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芬嬌軀向前一欺,大聲道︰「還不快走!想死麼!」
她兩只手霍地向江、裘二人背後猛力一推——二人倒是沒有想到這一推的力道竟是這麼大,再一听她口氣這般急促,頓時嚇了一跳,雙雙縱身,隨著她這一推之勢盡本身之力縱身而出。
夏侯芬在掌推二人的同時,自己也飛身而起。
三個人呈「品」字形,縱起當空!
就在他三人縱起的一剎那,火光連閃,轟、轟、轟,一連三股火槍大響。
三支火槍發自三個不同的方向,是采取三面夾擊的方式,齊向一個焦點轟擊過來。
只可惜,仍然是慢了一步!
當然,如果不是夏侯芬機智,江、裘二人萬萬難以逃得活命。
三個人就像是三只跳躍的青蛙,身子再也沒有逗留,一路飛縱著倏起倏落,直向衙門外奔。
江浪、裘方、夏侯芬三人顧不上說話,只是拼命地疾奔。
也不知跑了多少路,反正是眼前已看不見燈光,只見稀稀的一片月色和幾點星光。
再細一看,四面是些高低不平的土堆,鬼火般的螢火蟲四面飄動著。
江浪一馬當先,首先飛縱在一個上堆上。
等到他身子落定之後,才知道自己立身之處是一片墳場。
夜風襲面,蟲聲卿卿。
江浪落定身子,喘了幾口氣,即見夏侯芬已現身而至。
她雖然手腳上都戴著鎖鏈子,看上去卻無礙于她的行動,不過,從形態上看,她顯得很累了!
她身子落下之後,一只手按著墓碑,連聲地喘息不已。
這時候,才見裘方一路起落著趕到眼前。
三個人誰也顧不得說話,只管喘息著。
江浪首先恢復了平靜,隨後是夏侯芬,裘方仍在大聲地喘著。
江浪關心地道︰「你的傷怎麼樣,要緊不?」
裘方擺了擺手,意思是說不要緊。這一陣子快奔,少說跑出了幾十里以外。他不停地喘粗氣,是極自然的。
江浪打量著面前的夏侯芬,道︰「姑娘可知道眼前是什麼地方?」
夏侯芬微微長身,縱落在墳頭之上。
她雙手抱著膝頭,四下看了一眼,搖了搖頭。
江浪微微一笑,道︰「無論如何,姑娘你總算自由了,可喜可賀!」
夏侯芬打量著他,一笑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謝謝你?」
「我沒有這個意思。」江浪道︰「這麼做,不過是為了讓心里寬慰些罷了。」
夏侯芬點了點頭,又道︰「你的武功真不錯,是我十年來所僅見,奇怪的是,我從沒有听過你的名字……」
她頭偏過去又看了裘方一眼,道︰「還有你,像你們這樣功夫高超的人,不應該是默默無聞。」
裘方笑道︰「姑娘你還真說對了,我們二人就是因為這樣心里才不得勁兒,要在江湖上闖闖!」
夏侯芬點點頭道︰「你們會闖出來的,只是別干壞事!」說完,由墳頭上躍下來。
江浪一怔,忙道︰「姑娘這就要走?」
夏侯芬眼楮略似含情地向江浪一瞟,道︰「我們總算認識一場——你害我入獄,又救我出來,我雖然受了點內傷,卻不礙事,也不打算再追究……只是我有一個條件,你答應了我才肯走!」
江浪嘆息道︰「姑娘關照就是!」
夏侯芬道︰「我要你跟我較量一下武功,看看我們兩個到底誰本事高!」
江浪不禁怔了一下,苦笑道︰「原來姑娘心里還記掛著前番之恨!」
「那倒不是。」她冷冷地道,「因為我不相信你功夫比我高!」
江浪笑道︰「你的武功原本就高過我。」
「你也不用客氣,我們比過再說!」
「姑娘,這何苦呢?」
夏侯芬皺了一下眉,道︰「你倒是比不比?我們三十招分勝負,無論勝敗,我馬上就走!」
江浪想了想,遂站起身來。
夏侯芬一笑道︰「這就對了。」
她轉過身來向裘方道︰「麻煩你計一下招,三十招一到就叫停。」
裘方哈哈一笑,道︰「好,這個事我願意干。」
江浪眼楮打量著夏侯芬,心著別有見地。
他身子一躍向外縱出丈許,兩只手向空中一舉,道︰「來吧,姑娘!」
夏侯芬道︰「你不用劍?」
江浪笑道︰「彼此又沒有仇恨,何必用什麼劍?」
夏侯芬笑道︰「那也好,不過你可要小心我手上的鎖鏈子。」
江浪道︰「姑娘手下留情!」
話方出口,夏侯芬已清叱一聲,縱身而起,當真是勁似風。靜若山!
她身子霍然向下一落,手中鏈子已貼著地面掃了出去。
「唰」一聲,那條鏈子就像蛇一樣向著江浪足踝繞了過去!
江浪鼻中哼了一聲。
任何人都會以為他身子要縱起來,他卻沒有那樣做;恰恰相反,他身子立在原地紋風不動。
「唰啦」一聲,鎖鏈子已纏在了他的雙足上。
夏侯芬用力向後一帶,覺得對方身子竟是重如山岳,休想拉動分毫。
她心里猝然一驚,不等招式用老了,即向後一撤鏈子,同時身子向左一翻,手上的鎖鏈子嘩啦一聲抖了起來。
這招式較先前的那一手更為厲害,抖起的鏈梢有如一桿槍,勁兒那麼猛,霍地向著江浪咽喉上扎了過去!
江浪一抬手,以中食拇三指一拿,已經捏住了鎖鏈的尖端。
怪的是那截鎖鏈子,在二人拿推之下,竟然變成了一根挺硬的鋼棍。
江浪緩緩地推出去,夏侯芬又慢慢地推回來。
最後,這條鏈子停在了空中,不進不退!
看起來,兩個人實在是勢均力敵。
具買,這其中卻是大有差別。
夏侯芬是一把抓,而江浪用的是三根手指;只這種現象已分出高低,江浪心里當然有數,夏侯芬也許不曾注意到。
明眼人一看便知,兩個人是在較量一場內力。
挺直硬朗的一條鎖鏈,在一度相峙之後,忽然一下子軟了下來!
夏侯芬秀眉一挑,兩手鏈子霍地向後一帶,身如旋風般地轉到了江浪右側。
那兩截鏈子在她後帶時,早已蛇般地纏在了她的一雙手腕上。
在她再次的一聲輕叱里,一雙粉拳同時掄出,一奔上胸、一奔小月復,雙拳上夾著極為勁猛的風力。
江浪忽然一驚,叱道︰「好!」
雙手同出,不偏不倚,正好抓住了夏侯芬的拳頭。
緊跟著身子一個倒翻,翩若驚鴻般地到了夏侯芬身後,動作像一陣疾風,當真是快到了極點,即令當事者的夏侯芬也大吃了一驚!
在動手過招上來說,江浪實在是制了先機。
夏侯芬怎能甘敗下風?她身子「呼」一個疾轉,見江浪的手正在收回,便雙掌一沉,有如躍波的一雙金鯉,只听得「叭」的一聲響。
兩只手,同時擊中了江浪的兩邊的肩頭。
他身子一陣搖晃,後退了三四步,才拿樁站住。
夏侯芬展眉一笑,道︰「你輸了!」
江浪抱拳道︰「姑娘技高一著,江某不是對手!」
裘方由高處掠身下來,道︰「才五招不到,夏姑娘就贏了。佩服,佩服!」
夏侯芬注視著江浪道︰「其實剛才你幾乎勝了我,你知道嗎?」
江浪搖搖頭說︰「不知道!」
夏侯芬笑道︰「回去好好想想吧!」
說時,眼神里洋溢著極度的自負,話聲一落,足下輕點,已經飄身而出。
江浪緩緩抱拳道︰「姑娘珍重!」
夏侯芬身子原已縱上了一座石碑,聞聲忽然停下,回過頭來。
江浪、裘方只當她要說些什麼,她卻沒有出聲!
良久,她才緩緩轉過身子,足下輕縱著,不消一刻,已消失無蹤。
裘方看著她的背影,長長地嘆了口氣,道︰「好一個漂亮的大姑娘!」
江浪卻在發怔——他像是在破解一個謎團!
裘方笑道︰「這一手虎牢救美,我可真是佩服你——看見了她剛才的眼神兒沒有?」
「怎麼樣?」江浪這才警覺過來。
「怎麼樣?」裘方哧哧笑著,「那個丫頭,心里八成是有了你啦!」
江浪微微一笑,不予置理。
裘方嘆了一聲,道︰「落花有意,流水有情。你為她犯險受難也合算,只是我這根蠟燭是做定了!」
江浪說道︰「你胡說些什麼,我們走吧!」
裘方笑了一聲,道︰「我胡說?你少撇清吧!我問你,剛才你明明可以贏了她,為什麼手下留情?」
江浪苦笑道︰「原來你也看出來了!」
「我怎麼會看不出來?我可不是瞎子呀!」
「你就是瞎子!」
裘方一怔道︰「這怎麼說?」
江浪兩手慢慢伸出,同時張開,掌心上現出兩粒閃閃發光的珠子!
「咦?」裘方說道︰「這是哪里來的?」
江浪道︰「你還說你不是瞎子,竟然沒看見我動的手腳,這是我由她耳朵上摘下來的!」
裘方忙走過去,拿起那兩粒珠子看了看,樣子十分圓潤,只是沒有扣鎖以供配戴。
他不解地道︰「看來倒像是一對耳珠,我怎麼沒看見她戴呀?」
江浪冷冷一笑,道︰「你掂掂這對耳珠的分量如何?」
裘方試了試︰「很重!這對珠子莫非是鋼做的!」
「你猜對了,正是鋼鑄的!」
兩顆小小珠子踫在一起,發出一陣清脆的「叮叮」聲,果然是鋼鐵所制!
江浪冷笑道︰「這對珠子暗藏在那位夏侯小姐耳垂之後,被一對磁石吸住,正面自是不會為人所見。如此看來,必是一件厲害暗器,這位姑娘練有‘彈指神功’才能施展!」
裘方還不十分了解他的意思,便問︰「彈指神功又怎麼樣?」
江浪冷冷地道︰「你莫非忘了,會這種神功的人武林之中是寥寥無幾的!」
裘方似乎還沒有想起來,傻傻地偏著頭想。
江浪搖搖頭道︰「由此證明,你凡事都不經心,我且問問你的左腿上那個疤是怎麼來的?」
裘方愣道︰「是褚天戈傷的呀!」
「虧你還知道是褚天戈所傷!」江浪冷笑著道,「那麼我再問你,褚天戈用什麼傷你的?」
裘方霍然一驚道︰「彈指金丸……啊!莫非………
「事情還不一定。」江浪冷笑道,「不過就我所知,整個熱察境內,就只褚老頭一人得擅此功!這位夏侯小姐諒非是家傳淵源,很可能就是褚天戈傳授的!」
「有這種事?」
江浪苦笑了一下,道︰「這只不過是我的猜想而已,到底如何,有待進一步證明。
這事情很容易!」
裘方問︰「怎麼證明?」
江浪道︰「當初,褚天戈以彈指金珠傷你左腿之時,那枚金珠卡在你骨節之內,被我取出之後,一直藏在身邊,拿出來比照一下不就知道了?」
說完探手入懷,取出一個軟蛟皮囊,打開來伸手模出了一枚小小金珠。
裘方忙走近看——黑暗里雖是看不清楚,可是拿來與那兩枚銀色的耳珠一比較,卻是一般大小。
惟一的區別,就是顏色不一樣。
江浪接過來,就目細細觀察了一陣之後,一時黯然無語。
「怎麼樣?」裘方催問。
「絲毫不差!」江浪一面說一面把這三顆珠子重新收好。
裘方驚道︰「這麼說,夏侯姑娘與褚天戈肯定有關系,難道是他的徒弟?」
「有可能!」
裘方恨惡地咬著牙道︰「早知如此,還救她干什麼?」
江浪嘆了一聲,道︰「但願是我猜錯了,要不然……哼,恐怕遲早要兵刃相見!」
裘方搖搖頭道︰「褚天戈當年是個無惡不為的大盜,夏侯小姐乃是宦門之女,怎會與他是一路的?」
「這就很難說了!」
江浪看了看天,臉上現出了焦急的顏色。
不可否認,這位夏侯姑娘,確曾使得他為之心動,眼下他卻要盡量打消掉這種感情——多麼可憐的一種感情——不過是曇花一現而已!
他不禁聯想到了褚天戈這個人!
那個在沙漠里縱橫半生的倔強老人,確是他生平第一大敵。
一想起他,江浪就情不自禁地由脊椎骨里泛出絲絲冷氣,想到他那只「獨腳銅人」,鬼神難測的奇妙武功。
那個人,慣于披著一領血紅色的皮裘,跨騎在他那只「火雷紅」上,來去如風,神氣當真是不可一世!
最驚人的該是褚天戈那一身刀槍不入的橫練功夫,當真是「金鋼不壞」身體!
為此,江浪曾痛下了三年的工夫,練成了「一元指」絕功。
功夫練成了,卻失去了仇人的蹤影。
傳說「獨眼金楮」褚天戈,已率部遷居到漠南的「阿巴噶左翼旗」,改金沙塢為金沙郡。褚天戈自封為郡王,手下統率著數十名勇武膘悍的部下。
人們再也不稱他是「金沙塢」的飄把子、強盜頭了,都呼他為「金王爺」!
「金王爺」的武功更高了。
江浪不知道今天還是不是他的對手,可是他受業的恩師焦先生——那個身世如謎、來去如風的老先生一再告誡他們不可輕舉妄動。
焦先生總是告訴他們時候還不到,這句話他們听了怕有十幾次了。
焦先生把他們復仇的信心完全動搖了,而他老人家卻因事遠走江南,直到如今,還不見他轉回來!
像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如果不是今夜得到夏侯芬耳上的一雙銀珠,他們萬萬不會想這麼多、這麼遠、這麼深……
踐踏著一地的月色,懷揣著滿腔的惆悵。
江浪、裘方兩個人返到客棧之內,發覺整個「迎賓閣」異常寧靜,黑漆漆的沒有一點燈光!
兩個人施展輕功,輕巧地來到了房前。
傾耳听了听四下里沒有一點點聲音,裘方才推開門,兩人悄悄步人。
江浪由身上模出了千里火,舉手一晃亮著了,過去把燈點上。
燈光一閃。
他忽然覺察到了什麼!
「不好!」他驚叫了一聲,拉住裘方就要向門外撲。
「不許動!」
窗戶外探進一桿槍來,緊接著房門口人影連閃,現出了四個人,兩桿火槍端在手上,火折子閃閃地發著光,只要往火繩子上一湊,馬上就會轟然一聲大響。
江浪、裘方兩人猛然一驚,對于這種猝發的事件,真有點驚惶失措,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一個身著箭袖官衣、戴著頂于的武官,手里拿著一口腰刀,由後面擠了進來。
「就是這兩個。」
他用手里的刀一指,道︰「給我拿下來!」
「慢著!」江浪大喝一聲,道,「我們犯了什麼罪?」
那名武官嘿嘿一笑,道︰「我也犯不著告訴你,有什麼話,你二位到衙門里說去,給我拿下來!」
人群里一陣聳動,又多出了兩桿火槍。
人在屋里,想跑也沒辦法跑。
江浪、裘方相視一眼,苦笑了一下,什麼也不再多說,自動地伸出了手。
上來了兩個人,一人手上拿著一套鎖鏈子,向著二人脖頸子一扔,「嘩啦」,一下子套了過去。
江浪右手一翻,抓住了鏈子一縮,就勢用力向後一帶,叱一聲︰「闖!」
裘方早已待機欲動!
兩個人幾乎是同樣的勢子。
上來的兩個官差想不到對方在如此情勢之下,還有這麼一手,禁不住身子一跨,相繼被對方力帶的鎖鏈扯跌在地。
江浪右掌同時向外猛地遞出去,沉實的掌力使得迎面的火槍手身子霍然向後翻倒。
他身子猛地向外閃出,裘方緊緊跟隨其後,像是兩頭出押的猛虎,直向屋外沖去!
現場頓時一陣大亂!
在眾口叫喊的雜亂聲中,兩個人已經沖出門外。
門外情形比門里面更糟。
江先裘後,身子剛沖出來,就听得一人大喝道︰「放!」「轟!」隨著一聲巨響,一片鐵沙子兒迎面射了過來!
江浪大吃一驚,剛剛沖出的身子猛地收了回來,急忙關上門。倘若關得慢,這片槍子兒,準照顧到了他身上,不被打成馬蜂窩才怪哩!
身後的兩桿槍可頂在了他們腰眼上。
江、裘兩人這才死了心,乖乖地讓鎖鏈子把雙手扣上。
那名小武官冷笑著道︰「再跑跑看看?火藥子兒可是沒長眼楮!不怕死,你們就再試試!押下去!」
人群里伸出了好幾把長桿子鉤槍,分別搭在了二人肩上。
就這樣鉤著、拉著,把江、裘兩人帶走了。
過了兩堂案子,情形不太妙!
主審官是赤峰縣的總兵官孫大人——也就是主審夏侯芬的那個人。
罪名再顯著不過——傷官劫獄。
而且,另一項更大的罪名也正在搜集之中——那就是前面所謂的「驚駕謀刺」之罪。
如果這項罪名一經認定,兩個人要想活命,只怕是難如登天。
其實就只前一項殺官劫獄的罪名已經足夠使得二人綁赴法場、人頭落地、死有余辜了!
大概是兩個人身上的功夫太好了,又因為有了前車之鑒,這一次兩個人可得不到夏侯芬那般優待了。
孫總兵一上來就每個人照顧了一百下殺威棍,雖說是功夫好,也被打了個皮開肉裂,然後押下了地牢。
在暗淡的燈光下,兩個人面對面地蹲著,誰也不吭聲。
甚久,江浪嘆息了一聲,道︰「這都是我連累了你,是我害了你!」
裘方淒然一笑,道︰「說這些干什麼!早先還是我害了你呢!要不是我那一箭惹的漏子,也不會到處像龜孫子一樣躲躲藏藏的了!」
江浪冷冷地哼道︰「話雖如此,我卻是不甘心就這麼死了,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站了起來,沿著地牢四面走了一圈,手里的鐐子不時地在牆上擊著。
如此敲打了一陣之後,他才完全死了心!
「有辦法沒有?」裘方眼巴巴地問。
江浪搖搖頭,頹然地靠牆根坐下來。
「這是干什麼!」襲方道,「已經悶了好幾天了,他們打算把我們怎麼樣?」
「凶多吉少!」江浪只說了四個字,就垂下頭不再多說。
「那意思是要砍腦袋了?」
裘方一下子跳起來,像是很沖動的樣子,可是馬上又安靜了下來。
「死了就死了吧!腦袋掉了不過碗大的一個疤……」不知為什麼,裘方還有心思說兒戲話。
只見他埋著個頭哧哧不停地笑了起來,一雙肩膀像抽筋似的聳動著,繼續道︰
「滑不滑稽?老大!」
他抬起臉來,笑得眼淚都淌了出來︰「沒死在獨眼金楮褚天戈手里,卻死在了牢里,想一想叫人綁上法場,大炮三聲人頭落地……」
他說著,又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
江浪一雙眸子,含有極深情誼的看著他。
裘方雖是在笑,可是任何人卻都看得出來,這種笑實在比哭還要難受。
果然,他笑聲一頓,卻又情不自禁抽抽搐搐地哭了起來。
十多歲的大男人,哭起來實在不大好看。
他埋著頭,用手抹著臉上的淚。
江浪仍然呆呆地看著他,但是他眸子里卻已為淚水所浸滿——那不是為自己感傷什麼,而是目睹裘方這個樣子心里不好受。
他們之間的情誼竟是這般深!
江浪很清楚這位一向任性慣了的拜弟,無論是喜怒哀樂,他都是很直率地表露出來,較諸自己的含蓄與內在,實在大異其趣!
其實,裘方僅僅比江浪小兩歲,但是江浪卻一直像個大哥哥那樣照顧著他。
兩個人曾經出生入死,數次進出于褚天戈的「金沙塢」匪穴,殺了數不清的悍匪巨盜……
而如今,父母深仇還未報,竟然陷身囹圄,等待著「砍頭」的來臨,這番內心悲憤確實言之不盡、言之悲痛、言之遺憾!
裘方哭號了幾聲,驀地由地上躍身而起。他手腳齊施,已把身子攀在了一扇通氣的鐵柵圓窗之上,然後用力地搖晃起來。
地牢里發出一陣子轟隆聲,像打雷似的,那扇鐵窗仍然牢牢的。
江浪嘆了一聲,道︰「沒有什麼用處,下來吧!」
裘方手腳一松,沉重地落了下來。
他一聲不哼地走向牆角,蹲下來,再也不吭聲了。
四只眼楮對看了一陣子,江浪苦笑道︰「老二,你臉抬高些,讓我看看!」
裘方怔了一下,依言把臉抬高了。
江浪在他臉上看了半天,苦笑了笑,道︰「信不信由你,我們死不了的!」
「為什麼?」裘方精神一振,霍地站起,又追問一遍,「為什麼?」
江浪一笑道︰「你臉上還沒有死的顏色!」
裘方氣餒地坐了下來,苦著臉道︰「難為你到了這個時候,還有心說笑!」
江浪微微地閉起了一雙眸子,臉上悠然神往地慢慢道︰「昨天夜里,我作了一個夢,夢見你我死里逃生,有貴人逢凶化吉
說到這里,他搖搖頭,覺得很是無稽,也就沒再多說下去。
裘方即又發出了冗長的一聲嘆息!
這聲嘆息還未消失,只听見梯口處的那扇大鐵門響了一聲。
鎖鏈子叮當的一陣子亂響。
大鐵門「砰」一聲,沉重地推了開來,一大蓬晝光照射下來。
兩個人猝然一驚!
即見一小隊紅纓子官兵,簇擁在門前,刀出鞘,弓上弦,一副殺氣騰騰的模樣。
一個前堂典吏,高聲宣著︰「人犯江浪、裘方大刑出堂!」
裘方臉色一變,看著江浪慘笑道︰「老大,咱們來生再見吧!」
事到臨頭,他倒是不再懼怕了。
抖了抖手腳上的鎖鏈子,大步走了過去。
江浪長嘆一聲,緊跟在後。
來到了梯前,即有兩名大漢,在二人原已十分沉重的足鐐上加了一枚大鐵球。
典吏催促道︰「快!快!」
那兩名大漢提起了大鐵球,用力地把二人推上石階,裘方怒聲道︰「老子會走,推什麼?」
說著揚起手上的鐵鏈,就要向漢子頭上砸。
江浪忙喚道︰「老二……」
裘方氣呼呼地把雙手放了下來。
「認命吧!」
江浪道︰「何必為難他們!」
裘方嘆了一聲,不再多活。
一行人步出地牢時,外面早已戒備好了。
四名快刀手,兩人一組,各把一口鋼刀架在二人左右頸項之上!
時間早已過了午時,西邊的日頭斜掛在天邊。江浪看了一眼,心里不勝驚異。
要是問斬,絕不可能是這個時候。
「是過晚堂吧?」他向那名典吏招呼著。
「到了你就知道了,問什麼!」
經過了一座月洞門,眼前是一條長箭道,兩側戒備森嚴地站滿了兵勇,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一直排到大堂口。
二人拖著沉重的刑具來到堂前。
卻見一名身著藍緞子長衫的講究差人,早已候在那里。他趨前附在那名典吏耳邊小聲說了幾句,典吏臉上頓時現出了驚異之容!
他遂回頭關照道︰「把他們押進去!」
二人正在吃驚,已被身後兩名大漢推了進去。
他二人身子方一進來,那名典吏即吩咐把兩扇堂門關上。
大堂上冷清清的,不見一個人,不要說主審官,就是值堂的衙役也不見一個人。
看到這里,江浪、裘方都怔了一下!
那名典吏遂吩咐四名快刀手道︰「辛苦你們四位了,下去歇著吧!」
兩名刀手收回了腰刀,抱拳而去。
典吏轉向那位藍衫差人道︰「就這樣去行麼?」
藍衫差人打量著江浪、裘方道︰「你們兩個听清楚了,熱河郡王爺,要親自問案。
現在總兵大人陪侍在花廳用茶,你二人卻要仔細了,王爺可不比我家總兵好說話,你二人膽敢信口雌黃,定必立時落得個身首異處!」
江浪一笑道︰「我二人區區小民,竟然也驚動了王爺的大駕,倒也是面子不小!」
那名典吏冷笑道︰「死在眼前,你小子還敢胡說八道,等一會見了王爺。你要是敢這麼說話,我就服了你!」
裘方一聲朗笑,插口道︰
「拼著一身剮,敢把皇帝打,還有什麼敢不敢的,你們少廢話,惹得老子火起,就給你們撒上一陣子潑,叫你們在王爺駕前交不了差!」
這番話果然生了些效果。
那名典吏與藍衫差人,對看了一眼,臉上頓時變了顏色。
前者冷冷一笑,揮了一下手,身後的兩名大漢,遂用力把二人推行上道。
一行六人由大堂內側門進入。
眼前是一道朱紅色的長廊,廊子兩邊擺設著應時的盆景,兩旁庭院花樹繚繞,景致可人!
這條長廊子的一端,即通向總兵大人的花廳。
此刻看來,排場卻較昔日大大的不同。
廊子兩側,排站著兩列著藍緞官衣的王府親兵,由一名頭戴藍頂子的四品官階的武官統率著。
這名藍頂子的四品武官,似乎因為等得太久,臉上現出了不耐之色!
先見的藍衫差人這時忙上去,向那名武官打了個扦,道)「回呂大人,人犯帶到!」
姓呂的武官往前上了幾步,不耐煩地打量著江、裘二人,道︰「就是他們兩個?用得著這麼上刑嗎?」
典吏回話道︰「回大人,這兩個人犯身上都有功夫,奴才怕出了差錯……」
姓呂的甩了一下他的馬蹄袖,說道︰「你們下去吧,這兩個人交給我!」
那名典吏道了一聲「喳」,忙打扦退後。他當然不會真離開,職責所在,怎能掉以輕心!
姓呂的武官臉上這時才現出了一絲笑意,並向江浪、裘方微微點了點頭,笑道︰
「兩位老弟造化不小,王爺很有開釋你們的意思,好好地往上回話,錯不了!」
江浪、裘方心中一驚!
二人對看了一眼,都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姓呂的眼楮一瞧身邊的人,輕聲道︰「後站!」
包括押護江、裘二人同來的那兩名大漢,都向後面退開來。
武官這才向著二人笑道︰「王爺有心愛才,你們兩個是想死想活?」
沒頭沒尾的這麼一句話,使得二人頓時一怔!
江浪鎮定了一下,苦笑道︰「大人的意思是……」
姓呂的武官笑道︰「兄弟為你們二人著想,等會兒進了花廳,只管把各事推說不知,王爺自有為你二人活命開月兌之法。」
說到這里頓了一下,干咳了一聲,道,「當然,要是你們兩個想逞英雄,那可是天皇老子也救不了你們!」
江浪點點頭道︰「呂大人關愛,小民豈敢不從,只是這位王爺……」
姓呂的笑道︰「見面就知道了,我家王爺囑咐兄弟關照你二人,萬萬不可堂上相認,要知道朝廷的王法如此,我家王爺也不願落下一個詢私包庇的罪名……二位可知道吧?」
江浪冷冷地道︰「軍爺是有心拿犯民開玩笑吧?」
姓呂的又笑道︰「豈有此理,你二人進去就知道了。隨我來!」言罷返身帶路。
江浪、裘方怔了一下,遂跟隨其後,一直來到了花廳門口。
門前站著兩名挎刀的衛士,另有一名穿月白長衫的老文士模樣的人立在門內。
那名武官遂抱拳道︰「方先生久候了,請轉稟王爺,人已帶到!」
立在門內的老文士點點頭道︰「呂爺辛苦了……」然後,一雙小眼上下打量著江、裘二人道︰「搜過身沒有?」
姓呂的武官道︰「搜過了!」
為了謹慎起見,他又走過去,在二人身上模索了一遍。
姓方的老先生大概是職掌王府總文案的,看上去派頭很大,一只手模著唇上的小胡子,頻頻地打量著江、裘二人。
「你們兩個听了,我家王爺是有心開釋你們,有問就答,不問不許多話,听見沒有?」
二人點首答應。
方先生遂高聲道︰「王爺與孫總兵都在里面,還不跪下受審!」
姓呂的武官兩只手一拉二人脖上鏈子道︰「跪下!」
到了這個節骨眼還有什麼好說的!
兩個人順著那武官的一帶之勢,雙雙跪倒。
方先生遂招呼道︰「打簾子!」
即由兩名听差的各拉簾繩,把花廳正面的大竹簾卷了起來。
于是隔著迎面的一排落地長窗,看見了花廳里的一切。
地板上鋪著厚厚的一層毛織藏氈,好大好講究的一座花廳!
兩壁上懸掛著名人的書畫,古董架子上擺滿了許多瓷瓶及各式的鼻煙壺。
沿著花廳兩側,外「八」字排開了兩列伴隨王駕的差人︰左面一列是青衣小帽的听差的,右面一列卻是身著勁衣的赳赳武夫。
就在這文武兩列差人的首端匯集之處,擺設著兩張太師椅,右面坐著的是總兵孫大人。
他打點著精神,百倍地小心陪著。
左面側身半倚的身著湖色蟒袍的正是大清國皇親——「熱河郡王」鐵崇琦王駕千歲爺。
由于這位王爺坐鎮的熱察地方,乃萬歲行宮所在之處,每、年入夏皇上多來此處避暑,入秋的圍獵,更是王室一大盛事。
鐵崇琦也就成了一切籌備指揮部署的頭兒,手下有三鎮的兵力,甚至于遠在盛京的盛京將軍凡事也都要請示一番,遙遙地歸他節制。
這樣的一個人物,當然不是等閑之輩,簡直是「炙手可熱」了!
緊緊挨近王駕的是兩名六品帶刀衛士,各著官衣,左手拖著那柄黛綠包銅的大刀鞘子,右手握著飄著綠穗子的大刀柄——好魁梧的一副架子!
江浪和裘方,隔著這排敞開的長窗,雙雙跪倒在磚地的廊子下面。因為過了幾次堂,他們有了經驗。
當官問案的,都不大喜歡犯人直眉豎眼地瞧著他們,總得作出一副垂首膽戰的樣子;要听見驚堂木一拍叫「抬頭」才抬頭,這才夠上審案氣派。
江浪、裘方雖說是昔日來去縱橫,稱得上「草莽英雄」,可是這等官威,卻是畢生僅見。
老實說,心里都有幾分害怕。
只是在開簾的一剎那,似乎看見上方那位王爺上身穿著欽賜的黃馬褂,下面是碧海青天的蟒袍,頭頂上是紅得刺眼的頂子,老大的一顆「東珠」結在正中。
果然是八面威風的一位王爺!
相形之下,那位孫總兵可就差多了。
王爺似乎在低聲與孫總兵說些什麼。
聲音很低,門外的人听不清楚。
遂聞那位總兵單手一拍椅把子,大聲呼道︰「王爺吩咐,犯人抬頭答話!」
江浪、裘方打了個哆嗦,相繼抬頭仰臉。
這一抬頭可就禁不住大吃一驚——好熟好熟的一張臉!
不是別人,那位坐在最上首、八面威風的是「熱河郡王」鐵王爺!
一點都不錯,就是這張臉!
不久前,哥兒倆攔道打劫,遇見的那位輕衣簡從坐在馬車里的藍衫體面人物竟是郡王!
這一驚,哥兒倆可是嚇呆了。
再定眼瞧瞧,可不是嘛!
三十左右的年歲黑紅黑紅的那張臉,精明干練的一雙眼楮!
不就是那個人嗎?
所不同的,那時候他穿著的是一襲便衣,沒有這般排場。隨身只有兩個跟班和兩個車把式,而今天這種穿著打扮,當然是大不相同了。
兩個人眼楮再一轉,看見了他跟前的那個當差的。
其中之一,也是熟人!
——那個自稱「鐵侍衛」寶熙的跟班兒不就是他嗎?
當然是不會錯了!
若剛才那位呂軍爺不予關照,裘方可忍不住真會出聲招呼了。
兩個人萬萬想不到當初攔道打劫,承他義助黃金十兩的那個人,竟然是跟前這位八面威風的王爺!
這一驚可真是不小。
江浪認清了對方之後,禁不住雙目下垂,暗道了聲我命休矣!
假如兩罪並發,還會有活命之機?
眼前的王駕千歲,鼻子里哼了一聲,道︰
「殺官劫獄,你們的膽子不小!這件事已然驚動了聖駕。聖上面諭,著令嚴查前番圍場謀刺在逃的要犯,是否也就是你們兩個……」
才說到這里,裘方已大聲喊了一聲冤枉,急忙叩頭道︰
「啟稟王爺,犯民天膽也不敢冒犯聖上,實是大大的冤枉!」
一旁的孫總兵見狀向著王爺抱拳道︰「稟王爺,這兩個犯人刁頑得很,請令由大刑侍候!」
「熱河郡王」鐵崇琦微微一笑,道︰「不必那樣,本爵受天子之命,要詳查此案,務期勿在毋縱,一意刑求不是辦法!」
孫總兵連口稱著是,額頭上已見了汗。王駕威風,已令他心驚膽戰,一听王爺口氣里有責備之意,哪里還敢多言?只好噤若寒蟬地陪坐一邊,再也不敢說什麼了。
鐵王爺冷冷笑道︰「這件案子,本來不難處理,只是其中牽涉著謀刺聖上的罪名,卻不可草率從事……」
孫總兵躬著腰,連聲道︰「喳!喳!請領王爺的旨意!」
鐵王爺又冷冷笑道︰「孫子斌,這件案子你辦不了的,由本爵把人犯帶回去吧!」
孫總兵閃出一步,單膝跪地道︰「王爺恩典!」
鐵王爺點點頭道︰「本爵回去了,我看你事不宜遲,就在今夜把人犯押解到熱河,直交郡王府,我會著人與你安排一切。」
孫總兵又道了聲「喳」,站起來打上一個扦,道︰「卑職謹遵王旨!」
鐵王爺點頭道︰「你小心著辦,我也就不耽誤你了!」
鐵郡王言罷站起,就有人高喚道︰「王爺起駕!」
在場諸人,一齊躬下了身子。
鐵王爺在兩名貼身侍衛護送之下,向內門步出。隨伴王駕的文武從員,亦相繼離開,僅僅留下了那位兢驚的孫總兵。
他不敢怠慢,即令將人犯收押,又找來師爺,趕緊辦理了一份公文,指派了一名營官,親自帶著火器營的兩哨官兵,押解江浪、裘方上道趕赴熱河。
一堂熱烘烘的官司,不過是三言兩語也就告一段落,對于江浪、裘方來說,卻仍然是個生死未知之數,一切禍福也只有付諸命運的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