴不會來了,現在見狀,大出意料,自是竊喜不已!

柳鶴鳴穿著黃色長衣,面色極其從容,隨身所帶,僅只長劍一口。

這口長劍,依然是裝置在黃色的劍套之內,斜背在他右肩後側。

方師爺獻上了一碗茶,柳鶴鳴站起來雙手接住。

李知府長吁了一口氣,道︰「老劍客不愧是信人君子,你來了,兄弟這顆心總算放下了一半。」

方師爺臉上帶著笑容道︰「不瞞老先生說,這衙門內外,已由張方負責部署,臨時借調了左右鄰縣的幾名干捕,那個人如果有自知之明,也許就不會來了。」

柳鶴鳴苦笑道︰「方先生設想不謂不周,只是這些是難不住那個人的。」

李知府一怔,說道︰「老先生,你的意思……」

柳鶴鳴道︰「晚生之見,大人只宜智取,卻是萬萬不可力敵!」

「這個……」

「大人暫時可放寬心,晚生既來,自然不會臨陣月兌逃,這件事可由晚生一人負責。」

頓了一下,他又接道︰「萬一要是晚生也抵擋不住,那麼大人即使再約上許多人,也只怕是枉費心機。」

李知府將信將疑地道︰「柳老兄果真認為那個人一定會來?」

「他必然會來的。」

「為什麼?」

「武林之中,信義為重,這人雖然並不是一個仁心義舉的俠士,可是能具有如此功力的人,當今天下畢竟少見,他不會自食其言。」

李知府呆了一呆,看了一旁的方師爺一眼。

方師爺又下意識地向兩處門口看了一眼——那里早已布下了人,張方與孫七,以及鄰縣的四位干捕——「海豹」謝山,「雙手箭」關士宏,「左手快刀」李立,「雲里翻身」管剛!這四個人俱是左右鄰縣公門里的杰出人物,可謂一時薈萃。

這一切看在柳鶴鳴眼中,大不以為然。

他轉向李知府說道︰「以晚生的意思,等一會,那人來時大人宜先禮後兵,切不可草率動手,以致貴衙弟兄平白受到傷害!」

李知府猶豫地道︰「這個……」

柳鶴鳴目光一掃站立在兩處門側的六名捕快,道︰「這六位朋友,大人亦應先行調開,以免上來就造成沖突,以後事情,只怕就不好處理了。」

李知府點點頭,說道︰「老先生說得有理。」

說罷轉向張方道︰「張頭兒,你讓他們幾個先退下去。」

張方應了一聲道︰「是!」

嘴里答應,腳下並未移開,卻把眼楮看向一旁的方師爺。方師爺尷尬地笑了一下,轉向柳鶴鳴說道︰「柳老先生,這樣怕不太好吧!萬一……」

柳鶴鳴道︰「方先生不必多慮,這件事應該如此,六位朋友可以暗中防守,卻不宜公諸表面……」

李大人揮了一下手,張方遂與各捕快退了下去。

等到各人退下之後,李知府才向方師爺道︰「文生,你也真是,既然有柳老先生在座,他們六個不是太嫌多余了嗎!」

方師爺一連氣地道︰「是是是……」

嘴里說著,眼楮可就情不自禁地瞟向柳鶴鳴。

要說柳鶴鳴有什麼了不起的功夫,他是真的一點兒也不敢相信。瞧瞧他那一身瘦骨頭架子,文質彬彬的模樣兒,來一陣大風只怕就把他給刮倒了,他是真不敢相信這種人會有什麼本事。

盡管心里這麼想,可是嘴里卻不敢說出來。

那退下去的六名捕快,其實並沒有遠離,紛紛設防暗處,這府台衙門里里外外,到處埋伏著殺機,那個人不來便罷,若真敢擅入雷池一步,就叫他來得去不得。

其實這只是他們的想法,對方是不是也這麼認為,可就不得而知了。

柳鶴鳴所顯現出的是出奇的鎮定。

距離「午」時,已近。

李知府臉上現出了不安,他站起身來隔著窗戶向外面看了一眼,嘆了一口氣,柳鶴鳴一笑道︰「大人稍安毋躁,現在時辰還不到,他是不會來的。」

李知府坐下苦笑道︰「不瞞先生說,我實在……」

「大人不需如此!」柳鶴鳴冷森森地道︰「那人向大人索取的一萬兩銀子,不知大人你可曾準備好了?」

「這個……準備好了。」

柳鶴鳴微微點首道︰「萬一要是晚生不敵,這些錢也就是大人救命之數。為大人計,千萬不可貿然開罪此人,須知明哲保身的道理。」

李知府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低頭不語。

柳鶴鳴這時緩緩將面前的茶碗蓋子掀開來,卻見他捋起一只袖子,慢條斯理地,把五根長長指甲浸入熱氣騰騰的茶水之內。

如此兩只手十指輪番浸泡一回。

那些原來晶瑩剔透的長指甲,經此一來,看上去頓時變得其柔無比。

柳鶴鳴把泡軟的指甲,一根根地卷起來,外面加上一個銀質的指甲短帽,這麼一來,看上去絲毫不礙于他出拳施劍,顯得很利落的樣子。

他不慌不忙地做著這些事情,一旁的李知府與方師爺聚精會神地看著他。

柳鶴鳴做完了這些工作之後,又取過他攜來的那口長劍。

褪下了長劍的布套,現出一斑蝕點點的青銅劍鞘。

他把這口劍的啞簧按開,以便隨時可以抽劍而出。

「大人!」柳鶴鳴道︰「等一會那人來時,為安全計,大人與方先生可以退處內室。

如果晚生不敵遇害,大人即應差方先生將一萬兩銀子恭敬送上,千萬不可意圖有所異動,須知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李知府頻頻點頭稱是。

一萬兩銀子不是個小數目,他不會這麼甘心地雙手奉上,只是對方既然這麼說,他當然不便再持異議,至于心里到底作何打算,卻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方師爺指著一扇扁窗,說道︰「柳老先生,那個人上次來時,就是由這里出去的。」

柳鶴鳴抬頭打量了一眼。

殊不知,就在他仰頭的一剎那,霍然發現到一雙腿腳垂掛在當空——正是由方先生指說的那扇扁窗伸出。

室內各人頓時大吃一驚!

方師爺嚇得大叫了一聲。

李知府嚇得臉色發青。

各人驚嚇的目光之下,卻只見那雙探出的腿腳緩緩向外伸展著。

那是一雙緊扎著褲管的白綢子腿腳、兩只襯著青色線襪的黑布鞋。

在各人驚心動魄的注視之下,這個人就像一條蛇似地緩緩向室內伸展著。

漸漸地,露出下月復、上胸、雙肩、頭顱!

最後像一匹綢子般的輕飄飄地墜落下來,現出了這人整個的軀體。

由于這個人的突然出現,使得李、方二人原想暫時回避都來不及!一時都嚇呆了。

倒只有柳鶴鳴尚能保持著鎮定。

他湛湛的目光,直直地打量著眼前這個人,雖驚不懼!

來人六尺左右的身材,灰白深陷的一張瘦臉,頭上是一層未經修剪過的短發,前一半壓下來,散置在前額上,後一半卻像是展開的折扇一般散亂著。

這人上身著一襲肥大的白色對襟短儒衫,正中連縫處是一排為數七顆的黃金大鈕扣——其所以斷定它是黃金,是由于其上的光澤不同于銅質的黯然。

這樣的一個人!

如此的一身怪異打扮!

莫怪乎室內之人,都為之瞠目而驚!

柳鶴鳴之所以不同于李,方二人之處,乃是由于他久經冶煉的氣魄與自負甚高的精湛武技。是以,他的情緒在一驚之後,很快地就安定了下來。

那個人站定之後,一雙深陷在目眶里的眸子,連連地眨動了幾下,首先注視在柳鶴鳴身上。

柳鶴鳴徐徐站起身來,抱了一下拳,道︰「老朽柳鶴鳴敢問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不得不臨時打住,原因是來人的目光已轉向了別處。

嘴角微微向下拉動,帶出一種說不出的不屑,這個人把目光已移向知府李吉林的身上。

柳鶴鳴的話只好打住。

這人看著李知府,把一只形同僵尸的枯瘦手掌伸出來,作出一副索討的樣子。他緩緩地用一口沉重的巴蜀鄉音道︰「李大人,我要的銀于你可準備好了?」

李知府全身打顫地道︰「這個……」

一面說,卻把眼楮轉向柳鶴鳴,滿臉求助之色。

由于這個怪人的提早光臨,使得柳鶴鳴原來打算讓李、方二人回避的部署,成了泡影,所以李知府才會臨時向柳鶴鳴討主意。

那人帶著三分木訥緩緩地掉過了頭顱,一雙含有隱隱精光的瞳子轉而注視在柳鶴鳴身上。

「你是誰?」

「柳——鶴——鳴——」

搖搖頭,這個人冷森森地道︰「我不認識你!」

「老朽也不認識足下!」

那人嘻嘻一笑,臉色極為不屑地道︰「這麼說,你來這里干什麼?」

要是昔日,如果有人膽敢這麼向他說話,柳鶴鳴早就忍不住了,但是眼前這個人,顯然是大有來頭,柳鶴鳴心里極為不快,可是在未了解對方意圖門路之前,他卻是隱忍不發!

聆听這人奇怪的對話之後,柳鶴鳴臉上帶出了微微的笑容。

「老朽為李大人座上常客,常來走動,理之所當,倒是足下不請自來,令人吃驚。」

那人像是不擅辭令,被柳鶴鳴這幾句冷嘲熱諷的話一激,頓時面現怒容。

不過是一瞬之間,他臉上又觀出一片笑容。

「柳老頭,你竟敢對我這般說話,嘿嘿……我們等一會再談。」

說罷轉過臉來看向李知府,鼻子里「哼」了一聲道︰「怎麼樣,李大人是舍不得給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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