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湍急。
霎時間,已是百十丈外。
前流畫舫,已是煙波浩渺,追尋已遠,縱有萬般不忿,亦是無可奈何。
七老太爺這一掌堪稱厲害之極,換在另一個人身上,怕是早已骨碎筋摧,真氣渙散,如是便只有死路一條。
簡昆侖識得厲害,雖是在疾波濁流之間,卻強自把一口真力壓實丹田,左半邊身子,既是無能動彈,只得撥動右腕,順著水流之勢,取向岸邊,再下去十數丈遠近,總算攀著了江邊石塊,乃得定住了身子。所幸這一帶,荒僻無人,岸邊野草蔓衍,總有三尺來高,足足藏得下一個人來。
簡昆侖將長劍插落鞘里,試著用半身移動,爬行上岸,小小一程,已痛得汗流浹背。
只得躺下來,頻頻喘息不已。
這時的他,已不復先前之瀟灑,十足的落湯之雞,全身水濕不說,再為地上泥沙一染,真是狼狽不堪,那樣子簡直像個鬼。
仰視白雲,朵朵潔白……除了隱約可聞的淙淙流水之聲,四周環境那麼出奇的安靜。
但是,簡昆侖的心境,卻是無比紊亂。
忘不了朱蕾臨危一瞬間的那一聲嬌呼。
忘不了驚鴻一瞥間,她所留下的裊裊嬌姿。
簡昆侖恨不能立時躍身而起,追上那一艘船去……他卻只能躺在這里嘆氣。
便在這一霎,耳邊上響起了一陣疾速的馬蹄聲,像是有十數騎之多,沿江而下,忽然停下來,簡直就在身邊不遠。十數匹牲口的嚼環、響鼻……甚而騎在上面人手中兵刃的磕動之聲,清晰可聞。簡昆侖心頭一驚,立刻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了。
這一霎對他來說,可真是性命攸關。當下一面運氣活血,期能盡速打通左面半身血脈,一面凝神傾听,小心著眼前的動態發展。
只听見一個粗壯聲音道︰「就在這附近一帶,跑不了的,謝虎,你騎馬下到江邊看看去!」
被稱為謝虎的那個人答應了一聲,立即策動坐馬,蹄聲得得地向江邊移去。
這一切就在簡昆侖身邊不遠,馬蹄聲聲在耳,估量著頂多不過十來丈遠近。
所幸是沿江一岸的野草雜花,簡昆侖躺在那里,只要不出聲音,一時還不致為人察覺。
先時那個粗壯的聲音,又繼續道︰「還能跑到哪里?一定在草叢里面,你們分頭給我找去。」
眾人應了一聲,紛紛策動坐騎,向著草地里一路巡行過來。簡昆侖略略道了聲︰
「苦也!」
原指望真力運行之下,血脈可以暢通,卻不知七老太爺這一掌,真力內聚,肩腫間氣血已為他一掌拍散,以簡昆侖功力,自是不難聚結恢復,卻也不是馬上立刻之事,偏偏眼前這步劫難,迫在眉睫,又將如何是好?
耳听得蹄聲震動,漸漸接近,貼耳地面听得更是清楚。簡昆侖強支著半邊身子,略略抬起頭來,就著草隙向外張望了一下,立刻伏了下來。原來是跨馬長戈的一行兵勇。
分明是登舟之前所邂逅的一路人馬,卻不知怎地又回來了?抑或是根本就沒有離開?
自己此行原指望招來外敵,用以對付狡黠的七老太爺,迫使他現出本來面目,偏偏對方技高一籌,引來官兵,不但擊敗了萬花飄香一面,更將自己與朱蕾誘上賊船,乃致于落得如此地步,想來固然咎由自取,七老太爺之老謀深算,卻也不能不令人佩服。厲害之處,在于他不在大軍圍剿的那時拿下自己二人,偏偏繞上一個彎兒,誘使自己與朱蕾自行登舟,中了他的毒計。至于吳三桂手下的七太歲與他如何勾結?這個七老太爺又到底是何方神聖?自己仍然是昧于無知……
這些念頭,一時間紛至沓來,岔集腦海。卻是,眼前可不是想這些勞什子的時候,一匹棗紅大馬,馱著個手持長戈的紅纓官兵,一路揮戈斬草,漸行漸近,已來至當前不遠。
簡昆侖陡然一驚之下,右手緊緊握住劍把。他雖左邊半身不便移動,右邊半身,卻是不礙行事,況乎眼前經過一番真氣調理,左腳已不似先時之麻木不仁。急發時之一沖之力,料是有的。
眼前紅纓官兵,手揮白桿長戈,一路在草叢里挑撥揮砍,忽地發現簡昆侖探出草隙的一只腳。
「啊!這里有人!」
隨著他的一聲喝叱之下,快速催馬上前,手上長戈倏地直向著簡昆侖身上扎來。眼前情形,簡昆侖倒不欲對他出劍了。紅纓官兵長戈一刺不中,卻為簡昆侖反手一攀,抓住了長戈的木桿,就手一掄,空中飛人似的,已把這個紅纓官兵給掄起當空。
噗!一頭栽下來,便昏死過去。
卻是眼前已驚動了多人。亂囂聲里,十數名官兵紛紛策馬,自四面八方一擁而上一齊集而來,十數把閃燦刺眼的長戈,布成了一片光網,齊指向簡昆侖全身各處。他卻偏偏不甘服輸,雖說是半身不便移動,卻也驍勇可賈。借助于右面腿肘的一彈之力,呼!
飛身而起,同時間長劍出鞘,揮灑出一天銀霞。
一片叮當響,多人長戈為之生生折斷。亂馬叫囂聲里簡昆侖已飛身躍起,一躍三丈落身于戰圈之外,身子歪斜著一連踉蹌幾步,卻又倒了下來。
再一次的呼嘯聲中,大隊人馬又趕了過來。
簡昆侖身子雖倒臥地上,卻也余勇可觀,即在他長劍運施之下,一連三個長戈官兵,俱為他劈落馬下,各自負傷不輕。
終是他行動不便,落在對方官兵第三度圍殺之下。那是一面丈許方圓,棉繩編織的巨大繩網,原來用做兩軍對仗時飛擒對方主將的,韌柔有力,一經網中,十九無能月兌身。
簡昆侖雖有一身蓋世神功,奈何半身癱瘓無力,無異廢人一般,一經為對方飛網罩中,真個是一籌莫展,掙扎半天,卻也月兌身不得,一霎間,眾兵勇虎撲直上,刀棍齊壓之下,終使他無能施展,動彈不得。
一身五花大綁,簡昆侖被置身一輛雙轅二馬的車廂里。
隨行除了兩名持刀武士之外,便是一個留有山羊胡須,年在四旬之間的矮壯軍官,此刻他模樣極其得意,正反復觀察著手上的戰利品——長劍月下秋露。
冷森森的劍光,映照著他粗獷卻十分狡猾的臉︰「好劍……嘿嘿……好好……」
贊了幾聲,便自還劍于鞘,插向自己身上。
「小兄弟,沖著你送給我的這把好劍,剛才你砍傷我手下的這筆仇,咱們就一筆勾銷,一路之上,只要你乖乖听話,不跟我們搗蛋,我絕對不為難你,要酒有酒,要肉有肉……」
說著說著,他便像是鴨子那樣呷呷有聲地笑了起來,打著一口湖北腔調道︰「等著地方一到,把你一交,你是你,我是我,該是多好。要是你不听話,像剛才一樣給我搗蛋,那可就對不起你啦!嘿嘿……」
車聲轆轆,順著眼前這條官道,直向下走。
矮子軍官似乎對于這件差事極為得意,話也就不打一處來。
「听說你是打前面七老太爺那號官船上跳下來的,什麼人你惹不行,單單要去惹他?」
于笑了幾聲,他翹起了二郎腿,頻頻搖動著道︰「這個老東西,別說是你了,就連我們王爺都怕他,也不知他是打哪里鑽出來的?還真有辦法,喝五哈六的,要什麼有什麼,王爺他老人家都听他的,你看,連心愛的座船都借給了他,這個老狐狸……」
說到了七老太爺,簡昆侖情緒一時大為激動,實在難以保持緘默,破格便自搭上了腔︰「他難道不是吳三桂手底下的人?」
「不是,不是……哦……」矮子軍官忽然板起了臉來,「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直呼王爺的官印?不過……」一下子他又緩和了下來,拍拍簡昆侖的肩頭︰「幸虧這里也沒有外人,老弟……只要你路上好好的,別跟我搗蛋,讓我交了差,咱們什麼都好說。」
簡昆侖冷冷一笑︰「我們現在是去什麼地方?」
「這個……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矮軍官模著下巴頦兒,賊忒忒地笑道,「反正,再想過以前那種摟著大姑娘的日子,怕是不容易了……」
車行顛簸,蹄聲得得,感覺速度甚快,聆听著對方粗俗的談吐,尤其是面對面打量著對方那張嘴臉,真是比什麼刑罰都難受。
簡昆侖一面運功活血,期能盡速把身上關節打通,身上五花大綁的繩索,連同著一道絞骨網索,捆扎得他連氣都透不過來。為此,卻不能不給他打個商量。
「咱們說句私底下的話,老弟,你可別唬我!」矮子軍官把頭湊近了,「說是那個大姑娘……是什麼公主……化裝的,到底是真是假?」
簡昆侖心頭怦然一驚,冷笑道︰「什麼公主,誰是公主?」
矮子軍官先是一愣,立刻世故地呵呵笑道︰「得啦——你就別給我裝蒜了,要不然七爺那個老狐狸會對她下手?說是皇上懸賞好幾十萬兩銀子呢,活該那個老小子走運,叫他發了一筆大財。」
簡昆侖心里由不住暗暗地叫了聲苦,原來朱蕾九公主的微妙身分,終為對方所打探清楚了,怪不得七老太爺苦心設計陷害。如今朱蕾落在了他的手上,如歸為永歷帝一案辦理,料將是沒有活命之機,凶多吉少了。這麼一想,真個心似刀扎,簡直坐立難安,卻也由此可以判定,自己終不會與她同囚一處,若是听令眼前這個小武職解押返回,多半是將落在軍方手里,此事既然自始即為那個狡黠的七老爺所安排,以他之老謀深算,焉能留得自己命在?看來亦是凶多吉少,無論如何,第一步是得先逃過眼前劫運之難,才得另做打算……
偏偏這一身五花大綁,要想從容掙月兌,談何容易?
「對不起……」簡昆侖注目當前矮子軍官道,「我口渴了,給口水喝吧!」
矮子軍官一笑說︰「行,小事情,來,伙計,弄口水給他喝喝!」
坐在簡昆侖身邊的一個紅纓官兵,立刻將隨身的一個竹節水壺解下來,拔開塞子就往簡昆侖嘴里送。
卻不知車行顛簸,或是簡昆侖動蕩過劇,一竹筒的水全都淋在了脖子里,較諸先前更是狼狽不堪。
「混蛋!」矮子軍官瞪著一雙大牛眼,「不會干事的家伙!」便自拿起一塊布巾,親手在簡昆侖脖頸上揩拭。
簡昆侖一笑說︰「不要緊,只是里面濕得難受,若能里面也擦上一擦就舒服了。」
說時,簡昆侖一面運息,將身子向內收縮。經過了半天調息,左面氣血也已大致通暢,以他氣功真力,猝然運施之下,一身棉繩,或可掙斷,只是那道鋼索卻萬萬掙月兌不開,為此,便設下了這個苦肉之計。
矮子軍官試著想用手探進他的里衣,卻因一身索子捆綁得過緊,不由皺起眉頭。
「這個……算了吧,老弟,就忍忍吧!」
「把繩子解開些也就行了!」
「啊!不行,不行……」
一听要他解開繩索,矮子軍官頭搖得跟小鼓似的。干笑著便把拿有干布的一只手,硬生生插進簡昆侖脖子里,這麼一來,便中了對方之計。
原來簡昆侖早已蓄氣內月復,收勢以待,料定了矮子軍官有此一手。眼下矮子軍官一只左手,用力探進了簡昆侖捆有鋼索的里衣,簡昆侖不動聲色地運氣向外一脹,這一下子可好了,矮子的手拔不出來了。
豈止是拔不出來,簡直連動都不能動了啦。
「咦……啊呀呀……這是怎麼回事?」
又急又使勁兒,越急是越拔不出來,弄了一身的汗。
「這……玩意兒……他媽的……這是怎麼回事?他女乃女乃的……咦?」
越來越緊,累得矮子軍官一頭大汗,頭上青筋暴跳,那只手簡直就像是被鐵給焊住了,哪里移動得了?
兩個兵弁見頭兒這般狼狽,一時也都急了,紛紛站起來,合力幫著他向外拔手,卻是一任使出了全身之力,也不能拔出分毫,惹得矮子軍官哇哇大叫。
「咦……邪了,邪了,真他女乃女乃的邪門兒……」
一時口不擇言,什麼髒話都出來了。
三個人使出了渾身解數,連吃女乃的力量都用完了,那只手偏偏就是拔不出來。
「慢著……慢著……伙計……」
阻止了兩個兵弁的繼續用力,矮子軍官臉色慘變,再用力拉扯下去,他的那只胳膊非得月兌臼不可。
「這……兄弟,別是你跟我鬧著玩兒吧……得!哥哥我認栽了,就別耍著我玩兒啦……你就饒了我吧!」
矮子那張臉,雖是在笑,可比哭還難看。
簡昆倉冷冷說︰「是你在耍著我玩,怎麼說我在耍你呢!你們自己捆綁得這麼緊,又怪得了誰?」
矮子軍官又用了半天力量,仍是沒有用,想想確實也別無良策,只得揮動左手,由身上取出了鑰匙,交給身邊手下,眼楮卻看著簡昆侖,冷冷笑了一聲。
「兄弟,你可是給我想明白著點兒,要是想玩什麼花招,可怪不了我手下無情!」
隨即面色一沉,向著手下大聲叱道,「他要是敢有任何行動,只管給我下刀,格殺勿論!」
兩名弟兄各自大聲應了一聲,倏地亮出了腰刀。
這般情景看在矮子軍官眼里,一時平添了無限信心,隨即試著用手里鑰匙,打開了簡昆侖身上的鎖鏈,試了一下,仍然還是拔不出手來。這都怪剛才捆綁時候,惟恐不夠緊,現在卻苦到了自己頭上,可真是始料未及。當下,即由一名手下兵弁動手,為他解開簡昆侖身上繩頭,卻不知簡昆侖早已蓄勢以待,繩頭兒才一解開,他的一雙手,已怪蛇也似地抽了出來,其速度更不知較諸矮子軍官要快了多少。
雙手同施,快如疾電。
矮子軍官哎喲了一聲,還不知是怎麼回事的當兒,背在背後、方才到手的那口月下秋露,連著一片衣衫,已為對方一把抓了過去。
幾乎在同時之間,他的另外一只左手,有如分花蝴蝶,卻是蘭花妙指,只一下,已拿住了兵弁之一的鋼刀。
這口刀原是以奇快速度,直奔他頂門而來,卻不知也早在簡昆侖的算計之中,隨著簡昆侖一個飛快的轉身之勢,一條右腿已飛踢而出。
這一腳更是奇妙,不偏不倚,正好踢在了另一名兵弁的眉心,後者一口樸刀才遞出了一半,卻只覺眼前一黑,一個倒翻筋斗,已自馬車上翻了出去。
一霎間,好生熱鬧。正在奔馳的馬車,忽地收住了韁繩,車 轆團團打轉,喧騰起半天的黃塵。
大群兵勇,四面八方齊涌而上。
隨著另一扇車門的敞開,那個先時遞刀的兵弁,連人帶刀,戲台上大趴虎的姿態,一家伙也給摔了出來。
各方叫囂聲中,簡昆侖才自緩緩由車廂步出,可不是他一個人,同行的還有個矮子老總,哭喪著一張黑臉,矮子軍官可是再也神氣不起來了,一面下車,挺著個肚子,卻是因為對方手里奇光燦眼的一口長劍月下秋露,就指著他的後腰眼兒上,生怕被扎著了,才致有眼前的一副怪相。
四面簇擁而來的馬隊,人數不少,足足有二三十個,刀棍在手,弓箭上弦,原待有一番廝殺,只因為頭兒落在了對方手里,一時可也就傻了眼。
「別……別……」
矮子老總跳舞也似地擺著兩只手。
「你們都……退下去!」
大家伙還是按兵不動。
矮子老總還待大聲吆喝,卻為簡昆侖的一只手搭在了肩上︰「用不著,老總,你送我一程就行了!」
「送……」
「只一小段路就行了!」簡昆侖冷冷地說,「叫他們都退後!」
雖然說左面血脈已通,身子骨卻仍然有欠靈活,要想全然復元如初,卻還須一段時間的調養。是以,眼前對方這個小小陣仗,對他卻也不無威脅,說不得要勞駕他們護送一程了。
矮子軍官在簡昆侖長劍逼使之下,哪敢不依?嘴里唯唯稱是,向著四面手下,一時大聲喝斥起來。
前行一程,眼前來到了一片桃林。簡昆侖回頭看了一眼,幸而不見有人跟隨,這才略放寬心,矮子老總卻是心里發毛,怕得緊。
「老弟……還不行麼?」
簡昆侖也不吭聲,用手在他背後推了一掌,強迫他走進了樹林。
「這……你要干……什……麼?」
「不干什麼,咱們摘桃子去!」
「摘……桃子?」
說話的當兒,兩個人已進了樹林。樹上果然結滿累累桃實,只是青青的還不到成熟時候,自是吃不得。
踐踏著一地的殘枝敗葉,又走了一程,簡昆侖霍地定下了腳步,叱了聲︰「滾吧!」
矮子老總直似皇恩大赦地應了一聲,回身撒腿就跑,跑了一程,容得雙方不復再見,才自站定,回身破口大罵起來,想到走了人犯,眼前的不能交差,矮子老總的氣可大了,一時連對方的祖宗八代,什麼髒話都罵了出來。
簡昆侖只當未聞,繼續前行。
矮子老總越罵越火,先是數說對方的不夠義氣,讓他回去不能交差,什麼英雄,狗屁都不如,接著甚而更髒更下流的話,一串串蹦豆兒似地大舉出籠,言詞之污穢,簡直不忍卒听。
他這里叉著腰,潑婦罵街也似地正自向天發泄,猛可里一只沉重的手掌叭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啊!」
只當是簡昆侖地去而復還,矮子老總突地收住了嘴,一時直嚇得魂不附體,差一點躺了下來。
那只手仍然落在他肩上,卻是分量越來越沉,看看吃受不住,矮子老總才自抖顫顫地轉回頭來。
林子里光度不強,這個人臉上更蒙著塊布,只露出一雙精光灼灼的眼楮。
「我的爺……」
瞧著那身段眼神兒,還真跟簡昆侖差不多。矮子老總驚叫一聲,直覺著這就要下跪了。
「無恥之尤!」那人沉下了聲音冷冷說道,「人家放了你,你反倒神氣了,卻是饒你不得。」
話聲出口,那只落在他肩上的手掌,忽地一緊,直似一把鋼鉤,深深地陷進了矮子老總肩上的皮肉之中,直疼得他殺豬也似地叫了起來。
緊跟著這人五指著力之下,耳听得咯咯骨節聲響,矮子老總整個右肩骨節,竟為之生生折碎。
隨著這人松開的手,矮子老總慘叫連聲,便自歪身沉肩一溜煙也似地跑了。
林子里黑得緊,那人腳下不復再停,一只手拿著滿結桃實的樹技,緩緩前進。走了一程,霍地停下了腳步。
簡昆侖卻已在眼前等著他了。
雙方距離丈許,隔著一叢桃葉樹枝,卻無礙彼此的視覺,四只眼楮甫一接觸,便自緊緊地吸在一塊。
「矮子可惡,終是小人,為此髒了足下的玉手可謂不值!」簡昆侖抱了一下拳,說聲,「謝啦!」
那人一雙俊朗的眼楮,在簡昆侖身上轉了一轉,有些遲疑地說︰「剛才見你出手,想著你會來此,便先一步在這里等你,果然沒有猜錯,你真的來了!」
語氣斯文,吐字清晰,話聲一落,這個人陡地跨前兩步,與簡昆侖正面相接,顯示出強力的敵對之勢。
簡昆侖瞧著他微微一笑。
「貴門真個消息靈通,無孔不入,看來我已是無能擺月兌。眼前狹路相逢,李七郎,你又如何打算?」
那人呆了一呆,由不住發出了一聲嘆息,就勢抬起了手,拉下了臉上黑巾。一張姣好俊秀的臉,隨即現了出來。
可不是李七郎,又是哪個?
即見他俊秀的眼楮,頗是有情地在簡昆侖身上轉了一轉,輕輕頷首道︰「怎麼你的耳朵就這麼尖,一听就知道是我?」
「七郎兄別來可好?」簡昆侖隨著又哈哈一笑,「此番來此,又是為了什麼?」
嘴里這麼說著,心里卻是惶恐萬狀,那是因為,這個李七郎,一身武功劍術,頗是了得,較之時美嬌等一流高手,絕無稍讓,且為飄香樓主人柳蝶衣身邊第一愛將,為何連他也差了出來?
僅僅是為了對付自己?九公主?還是……這些念頭,一經岔集,頓時難以持平,而顯現出急躁不安。但是大敵當前,卻使他不得不強自鎮定。
對方李七郎,一派斯文地微微笑著,顯示著他慣常女孩兒家那般的神采韻致……
「這還要問麼?」他說,「當日你離開飄香樓,柳先生氣死了,是他老人家頒下了旨意,無論死活,都要抓你回去,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們也放不過姓朱的!」
「朱由榔?」
「嗯?」李七郎眨了一下眸子,「還有他那個妹子︰九公主——朱蕾。」
簡昆侖固是聞聲而驚,李七郎臉上的笑卻透著神秘。這個人非只是外貌有女子的嬌嬈,即使內心,也有少女一般的縴細。
「啊……」他隨向簡昆侖微微一笑,「說到這個九公主,簡兄,你可認識?」
簡昆侖凌厲的眼神,直直向他逼視過去。這個問題,不屑置答。李七郎的明知故問,正自說明了他不正常的心性。
突然,他興起了一個意念,倒是為著朱蕾暫落身于七老太爺之手而不無慶幸,若是落在了這個李七郎的手里,不知將又是一番如何情景?
「簡兄,你似心有所思!」李七郎娓娓道來,「莫非在想什麼人?」
他隨即又一笑接道︰「其實你大可不必,眼前落在那個老不羞手里,應是再安全也不過,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麼?」
所謂的老不羞應該指的是七老太爺。一切的訊息若出自李七郎嘴里,應是深深可信。
他們萬花飄香一門,對于江湖事簡直無所不知,一些所謂的古怪、奇怪人物,在他們那個龐大的組織刺探之下,簡直無所遁形,勢將現出廬山真面目不可。
那麼,七老太爺究屬何方神聖?
他的眼楮已代表他的詢問。
李七郎卻又是體察入微……
「那個老不羞如今氣焰極高,就連平西王吳三桂,也要讓他三分,你可知他的真實身分?」
「不知道……」簡昆侖搖搖頭,他真的不知道,便自實話實說。
「外面只知道他是一個闊氣的珠寶商人,哼……」李七郎臉上現著不屑,「我們把他模得清清楚楚,他真正的身分是︰當今皇朝順治跟前的一個大紅人,皇朝十三飛衛的頭子,九翅金鷹口錫,卻是化了個七太爺的名字,招搖各處。」
簡昆侖這才心里明白,一時愧恨交集,作聲不得,其實這一點,他也曾懷疑到了,總是七老太爺詭譎深沉,掩飾得體,才自著了他的道兒,現在由李七郎嘴里說出,證明他來自大內出差,九公主朱蕾不慎落在了他的手里,下一步當為解押進京,以此老之狡猾深沉,料當有一番隱秘部署,如何能由他手里把朱蕾平安救出,該是當前之急,刻不容緩之事了。
偏偏萬花飄香一面,卻在這個時候出現,也來湊趣,眼前的李七郎,更是詭異莫測,亦不容掉以輕心。
簡昆侖心里真個苦也。
「承情你具實相告!」簡昆侖目光冷冷向對方望著,「七郎兄你請示行止吧!」
雖說是左面半身行動不便,他卻也不願向對方示弱,說話時右手已緊緊握住了長劍劍把。他甚至已考慮如何先發制人,便是在對方未發之前,陡然以長劍制敵右側,對方稍有疏忽,便可就勢進身,以無比劍氣,使之重創。此舉雖稍嫌不光明磊落。用于出手一向對自己示惠留情的李七郎,更似過于無情。但是,處非常之境,當施以非常身手,不如此不足以月兌身成事,雖落薄幸之名,也說不得了。
一霎間,眼前充斥了森森劍氣。
李七郎卻望著他神秘地笑了,一面挑動著長長眉毛︰「你的心意我清楚得很,別忘了在飄香樓一段相處的日子……雖然只是短短幾天,我對你卻心有靈犀!」
簡昆侖陡然吃了一驚,終不成自己此刻所想,亦為他所測知!
李七郎冷冷說道︰「你想攻擊我的右側一方,出其不意向我側面出劍,可是?」
簡昆侖看著他呆了一呆,一時無以置答。
李七郎笑了一笑︰「認識柳先生的人,都應該知道,他的劍術非但奇妙莫測,更奇妙的卻是他對敵人的感應,你此刻身勢雖然沒有移動,可是心催氣施,劍氣已有所趨施……我仿佛已覺出你將要出手,卻又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為什麼?」簡昆侖心里不禁深深折服,畢竟自己對于飄香樓主人柳蝶衣的認識,只及于膚淺一面。姑不論柳蝶衣之神奇莫測,只是這個李七郎,就非比尋常。看來他已盡得柳蝶衣心法傳授,再無置疑。
難在眼前的被他看破心機,終不好重施故技。就動手過招來說,顯然在未戰之先,自己已屈居下風,卻是如何是好?
李七郎說︰「那是因為我終不相信你會是無情之人,而且這種出手方式,也大欠光明磊落。」
簡昆侖一笑說︰「說到光明磊落,貴門時姑娘,當日如何迫使我束手就擒,想必你也有個耳聞,而此劍主人崔平,崔老義士的死,也就更……」
他的眼楮不自禁地落在了手上月下秋露這口吹氣斷發的古劍上。
一霎間,他想到了玉劍書生崔平崔世伯的死,內心如同刀扎,下意識里興出了無比仇恨。
不只是柳蝶衣一個人,整個萬花飄香都當是自己的仇人。
李七郎忽似吃了一驚,他的感覺確是微妙之極。
斜著身子,他向左面跨出了一步︰「簡昆侖,你出劍吧,看看是不是能勝得過我?」
說著李七郎臉上彌漫了甜甜的笑容,總讓人感覺著,如果這麼美而甜的笑靨出現在一個女人的臉上,該是如何迷人了,而他——李七郎,卻是個男人。
「我們總是沒有好好的比過……」
一面說時,他隨即掣出了身後長劍——一道漾漾青光,閃在當前。陡然使得簡昆侖認出來,正是當日柳蝶衣假手李七郎與自己搏斗時所持用的那口名貴的寶刃。不期然,如今這兩口寶刃又相逢了。
簡昆侖劍吐中鋒。
李七郎劍壓腕底。
雙方對面而立,目光凝視。卻有一團徐徐的風,起自二人身前腳下,在眼前緩緩打轉,惹得地面上落葉刷刷作響。
一霎間這片林子顯得出奇的安靜。
李七郎微微一笑說︰「接劍吧!」
便自遞出了手里的長劍,這一劍極是緩慢,直取向簡昆侖前心要害。
看來雖是如此,簡昆侖卻不真以緩慢視之!隨著李七郎遞出來的劍勢,森森劍氣直溢向四面八方,此時此刻,只要任何一方有所反應,他緩慢的劍勢,都可能在一霎間變為雷霆萬鈞之勢。
簡昆侖曾兩度與他交過手,多少知悉一些他出劍的路數,只是眼前這一式中手,卻顯然大異尋常,看來確是實力的一擊。
似乎也只有實力的一拼。兩口劍看來一樣的緩慢,漸漸居中而近。閃爍的劍光分外刺眼,看看已幾乎接觸到一塊,驀地卻分出了高低之勢。
簡昆侖的劍居高,直刺李七郎眉心。
李七郎劍居低,扎向簡昆侖下月復丹田。
看起來勢子一樣的猛,一樣的狠。
卻不知怎麼一來,雙雙都走偏了,卻是疾如旋風,各走偏鋒。
叮!叮!宛若銀鈴也似的兩聲脆響,顯示著雙劍的兩度交鋒,便自一個半圓的弧度,雙雙拉開了劍勢,繞向另一個方向,展開了另一個回合的交手。
李七郎長劍直劈,取向對方後背。
簡昆侖反臂以迎,當!架開了他的劍鋒。便在這一霎,李七郎猛地襲身向前,撲向簡昆侖右側方,長劍運施內氣,化為大片光雨,在他抖動的劍勢里,簡昆侖右面七處大穴,俱在他的照顧之中。
這一次出手,大大顯示著李七郎的功力不凡。
簡昆侖心中一凜,卻也激發了他的雄心壯志,用一面斜陽劍勢,與對方極具實力的一接。不意轉動的當兒,才自覺出左面半身,大是有欠靈活。非僅如此,即使真力運行也力有未逮。
一驚之下,嚇得他打了個冷噤,腳下由不住一個踉蹌,只覺著肩上一陣奇寒刺骨,只以為被對方劍鋒所刺。
卻是險到了極點。
隨著劍尖的微微一偏,改刺為壓,按動之間,李七郎頎長的人影,已拔起來丈許高。
一起又落,飄身于丈許以外。
一絲驚嚇,顯示在李七郎臉上︰「你身上有傷?」
簡昆侖哼了一聲,頗是有些意外地向對方望著,想不到對方在足以取勝、性命攸關的俄頃之間,竟然對自己網開一面,手下留情。
卻是為何?一霎間,簡昆侖面現懸疑,卻是遲遲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