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是什麼呢?
秘密就是你唯可以獨自享受的東西。
它也許能令你快樂也許令你痛苦它無論是什麼,都是完全屬于你的。
它若是痛苫,你只有獨自承受,若是快樂你也不能讓人分享。
連最好的朋友也不能。
因為假如有第二個人知道這秘密,那就不能算是秘密了。
有些秘密的確是種享受。
當你剛吃了頓好飯,洗了個熱水澡,身上穿著件寬大的舊衣服一個人坐在舒服的椅子上面,對著窗外滿天夕陽的時候,你忽然想起秘密,心里就會不由自主泛起種溫暖之意……
你的秘密假如是這種,就不妨永遠保留著它,否則就不如快些說出來吧。
郭大路坐在下已經了很久。
只要還有樣別的事可做他就不會坐在這里。
有的人寧可到處亂逛,看別人在路上走來走去,看野狗在牆角打架,也不肯關在屋子里。
郭大路就是這種人。
但現在他唯能做的事就是坐在這里發怔。
窗下結著根根的冰柱,有長有短也不知有多少根。
郭大路卻知道共有六十三根,二十六根比較長,三十七根比較短。
因為他已數過十七次。
天氣實在太冷,街上非但看不到人,連野狗都不知躲到哪里去!
他活了二十多年,過了二十多個冬天但卻想不起來哪天比這幾天更冷。
一個人真正倒霉的時候,好像連天氣都特別要跟他作對。
他常常都很霉,但卻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倒霉過。
倒霉就像是種傳染病,一個人真的倒霉,跟他在起的人也絕不會走運的。
所以他並不是一個人坐在這里。
燕七、王動、林太平也都坐在這里也都正在發著怔。
林太平忽然問道︰「你們猜這里共有多少根冰柱子?」
燕七道︰「六十三根。」
王動道︰「十六根長三十七根短。」
郭大路忍不住笑了道︰「原來你們也數過。」
燕七道︰「我已數過四十次。」
王動道︰「我只數過三遍,因為我舍不得多數。」
郭大路道︰「舍不得?」
王動道︰「因為我要留著慢慢的數。」
郭大路想笑,卻已笑不出來。
這話雖然很可笑但卻又多麼可憐。
郭大路忽然站起來,轉過身,看著屋子中央的一張桌子。
紫擅木的桌子,瓖著整塊的大理石。
郭大路喃喃道︰「不知道我現在還有沒有力氣將這桌子抬到娘舅家去?」
王動道︰「你沒有。」
郭大路眨眨眼道︰「要不要我來試試?」
王動道︰「你根本不必試!」
郭大路迢「為什麼?」
王動道︰「我也知道你當然能拾得起一張空桌子,但桌上若壓著很重的東西,那就不同了!」
郭大路道︰「這桌上什麼也沒有呀。」
王動道︰「有。」
郭大路道︰「有什麼?」
王動道︰「面子,而且不是我一個人的面子,是我們大家的面子。」
他淡淡的接著道︰「我們不但收了人家的租金,還收了人家的保管費,現在若將人家的東西拿去當了以後還有臉見人麼?」
郭大路嘆了口氣,苦笑道︰「不錯這桌子我的確抬不起來。」
王動道︰「世上最重的東西就是面子,所以這張桌子只有一種人能抬得起來。」
郭大路道︰「哪種人?」
王動道︰「不要臉的人。」
林太平嘆了口氣道︰「那種人通常都是吃得很飽的。」
燕七道︰「豬通常也都吃得很飽的!」
林太平笑了道︰「所以一個人若要顧全自己的面子,有時不得不虧待自己的肚子,面子畢竟比肚了重要得多。」
燕七道︰「因為人不是豬,只有豬才會認為肚子比面子重要。」
林太平道︰「所以有人寧可餓死也不願做丟人的事。」
王動道︰「但我們並沒有餓死是不是?」
林太平道︰「是。」
王動道︰「我們雖然已有好幾天都沒有吃飽,但總算已撐到現在!」
郭大路拯胸道︰「誰也不能不承認,我們的骨頭確比大數人都硬些。」
王動道︰「只要我們肯撐下去,總有天能撐到轉機的。」
郭大路展顴笑道︰「不錯冬天既已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王動道︰「只要我們能據到那天,我們還是樣可以抬起頭來見人,因為我們既沒有對不起別人也沒有對不起自己。」
林太平遲疑著,終忍不住道︰「我們能撐得過去嗎?」
郭大路搶著道︰「當然能。」
他走過去攬住林太平的肩,笑道︰「因為我們雖然什麼都沒有了,但至少還有朋友。」
林太平看著他心里忽然泛起一陣溫暖之意。
他忽然覺得自己已有足夠的勇氣。
無論多麼大的困難無論多麼冷的天氣他都已不在乎。
他忽然跑了出去。
直到晚上他才回來手里多了個紙包。
他舉起這紙包,笑道︰「你們猜,我帶了什麼東西回來?」
郭大路眨眨眼,道︰「難道是饅頭?」
林太平笑道︰「答對了。」
紙包里果然是饅頭。
四個大饅頭,每個饅頭里居然還夾著塊大肥肉。
郭大路歡呼道︰「林太平萬歲」
他拿起個饅頭又笑道︰「我實在佩服,現在就算殺了我,我也變不出半個饅頭來。」
燕七盯著林太平道︰「這些饅頭當然不是變出來的?」
林太平笑了笑道︰「也許是天上掉下來的。」
他拿了個饅頭給王動。
王動搖搖頭道︰「我不吃。」
林太平道︰「為什麼?」
王動嘆了口氣道︰「因為我不忍吃你的衣服。」
郭大路剛咬了口饅頭,已怔住。
他這才發現林太平身上的衣服已少件最厚的。
林太平穿的衣服本就不多。
現在他嘴唇已凍得發白,但嘴角卻帶著很愉快的笑容,道︰「不錯我的確將衣服當了,換了這四個饅頭,因為我很餓,一個人很餓的時候,將自已的衣服拿去當總沒有人能說他不對吧。」
王動道︰「那麼你就該吃完了再回來也免得我們…」?
林太平打斷了他的話,道︰「我沒有一個人躲著偷偷的吃,只因為我很自私?」
王動道︰「自私?」
林太平道︰「因為我覺得四個人在起吃,比我個躲著吃開心得多。」
這就是朋友。他有福能同享有難也能同當。
一個人若有了這種朋友,窮點算得了什麼,冷點又算得了什麼?
郭大路慢慢的嚼著饅頭,忽然笑道︰「老實說我這輩子從來也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林太平笑道︰「你說的話不老實,這只不過是個冷饅頭。」
郭大路道︰「雖然是個冷饅頭,但就算有人要用全世界的大魚大肉來換我這冷饅頭我也不肯換的。」
林太平的眼圈忽然好像有些紅了,抓住郭大路的手道︰「听了你這句話,我也覺得這饅頭好吃多了。」
有些話的確就像是種神奇的符,不但能令冷饅頭變成美昧,令冬天變得溫暖,也能令枯燥的人生變得多姿多采。
你若也想學會說這種話就要先學會用真誠對待你的朋友。
郭大路忽然嘆了口氣,道︰「只可借我這件衣服太破。」
林太平道︰「破衣服並不丟人。」
郭大路嘆道︰「只可惜那活剝皮絕不會這麼想否則一─」
燕七笑笑道︰「否則你早就月兌下來去換酒了對不對?」
郭大路苦笑道︰「答對了。」
燕七忽然站起來往外走。
郭大路道︰「用不著去試你的衣服比我還破。」
燕七不理人很快的走出去又很快就回來了。
回來的時候,提著壺水。
燕七道︰「寒夜客來茶當酒,茶既然可以當酒,水為什麼不能?」
郭大路失笑道︰「想不到你倒很風雅。」
燕七笑道︰「一個人窮得要命的時候,想不風雅也不行。」
這就是他們對人生的態度。
有酒的時候他們喝得比誰都多,沒有酒的時候他們水也一樣喝。
他們喝酒的時候很開心喝水也一樣開心。
所以他們活得比別人快樂。
但喝酒和喝水至少總有種分別。
酒越喝越熱,水越喝越冷。
尤其是在這種天氣里喝冷水。
郭大路忽然站起來開始翻跟斗。
燕七笑道︰「你干什麼?」
郭大路道︰「我有經驗,動動就會熱起來的,你們為什麼不學學我?」
燕七搖搖頭,道︰「因為我也有經驗動得快,餓得也快。」
郭大路笑道︰「你想得太多了只要現在不冷又何必……」
這句話他沒有說完。
他忽然看到有樣東西從他面前掉了下來。
金子並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從郭大路懷里掉下來的,他正開始第六飛藣斗正在頭朝下,腳朝上的時候這金子就從他懷里掉了下來。「當」的,掉在他面前。
金子掉在地上,會發出「當」的聲就表示這金子很重。
這的確是根很粗的金鏈子,上面還有個金雞心。
這金雞心至少比真的雞心大倍。
一個窮得好幾天沒吃飯的人,身上居然會掉出這麼多金子來,簡直是件令人無法相信的事。
但王動他們卻無法不相信,因為他們三個都看得很清楚。
他們只希望自己沒有看見。
他們實決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
林太平連自已的衣裳都拿去當了,郭大路身上卻還藏著條這麼粗的金鏈子。
一個身上藏著金鏈子的人居然還在朋友面前裝窮,居然還裝得那麼像。
這算是什麼朋友?
他們實在不願相信郭大路會是這樣的朋友。
王動突然打了個呵欠,喃喃道︰「一個人吃飽了,為什麼總是想睡覺呢?」
他去睡了,從郭大路面前走過去好像既沒有看見這條金鏈子,也沒有看見郭大路這個人。
林太平打了個呵欠,喃道︰「這麼冷的天氣,還有什麼地方比破窩里好?」
他也去睡了,也好像什麼都沒有看見。
只有燕七還坐在那里坐在那里發怔。
又過了很久,郭大路的腳才慢慢的從上面落下來,慢慢的把身子站直。
他身子好像已難再站得直。
沒有星,沒有月,只有一盞燈。
一盞很小的燈因為剩下的油也已不多。
但這條金鏈子在燈下看來還是亮得很。
郭大路低著頭看著這條金鏈子,哨道︰「奇怪為什麼金子無論在多暗的地方看來都會發亮呢?」
燕七淡淡道︰「也許這就是金子的好處,否則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將金子看得比朋友還重?」
郭大路又怔了半天忽然始起頭道︰「你為什麼不去睡?」
燕七道︰「我還在等。」
郭大路道︰「等什麼?」
燕七道︰「等著听你說…。」
郭大路大聲道︰「我沒有什麼好說的,你們若把我看成這種人,我就是這種人。」
燕七凝視著他,過了很久很久才慢慢的站了起來,慢慢的走出去。
郭大路沒有看他。
外面的風好大,好冷。
燈已將暗,忽然間,也不知從哪里卷出了陣冷風吹熄了燈。
但金鏈子還在發著光。
郭大路垂著頭,看著這條金鏈子,又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的彎下腰,拾起了這金鏈子。
他捧著這金鏈子,捧在掌心。
他眼淚突然泉涌而出,一粒粒滴在掌心。
冰冷的金鏈子,火熱的眼淚。
他忽然跪下去,終于哭了起來,盡量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因為他不願別人听到他的哭聲。
這是他的秘密,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痛苦,他不願別人知道這秘密,也不願別人分擔他的痛苦。
所以沒有人知道他痛苦得多麼深多麼深刻。
那雖然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現在他只要想到還是會心碎。
他知道自己終生要背負著痛苦,至死都無法解月兌。
剛纔的事也令他痛苦。
他本來寧死也不願失去這些朋友。
但他並沒有解釋,因為他知道他們不會原諒他,因為連他自己都無法原諒他自己。
也許世上有種真正的病苦那就是不能向別人說的痛苦。
「不能說「─「我怎麼能說?…。」
「我怎麼還有臉留在這里?」
外面的風更大更冷。
他咬緊牙悄悄擦干眼淚,站起來,外面的世界無論多冷酷無情他都已準備獨自去承受。
他做錯了事,就自己承當、既不肯解釋,也不肯告饒。
就算在朋友面前也不肯。
可是上天知道他實在將朋友看得比自己生命還要重。
「朋友們,再見吧,總有天,你們會了解我的。到那天我們還是朋友可是現在……」
他眼淚又在往下流。
就在他伸手去擦眼淚的時候看到燕七。
不但看到了燕七也看到了王動和林太平。
他們不知什麼時候又走進了這屋子靜靜的站在那里,靜靜的看著他。
他看不見他們臉上的表情,只看到他們三雙發亮的眼楮。
他也希望他們莫要看到他的臉,他臉上的淚痕。
他輕輕咳嗽了幾聲道︰「你們不是已睡了嗎?」
林太平道︰「我們睡不著。」
郭大路勉強笑了笑,道︰「睡不著也該躺在被窩里,在這種天氣,世上還有什麼地方比被窩里更好?」
王動道︰「有。」
燕七道︰「這里就比被窩里好。」
郭大路道︰「這里有那點好?」
王動道︰「只有一點。」
燕七道︰「這里的朋友,被窩里沒有。」
郭大路忽然覺得陣熱意從心里沖上來,似已將喉頭塞住。
過了很久他才能說得出話來。
他垂下頭道︰「這里也沒有朋友,我已不配做你們的朋友。」
王動道︰「誰說的?」
燕七道︰「我也沒有說。」
王動道︰「我們到這里來,祇想說句話。」
郭大路握緊了拳道︰「你……你說。」
王動道︰「我們了解你也相信你,所以無論發中了什麼事你都是我們的朋友。」
這就是朋友。
他們能分享你的快樂,也能分擔你的痛苦。
你若有困難他們願意幫助。
你若有危險他們願意為你挺身而出。
就算你真的做錯了什麼事他們也能諒解。
在這種朋友面前,你還有什麼秘密不能說的?
(四)
外面的風還是很冷很大。
屋了里還是很黑暗。
但此時此刻他們所能感受到的卻只有溫暖和光明。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有朋友,有了真心的朋友。
有朋友的地方就有溫暖就有光明。
「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你都是我們的朋友。」
郭大路的心在沸騰。
他本來寧死也不願在別人面前流淚,但現在眼淚已又流出。
他本來寧死也不願說出自己心里的痛苦和秘密,但現在卻願說,沒有別的人能令他這麼做,只有朋友。
他終于說出了他的秘密。
郭大路的家鄉有很多美麗的女孩子,最美的一個叫朱珠。
他愛上了朱珠,朱珠也愛他。
他全心全意的對待朱珠,他對她說願意將自己的生命和一切都獻給她。
他不像別的男人只是說說就算了。
他真的這麼樣做。
朱珠很窮,等到郭大路的雙親去世時她就不窮了。
因為他知道她是屬于他的,她也說過,她整個人都屬于他的。
為了讓她信任他,為了讓她快樂他願意做任何的事。
然後他就發現了一樣事。
朱珠並不愛他。
就像很多別的女人樣,她說的話,只不過說說而已。
她答應嫁給他,除了他之外誰都不嫁。
他們甚至已決定了婚期。
可是在他們婚期的前天她已先嫁了,嫁給了別人。
她出賣了郭大路所給她的一切,綴著那人私奔了。
這條金鏈子就是她給他的訂情之物。
也是她給他的唯一的樣的東西。
沒有人開口,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還是郭大路自己先打破了沉默。他忽然笑笑,道︰「你們永遠猜不到她是跟誰跑了的。」
林太平道︰「誰?」
郭大路道︰「我的馬夫。」
他大笑,接著道︰「我將她當做天下最高貴的人,簡直將她當做仙女,但她卻跟我最看不起的馬夫私奔了,你們說,這可笑不可笑?」
不可笑。
沒有人覺得這種事可笑。
只有郭大路一個人一直不停的笑,因為他生怕自己不笑就會哭!一直不停的笑了很久忽然又道︰「這件事的確給了我個很好的教訓。」
林太平道︰「什麼教訓?」
他也並不是真的想問、只不過忽然覺得不應該讓郭大路一個人說話。
他覺得目己應該表示出自己非常關心。
郭大路道︰「這教訓就是男人絕不能太尊重女人,你若太尊重她,她就會認為你是呆子認為你不值一文。」
燕七忽然道︰「你錯了。」
郭大路道︰「誰說我錯了?」
燕七道︰「她這麼樣做並不是因為你尊敬她,一個女人若能做出這種事來,只有一個原因。」
郭大路道︰「什麼原因?」
燕七道︰「那只因她天生是個壞女人。
郭大路沉默了很久終于慢慢的點了點頭,苦笑道︰「所以我並不怪她,只怪自己,只怪我自己為什麼看錯了人。」
王動忽然道︰「這種想法也不對。」
郭大路道︰「不對?」
王動道︰「你一直為這件事難受,只因你一直在往壞的地方去想,總覺得她是在欺騙你,總覺得自己被人家甩了。」
郭大路道︰「本來難道不是這樣子?」
王動道︰「你至少應該往別的地方想想。」
郭大路道︰「我應該怎麼想?」
王動道︰「想想好的那一面。」
郭大路苦笑道︰「我想不出。」
王動道︰「你有沒有親眼看到她和那個馬夫做出什麼事?」
郭大路道︰「沒有。」
王動道︰「那麼你又怎麼能斷定她是和那馬夫私奔的?」
郭大路怔了怔,道︰「我。─並不是我一個人這麼想,每個人都這麼想。」
王動道︰「別人怎麼想你就怎麼想?別人若認為你應該去吃屎,你去不去?」
郭大路說不出話了。
王動道︰「每個人都有偏見。那些人根本就不了解她,對她的看法怎麼會正確?何況,就算是很好的朋友,有時也常常會發生誤會的。」
他笑了笑慢慢地接著道︰「譬如說剛纔那件事我們就很可能誤會你,認為你是個小氣鬼認為你不夠朋友。」
郭大路道︰「但她的確是和那馬夫在同一天突然失蹤的。」
王動道︰「那也許只不過是巧合。」
郭大路道︰「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
王動道︰「有。不但有,而且常常有。」
郭大路道︰「那麼他們為什麼要突然走了呢?」
王動道︰「那馬夫也許因為覺得做這種事沒出息,所以想到別地方去另謀發展。」
郭大路道︰「朱珠呢?她又有什麼理由要走?我其至連花轎都已準備好了。」
王動道︰「怎麼不可能有別的理由?那天晚上,也許突然發生了什麼你不知道的變化,逼得她非走不可,也許她根本身不由主,是被人綁架走的。」
林太平忽然道︰「也許她一直都很想向你解釋,卻一直沒有機會!」
燕七嘆了口氣道︰「世上極痛苦的事也許就是明知道別人對自己有了誤會,自己明明受了冤枉卻無法解釋。」
林太平道︰「更痛苦的是別人根本就不給他機會解釋。」
王動道︰「最痛苫的是有些事根本就不能對別人解釋的,譬如說……」
郭大路長嘆道︰「譬如說剛纔那件事,我本來就不願解釋的,剛才你們來的時候我若已走了你們說不定就會對我一直誤會下去。」
王動道︰「不錯,現在你已想通了麼?」
郭大路點點頭。
王動道︰「一件事往往有很多面,你若肯往好的那一面去想才能活得快樂。」
燕七道︰「只可惜有的人偏不肯,偏偏要往最不好的地方去,想偏偏要鑽牛角尖。」
王動道︰「這種人非但愚蠢,簡直是自己在找自已的麻煩,自己在虐待自己。我想你總不會是這種人吧?」
郭大路笑了大聲道︰「誰說我是這種人我打扁他的鼻子。」
所以心里要有什麼令你痛苦的秘密,最好能在朋友面前說出來。
因為真正的朋友非但能分享你的快樂,也能化解你的痛苦。
郭大路忽然覺得舒服多了,愉快多了。
因為他已沒有秘密。
因為他已能看到事情光明的面。
夜深夢網時,他就算再想到這種事也不再痛苦,最多只不過會有種淡淡的憂郁。淡淡的憂郁有時甚至是種享受。
(五)
「你們雖然分別了說不定反而能活得更快樂些。」
「她說不定也找到很好的歸宿,至于你…若沒有發生這變化,你現在說不定每天都在抱孩子、換尿布而且說不走每天為了柴米油鹽吵架!」
「但現在你們都可以互相懷念,懷念那些甜蜜的往事,懷念對方的好處,以後若能再相見就會覺得更快樂。」
「以後就算不能相見也無妨,因為你至少已有了段溫暖的回憶,讓你坐在爐邊烤火時能有件令你溫暖的事想想。」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你既不能勉強也不必勉強。」
「所以你根本沒有什麼事好痛苦的。」
這就是王動他們對這件事最後的結論。
從此以後他們誰也沒有再提起這件事,也沒有再提起那金鏈子!因為他們了解郭大路的感情,了解這金鏈子在他心里的價值。
有些東西的價值往往是別人無法衡量的。
王動還睡在床上,忽然听到郭大路在外面喊「娘舅來了。」
郭大路沒有娘舅。
「娘舅」的意思就是那當鋪的老板「活剝皮」。
活剝皮當然並不姓活,事實上也不太剝皮,他最多也不過刮刮你身上的油水而已,當然刮得相當徹底。
奇怪的是越想刮人油水的人越長不胖。
他看來就像是只風干了的野兔子,總是駝著背瞇著眼楮,說話的時候總是用眼角看著你,好像隨時隨地都在打量著你身上的東西可以值多少銀子。
王動他們雖然常常麼拜訪他,但他還是第一次到這里來。
所以王動總算也勉強起了床。
像活剝皮這種人若肯爬半個多時辰的山,去「拜訪」一個人的時候通常都只有一種理由。
那理由通常都和黃鼠狼去拜訪雞差不多。
王動走進客廳的時候郭大路正在笑著問︰「是那陣風把你吹來的,難道你想來買王動的這棟房子?」
他知道王動至少有二十幾種法子想將這房子賣出去,只可惜看來他就算白送給別人別人都不要。
活剝皮的頭搖得就像隨時都會從脖子上掉下來,干笑著道︰「這麼大的屋子,我怎麼買得起?自從遇見你財主之後我簡直連老本都快賠光了,不賣房子已經很運氣。」
郭大路道︰「假如他肯便直賣呢?」
活剝皮道︰「我買來干什麼?」
郭大路道︰「你可以再轉讓給別人,也可以自己住進來。」
活剝皮笑道︰「沒有毛病的人,誰肯住進這種地方來?」
郭大路還想再兜兜生意,活剝皮忽又道︰「你們現在是不是很缺錢用?」
王動笑道︰「我們哪天不缺錢用?」
活剝皮道︰「那你們想不想平白賺五百兩銀子?」
「當然想。」
但無論誰都知道活剝皮的銀子絕不會是容易賺的,從老虎頭上拔根毛也許反倒容易些。鐵公雞身上根本就沒有毛可拔。
只不過五百兩銀子的誘惑實在太大。
郭大路眨眨眼道︰「你說的是五百兩?」
活剝皮道︰「整整五百兩。」
郭大路上上下打量他幾眼,道︰「你是不是喝醉了?」
活剝皮道︰「我清醒得很只要你們答應,我現在就可以先付一半定金。」
他一向報信任這些人,因為他知道這些人雖然一文不名,但說出來的話卻重逾千金。
郭大路吸了嘆氣道︰「這銀子要怎麼樣才能賺得到呢?」
活剝皮道︰「很容易,只要你們跟我到縣城里去走一趟,銀子就到手了。」
郭大路道︰「走趟?怎麼走法?」
活剝皮道︰「當然是用兩條腿走。」
郭大路走了兩步,道︰「就這麼樣走?」
活剝皮道︰「嗯。」
郭大路道︰「然後呢?」
活剝皮道︰「然後你們就可以帶著五百兩銀子走回來。」
郭大路道︰「沒有別的事了?」
活剝皮道︰「沒有。」
郭大路看看王動笑道︰「走一趟就能賺五百兩銀子,這種事你听說過沒有?」
王動道︰「沒有。」
活剝皮道︰「有很多事你們都沒有听說過,但卻並不是假的。」
王動道︰「你賠本也不是假的。」
活剝皮嘆了口氣,道︰「最近生意的確越來越難做了,當的人多贖的人少,斷了當的東西又賣不出去,我要的利錢又少。」
王動點點頭顯得很同情的樣子。
郭大路卻忍不住問道︰「既是賠本的生意,你為什麼還要做呢?」
活剝皮嘆道︰「那也是沒法子唉!誰叫我當初選了這行呢?」
王動道︰「所以那五百兩銀子你還是留著自己慢慢用吧。」
活剝皮搶著道︰「那不同,那是我自己願意讓你們賺的。」
王動淡淡的道︰「你的錢來得並不容易,我們只走一趟,就要你五百兩這種事我們怎麼好意思做呢。」
活剝皮蒼白的臉好像有點發紅。干咳著道︰「那有甚麼不好意思?何況,我要你們陪我走這趟,當然也有用意的。」
王動道︰「什麼用意?」
活剝皮又干咳了幾聲,勉強的笑道︰「你可以放心,反正不會要你們去當強盜也不會要你們去殺人。」
活剝皮憎然道︰「五百兩銀子你不想要?」
王動道︰「不想。」
活剝皮道︰「為什麼?」
王動道︰「沒有原因。」
活剝皮怔了半晌,忽又笑道︰「你一個人不去也沒關系,我還是!」
燕七忽然道︰「他不是一個人。」
活剝皮道︰「你也不去?」
燕七道︰「我也不去而且也沒有原因,不去就是不去。」
林太平笑道︰「我本來還以為只有我一個人不肯去,誰知大家都一樣。」
活剝皮急了大聲道︰「我的銀子難道不好?你們難道沒拿過?」
王動淡淡道︰「我們若要你的銀子,自然會拿東西去當的。」
活剝皮道︰「我不要你們的東西,只要你們跟我走一趟,就給你們五百兩銀子你們反而不肯?」
王動道︰「是的。」
活剝皮好像要跳了起來大聲道︰「你們究竟有什麼毛病?……我看你們遲早總有一天會要餓死的。像你們這種人若是不窮那才真是怪事。」
王動他們的確有點毛病。
他們的確寧可窮死、餓死但來路不明的錢他們是絕不肯要。
拿東西去當並不丟人,他們幾乎什麼東西都當過。
但他們只當東西不當人。
他們寧可將自己的褲子都拿去當,但卻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尊嚴良心。
他們只做自己願意做而且覺得應該做的。
每個人都要上廁所的而且每天至少要去七八次。
這種事既不髒也不滑稽,只不過是件很正常、很普通而且非做不可的事,所以根本已不值得在我的故事中提起。
假如有人要將這種事寫出來,那麼個十萬字的故事至少可以寫成二十萬宇。
但這種事有時卻又不能不提是上廁所。
他回到客听里的時候,發現燕七和林太平的神情好像都有點特別,好像心里都有話要說卻又不想說。
所以王動也不問,他一向很沉得住氣,而且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你如果想問,就不如等他們自己說出來。
燕七果然沉不住氣,忽然道︰「你為什麼不問?」
王動道︰「問什麼?」
燕七道︰「你沒有看到這里少了個人。」
王動點點頭,道︰「好像是少了一個。」
少了的一個人是郭大路。
燕七道︰「你為什麼不問他到哪里去了?」
王動笑笑道︰「他到哪兒去都沒關系,但你如果定要我問我問問也沒關系。」
他慢慢的坐下來,四面看了看,才問道︰「小郭到哪里去丫?」
燕七忽然冷笑了聲道︰「你永遠猜不到的。」
王動道︰「就因為猜不到,所以才要問。」
燕七咬著唇,道︰「去追活剝皮,活剝皮一走他就追了出去。」
王動這才有點奇怪皺皺眉道︰「去追活剝皮干什麼?」
燕七閉著嘴臉色有點發青。王動看著他,喃喃道︰「難道他為五百兩銀子,就肯去做活剝皮的跟班?」
他搖了搖頭道︰「這種事我絕不信,小郭絕不是這種人。」
燕七冷冷道︰「這種事我也不願意相信,但卻不能不相信。」
王動道︰「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