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沉沒的羔羊
他在陰影里,等了十分久。
很久,很久。
他在等他。
他要殺他。
他是殺手。
他叫沈淒旋。
他的臉很長。
他殺人很慢。
好殺手通常都是殺人于一瞬,也就是說,出手很快。
極快。
但他卻慢。
他殺人以慢出名,卻有同樣功效︰他要殺的一定得死。
人死得慢比死得快更痛苦,也更恐怖。
所以他的名頭很快的就把許多同行殺手壓了下去。
他現在等的是一個名人︰
方邪真。
方邪真目前在洛陽城里可是炙手可熱的大人物。
就算在武林中,方邪真也是一個新近崛起的天之驕子。
所以他要殺他。
他跟他有仇。
他在等。
等他來殺他。
沈淒旋要殺方邪真。
原因︰因為方邪真殺死石斷眉。
石斷眉是他在「秦時明月漢時關」殺人組織中同門。
他們只有七名同僚,不多,不少,不增,不減,因為他們的兩位領袖都一致認為︰人太少,無法辦大事,做大案;人太多,也一樣守不了機密,太雜蕪。所以他們只用七人,也只容七人,淘汰劇烈,過濾森嚴。不在七人之內的,一概剔除,那就是「殺了」的意思。這麼多年來,這組雖只有七人,但幾乎(除了一次更替人選之外)從無折損。
實際上,他們也死一個、少一個,彼此之間,聯系緊逼,雖然勾心斗角,但對外一致,對敵齊心。
所以石斷眉死了,他要替他報仇。
話說回來,只有他和另一名殺手心里知曉︰
石斷眉不是方邪真殺的。
石斷眉死的時候,正與追命神捕對敵。
事實上,石老麼死在誰的手里,他們心里有數。
所以他更非得要殺死方邪真不可。
——因為老大和老總都己下令︰為石老麼報仇!
殺手怎可被殺!
這是個好大的侮辱!
對殺手集團而言,足以「身敗名裂」。
所以一定要找一個「代罪羔羊」。
在沈淒旋眼里,方邪真就是一只肥腩女敕肉的「羔羊」。
可是這只「羔羊」的戰斗力很高。
名望也很大。
所他等。
一直等。
等到有人出價。
而且是高價。
——等到這個人已德高望重、樹大招風的時候,其價值必定大為升高,那時動手,一舉兩得。
他果然沒有失算。
方邪真也沒讓他失望。
——他的身價很快就「水漲船高」。
他仍在等。
等人請他動手。
——不是「請」,其實是「雇用」。
高價雇他去殺方邪真。
他一向很有耐心。
他一面搜集方邪真的情報,一為妒嫉方邪真的種種成就和近日在洛陽種種盛事而咬牙切齒、恨忿攻心,但他仍在忍,仍在等。
終于等到有人聘用他。
——終于有人沉不住氣了,高價輾轉托人「請」他殺他。
好了。
終于等到了。
他忍到今天。
等到今天。
終于可以動手了。
——就像果實一樣,終于等到成熟了,他才擷取。
雖然,在過程中,他因為嫉恨對方,而詛咒千百回,作出許多瘋狂的事,甚至因為要發泄心中的妒嫉和恨意(白衣劍客方邪真竄起太快了,在江湖上贏得多少人的掌聲和贊嘆,多少少女的夢想和羨艷!),他不惜奸污過十二三名女子,殘殺了二十三四個無辜的人。
但他還是一直忍、一直等,等到他高價時才出手殺他。
在這一點上,沈淒旋甚至認為自己是一個生意人︰
生意人要沉得住氣。
生意人就是商人。
商人都得要待價而沽,且曉得討價還價。
好商人都有獨到的眼光,懂得選「貨」。
方邪真就是他的「貨」。
——奇貨可居。
方邪真也沒有使他希望落空,甚至還出色得讓他忿恨。
忿怒使他幾乎按捺不住︰縱沒人叫他下手他也要動手了。
——如果他不是一直在奇怪另一個同僚為何迄今未下殺手,他可能已一早便下毒手了。
沒有。
她竟一直沒有動手。
似乎,她比他沉得住氣。
她,當然是他的同僚。
如果她一旦動手,自己一定搶不過她。
對這一點,他一向有自知之明。
——那個女子,對任何人來說都看似一個美夢,然而他卻深刻的知道,她是一場沾也勿要沾上,一旦沾上一輩子也休想醒來的噩夢。
他初不甚明白︰她為何也不下辣手。
那原因卻使他更加怒憤。
更妒。
更氣。
幸好,出價殺人的「買主」終于出現了。
他果然料中。
——他就知道那世家的人一定會憋不住氣。
由于價格很高,這時候的他,只怕她比他先一步下手。
所以他要立刻下殺手。
幸好,他已一直等著今天。
他一早已準備好了。
一切資料已齊全。
他只等「羔羊」先行動。
行動的結果,往往是勝利。
事實上,最近「羔羊」的出擊,無往而不利。
一個人得到勝利,難免就會欣喜。
歡喜的時候,往往就有疏忽。
——一旦疏忽,他就可以下手了。
他渡江而來,萬里晴空,遠處只有一卷雲氣,尚未結集成形。
——大概在這朵雲密厚之時,他便已經得手了吧?
他很喜歡享受提著鮮血淋灕的仇人頭跑到江畔草地上吹吹風、看看雲的感覺。
然後把他的頭一拋,呼、拋入江中,看到一顆曾叱風雲的頭顱,如何從載浮載沉,沉沉浮浮,而終于沉沒、漂遠、不見!
他想到這里,就很高興,仿佛已听到他腰畔峨嵋分水刺,刺入敵人要穴時令他奮亢的聲響。
他渡了江。
女敕江。
上了岸。
——這一帶在洛陽近郊,叫「雲起坪」。
他一直沿著江畔,走過蘆葦密集的所在,往一處叫「樵虎堆」的地方進發。
沿岸蘆葦頭盡白。
蘆葦白頭,可是為了忍耐?可是為了等待?可是為了天地無情、世間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在蘆葦叢中,已等待了很久。
十分之久。
她在等他。
好在等。
她在。
她。
——她是誰呢?
她穿白衣,衣比蘆葦白,膚比衣更白。
她很美。
美得像一個晴天里的夢。
白日夢。
雖然也美得有點蒼白。
是日,十月廿三。
秋色漸濃。
蘆花白。
水清清。
蘆葦、寂寞和她。
她和她的等待。
二武曲煞星
「武曲煞星」回兆電率人沖殺入監軍使韋拂柳駐驛的「山海觀」,並且控制了局面,只用了很少的人,很少的時間。
人少,但都是精英。
——那是「妙手堂」的好手,共七人,其中包括了「笑神猴」招展書。
時間少,從殺第一個門房起到攻入內堂脅持韋夫人,只用了不到半炷香時間。
而且是半柱線香的時間。
保衛韋拂柳的廂軍壯勇,大約有二十七人,加上鄉兵門丁約十九人,還有韋家能戰親屬十二人,以及觀里道士庶務雜工十人,合共六十八口,連韋拂柳自己在內則六十九人,全在短短半炷線香的時間內不是少數慘遭屠殺就是多數就範投降。
能這麼迅雷不及掩耳,當然要靠里應外合。
「里應」只有一人。
那是韋拂柳一手提攜的門生,現已擢升至官拜副參軍使的練利矯。
他假使軍令,調走了知府派來防護的衙差、鄉兵,並在子時一刀砍殺了睡夢中的負責布防「山海觀」布防統領言午,又突襲守門的兩名戍衛,血濺當堂,他便大開門戶,「外合」便一涌而入。
之後,倉惶乍醒中六十七個韋監軍的部下親屬,以及寄宿在觀中的道士香客,便都難逃厄運。
這是十月廿一的晚上。
這夜,離開沈淒旋步向「樵虎亭」等著殺戮,那美麗而蒼白的白衣少女隱身在蘆花叢里等待他來,還有兩天。
韋拂柳本來尚可應戰。
他的「拂旋批蕩三節棍」,曾在童貫帳下所設的「擂台大比武」中得過「武榜眼」殊榮,在沙場上、湟州之役,皆立過軍功,斬過敵首,絕對能夠跟侵犯的敵人放手一戰。
——縱勝不了回兆電,至少,也可以讓「妙手堂」的人傷亡逾半,說不定,還可趁亂殺出「山海觀」請救兵。
但他不能對抗。
因為他的夫人已給回兆電捉住。
刀,就架在他夫人的脖子上,刀鋒已嵌在頸上,血水滲透了衣襟。
想到他跟愛妻的種種恩情,韋拂柳手都軟了。
但他的手下愛將練利矯,又在這時候揪住一人,攥了進來,還把兩個小孩搡進室內。
攥進來的是韋老太爺。
給丟進來的是他的兩個孩子,早已嚇個半死不活。
知道大勢已去,韋拂柳只有長嘆一聲,連三節棍都喀叭落地。
「你們究竟要什麼,我都給你,就請放了我老爹、荊內和子女。」
「好。我答允你,不殺他們。」回兆電說得斬釘截鐵,「我們本來就只針對你。」
韋拂柳于是放棄了抵抗,便讓回兆電點了他的穴道,問︰「王相公上書皇上,保奏你的才能,故而破格擢升你,讓你知軍監京西路,你為啥要恩將仇報?」
「我沒有。」
听到是王黼派來的人,韋拂柳已十分絕望,但還是斬釘截鐵的否認。
「我一直都感謝王相公提拔之恩,願微軀以報。」
「現在就是你報答他的時候了。」回兆電道,「他派你事州監軍招募兵役,你卻不把役員壯丁歸統王相公麾下,反而藉故截減募兵,選送往京師作禁軍者日少,送去也多只是老弱殘兵,弄得王相公聯金滅遼大計因兵不足竟不得行,防礙國家大事,你可知罪!」
「我沒有罪。」韋拂柳分辯,「我們為國家募兵,是保護家邦、守護邊境,但王相公把這兒戍守疆土的壯丁全都征了過去,為他建築家宅,裝修花園,這兒的人妻離子散,號哭無措,一旦敵寇入侵,又如何抵御家園?以前蔡京當政,也是把強勇的禁軍收為他自己的管轄,成為他私人的兵團,現在王相公亦如是,軍兵成了木匠、工人。而今金人勢壯,銳不可當,遼人猙獰反撲,鏖我仍頻,若我把能戰的壯丁全調到王家花園修葺工事,那誰來保國安邦?」
「說的好,我听了也感動不已。」回兆電贊道,「你不交人,那麼,錢呢?我相公也不一定要壯勇,只要輸入免夫錢,便可以免役了。」
韋拂柳慘笑道︰「交錢可以免夫,這才是大害。王相公、蔡相爺全用這些民脂民膏去建他的豪華美宅,自奉享用,富者繳款以免兵役,但貧者賣田蠰地,不足溫飽,括天下夫丁,搜萬民錢財,這樣一來,官逼民反,揭竿而戰,只怕內憂外患,更是禍亡無日了。連雲寨、毀諾城、天機、鄆州李太子、何子威、密州徐靖、封刀掛劍小雷門、治州張迪、魏博、老字號溫家、發夢二黨等,皆因而而反,我不敢強繳免夫錢,不予受財貪賄,便是怕擾民過甚,你看,用心良苦社、大名楊天王、濟南孫劉整、河北高托山、太行高托天、臨河武胡、泊州徐進、五澤盟蔡般若、南天王鐘詩牛一一都要反了,這時候不安撫民心,暫予抒緩,一旦群賊齊起,到底還不是害了王相公的大事、大計。」
回兆電听得有點愁眉不展,只問了一句︰「你這些話,都跟王相公說了沒有?」
韋拂柳見回兆電肯辨是非,大為振奮,「我曾多次報奏,又輾轉托人向王相公陳說情由,卻不知為何總不見覆,只知他著人催我繳錢交人。」
回兆電鷹眉一揚︰「托人?你托過誰?」
韋拂柳道︰「我請了許多同儕好友說項,陳述曲折。」
回兆電問︰「其中可有知府鈐轄英格烈?」
韋拂柳見回兆電甚諳內情,便說︰「知府大人安德孫也告訴過我︰詳情已稟知王相公,他听了也頗為是,卻不知因何今日……要這樣大動干戈……」
回兆電笑了一笑,道︰「也許,你做便做,不該一一老實稟報,讓人早有對策吧。或者,你說歸說,不應找了些專出賣你、扯人後腿的人來說情。這樣的話,只會愈弄愈糟。」
韋拂柳听著,覺得不對勁,便說︰「我會自縛赴京,向王相公請罪。或由你們押解上京,我決不抵抗……求你們把我老父、妻子、兒女放了,這事與他們決無關系。」
回兆電道︰「你也不想一想,到這樣的地步,我能放他們嗎?」
韋拂柳這才知道驚恐、絕望,「我們都知道你是名震天下的‘武曲煞星’,在‘妙手堂’里舉足輕重,掌權在前三名之內,你既然名動江湖,一定重威信守然諾,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如果王相公對我有啥不滿,我自負荊重囚前往求降罪刑便是了,何必連累家小無辜?」
回兆電咕噥道︰「是你連累家小,又不是我連累,更不是我家小——何況,你既知我是‘武曲煞星’,我還能讓你活出此地嗎?能讓你在王相公政敵之前告我一狀嗎?你听過我‘武曲’之名,也當知我的手段,不如你把你的秘密都告訴我,說不定我還可以下手容情一些。」
韋拂柳開始明白了他的絕境了。
他已放棄求活。
他只求不全死。
明知不能活,只求不全族死絕,這種心情,你可能體會?
所幸這種恐怖的事,近世漸稀,但在古時,卻決不鮮見。
古之帝皇、人主,一聲令下,動輒屠三族,滅九族,連素昧平生的遠房親屬老耆幼兒,全受牽累,死得不明不白,連門人弟子、友朋同僚,都受誅連,有的非但不知其罪,還不明其事,未見其人,其恐怖無辜可想而知。
三一人有一只眼楮
那時候,這種事,是常見的。
所以韋拂柳一旦警覺不妙,他已不求獨活,只求人能放過他家人。
「你要我告訴你什麼?」
「我們都知道你原來是王相公安插到這兒來的心月復,如果沒有人教唆,決不會如此背叛王相公的。」
「我沒有背叛他。」
回兆電皺了皺眉頭。
他用手指撫平了皺眉時印堂折起的紋痕,道︰「我有皺眉的習慣。」
然後他問「妙手堂」的新銳好手招展書道︰「相由心生,眉皺太多,隱憂必重。這習慣要改。」
招展書道︰「不過一個人的積習難改。」
回兆電道︰「那我得要下狠心去狠狠的改一改才行。」
他反問招展書,「只是,什麼才算夠狠呢?」
招展書不僅是「妙手堂」里的新秀,也是新貴。
——這一代的「新進好手」很少是不懂得觀顏察色、見轉駛舵的。
所以「笑神猴」笑說︰「要狠?只怕得要鬧出人命不可了。」
「是的,」回武曲道,「那我大凡皺一皺眉,大家就替我取一條性命可好?」
笑神猴招展書卻反詰道︰「只不過,用別人的性命來促使自己去除惡習,會不會造孽一些呢?」
「對,」回兆電憬悟地道,「那麼,就先不取人命,我皺一次眉,你們就替我先刺瞎一只眼楮好了——反正,這兒人那麼多,就算有的人瞎了一只,還是一人有一只眼楮,還是能看見該看的,少一只眼,說不定還可以不必看見不該看的,多好!」
韋拂柳痛心疾首,怒道︰「姓回的,大家都是江湖同道,你用得著下此毒手,這般不留余地!?」
回兆電皺了皺眉。
他身後一人飛快出手。
血光暴現。
一名韋家親信一目給刺瞎。
回兆電這才道︰「誰跟你是江湖人?你是官我是寇,我留什麼余地!」
韋拂柳怒得全身騰顫,「你縱不念同是江湖武林人,也念大家一齊在王相公手下做事,何必逼人于絕!?」
回兆電又皺了皺眉。
又一聲慘叫,這次是道觀里的主持,摻和剛才第一個少了一目的人的痛呼,听得倍令人心酸、顫悚。
回兆電自責地笑道︰「我呀!還是太喜歡皺眉了。一時三刻,還真改不了!」
韋拂柳恚怒已極,「你答允過不殺我家人、無辜的!」
回兆電哈哈笑道︰「我只不過挖了他們一只眼楮,又沒殺死他們!」
說著,居然一連皺了三次眉。
又三個人立即遭殃。
韋拂柳已決不敢再討價還價,只絕望地道︰「你要問什麼,我答。」
回兆電笑道︰「對了,這才是了。你是不是做了對不起王相公的事?」
「是。」
「你是不是勾結他人,陰謀背叛加害王相公?」
「我……」
皺眉。
又一人血流披臉。這次是韋拂柳的小兒子。
「是,我意圖背叛。」
「不,」回兆電耐心的糾正道,「你已經伙眾進行了,行動都已展開了,那就不只是意圖了。」
「好,我進行叛亂。」
「那太好了。有這答案。」回兆電拊掌笑道,「那我就可以依法行事,替天行道了。」
「那太好了。」招展書道,「既然局面已穩定下來,我便可以回報總堂主了。」
「好,」回兆電道,「那你就向回總報告︰一切果如他所料,也一如王相公所憂慮的,這姓韋的一家,勾結亂黨,又藉蔡太師的名義,暗通‘蘭亭池家’等伙,有意要在洛陽、京西一帶起事騷亂。」
「沒有這回事——!」
韋拂柳抗聲喊了起來。他這時已自度決無幸理,但總希望這些強盜能放他家人一條生路,對一切冤屈,都唯唯諾諾,只不過那一段話太離譜,罪名也太可怖,韋拂柳忍不住要喊冤。
血光暴現。
韋拂柳要抗辯的話,陡然噎住了。
「,」回兆電向他的手下制止道,「不要刺女人的臉。瞎了一只眼,待會兒就沒興頭了。」
這句話要比下決殺令還令人不寒而栗,動向已彰然甚明。
人,都是求生、怕死的。
但到了這地步,他已不求活,只求自己不累死全家以及其他無辜的人。
「嗯?」回兆電側著耳,湊近韋拂柳,道︰「你說什麼?我沒听清楚。」
「你要我認什麼罪名便什麼罪名!」韋拂柳慘痛地說,「你又何必問我!」
「你怎麼這麼說話!我們可是在誣陷人,硬栽罪!」回兆電義正辭嚴地怒斥道︰「對你,我們可有用刑!?一切,都是你自己敵不過王相公的仁德威儀,誆不過我們‘妙手堂’的公正嚴明,這才從實招供,直認不諱的,對不對!?」
韋拂柳沒話說了。
他只求令這惡獸滿足。
——只要這個執行獸行的家伙滿意些,說不定,下手就容情一些。
回兆電這時才扔下紙筆,並不解開韋拂柳的穴道,只囑練利矯寫下韋拂柳一切自供坦招的罪狀,然後才簽下他自己的花押。
過程中,回兆電提醒道︰「你本來是效忠于王相公的,王大人公忠為國,你卻暗里搞陰謀叛亂,不用說,是受他人唆教。近日你與‘小碧湖游家’的游玉遮、‘蘭亭池家’的池日暮過從甚密,想必是他們給了你不少好處,要你叛變作亂,是不是?」
韋拂柳明白了。
回兆電的用意是要借他「釣」出其他的無辜者。
他們才是「大魚」。
自己只是「餌」。
「沒有的事……」
卻見回兆電又欲皺眉,「妙手堂」這位「外三堂堂主」的利害,他早已風聞多時,而今終于見識了,他只好慌忙更正︰「你說是就是。」
可惜回兆電還是皺眉。
仍然皺了眉。
一聲慘號,又一只眼楮。
「你怎麼可以……」韋拂柳氣憤已極,「我不是都認了嗎?」
「我不是要屈打成招,你也沒那個分量。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我們可沒打你。就算有人請動四大名捕來給你驗傷,也保管找不出你有受過刑的痕跡。」回兆電道,「謹奉王相公囑示,總堂主之令,要你們這干亂黨逆徒,坦誠招供,自行認罪,這才能顯示出我們的慈懷仁厚,恩威浩壯!」
「所以,不是我說是什麼你才認什麼,而是我們沒明說的,你自己都要去認罪,直認到我們滿意為止,招供得我們認為你已罪大惡極為止。」他獰笑著縮回了脖子,「還有一件事︰我把這番話說完了,就不會再趨近你身邊,免得你突然穴道解了,倏然突襲我,那時,豈不是讓你遂了願?雖然你決非我敵手,但我還是連這樣一擊的機會都不予你。我不靠近你身邊不就可以了嗎?而且……」
說道,他出指如風,又加封了韋拂柳身上幾處要穴,然後才說︰
「這樣,你就決無月兌逃或沖破穴道的可能了,可不是嗎?」
說著,又皺了皺眉。
又一個人一只眼楮給毀了。
哭聲還甚稚女敕。
那是韋拂柳的長子。
韋拂柳恚怒、心痛、慘嘶道︰「你的話我都從了,你怎麼——」
「真不好意思,這次是誤會。」回兆電笑嘻嘻的道,「這次是真的不覺意地皺了皺眉,害了一只眼楮,真是,哎呀——」
四皺眉頭
「你跟池家、游家十分熟絡,是不?」
「是。」
「你正與他們進行陰謀,對不對?」
「對。」
「什麼陰謀?」
「謀反。」
「不何謀反?朝廷恩相,待你不薄。」
「我……」
皺眉。
慘呼。
「我要掌權。」
「池家、游家予以厚利?」
「是……是是是。」
「方邪真和崔略商都常與你聯絡?」
「……你怎麼知道的!」
「你別管。你明知他們是亂黨,為何還跟他們頻密往來。你們通常談些什麼?他們要你做些什麼?」
「方邪真勸我既然當官,就要做好官。如果要享受,不如辭官,去做生意,可當富人,有一切榮華富貴。何必當狗官,讓萬人唾罵,千秋共詈?追命三爺要我把持提住,如今奸佞滿朝,因在上位掌權者只知中飽私囊,吏政窳敗,弄得天下凋零,大遼金國,均虎視伺奪,各權官皆朝不保夕,人人自危,若我攀權附勢,萬一時遷勢移,大事有變,若戀棧虛位,自己只招禍上身,不如歸隱田園,以保家小,但不得人心,垮台指日可期,希望我既在其位,不妨虛以委蛇,把握機會,多作些有益事道,黎民的事。」韋拂柳豁出去了,索性言明,情懷激動,「我跟他們相交,是受方公子高潔不從俗流、特立獨行、我行我素、以行俠道的精神感動,也受追命三捕頭洞透世故人情、周密圓融的用世態度影響,我不是要作些什麼反叛對抗的事……我這樣作,反而對王相公聲譽大有幫助,他又何必自毀長城、驅盡忠良!」
回電兆皺不皺眉。
韋拂柳的話為慘呼聲所切斷。
「你是說,」回武曲對這個話題特別感興趣,「虛與委蛇嗎?這不就是你們陰謀叛變的約麼!嘿嘿,果如所料,只不過池家不是一直都依附蔡家嗎?他們憑什麼說得那麼正義凜然!?蔡元長父子為禍貪利好權,國誤民,已是元惡巨憝,崔略商是官場中人,助紂為虐,卻還有面子教訓人哩!」
韋拂柳听了,開始有些驚疑,但當他看到回武曲身邊練利矯一副忠心耿耿棄暗投明的樣子,韋拂柳頓明白和一切來龍去脈,只不過,他一手栽培的練利矯,多少人向這個人打過小報告,要他提防,說這人不可信,在外勾結,利用形勢,結交權貴小人,他都不處置他,沒想到……卻還是恩將仇報!
「池公子附從蔡京,只是以毒蛇之膽解蛇毒,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而已。」韋拂柳道,「——你你你你你縱不信也勿皺眉,我說的都是真的!」
「我不是不信你說的是真的,我只不過不相信你所相信的。」回兆電陰惻惻地道︰「听說,今晚,或明天,方邪真會過來跟你共商大計以起事是吧?你們這幾個亂黨,一般都會約在‘樵虎亭’那爿小店見面私會,躲躲匿匿,怕人識破。但只要你沒到,方邪真一定生疑,難保不和崔老三來看你,我們為的就是這個!」
——當然又是練利矯提供的情報!
韋拂柳打從心里申吟了一聲︰看來,自己還不是「正主兒」,對方要打殺的目標只怕還在後頭,現在只是引蛇出洞而已。
「是不是!?」回兆電再問一次,「有沒有帝回事?」
韋拂柳實在怕他再皺眉,只有答︰「是。」
「那太好了。」回武曲轉首,向身邊的招展書道︰「一切都可以依計行事了。‘回悲風’大陣一旦布好,殺方邪真如摧枯拉朽,誅崔略商如同狂風掃葉。」
「太好了。」招展書也道,「那我可以回報總堂主了,並請他依計大力增援。」
「響老二的那回事,」回武曲提醒道,「你已向回總報告過沒有?」
「報了。」
「他的反應是?」
「不太為意。」
「哼。」回兆電好像很不滿意這個答案,先揮手道︰「去吧。」
招展書應命而去,回兆電忽又叫住了他,「你要小心。」
「小心?」招展書不明白。
至少他的樣子好像很不明白。
「我們回家有內奸,」回兆電語重深長地道,「無論是誰,一定是很內圍的人,你要總堂主多加慎防。」
「是。」招展書心中也涌起一種難以形容的情懷,恭聲道︰「你自己也要多加保重,我回去稟報回總,他知道你已控制大局,一定很欣慰,再調度內外三堂好手來助你,布成‘悲回風’大陣,務必要鏟除那兩號強敵再說!」
「太好了!」
回兆電還是說他那慣性的話。
問題是說完了之後他還習慣性的皺了皺眉頭。
「笑神猴」離去之後,回兆電就問練利矯︰「看來,我們得要等一段時候,可能很快,今晚就來,可能得要一兩天,我們要等的人才會來送死,你看該拿這些人怎麼辦?」
練利矯精明利落,馬上說︰「當然不能讓這干人活出去,讓方邪真、追命、游池二家有所防範。」
「對。」回兆電嘉許地說,接著又問︰「那所以……?」
練利矯依然聰明利索地說︰「不予活口!」
韋拂柳哀聲憤叱︰「姓回的!你答應過我的話不算數!?」
回兆電笑的眉毛一聳一聳的,攤攤手道︰「我哪有不算數?我不是殺你們,但殺人的事是由練參軍處理的——別忘了,你一死,王相公就安排他來接替你的位置。」
他很愉快的道︰「所以,他當然不能讓你們之中有任何一個活著的了。」
然後他更愉快地在韋拂柳睚眥欲裂的激憤中,吩咐下支︰「你們不妨慢慢的殺,反正,我們得邊殺邊等,有人可殺才不覺無聊。」
殺戮還沒開始,已有一隊人馬趕來。那是「妙手堂」的精英,共十二人。
連回兆電也心中贊嘆︰「笑神猴」走報奇速,援兵來得好快!
回兆電馬上布署,把這些高手,各按照方位,埋伏在觀中各處。
——只要方邪真、追命一踏進觀門,就會引起埋伏,必殺無疑。
然後練利矯點算人頭,發現了一件事︰
「喂,你女兒去了哪里?」
他最有興趣提韋明明。
因為韋明明長得亭亭玉立,美麗可人。
他不惜出賣背叛陷害他的恩人,除了要奪權代之外,其中之一原因,也是為了要把這嬌麗的玉人佔為已有。
可是韋明明卻不見了。
不在現場。
——如在,早就給他們逮住了。
她去了哪里呢?
走月兌?怎走得了?何況韋小姐武功不濟,輕功不行,能走去哪里?
韋拂柳只呸了一聲,啐得練利矯滿臉唾液,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練利矯也不發作,只去問韋夫人。
韋夫人詹氏也抵死不答,還緊咬銀牙,顫聲斥他︰「荊夫待你不薄……你為何反背如此,真不怕天誅地滅麼!」
練利矯只聳聳肩,道︰「我不怕。我只怕朝廷有令、王相公不悅時,我受你們連累罷了——與其受你們連累,不如我先下手為強。」
然後他再去問韋老太爺。
韋老太爺原名韋立夫是前朝從七品監察史,頗有作為,深受重用,到了晚年,給排斥為新黨,摒棄出局,他年事已高,加上抑郁成病,中風癱瘓,半身不遂,口不能言,無法發聲已多時。
他當然無法回答。
——就算能言他也當然不會回答。
他不能言語,這一點,作為韋拂柳親信的練利矯,是心知肚明的。
「你們都不說,是不是?」
然後他就得到回兆電的允可下,去做了一件事︰
那是一系列的行動。
他當眾剝光詹氏的衣服,當眾人面前了她。
的過程中,他還點了她的穴道,不許她叫喊,還聲言就算詹氏此際願意招供,他也不听。
除非是韋立夫父子自己願意供出。
當然,韋立夫、韋拂柳都不會忍心說出孫女、女兒的下落,何況,看到詹氏的下場,他們決不忍讓韋明明再重蹈此凌辱的覆轍。——事實上,就算韋氏父子說了也沒用,練利矯已欲火升騰,非泄不可,何況詹氏徐娘半老、姿色尤媚,練利矯的弓已上了矢,不發不得了。
「誰來第二場?」
惟詹氏已嚼舌自盡。
死前,狀近瘋狂的詹氏迸喊出︰「明明已跟追命、方邪真學藝去了——她一定會替我們報這個仇!」
大家都縱聲大笑。
就算年方十六的明明真的追隨高人如追命、高手如方邪真學武,恐怕三五年內,就算冰雪聰明,縱然勤奮好學,只怕也仍打不過像練利矯這些實戰派的好手。何況,「妙手堂」有的是能手。
但就這樣听了,練利矯還是覺得心寒。
畏懼。
詹氏卻死了。
咬舌自盡,是一種相當痛苦的死法。
——有時候,縱咬斷的舌頭,也不一定就能死得成。
詹氏是流血過多致死的。
——其實,她在受練利矯凌辱時,她給折騰死了七八成了。
幸好她死了。
——幸好的意思是說︰她這樣死去,還算是幸運的。
五大不慈悲
詹氏這樣死了,泄了獸欲的練利矯便紅了眼。
也紅了臉。
他臉紅當然不是因為羞赧。
也不是內疚。
而是一種獸性。
獸性大發。
一種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回頭的狠絕和歹毒。
看到練利矯這種臉色,回兆電就覺得開懷。
他就是要練利矯這樣子︰這樣子作惡、這樣子獸性,這樣子橫行無忌、這樣子無法無天、這樣子趕盡殺絕、這樣子泯滅人性——這樣的人,才好控制,日後就算當上了大官,也一樣有把柄落在自己的手上。
他巴不得練利矯這樣放肆,要真的是大公無私、廉正正直的清官,他還真不敢重用——重用了自己也不會有好處,撈不到半點油水!
由于打從心里發出的不安和畏忌,練利矯同時為了獲取「妙手堂」的信任,加上「已沒有回頭路了」的想法,他打算索性把韋氏父子也一並殺了。
「可是他們還沒有供出韋明明的下落。」回兆電提醒他,「何況他們大概還有很多叛亂的秘密,還有亂黨的名單,一定沒告訴我們。反正嘛,大慈大悲沒我們的份,不如索性大不慈悲好了——既不能大忠大賢,不妨大奸大惡,省得默默無聞,不死不生度一世!」
韋拂柳當然不說。
他現在只求速死。
韋立夫則想說都不能說。
他中風,失了語言能力。
練利矯明白他的意思了。
「對,長夜漫漫,」他那一張瘦骨嶙嶙的窄長條子臉,禁不住奮亢,「咱們正好可以慢慢逼供。」
「那當然是最好的消遣,」回兆電高興就皺皺眉頭,不高興時也皺皺眉。
現在大殿里已沒幾雙眼楮是完整的了。
「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得先布著‘悲回風’大陣——不管他姓崔的還是姓方的來,都一定教他悲從中來回不得!」
他說著時,「妙手堂」回家總堂主回百應遣來的「生力軍」又趕到了!
又來七名。
都是好手。
回兆電一一布置妥定,卻听到招展書著人捎來的情報︰
追命跟「千葉山莊」的「宰沖」兼總管職務的司空見慣,互拼之下,各受重創,並受到「滿天星、亮晶晶」的伏襲,皆不知去向,只知兩人都匿伏療傷,形勢危殆。
「那太好了。」回兆電為之雀躍。
他知道總堂主回百應最恨的就是方邪真,還不是追命——而今追命傷重,只剩下方邪真,此魔星雖然劍法妖異、出手詭怪,但比起老江湖崔略商來,還是女敕多了。只要他一個人來,那就對付多了。
只要能殺了方邪真,他的「外三堂」堂主之職,很容易便調升回「內三堂」,只要把回千風擠出「內三堂」,一切便如探囊取物,離開他主掌「妙手堂」大權的日子,便不會太遠。
——如果他能主控「妙手堂」,第一件事,便是要把「妙手堂」的實力調回京城里去,先行斗倒「金風細雨樓」,扳下「六分半堂」,打垮「迷天盟」,取代「有橋集團」,肅清「發夢二黨」,那就必定能成為城中翹楚,聯合禁軍,勾結權宦。那時候,自然就成為天下第一家,皇城大事,可以引首期盼矣。
「光是這樣殺戮,沒什麼意思,」由于回兆電也覺振奮,所以提出了個新點子,「我听說中風的人容易失掉語言說話能力,據說這位韋老夫子已足有五六年說不成一句話了,而給點了啞穴的人更是作不得聲,不如我們就比賽一下,可有意思?」
練利矯當然覺得有意思。
簡直是很有意思。
他把現在的主要任務放在討好「妙手堂」方面,而眼前這個「外三堂」堂主「武曲煞星」回兆電更是他力爭的對象。
「你的意思是……?」
「一個點了啞穴,一個中風,我們問一個問題︰韋明明在哪里?然後用盡方法,讓他說話。誰先開口,誰算贏。」
「好玩,好玩。不能解穴?」
「不能。」
「有趣,有趣——不可以過氣?」
「不可以。」
「我一直都好奇一件事,就是風癱了的人,和給點了啞穴的人,在受到極大痛苦的情形下,會不會、能不能開口說話?」回兆電慢條斯理地道,「知曉這件事,必然很有意思。」
「有意思,有意思。」練利矯忙不迭的道,「武曲神君要我賭,我哪有不賭的份兒。」
「那好,先怎麼個賭法?」
「先各打十鞭如何?」
「如果都不開聲呢——我看這兩號子的骨頭倒是挺能熬的。」
「那就再加一百鞭,看他們到底說不說?」
「如果還是不說呢?」
「那時再看老夫手段如何!」
結果,他們就真的開始了賭注,長夜漫漫,竟以此為娛。
給打了一千余鞭的父子兩人,血肉模糊,四肢已近肢離破碎,哼哼吭吭但就是沒作聲——或許,是真的作不了聲。
在又有強援到來之際,回兆電和練利矯是緩了一陣子。
回兆電畢竟是個工作不忘娛樂,但娛樂一定得在工作之後的人。
他對來人迅速作了安排,在道觀外頭布伏成陣。
這次只來了五個人。
來的人一次比一次少,但來的愈少,愈是精英。
來的五人,有三名是分堂堂主,有兩人是小姐姐長。
回兆電知道這些人的分量︰這幾人已屬回百應的近身子弟,乃至親信,有的人與他雖不甚熟絡,但在總堂里,卻有相當的分量。
他來者不拒,一一安排伏殺的主力和配合,不怕方邪真敢來,只怕方邪真不來。
然後,安排妥頓後,回兆電又不忘他和練利矯的賭約。
他沒忘記那兩個奄奄一息的人——至于其他觀內韋監軍的人,全給處決了。
他靈機一動,又有新花樣。
那兩個作不得聲的血團,始終沒死。
于是回兆電下令︰「傳出去,韋拂柳夫婦老父因陰謀籌劃叛亂而就地接受審訊,若韋家至親聞訊趕來自首報案,向朝廷表示忠誠,或可以考慮從輕發落。」
回兆電要大家把話傳出去。
這時候,「山海觀」一切布置已妥定︰主要的伏擊人手分為三層,觀外、觀內、殿中四處。
只要方邪真一出現,外圍陣勢就會發動。
那都是「妙手堂」里的好手︰曾經單人騎驢斬殺鏟平「梁水三太子」的一奸大師、在「事師山」一口氣誅殺四十四大盜的史思詩、被稱為「火爆分堂」的「花槍王」孫火炭……全都在其中,他們每一個人的戰力,都足以獨當一面,單挑一個幫會,然而,如今,他們都只成了陣中的一員;只要觀外現敵蹤,觀外的九個人立即發動。
這九個人聯陣之力,等于每人力量加強三倍,成了二十七人。
這可不是二十七個普通人,而是二十七名戰力在武林高手中也能以一敵三的人。
萬一這外圍的九人無功,在觀內的九個人立即趕援——就算不作外援,只要那觀外九人不敵退回觀中,觀里九人也馬上發動,這九人之力,也絕對增強三倍,加上原先九人如二十七人之力,合共五十四人之威,發動大陣,方邪真只一人一劍,如何為敵?
就算能敵,但殿內仍有九名高手,這九名高手戰力更可怕,光是一個「九指老何」,便是一奸大師、史思詩、孫火炭三人的師父,而「一筆勾消」余開花,更是回兆電手上的第一號大將。
這九人之力,豈止于二十七名高手?
就算僅值二十七好手之力,三批合一,也有八十一高手之能,加上回兆電、練利矯,方邪真豈有活命之理?
沒有。
一點也沒有。
回兆電身邊還有三個人︰一個叫「倏忽」司馬愛恩,他輕功高,專門負責外內里三層傳信通報;一個叫「莫測」司徒詩坦,他身法輕,就負責探守有誰逼近「山海觀」;一個「穿山炮」卜易生,他不止輕功好,連嗓門也大,說話多,負責傳話——要韋家余孽自動投誠就交由他做,不消片刻,便傳了開去,沸沸蕩蕩,連市里、街上、全城的人都知曉了。
但回家的人在做案,又有上頭的指令,誰敢干擾、抗議?
——韋家到底會不會有人來自首,回兆電不太關心,也不抱指望。
他只關心方邪真會不會來。
——以方邪真的為人,听了,一定會來。
就算他怕了,退縮了,日後,他們就可以此來譏笑他、打擊他,讓他的聲譽俠名,在洛陽武林一落千丈、一蹶不振。
如果他居然沒听到,那好,按照情報,依照約定,方邪真也是會先來「山海觀」走一趟的,這就更好了,他們可以猛下殺著,把這小魔星殺得個措手不及。
反正,無論如何,只要他是血洗「山海觀」,布下這個殺陣,方邪真或是追命,都必死無疑。
這是個必殺大陣。
——而他的任務其實是「必殺方邪真」,「誓誅崔略商」,韋拂柳全家子弟,只是他「順手翦除‘的人物。
要做好人,就應該大慈大悲。
可是,做不成好人,要當惡人,就得要害人、殺人,那就一定要大不慈悲,否則,不慍不火,不湯不水,如何當得成大人物!
所以,回兆電決定要痛下殺手。
正如一把利器出硎,少不免要以鮮血祭祭劍;回兆電也正想要找活人來壯壯膽氣,開開殺戒。
——而他自己正要藉此殺戮來平衡內心的緊張。
大敵當前,要冷、要酷,不能緊張。
只要把誅殺視為平常,那麼自然就不會緊張了。
以殺制殺。
六看她一眼便發燒
殺戒,正如許多「戒」一般,是開不得的;一開,會上癮的,停不了手的。
最後,殺戮不息,自己也可能成了屠刀下的祭品。
回兆電眼前就有了祭品。
「我們盡情折磨他們,」他跟練利矯說︰「你用利鋸鋸頭,我用火燒他——還是看誰先出聲叫痛。」
「三堂主的點子真妙。」練利矯還是有點耽心,一面又不忘大事奉迎阿諛︰「真不知怎麼想得出來的。」
回兆電一面動手,一面不忘說明︰「那可不能算是我獨創的。三國時東吳皇帝孫皓,對付他自己不喜歡的正直忠臣諫官時,就暗中下令逮捕,不問情由,把他們押進藏酒地窖,封住他的嘴,用火燒炮烙,扯發拔甲,再用利鋸鋸頭,他在一旁觀看,還很得意洋洋的說︰‘看你們以後還敢不敢勸我!’像東吳的中書令忠臣翼邵,因年老中風而不能言,就是給孫皓這樣活活鋸死燒死的。」
說到這里,練利矯手上正血花四濺,血涌如泉,還真有點心悸,不禁問了一句︰「後來……那皇帝的下場呢?」
「下場?」
回兆電笑了。
「好得很。東吳雖然給晉滅了,可是司馬炎故示寬大,饒恕了他,還親解縛在他身上的繩索,封他歸命侯,賞賜他衣服、車輪、農田、米谷、薪餉、綢緞,待遇甚厚。亡國之君中,他的下場好得很,算是善終。」回兆電說,「這個人,雖然身敗,但依然凶暴。晉帝司馬炎傳見他。孫皓登殿,司馬炎對他說,‘我設這座位,等你久矣!’孫皓居然回了一句︰‘我在南方,也設有座位,等待殿下。’晉臣賈充故意詰難孫皓︰‘听說你常挖人眼珠,剝人面皮,這算什麼刑法!’孫皓竟然回答︰‘做人臣屬,背叛他的君王,奸邪之輩,就用這種刑罰對付他。’孫皓至死不悔,也不覺內疚。——你是想問我有沒有報應吧?你看孫皓就是好例範。那你還怕什麼?」
「怕?」練利矯陡地笑了起來,「我當然不怕了。有歷史的教訓,還有什麼可怕的。」
「這不就是嘍。」回兆電心里卻想︰歷史的確是一面鏡子,但常藏污涂垢,把人看髒多于看清了。
他心里想著,下手可不容情。
先是他用火燒韋拂柳,練利矯則用鋸鋸韋老爹,兩個受害者都沒出聲。
然後兩人交換用刑。
這時候,卜易生迅速走報︰「有人來了。」
回兆電住了手,拍了拍腰間纏著的「紫電神鞭」,問︰「是什麼人?」
「還不知道,」卜易生道,「只知道是個白衣人。」
——白衣人!?
回兆電目亮如電,眉皺如絞,下令︰「快去查,一有異動,外圍九人即行發動!」
「是。」
卜易生即去。
「來了。」回兆電向殿里的人說。
各人馬上各據方位匿伏起來,只剩下回兆電、練利矯幾個人。
三清像給殿中的十二支巨燭映得一明一滅,像仙又像妖,壁上還繪有一幅「山海觀」騰鷹日出圖,那只鷹眼和紅日,就像一只淒厲一只染血的眼珠。
「來了。」
練利矯既有點擔心,又有些振奮。他習慣沙場殺敵——他殺敵的方式很簡單,打不過便逃,打得過——只要把最能殺敵的自己人扎一刀(通常,在戰場上殺自己人要比殺敵輕易一百倍)就行了,對方的功勞,可全變成了他的了。可是,綠林、武林間的陣戰、械斗,他倒極少見聞,更從沒有參與過。
——方邪真來了?
方邪真是怎麼一個樣子?
他有三頭?
有六臂?
青臉?
獠牙?
又有人走報。
走報的是「倏忽太保」司馬愛恩。
「來的是個女的。」
「女的!?」
「很漂亮的女子。」
「女子?」
「少女,年紀很輕,很美。」
練利矯很有點失望。
回兆電又皺緊了眉頭,他連眉毛都是失望的。
「去查。」
「是。」
「倏忽太保」倏忽不見。
——莫非是……
回兆電向受刑的人囂笑道︰「沒想到,令千金真的膽敢回來。」
說完了,這才發現,韋立夫已然斷了氣,而韋拂柳正一息尚存,死不瞑目的申吟著……
卻還是出不了聲。
——要是他能作聲,你說他想說的是什麼?
「查到了。」
「誰?」
「是韋姑娘。」
「韋明明?」
「她說要來代父受罪。」
「什麼?」回兆電呆住了,仔細的再問一次,「代——父——受——罪!?」
「是。」
「莫測太保」司徒詩坦還加了一句︰「她還很漂亮,很好看——她哪,有一股氣質,是任何女子都沒有的。」
「代……父……受……罪——!」一下子,回兆電爆笑了起來。
大殿的人,也都一齊哄笑。
笑聲回湯于大殿。
「要不要……」司徒詩坦不懷好意的問︰「讓年輕姑娘進來這兒……?」
「你說呢?」回兆電鬼鬼的笑了起來︰「難道對她發動‘悲回風’大陣?」
美麗的姑娘給「引」進來了。
左右押她進來的是司馬愛恩和司徒詩坦。
——就像一只小雞走入了豺狼穴一般,也像一只羔羊正步進了虎穴中。
人人都獰笑著、以野獸的眼光,往年輕、羞怯、姣好、清秀得有點冷冽的姑娘身上瞟著、打量著、狎侮著。
只怕,比起待一會兒的行動,這些眼光和調笑還不算什麼。
韋明明見了地上的尸體,眼中便眨起了一陣光。那像是兩點很晶瑩的淚,但並沒有淌出來,反而使她白皙、精細的臉貌,更憑添了一陣狠意。
這使得她更絕色。
也使得大家只看她一眼,就有一種燃燒的感覺。
——給冰燃燒的感覺。
七豈有此利?
看到這個送上門來的美少女,回兆電便陡生起一種感覺︰
他今晚一定會過得非常歡快,而且還是一種非常奇特的歡快。
他的感覺一向非常靈驗。
他笑著問她︰「韋姑娘,你經人事沒有?大概還是處子吧?經過了今晚,你就會長大了,長大得很懂人事了。」
大家听了,都迸噴似的詭笑了起來。
姑娘終于看到了伏在地上血泊中的韋拂柳,她眼里即時漾開了眼花。
有淚光的她,看來更俊秀而憂悒。
她細細聲的哀哀的嘆了一聲,好像低低說了句什麼。
回兆電沒听清楚,湊過去「嗯」了一聲。
姑娘沒有回答,回兆電這時才省覺那姑娘原來不是在說話,而是在哼著一首不知什麼的曲子。
那首歌有點寂寞的意思。
再仔細听,曲子還十分淒涼而優美。
回武曲心中一奇,只見這姑娘無論一舉手,一投足,一舒展,一轉眸,都有說不出的傲岸和憂愁,就像寒峰皚雪,遺世獨立,不求世間同情的寂天寞地。
尤其那一雙眼楮。
像憂悒的星星,卻充滿了不在意、不在乎。
就在這時候,練利矯忽然趨近跟他說了一句︰「她不是韋明明。」
回兆電詫問︰「那她是誰?」
練利矯怔怔地道︰「我也……」
話未說完,回兆電已看到電光!
那是電光。
不是劍光。
因為劍光沒那麼快!
世間決沒有那麼快的劍光!
回兆電的反應也快。
極快。
回兆電原名回兆濤,由于他出手太快,人們就按照當年「妙手堂」中「四大金剛」的稱諱,以「電」取代了「濤」,皆因他出手太快。
他的鞭也是「電鞭」。
但此際他再快,也來不及抽鞭。
鞭仍在腰畔。
他已經發現不對勁,還在練利矯知會之前,那是因為他發覺了一件事︰
眼神。
——那姑娘看韋拂柳的眼光,是悲憫,有哀傷,但並沒有太多的激情、震動。
——韋拂柳看到自己女兒竟入虎口的眼色,竟然是欣慰、意外,大于痛苦、激動!
這是何故?
——莫非……
他還沒有想下去。
因為來不及。
劍光已起。
他仍來不及拔劍。
但來得及反應。
他大叫一聲,一招「春雷乍響」,以攻代守,反攻了出去。
劍光一起,殿中的人還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雙方已交手一招。
一招甫過,回兆電大喊了一句︰「快——」
劍光又起。
這是電光。
——理應不是劍光。
因劍光決不會那麼亮。
亮得大殿巨燭,全為失色,壁上繪的山海觀圖,海如騰,日欲躍,鷹欲破壁飛出。
回兆電反應快似電。
但鞭仍在腰畔。
不、及、拔、出!
他一招「電掣星飛」,反攻了回去,一面大叫︰「——布——」
這時他身旁的練利矯已發現變異。
他是第一個抽出兵器的。
他使的是曲刀。
曲刀就是「吳鉤」——一種春秋時吳國人初使用的曲線形刀刃。
但他還沒來及出招、不及出刀,回兆電與那姑娘又過了一招。
——這是第二回合。
第二回合剛過。
回兆電第三個字的咆哮這時才嘶吼了出來︰
「——陣!」
但劍光又生。
那決不是劍光。
劍光豈有此利!
斷無此利!
劍光飛了起來。
回兆電膽戰心寒,狂吼一聲,這時,已不知他怪叫些什麼了,不過,他一招「雷電交加」還是反擊了過去。
劍光寂寞,且有點哀艷。
劍芒灩灩。
發劍的人,眉目間還帶點郁、帶點怨,仿佛她是在無奈中才出劍,出劍是一記很悲涼的手勢。
像一個美人落江前的手勢。
這一招一過,司馬愛恩和司徒詩坦都已亮出兵器。
一個使子母鴛鴦鉞。
一個用乾坤烏龜圈。
都是近距離使用的短兵器。
兩人都沖近那美麗的姑娘,闖進戰圈,試圖把回兆電隔開,讓他緩得一口氣。
但已不必。
不及。
——更無須了。
因為那姑娘已自行跳開。
「她」躍到東北角,很快的,她身形游走,又到了西北角。
只听回兆電吼著問一句︰「你……到底是誰!?」
那姑娘又閃到了正北角,悠然回了一句︰「你們不是一直在等我來嗎?……」
練利矯一听,如一記晴天霹靂︰
莫非他就是……!?
只听回兆電一聲慘嘶︰
「你——是——方——邪——真——!?」
這時,那「姑娘」已滑到了西南角。凡「她」所到一處,原來匿伏在那兒的人必發出慘叫。
叫聲短促。
一叫即滅。
只听那「姑娘」幽幽一嘆︰「可惜我還是來遲了。」
他說。
「來得還是太遲了。」
他說完這一句,回兆電忽然嗥天狂吼了一聲,全身一陣震顫,身上分頭、胸、腰三處均一並噴射出血泉,血泉沖天之際,就是他倒下之時。
方邪真那三劍,他畢竟一劍也沒躲過,一招都接不住。
他身上三處要害鮮血狂噴,以致他忽爾感覺到一種奇特的、詭異的、前所未有的歡快。
然後就失去了感覺。
完全沒有了感覺。
八山海觀海山
來的的確不是韋明明。
而是方邪真。
方邪真當然不是女人。
他只不過化妝成女子,直搗黃龍,直接攻進敵陣的核心,要打從核心起,將敵方陣容摧毀瓦解。
回兆電中劍。
死。
他是「妙手堂」回氏家族崛起時五大元老之一。
當時的五大元老,武林中號稱為「五大金剛」,分別是︰大當家「天狼搜魂叟」回億雨、二當家「破軍不死龍」回萬雷、三當家「武曲電鞭王」回兆電、四當家「廉貞通臂虎」回千風以及五當家「七殺木魚僧」回一銘。
——他們之間姓名里的「數字」︰例如「兆」、「億」、「萬」、「千」、「一」並不標志著他們在堂里乃至在江湖上的排名與地位。
回億雨就是現在「妙手堂」總堂主回百應的父親。
——當時,「妙手堂」便是由回億雨發起,由他招攬人馬,由他艱苦創立,而回兆電、回千風、回一銘、回萬雷就是與他並肩作戰、篳路襤褸創幫立業的大功臣。
聞說「七殺」回一銘已然叛離「妙手堂」;「破軍」回萬雷已因方邪真身負重傷,養傷堂內,下不得床;「天狼」回億雨早于跟「不愁門」林鳳公的斗爭里,壯烈身死。現刻,仍在「妙手堂」主掌大局的當然就是「老公子」回百應,以及這位「元老級」的耆宿︰「武曲」回兆電和「廉貞煞星」回千風,以及近日由「老公子」回百應一手爭聘回來重用的「貪狼煞星」林乃罪、剛因崔略商追捕而喪命的「斷眉」石老麼,以及新進高手「笑神猴」招展書、胞弟「飛廉神槍」回百響、子佷「大膽乾刀」回送燈、新秀「大命神劍」劉晴虎等人撐住了「妙手堂」近日的大局。
現在回兆電已死。
「妙手堂」當然受到重挫。
可是「重挫」並沒有因為「武曲煞星」的死而停止。
方邪真只身闖入「山海觀」,為的就是要重創他的敵人。
他決不手軟。
他知道救人恐怕已來不及。
所以他選擇了報仇。
回兆電一死,陣容就為之騷動。
不過大殿原先埋伏的九人,仍竄了出來,要發動「悲回風」大陣。
但沒有用。
核心已讓人佔領。
主帥已死。
——何況,「伏兵」一躍而出,不但發現主將已歿,自己人也已折損了四名,只剩下了五人。
原來方邪真三劍殺了回武曲後,曾東躍一下,西掠一遭,便是揮劍間已誅殺了四名埋伏的人。
那五個人,潰不成陣。
有的想戰。
有的要逃。
有的想大聲呼喊,把外面的人叫進來一齊合攻方邪真。
可是他們又發現了一件事︰
司徒詩坦和司馬愛恩,正要聯手並攻這妖物,不過,兩人忽然間都倒了下去。
同時間倒了下去。
但方邪真只舉起了劍。
並沒有發劍。
他還微微仰首,遙遙注目,仿佛,他望的是壁上那幅「山海圖」,而他自己仿佛就是山是海,正在遙望青山、觀看著海。
他一點也不像是在動武。
更不似在殺人。
可是人卻死了。
如假包換。
——何況人死不能復生。
一下子,能主掌大局、發動大陣的精銳高手,全死光了。
剩下的人,一時都惶然失去了主意。
這時候,守在「山海觀」里的高手,都發覺殿中有變,生了警覺,其中四五個好手,還離開了崗位,掠進大殿來看個究竟。
那些惶怖中的「妙手堂」徒眾,一見援軍到,又有了一拼的信心。
他們的陣是布不成的了。
但他們還可以眾擊寡。
不過他們還未及聚集,方邪真已然發動︰他一人一劍就殺了過去。
以寡擊眾。
劍光飄起。
寂寞的劍光。
鮮血迸噴。
淒厲的血光。
由于方邪真一出現,便是從外面直走到「山海觀」的內殿,而他又在殿內發動攻擊,一出手先殺主帥,再打散內殿的埋伏。
觀里的人,乍聞內殿有異,再急回援,而在殿外的高手,這時也發覺觀內有變,反撲入殿,一時間,搶入內殿的「妙手堂」高手愈眾,但卻不成陣勢。
方邪真只一個人。
他只做一件事。
由內至外、由身邊到外面,一路殺了出去,一直殺了過去。
很快的,慘嚎聲此起彼落,不住有人撲倒踣地,他那一身白衣很快便為血水染紅。
人人拼紅了眼。
殺昏了頭。
也許,只有一人是例外。
對這人而言,簡直是喜出望外。
這人當然就是參軍副使練利矯。
他為了要冒升,所以要討好王黼。
為了要在王相公面前討功,所以要跟「妙手堂」的人合作。
所以他才要害死韋拂柳。
——既然坑殺韋拂柳,又怕人報仇,那只好害死他全家,殃及徒眾。
一不作,二不休,他準備連這「恩師」的家財和美麗女兒,一概照單全收了。
可是他望穿秋水等到的「韋明明」並不是他朝思暮想的明明。
而是一個煞星。
他可沒見過方邪真。
他對韋明明自然十分熟稔。
回兆電可沒見過韋明明。
也沒見過方邪真。
——事情就壞在這里。
問題也出在這里。
方邪真一動手就殺了回兆電,而且穩住了上風。練利矯操著刀,卻出不了手,那一刻間,他面對這個煞星,自度必死,還生起一絲悔意。
早知道,又何必做那麼多害人的事呢!不作孽,至少,自己還是個參軍副使,仍大有自己作威作福、呼風喚雨的余地。
可是現在卻……!
卻沒料到方邪真並沒有對他下手。
不對他出手,還逕自殺了出去。
那太好了。
練利矯決定︰
走!
不,那應說是︰
溜!
走得快,好世界!
一個懂得怎樣出賣、陷害人的人,一定十分懂得如何把握機會——逃生!
練利矯的逃生法門是︰
他听到那兒有殺伐聲,他便以相反方向跑!
——方邪真再利害,也只是一個方邪真。
只要那魔星只一個,他便有機會逃得了、溜得掉。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到了「妙手堂」,有一日定能叫這小魔星割月復開膛!
九喜有此厲!
殺聲一陣急、一陣緩、一陣淒厲。
練利矯停停逃逃,幾次起伏,等殺聲一響、慘叫聲一起,他就沒命的逃。
別人的慘叫,對他而言,如同玉旨綸音︰方邪真既在那一邊殺人,他這一方面就一定安全了。
殺聲漸遠。
他已逃出了「山海觀」,心里大寬,再听,夜風也無殺聲了,想必是已離太遠了吧?
練利矯把握時機,狠命的逃,風自腳下生、腋下生、腦後生聲。
倏地,他陡然止步。
月色下,前有一人。
白衣染血。
長劍指地。
竟是方邪真!!!
他不是還在相反方向大肆殺敵嗎?怎麼卻會在這兒出現!?
一見這陰魂不散的白衣血衫人,練利矯腳也軟了,一把吳鉤,嗆然落地。
月光下,方邪真身上的女兒妝已完全不復存,衣襟敞開,衣衫遍血,散發飄揚,殺氣森寒。
「你叫練利矯?」
「是你誣陷韋監軍的吧?」
「你跟我回去!」
練利矯狂嘶了起來。
他拳打死穴、掌劈要害、飛蹴過頂、肘沖倒撞,情急中什麼也不理了,靴尖彈刃,指甲喂毒,一低首,還是炮子匣弓弩,連發一十六矢,人也如箭,飛掠而出,就算逃不出去,也要跟方邪真攬著一並兒死。
大不了同歸于盡。
這時候,他只看到眼前一厲。
那不是劍光。
肯定不是。
因為劍光才不會那麼厲。
那就像正義一樣,
但比正義更厲!
正義,有時候,在人間里,是挺鈍的,在江湖上,也是相當柔弱的,在武林中,更是十分焙蝕的。
所幸,決不是方邪真手上的這一把——
劍!
練利矯再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的人又回到了「山海觀」,還正在大廳里,他給重重的摔了下來,砰地跌到了地上,直痛得金星直冒,卻見面前有一個垂死的人。
另外一個人,正蹲了下來,在他和韋拂柳之間,正在看一份韋拂柳畫下花押的文件,臉色寒的發冷,正是方邪真。
練利矯吃力地半撐了起來,他本來還待掙扎,當他發現殿內布滿了死人——「妙手堂」那三十余名高手幾乎無一不死在殿中的時候,他連最後抵抗的意志力也已消弭于無形。
方邪真說話了。
「他是不是練利矯?」
問題還是那一句,只不過這次已不是問他,而是問那快要斷氣了不成人形的人。
「是不是他陷害你的?」
答案是濃濁、無力的︰
「天……有……眼……!」
但卻是欣慰的。
——韋拂柳終于說了話。
在他死前。
「你放心去吧。」方邪真的話,簡直要比他的全還利,「‘樵虎堆‘的計劃照樣進行。我一定會替你報仇。明明我會托人照顧。」
听完了之後,受盡荼毒忍死不去的韋拂柳,終于死了。
有方邪真親口答應他,他也死得瞑目。
天有眼。
——天,畢竟是有眼的。
然後方邪真徐徐的站起來。
亮出了綠灩灩的劍。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有。」
「說。」
「你別得意!」被恐懼折磨得快要發瘋了的練利矯尖聲喘叫︰「我們這個埋伏殺不了你,我們一定會有辦法殺了你,將你剁千刀。斬千劍的不得好死……」
「听到了。」方邪真冷冷地區道「我知道了。」
然後他加了一句︰
「不過先死的是你。」
劍光旋又亮起。
——何等歷目!
人間喜有此歷!
稿于一九九八年六月一日
喜訊急傳靜飛破關斬將勢如破竹在何葉方娥真護送下順利來港,且可長期居留,大喜過望,「苦」盡甘來。
校于九八年六月底七月初。
台出版社籌劃為我辦《溫瑞安武俠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