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昆侖略現猶豫,已是時機不再。
時美橋已似飛花一片,自船上縱起,落向彼岸。即使負傷之下,她的身法亦算可觀,起落間有似燕子般的輕巧,驚鴻一瞥,投身于奼紫嫣紅的無盡紅葉。
時美嬌以輕靈超異身法,逃得性命,與她隨行而來的六名紅衣刺客,卻是沒有她那般幸運。
先者,即在簡、方二人大戰時美嬌的同時,翻天鷂子柳飛揚以及所率領的前船一干武士,早已作了必要支援,剎那間回船包抄,已與來者六人戰作一團。
來者六人,僅是時美嬌所屬飛花堂甄選而出的一時之健,功力皆非尋常,若是單打獨斗,柳飛揚等一行,萬非其敵,但是後者卻佔了人數眾多的光,再加上地利之便,自予來人心理以極大打擊,一經交手,頓感不支,更何況時美嬌的臨陣敗逃,這便一敗而不可收拾。
霎時間,六人之中,已有半數為就地解決,其余三人也都負傷不輕。
適當時美嬌負傷遁逃,方天星乃得加入陣營,如此一來,更似如虎添翼,即在方天星投入戰斗的同時,又有兩人當場被劈落倒下,死于非命。
剩下的這個紅衣人,右肩已然掛彩,面臨著敵人的大舉圍攻,早已不圖活命之想,猶自在作困獸之爭。
這人貌相奇特,長頸若鹿。膚色黑黧,身材極是瘦長。所用兵刃竟是一只獨腳銅人。
人既奇特,兵刃又怪,他的手腳皆長,一經舞動起來,虎虎生風,整個丈許方圓內外,休想侵入。
只是這般困獸之戰的打法,又能持久幾何?
猛可里,方天星自空而降,加入戰局。長劍挑動之間,錚然作響里,已貼在了對方手中獨腳銅人之上。
這人肩上既已掛彩,一徑狠力蠻戰之後,早已力盡身疲,忽然為方天星長劍貼上,大吃一驚,待要掄動獨腳銅人,其勢已是不及。
方天星功力何等了得?眼前這一式貼劍,看似無奇,卻是妙極。蘊無比勁道于劍勢之中,顯然具有四兩撥千斤之能。
耳听得嗡然一聲巨響,對方手上獨腳銅人已霍地反崩而起。
力道極是強大,以至于全然無能把持,一時虎口破裂手中獨腳銅人月兌手而出,呼地直飛沖天而起,撲通墜入池水之中。
紅衣人一驚之下,不禁為之一愣。方天星卻不容他稍緩須臾,長劍乍翻,閃若疾電,只一下已比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這人啊了一聲,自付必死無疑,卻不知方天星原無殺他之意,長劍猝收,左掌已伺機送出,噗地拍在了對方左面肩上。
這一掌功力不弱,卻是無意取他性命。
紅衣人只覺得肩上一麻,整個半面身子已為之動彈不得,身子一歪,撲通倒在地上。
一伙人刀劍齊下,待將取他性命,卻為方天星長劍架住道︰「且慢!」
柳飛揚頓時悟徹,明白了方天星的意思,隨即發令道︰「綁上!」
眾人一外而上,綁了個結實。
雖說是打了個大勝仗,卻因為白鶴潭地處絕密的這個機密已為萬花飄香所識破,間以時美嬌的月兌逃,不啻為未來形勢之發展,蒙上了一片陰影。
永歷皇帝為此極是沮喪,先時的一番游興,頓時蕩然無存,接下來的小白鶴也就不玩了。悔不該沒有听從簡昆侖的前番暗示警告,差一點性命不保。
經此一來,永歷帝乃得進一步悟及當前形勢之萬般險惡,也了解到,除去清軍的兵分多路、大軍壓境之外,另有一派鬼神不測的神秘江湖黑道組織,時時在自己身邊窺伺,亟欲對自己兄妹形成不利,唯乎此,簡、方二人的適時來歸,實在是難能可貴了。
對于時美嬌來說,真正是有生以來從未受過的奇恥大辱,非但自己破例身上掛彩,而且所隨行的六名手下,竟然全軍覆沒,沒有一個能夠生還……
這個打擊,對她來說,豈止是痛心而已,簡直很不欲生。
她的出發,乃是受命柳蝶衣的當面口諭。多年以來,從不曾辱命,想不到這一次……
簡昆侖的這一劍,雖不曾當場要了她的性命,卻使她認清了眼前事實——那即是,永歷帝雖然已窮途末路,卻也不可輕視。且他身邊的一干勇士俠客,俱對他有效死之心,即以簡昆侖、方天星而論,自己便不易取勝,首次交接,便險些喪了性命,日後怕是更難接近。腦子里這麼想著,時美嬌腳下毫不遲疑,連續十來個飛縱,已轉向一座幽谷。
正是她日前苦思殫慮所尋覓進出白鶴潭的一條小徑,想不到這一霎卻作為自己逃命之用了。
兩旁峭壁高聳,紅葉繽紛,翹首上看,齊天一線,落紅紛紛,竟像是下了一天紅雨,端的是詩情畫意。
自然,這時的時美嬌卻是無心及此。跑了一程,才自覺出傷處附近一片粘濕,一襲鵝黃素衫,一半已為紅血沾滿,情況之慘,不忍猝視。
時美嬌一看之下,嚇得啊了一聲。
敢情是剛才只顧逃命,無暇點穴止血,發足力奔之下,怒血四溢,眼前一經念及,只覺得一陣頭昏眼花,眼前金星亂冒,簡直要昏了過去。當下略自鎮定,即在面前一方巨石坐定。
簡昆侖的這一劍饒是傷得不輕,左肩胛下方,緊挨著肋骨處,實實地著了一劍,差之毫厘即可能傷及肺腑,好險!
時美嬌右手反點,先自止住流血,手觸處粘濕一片,內心之沉痛,簡直無以復加。
眼下無人,倒也不必顧忌,匆匆月兌下了上身素衫,把隨身所帶的半瓶飄香樓秘制靈藥,悉數敷在傷處,一時涼沁沁的,痛楚大力減輕。
隨身既不曾帶有布條,只好將長裙一角撕下一條,用以包扎,倒也合用。
卻是如此弄了一手的血,身上各處更是黏糊糊好不難受。
時美嬌生性極是愛潔,身上血污,粘兮兮萬難忍受,極欲清洗而後快。
思念之中,隨即听見了淙淙流水之聲。
倒也巧了,即在眼前不遠山腳下,有一道小小流水,一路蜿蜒起伏而下,水勢不大,上面更覆滿了紅葉,若非是先聞其聲,簡直看不清。
時美嬌不暇多思,隨即上前,自忖著如此荒僻地方,萬不會有外人闖入,當即將身上裙褲盡數解月兌,就著腳下流水,匆匆洗擦一遍,染血的衣裙也洗干淨。
絲絲涼風,吹拂著她赤果的胴體,好冷啊……警覺的一瞬,已起了一身的雞皮粟兒。
印象里,光天化日之下,這樣的赤身露體前所未見,即使地處極僻,四野無人,一經著念,也羞得心里發慌。
嬌軀扭轉,待得抬起曬在石上的衣褲,不期然卻瞧見了投落水面的自己倒影……雪肌玉膚,粉面玉股,一經波光倒映,真個我見猶憐。
她原意取衣著體,不期然瞧見了自己的赤果胴體,心里怦然一動,竟自呆在了當場。
多年來拿刀動劍,出生入死,由于自己所擔當的飛花堂堂主任務,在萬花飄香最是工作吃重,事無巨細都惹她煩心,加上她自己的要強好勝,事必躬親,日復一日的下來,何曾有機會定下心來為自己想想。這一霎的意外觸及,訝然而驚。竟然使得她悟徹了些什麼……那便是流逝了的無情歲月,年華如水,俱似在刀光劍影里度過。
卿本佳人,何以自賤……一霎間,那只伸出去的手,竟是再也收不回來。
「但見樓頭楊柳綠,悔教夫婿覓封侯」……那是形容古來女子的自傷身世,嘆惋年華的無情飛逝,青春的一去不返。
時美嬌的感傷卻毋寧較前者更為深刻,更為刺痛,一驚之後,四大皆空,簡直有不盡茫茫之感。真個的,自己這般出生入死,任青春之如水流逝,所為何來?為的是什麼?
等的又是什麼?
只為了那個年歲較自己父親還大的男人柳蝶衣?自己與他,最後的結局又是什麼?
一念之驚,由不住激伶伶打了個冷戰。仿佛是萬把飛針,一股腦齊扎心頭……在一陣驚天動地的震驚之後,復而衍生出無盡的空虛惆悵……
恍恍然前行了幾步,就著面前淤集的一脈流水,她緩緩地蹲子,即在那水面倒影里,模索著自己的影子,逝去的年華,一霎間,淌出了傷心的眼淚。
她哭了。像個小女孩子樣地哭泣起來……落下來的眼淚,點點滴滴跌向水里,看似無聲,卻在她平靜的心潮,激發起無比的滔天巨浪……
那樣的無助、自傷……既為著流逝的既往,更復是無盡的未來,其實俱是灰色的一片,毫無生氣希望,焉能不令人為之心碎?
片片紅葉,打空中凋零而下,映上天光,紅彤彤的毫無聲息地俱落向流水。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人生一場,包容著的是如此多的無奈!思前想後,毫無生趣,無盡傷懷都化作涓涓紅淚,也同于空中紅葉,片片落紅,俱飄向無情流水。
這般經歷,前所未見。
一個人伏在石頭上,聲聲抽搐,泣到傷心時,仿佛整個身子都酥了。
卻在這時,一個人的影子,居高臨下,疊落在眼前的水面上。一動也不動,只是向她漠漠地注視著。
徐徐山風,飄動著這個人的一襲杏色長衣,甚而他頭上的棕色長發,也不時揚起—
—背山的紅葉,映襯著他居高的站姿,仿佛是一只凌空的巨鳥,含蓄著幾許出世的高超意味。
緊接著這個人由站立之處,投身而下,一如燕子的隨風翩躚。黃衣一片,依然是不著一些兒聲息……
卻是有一種奇異的微妙感觸,使得正在哭泣的時美嬌忽地止住了泣聲,抬起頭來。
「啊……」
一霎間,她嚇得呆住了。
「柳……先生……是你……你……」
簡直難以置信,面前站著一個人,這個人竟然會是柳蝶衣,他卻怎麼會戲劇性地出現在這里?
一驚之下,時美嬌簡直要昏了過去。本能地警覺出自己的一絲不掛——霍地搶前一步,急忙拿起來曬著的衣裙。不及著體的一霎,她卻又望著對方佇立面前的身子呆住了……
這個震驚太突然,太不可思議了。
怎麼會才想到他,他竟然就出現了?微妙的心理感觸,竟然使得她一時忘記了赤身露體的羞窘,便自這般痴痴地直望著對方發起呆來。
面前的這個人,果然正是柳蝶衣。
四只眼楮對看之下,這位飄香樓的主人,亦不免臉上泛起了一片紅潮。以他那般素養定力,在面對著時美嬌一身赤果,宛若羊脂白玉的惹火胴體時,竟然也顯出了一種亢奮,甚不自在。
一霎間,他眸子里爆射出灼灼光彩,情不自禁地竟向著她的身子瀏覽不已。
時美嬌呀的一聲,這才警覺了,慌不迭拿起衫褲,匆匆著穿,哪里穿得上?濕衣濕褲,揉作一團,分也分不開……偏偏在這般要緊場合,出丑是出定的了,心里一急,簡直要哭了出來。
若是換成第二個人,她早也羞極而惱,說不得出手賞他一掌,或是怒顏以向,卻是眼前的這個人,萬萬不能。
連驚帶嚇,又羞又急,越急越穿它不上,打濕的衣褲,簡直就像是條繩子,哪里穿得上身?
「你……你……」身子一歪,幾乎倒在了水里。
便在這時,柳蝶衣已翩然來到她的身邊。
時美嬌一掙未已,鬼使神差地竟自倒向他的懷里,倒在了柳蝶衣張開的雙臂。
「你……不……柳先生……柳先生……」那樣嬌荏無力,推扯不清……忽然,在柳蝶衣的摩挲里靜止不動。
像是一只橫陳砧板行將去鱗的魚,她整個身子都顫顫地微動著,眼楮里交織著乞憐的目光,小可憐的模樣兒,卻也不無媚態。畢竟是眼前的邂逅太稱離奇,太不可思議了。
柳蝶衣把她抱在了臂彎里,他素日的養性功深,雖不至一上來就色授魂銷,卻也霞飛兩鬢,星目閃爍,有難能克制之苦。
像是瀏覽著一片上好的美玉,他的眼神兒時時在時美嬌赤果的身子上逡巡……時美嬌不勝嬌羞,恨不能眼前有個地洞,讓自己鑽了進去。
「不……先生……柳先生……」雖說兩者早已超過主從的關系,也曾有過呢喃的燕好時光,但是他在她的心目里,永遠高高在上,永遠是個神。是以,即使在最親密的時刻,她仍然不能忘懷尊稱他為先生。
卻是與這位先生的一段舊日之情,早已冷卻,不再繼續,何以這一霎間……
真是太離奇了。
她好怕、好怨、好委屈。
原打算與他之間,自此一刀兩斷,劃定鴻溝,卻是在突然面對他的這一霎間,竟然無以抗拒。
可憐的女人……便是那麼幽然無助地流下了眼淚。
此刻,她正用浸滿了眼淚的眸子,無言地向他默默注視著……
像是又回復到了昔日初次定情時的那種細致甜蜜……
在散滿了紅葉的石穴洞室,打量著一天的悠藍,人的感觸只是懶散和陶醉。
便是這樣的死了也好……時美嬌仍然還是赤果著身子,卻已不再害羞。
那麼瘋狂地,跌落在滿地的紅葉堆上恣情繾綣,真正前所未見,連做夢也不曾夢過……她卻是真切切的親身經歷過了,滋味欲仙欲死……妙不盡言……
是以,這一霎,當她用流淚的眼楮再一次輕憐蜜意地向他注視時,以往的怨恨、委屈,早已不復存在——飄揚得無影無蹤……
唉!這個人……
這猶是敵人的陣營之中,卻沒有一些兒牽掛懸心。
那是因為,她深深地相信他的無所不能,不管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哪怕是刀山劍樹,只要有他——柳蝶衣在身邊,便無可擔憂。
這個愛花的人,飄香樓的主人就有那麼一種魅力,令他屬下所有追隨他的人,無論男人女人,都能矢志效忠,毫無怨尤,死心塌地地寄以信任。
想想看,如果連柳先生也罩不住了,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好混的?還有什麼人好寄以信任?即使聰明美麗,蘭心蕙質的時美嬌,也不免這般認為,其它各人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柳蝶衣——這個中年男人,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甚清楚,他竟然具有如此魅力。
他如此細致,體貼入微。
當他多情的目光,含有無限憐惜地向著時美嬌傷處注視時,後者確實感觸微妙,直似他溫柔的手在加以撫愛……
「對不起……我受傷了……」。
只此一言,已道盡柳氏的無上威嚴。自己受傷了,尚還要向他人乞罪,真正豈有此理。
柳蝶衣只是一聲不吭地向她看著,確實很關心她的傷,看得很仔細。
「是誰傷了你?」
「是……」話到唇邊,卻又臨時吞住。
簡昆侖三個字,其實已呼之欲出,只是她不忍吐露而已。
因為她知道,一經說出,簡昆侖便將萬無活理,柳蝶衣如果真正餃恨一個人,意欲置其于死地,那麼這個人便是有八條命,也是凶多吉少。
至于為什麼她要袒護這個加害她的人——簡昆侖?卻是一時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或許是不忍置他于死地吧!
卻是她的用心白費了。
柳蝶衣已經說出了這個人的名字︰「簡昆侖,是不是?」
在他的目光追問之下,時美嬌終至無能說謊,微微點了一下頭。
柳蝶衣目睹之下,臉色微現驚異,緊接著現出一絲怒容。
「想不到幾個月不見,他的劍術功力又精進了!」
「是……麼?」
「當然!」柳蝶衣微微點了一下頭,「這一劍異常險要,危險萬分,我很了解你,以你劍上功力,萬不致松懈到這樣地步,連此要害部位也不能防阻,這不像你!」
時美嬌點了一下頭,眼皮徐徐低下,甚至于不敢再向他注視。
當時情況她已不復記憶,至于自己何以如柳先生所言,有此疏忽松懈,確實連她自己也不明白。不過有一點卻是可以認定,那就是當時自己果真全力以赴,並無承讓,反倒是簡昆侖不為已甚,對自己網開一面,不曾進而置自己于死地而已。
柳蝶衣輕輕拿起她的一只膀臂,讓她把赤果的身子緩緩偏過。如此一來,那一處清晰的劍傷就看得更清楚了。
「好險……」
再一次他說好險,看來真正是險到萬分了。
時美嬌輕輕地哼了一聲,有一點撒嬌的意味,這樣的全身赤果,一再地任人擺布、注視,卻是前所未曾,怪不自在……
柳蝶衣看著看著,微微閉起了眼楮。
似乎是在憧憬著當時一霎的戰況,摹擬想象著當時出劍之招,竟然出奇的逼真。
「當時情況大概是這樣吧!」他說,「我雖然不在現場,卻能臆測八九……」
時美嬌怯怯地點了一下頭,這一點她毫不懷疑,因為有劍神之稱的他,確實具有此等能力。
接著柳蝶衣已把當時戰況,用驚人的臆測感覺摹擬眼前。
「你當時過于驚慌了,是因為遭遇到了生平罕見的大敵……可能敵人不止是簡昆侖一個人……還有誰?」
「對……一點也不錯……」時美嬌說,「還有個姓方的!」
「方天星?」
「是!就是他!」
柳蝶衣微微閉了一下眼楮。在他臉上一點表情也看不出,確是諱莫如深。
「這就難怪了!」柳蝶衣繼續他驚人逼真的摹擬神思,「他二人聯手以劍氣相逼,你左右逢敵,當時……空間不大,啊——莫非是在窄室之內?或是動蕩的船艙……」
「是船艙……里……」時美嬌眼楮里流露出無比的傾慕,這個人的超人才華一直便是她對他致迷之因。
「這就是了!」柳蝶衣微微點了一下頭,當時情況,了若指掌。
「必然是你期功過甚,才自如此涉險,其實你大可不必……大概當時朱由榔也在船上吧?」
時美嬌又點了一下頭——她真的也只有點頭的份兒了。
柳蝶衣微微一笑︰「他們為主子效力,如何會容你把人帶走?這一劍多半是在你驚慌欲退,去留之間,才著了他的道兒。」
漸漸的柳蝶衣臉上笑容為之消失。「姓簡的小輩大概是以身劍合一的凌厲氣勢,乃能進身,這一劍……」
他微微偏身,探出右手做持劍狀,稍一比畫,點頭道︰「好精明的劍招!只是……
這一劍……大別于他簡家的慣常手法,難道他短短數月,竟然還會有了什麼奇遇不成?」
這麼一提,時美嬌也有些糊涂了。
她已經夠聰明了,柳蝶衣比她更聰明。卻是他怎麼也沒有料到簡昆侖的一番所謂奇遇,竟是應在了他的那個寶貝兄弟二先生的身上,一著失慮,貽患無窮,真正始料非及。
時美嬌亦不得不承認道︰「他確是功力大進,比以前要更高明得多。」
「但卻對你手下留情!」
柳蝶衣看似靜滯的目光,直直向她逼視著︰「為什麼?」
時美嬌心里一驚,搖搖頭︰「對我手下留情?怎麼會呢?」
「以他當時出劍情況,大可置你于死地,他卻白白放過了,任你從容而逃……卻又是為了什麼?」
這就令時美橋不便置答了,臉上情不自禁地現出了一片紅暈。
只當柳蝶衣將為此大生妒意,情形卻是不然。
他這樣經歷的人,尤其是感情的一面,當應不再如此膚淺。
唇角輕啟,竟自微微地笑了!
一切俱在不言之中,何必說穿!
「算是萬幸,服了本門的保命金丹,以你功力,應在十天之內可以復原,只是十天之內,這半面身子不便著力,你要記住,否則氣走玄關,苦頭可就要吃大了。」
柳蝶衣緩緩站起身子來。潔白的一襲絲質長衣,上面繡有一枝寒梅,襯托著他修長的身軀,披散的棕色長發,加上他本身的那種特有氣質,看上去很有幾分靈秀的仙氣。
向著洞外滿布紅葉的崖上望著,他有很深的心事,今日所面臨的一切,在在讓他煩心,似乎已失去了昔日的凡事灑月兌。
時美嬌翻身坐起,找著了自己的衣裳,匆匆穿好,簡直羞得連頭都抬不起來。
「先生……」停了一停她像是才忽然想起,「您怎麼會親自來了?」
「我不放心……」柳蝶衣繼續向洞外望著,「你們都沒有能把我所交代的事情辦好,我只好自己來了!」
時美嬌一時臉上訕訕,低下頭兩只手整理著發皺的衣服。
柳蝶衣一哂道︰「這都是我當日一念之仁,沒有立刻殺死他,才致留下今天的許多禍害,這一次我不會再對他手下留情了。」
時美嬌嚅嚅地嗯了一聲,點了一下頭。
真不知道怎麼解釋這種感觸,每一次當她想到柳蝶衣欲向簡昆侖毒手加害時,心里總似有一種說不出的驚悸,更似不忍。卻是,再回頭細想與簡昆侖昔日的一段情因,不過只是那麼淡淡的一點,淡到無從捉模——便是這一點若有若無的淡淡情因,竟使她對簡昆侖心存姑息,卻是未免不值……
想到簡昆侖身邊的那個九公主,先時船上的一幕,不覺映入眼簾——那一聲簡哥哥,或許是言者無心,時美嬌卻听者有意,此刻回想起來,一顆心無論如何竟是難以持平。
美麗的臉上,竟而情不自禁地著染了妒火。
不經意,柳蝶衣的一雙眸子直直地向她望著。
時美嬌怦然一驚,真像是為人戳破了心事似的,心里 跳動不已。
這就更加強了柳蝶衣必欲殺害簡昆侖的心意,他只是不進一步說明而已。
時美嬌打量著石洞內外,對于這個奇妙的藏身之處充滿了好奇。
一泓流泉蜿蜒如蛇,打洞前緩緩流過,一面是對山的峭壁拔立,一面是湛藍青天,天上甚至連一絲浮雲也沒有。
洞室像是天然形成,是那種上好的花崗石質,里面陳設有四個蒲團,盡管有了年月,蒲團質地仍稱良好,不知以往何年何月,竟有前人在此修真,留下來的遺跡,卻意外地成了今日的一場功德。
號聲幽幽長鳴里,洞前禿樹桿上落下來一只大鷹,引頸剔翎,怡然自得。
鷹棣絕壑。
可以想知這地方的地處幽靜了。
佇立洞外,向左側方作垂直鳥瞰,白鶴潭像是一面奇大的鏡子,直映當空。
景色如畫。
數一數,環湖以次參差錯落,竟有高低不一的十二座山峰所構成,白鶴潭布居其中,山回路轉,峰外有峰,真正當得天險二字,莫怪乎永歷帝一朝居此,俾得清軍窮于奔命,觀氣覷象,這白鶴一潭確是不勝深幽,有不能盡窺之機。
時美嬌只能看出三成。
柳蝶衣卻有七成功力。
之間距離,分野極大。
她說︰「一衣帶水,山起雲生,這是臥龍天子的福地。怪不得永歷帝住在這里不走了。」
「你能看出這些,倒也不易,卻是此番氣勢,靜中有動,時候一到,這條臥龍便求靜不得——想要蟄伏亦是不能!」
柳蝶衣伸手南面一指道︰「看見了麼?」
一片飛崖,狀似長刀,刀鋒下閃爍著蜷曲的一泓流水,氣勢活潑,狀若怒騰,有掙扎欲去之苦。
時美嬌心里一動,恍然似有所悟,卻又不能盡悟其妙。
柳蝶衣白皙的臉上,顯示出一絲傲容。
「昔年蔡氏布衣,看盡天下,成書《玉盤天經》。中有‘七十二搖地動’,能夠識破的人不多,縱觀天下,亦不過數人而已,這卷天經,後隨蔡氏第三十一代後人,同葬鸚鵡洲之後,便為失傳,我卻有幸一窺,識其八九……」
說話間,他的眼楮里交織出一片璀璨、這種識透天機的喜悅之情,卻是局外人難以度測。
柳蝶衣這才把話頭引到了正題上︰「眼前的這個白鶴潭,誠如你說,正是一塊福地,只可惜這個朱由榔卻不是有福之人,居住這里的人,卻要耐得三伏之苦,氣勢便有不同,要不然便會……」
舉手一指,落向那片如刀飛崖。柳蝶衣慨嘆一聲︰「只怕他難當這一刀之苦,險乎哉矣!」
時美嬌眨了一下眼楮︰「這麼說,他還是不動的好……正可為您手到擒來。」
柳蝶衣哼了一聲︰「他是欲靜不能,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亦是一刀……天作成的他這亡國之君應是為我所用。」時美嬌一驚道︰「您已決定對他出手了?什麼時候?」柳蝶衣微微點頭一笑︰「三天!再等三天吧!」
時美嬌不再吭聲。
柳蝶衣轉過身子,隨即在一截枯樹上坐下。臉上顯現出一種抑悒,以他這般聰明,自命不凡,並能識透幾許天機的人,卻在本身作為上,並不能暢所欲為,甚而時有被束綁的感覺,卻也是無可奈何。
眼前就有他十分頭痛的問題,諸如永歷皇帝的猶自未能到手,以及本門所遭遇前所未有的諸多危機,人員折損,威信喪失,而他本人,更面臨著一種神秘疾病的潛在威脅……諸如此類,在在都使他心情抑郁不開。
他為人極是自負,任何困境,都自求解月兌,絕無與人相商,共謀對策的余地,這可就苦了自己,遇有困難時,一個人也幫不了他。
或許是有了什麼異樣的癥狀吧。這一霎,他只覺兩肩微微發麻,仿佛由眉心部位,隱隱散著冷氣,滾出了汗珠。下意識的,他探手入懷,模出了神醫黃孔為他調配的靈藥——冷香丸。
「你……怎麼啦?」
時美嬌嚇了一跳,忙自走近到他身邊。
「不要緊……過一會也就好了……」
柳蝶衣搖搖頭,打開藥盒,由其中取出大小如蠶豆狀的一粒黃色藥片,放于舌下,便自閉目不再吭聲。
時美嬌正待進一步探詢病情,忽然明白過來,一時臉色緋紅,神情大窘。
那日柳蝶衣病發,特地請來神醫黃孔就近醫治,她和雷公公、李七郎等均在跟前,事後黃孔曾約略說明他的致病之因……
說是為花香所染,除了應將飄香樓各樣奇花異卉,盡數除去之外,另有一戒——戒之在色。
那一次柳蝶衣病發之因,事後證實,乃是由于李七郎的男色蠱惑,事隔數月,何以便忘懷了?
一驚之下,時美嬌直嚇得透體發涼……難道他的宿疾再一次地又發作了?
所不同的,這一次卻是由于自己……一時間,時美嬌嚇得可是不輕,她為自己的縱情孟浪,深深感到內疚與不安。
柳蝶衣果然是病發了。
卻是不如上次那麼嚴重。
或許說是柳蝶衣的明知故犯吧,也許他是在做一次試探,用以測驗自己這一方面的能力,是否仍如往昔?或有改變?
他失敗了!
情形雖然已有所改善,卻還不及他所預期那樣,當此不免大生氣餒,好不遺憾……
緩緩睜開了眼楮,打量著面前的時美嬌,心里未始沒有一絲歉疚,時美嬌略似清瘦的美麗面靨,使他恍惚記起對方曾經是頭梳丫角,尚在童稚年歲時,便追隨著自己,歲月荏苒,一眨眼這已幾乎是十五六年以前的往事了。
如今的她,早已年過摽梅,不再是青春少女年華,卻猶是小姑獨處,待字閨中,無非是在等待著自己的青睞眷顧,可是自己……
然而種情非人,柳蝶衣的眼里,幾曾又看見了她的一往情深?何時又為她設想過?
非僅此也,即在他踏入哀樂中年之始,性情大異,幾至偏嗜斷袖,這才真正傷了她的心。
柳蝶衣幾乎不忍再向面前佳人多看一眼。
「我一直都忘了問你……小美子,你今年多大了?」
很久很久,他已經不曾這樣稱呼過她了——小美子這三個字,包含著當年的多少甜蜜、溫香……曾幾何時,這些曾為情鑄的甜蜜往事,卻已在她記憶里褪色消失……一霎間的忽然聞及,莫怪乎她要大吃一驚了。
她用十分震驚的神采,向他注視著……
好半天,才自訥訥說道︰「我二……十……七歲了……您問這些……」眼楮一酸,情不自禁淌出了清淚兩行。
「噢……二十七了?」他才似恍然有悟︰「你已經這麼大了……不年輕了……」
「本來不年輕了。」話聲出口,才悟及語涉頂撞,她卻已無能顧及,頗似幽怨地把臉轉向一邊。
柳蝶衣長長地吁了口氣,神色間不無感傷地道︰「應該嫁人了!」
時美嬌苦笑了一下。
柳蝶衣說︰「你看,燕雲青這個人怎麼樣?」
時美嬌忽地站起,走向一旁。
柳蝶衣看著她的背影,呆了一呆,便自不再多說。
卻是多說了幾句,于眼前病情無益。這病原不曾根治,發作時有賴神醫黃孔的特制靈藥所暫時抑制,若是有個知心的人,為他前心後背,輕輕撫模,恰到好處的輸以真氣,便覺無窮受用。
這種工作,時美嬌卻是做不來的,勉強而為亦難望搔到癢處。
只是有一個人,才對了他的心思。
李七郎。
若是李七郎在這里就好了!心有所憧,情不自禁地一時便自呼出了他的名字︰「七郎……唉……」
時美嬌一驚回身道︰「您在叫誰?李七郎?」
左右看了一眼,並無此人。
柳蝶衣微微一嘆︰「我只是在想他……要是他在這里就好了!」
時美嬌怔了一怔,笑笑道︰「是……麼?」
「是的,」柳蝶衣並不諱言他對李七郎的眷念,「只有他最了解我,知道我心里的空……虛……我的病,他也最清楚……而且,毫無疑問的,他也對我最忠心……」
時美嬌不由氣往上撞,輕輕哼了一聲︰「您真的這麼想?」
「當然……」一時,他用奇怪的眼光向時美嬌打量著,目光里不無斥責之意。
時美嬌便不再多說。
她很想說出一個真實,即是那日在五華山下,她幾乎已將簡昆侖擒到手里,便由于李七郎的暗中破壞,而致功敗垂成,非僅如此,李七郎更對她施以暗襲,差一點使她受傷蒙害——卻是話到嘴邊,又復吞住。
緊接著,她隨即認清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李七郎在柳蝶衣心里所佔據的位置,遠遠高過于自己,即使是愛情的一面,也無人可以替代。
忽然間,她才明白過來,便是剛才柳蝶衣勸自己嫁人的一節,也系寓有心機。分明是,他已對自己不再眷愛,視為累贅,才欲轉授外人,要自己嫁給燕雲青,哼……好卑鄙的念頭。
時美嬌只覺得遍體冰涼,一瞬間真仿佛有置身冰窖的感覺。先時的綺麗繾綣,早已冰消雲散。
眼前的這個人,容或仍具有無上的權力,促使自己為他效命,卻已不再是自己心里所鐘情的愛人。她心里亂極了,極需要找個冷靜地方,擺月兌開眼前柳蝶衣的糾纏,獨自好好地想想。
她真的轉身走了。
甚至于不曾回頭向那個曾是刻骨銘心的昔日戀人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