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女僕剛退到外間,便見筠清走進。元蓀已把煙上好遞與劉太太,見筠清進門,覺著不好意思,忙坐起道︰「劉太太不會燒煙,何太太叫我代燒一口,筠姊來燒,我到前廳看妹妹打牌去。」筠清見他臉紅,語聲也不自然,心中暗笑,方要開口,何太太道︰
「我們請你來話還沒有說呢。打牌有什看頭,就在這里談天多好。」又對筠清道︰「你這位弟弟人真好,劉家阿姊今天又想起心里難過,我們煙又燒不好,因听三弟常代老太太燒煙,想請他幫幫忙,哪知他和小姐一樣面女敕,好容易才煩他燒了一口又要走了。我知他最听阿姊的話,請你說句話吧。」筠清便對元蓀道︰「她二位都是我好姊妹,人都極好,我們向來大方慣了的,不似北方婦女遇見男人便多拘束,你只管躺你的好了。」
元蓀一則和年輕女太太對躺不好意思,又想不見可欲則心不亂,意欲乘機退出去,往女客廳踐綠華之約,以免長久在此心情受窘,聞言不便堅拒,只得重又臥倒。
元蓀和筠清本是幼時情侶,只以家庭年齡種種關系未得如願雙棲。如今異地重逢,雖然羅敷有夫,雙方又都是詩禮世族,不會再有別的想頭,但是青年情深愛重,筠清姊妹又是幼遭孤露,母族無人,所嫁丈夫又系惡族誘迫而成,情非得已,盡管相待甚優,終非本懷,每一想起身世遭逢便自傷心,無可告語。忽與元蓀天涯相遇,看著親人一樣,昨晚匆匆語對,為防耳目,未敢明言,但已各有會心。此時已由兒女之私變作骨肉之情,比起早年反倒更外親切,雙方都有一肚皮的心月復之言不曾傾吐,只為元蘇事忙,到得太晚,見面時女客甚多,難布心曲。跟著一打牌,又遇見劉太太和林綠華兩個絕代佳人,都是一見投緣,若有情愫。盡管幼習禮教,自知警惕,畢竟年少多情,由不得自然愛好,心有旁注,連筠清也暫時忘掉,偏生這兩個又是秋菊春蘭,各擅勝場。一個是麗質天生,秀美如仙,明珠美玉自然流照,天真純潔,不帶絲毫煙酒之氣,笑語稱謂雖頗溫婉之親近,神態卻是莊而不浮,介乎有情無情之間,令人如對天上神仙,只管愛極,不容妄起邏思。另一個是秋縴合度,通體美艷入骨,少婦風華,儀態萬方,本就令人傾倒,況又柔情款款自然流露,益發魂銷魄融,幾難自制,心雖以為不合親近,人卻不舍離開。
後听女僕說客廳打牌先散,想起綠華之約,正打算走,筠清忙又走進,一是舊好,一是新知,同時軟語留住,人非太上,自然不忍拂逆,又想筠清有夫之婦,本是干親,忽為同氣,昨日匆匆言晤,只照她姊妹二人稱謂口氣隨機應變,也不知和乃夫怎麼說的,所以見方承德時連話都未敢多說。他家耳目眾多,就是再來相見,也未必能夠冒言無忌。
雖然發情止禮,自信無他,但形跡親密,說話稍不對頭便啟人疑,看看劉、何二人與她交厚,轉不如此時相機行事談上幾句到底好些。念頭一轉,便借燒煙為由躺在下手,相隨談笑起來。劉太太早把腿往里微側,讓筠清坐在身側長沙發上,把元蓀打好的煙抽了兩口,含笑相謝,又換何太太到上首去抽,仍請元蓀代燒,自往榻前小沙發上坐下,向元蓀問些南中光景,並說向蘇州、上海三處友人寫信,打听一個姓楊名少梅的下落,元蓀自是極口應允,記在心里。筠清又把和乃夫所說的話借著閑談說了大概。
元蓀听出是把自己認作姑表姊弟,一面清,又是從小便過繼與父親的過房女兒。並知方承德以筠清貌美多才,深為眷戀,過門以後,有重要軍書文件均出其手,承德益發敬愛。因見筠清時有身世之悲,以為先有正室所致,為博筠清歡心,幾次想將元配遺棄,不知這樣行為,筠清見他全無糟糠情分,轉生反感,執意不允,反逼著將元配接了出來。
那元配也是好好人家之女,人頗老實,知道丈夫薄幸,全仗筠清維讓始免秋扇見捐,非常感激,對于筠清十分禮重,一點不以嫡室自居,一切家務全推筠清作主。住了些日,並令子女視若親母,便帶子女回鄉另過。筠清挽留不住,只得力勸承德在家鄉多置田產,常時寄錢為子女教育之費。承德見她如此,自然分外敬佩,只不知她何事傷感,屢次盤問,筠清無法,只得說是娘家門庭衰薄,無什親人,想起難過。承德恐人憂悶成疾,便把乃妹綠華接來。
筠清姊妹自母死後,家中產業俱被經管的堂叔林文泉侵吞盜賣,未了還脅迫筠清嫁與當地有勢的軍人,筠清原有才智,見事已至此,不允結親,立有禍事,悲憤之極,先作一文,去至父母墳前當著文泉祭奠哭告,把文泉罵了個無地自容,然後說婚事可允,須先與男方見面商談。文泉金王,既貪且愚,先以筠清姊妹年紀漸長,常受欺蒙,已然明白尚有幾處田產契紙在手,任怎夸說,視作求學養命之源,不肯交出,佃農與林家相交年久,人均忠直,不受勾串。知道方承德在駐軍中最有勢力,現正物色佳麗,以弱女無告可欺,既想侵吞余產,又想借此結交權貴,也不探問一下口風,徑把筠清相片偷去,展轉托人獻與承德。承德之徒,一見相片自然中意,立即應諾。文泉覺著好謀已成,高興已極,哪知回家才一提說,便給筠清大罵無良,堅決不允,並還以死自誓。文泉已自答應對方,不想筠清平日溫婉,性情如此堅烈,偏生對方人又急性,催迫不已,一日數次,為難了好幾天,對于筠清勢迫利誘,軟硬兼施,無所不用其極,筠清終不為動。
人怕拼命,文泉沒奈何才去回復對方,哪知方承德已然看中,竟是非要不可,並說是你自來請求,非我倚勢強迫,如今一切條件全都應允,為何食言中變?常當我好欺,休怪無禮。
文泉震于威勢,當時嚇退回來,又向筠清哭求,力說利害,並還下了一跪。一面更恐筠清被迫尋了短見,日夕防閑,好容易得她吐口,宛如皇恩大赦,喜出望外,不知筠清別有深心,妄忖︰「少女膽小,恐軍人粗野,不願下嫁,又不信自己的話,承德少年英俊,只一見面還能中意。」忙去男家送信。承德正是渴想見面,聞報即來,筠清素服出見,侃侃而談。承德最喜這等有才女子,一見傾心,驚為天人,比起相片還好得多,心醉神迷,求得之念更急,極意矜持將順,惟恐女方不快。筠清見他不如預料之惡,意始稍轉,便和承德約法三章,令其以禮迎娶,一面當著文泉痛陳姊妹孤弱無依,受人侵佔欺凌。文泉本是窮人,父母在日念在同宗之誼給他謀事,並令代管家業始得溫飽。父母一死便昧天良。自己身世悲苦,要為作主。承德已是愛極,見她姊妹玉容慘戚,聲淚俱下,既想為之出氣,討她喜歡,又忿文泉非人,當時一口應承,必為設法,更不再理文泉,便自別去,表面女家仍由文泉主婚,如約迎你過去。文泉當時雖然慚恐無地,心中惴惴,及見承德仍令自己出名為女家結婚,以為事已過去。雙方正式結婚,承德至多不給日前所要千金謝儀,必念獻美功勞,不致便听枕邊之言與己為難,弄巧引水思源,還許位置一個好差事。心中打著如意算盤,想以後作為親戚走動。
第三天,承德忽命一副官送來千元謝儀,以踐前約,文泉越發以為承德有心回報。
正在高興,欲往面謝,就便探詢口氣,托他找事。剛把來人送走,警察廳便來拘人,廳長親自問案,見面大罵文泉欺凌孤弱,喪盡天良,立逼將盜佔產業以及歷年應有收入全吐出來,否則重辦。文泉煙癮甚大,知道此案有大力人交派,萬強不得,只得忍痛權且應承,畫押討保,急慌慌趕往林家朝綠華痛哭,伏地求救。綠華問明原委,又把文泉嘲罵了一陣,說他昧良,該遭報應。姊夫新親不熟,不便求情。文泉再四哭求,又把家中妻子兒女領來環跪哭,以前代管家業,雖因累重用繁佔用了些,並沒多少,現已用去,僅有限養命之源,怎賠得起?方姑爺如若苦苦相逼,豈不是要我老命,斷絕全家老小生路?
綠華明知自家財物田業除明偷暗盜外好些俱吃他借用外人戶名,設計以極賤價佔買了去,現已成了富翁,善財難舍,不肯吐出,說的全是鬼話。無如女兒家總是心軟,見他全家跪求悲泣。文泉有一女兒名叫巧珍,與綠華從小一處長大,又是同學,年比綠華只大四歲,雖不似筠清姊妹貌美,長得也頗秀媚,人更靈巧,善伺人意,能得二女歡心,以前常往一起,出入相偕,衣履易著,情分親密。雖然乃父欺騙孤女,日益富有,二女對文泉感情日惡,巧珍仍;日常來敷衍。少女有什機心,平居寂寞,又少親故來往,不知文泉蓄有深心,特意命女兒佯與二女親密,實是暗中窺伺,作他內應,以為侵吞遺產之計。更因巧珍能說善騙,背後常罵乃父非人,代抱不平,認作好人,起初全無防備。
過一二年筠清年紀日長,漸漸窺查破綻,悟出好謀,才知戒備,不再傾吐機密,可是自家虛實已早被得去了。尤其綠華年幼,稚氣未退,雖也信從姊言,不再告以心月復,因上學堂無有良伴,依舍她不得。直到這次筠清婚事,巧珍代乃父威逼利誘,說話好刁惡毒,假面畢露,二女與她變臉,不共來往才只月余,畢竟舊情猶在,綠華見她哀哀哭訴,力代乃父悔過陳情,哭得淚人一樣,話又委婉動人,心中不忍,才去方家向筠清勸說。
筠清先只打算略微出氣,並沒想將已失田產資財追將回來,只為方承德戀愛嬌妻,一心討好,一面命入送去前允干金謝儀,以示自己人說話算數,一面托好警廳法院傳去文泉,押追所吞財產,以為綠華異日打算。見他姊妹心慈面軟,小妹一說,筠清便允寬恕,笑道︰「似令叔為人,槍斃也不為多。他一個窮人。受岳父母照應得有今日,自你那日一說,我命人調查,連田產帶家財已近十萬,他生平只隨岳父做過兩次三四十元小事,試問哪一樣不是岳父母家的?如今你姊妹只剩有限一點田地,他還不肯放松,這等人頭畜鳴之物如何能容?你可憐他,以前他害你姊妹時可有一毫人心沒有?他一面欺凌孫女,侵佔產業,還要把你姊妹賣掉,心有多毒,你姊妹只顧心軟,阿妹又肯與我夫妻同住,將來讀書出閣許多費用,就家有百萬,也不值受這類好人剝削,何況只此戈戈?
你只開口,我無不遵辦,不過我把利害得失說明,趁我有勞力時將所失田產追收回來,另托妥人經管,好使安心求學。真要甘受好人欺凌侵佔,我也無法。」筠清一想也對,姊妹商量結果也不為已甚,折中辦理,許以都不追究,只將歷年侵蝕的錢財米糧令其退還四成,所侵佔盜賣的產業照著昔日挾制假立堂名強行逼賣的原價取贖回來。議定綠華便要回復,方承德笑道︰「這等辦法如何能行?自來善財難舍,尤其是這類刻薄成家、忘恩負義的小人,休听你們存心厚道,他決不知好歹,你都不要,他也懷恨,並且阿妹回家,便被大鬧糾纏苦磨,仍是惹厭,結果田財追不回來,白惹麻煩。最好阿妹暫住我家,由我托人辦去,包他如數吐出。恨的還只是我一個,你姊妹倒做好人。」筠清姊妹允了。
承德立囑警廳到限拘人押起再說,並放口風,說文泉可惡,要改送軍法處究辦,查封全部產業。文泉老奸巨猾,深知二女性情,先料苦肉計必能成功,久候綠華不歸,心生疑慮,一面令巧珍守候,一面回家移運財物,變賣田產,打點事急逃走之計。哪知承德人比他還巧,早已羅網密布,行動俱都有人監視,才著了急,壯著膽子去往方家求見二女,才到門口便吃馬弁辱罵轟出。挨到限期,早癮還沒有過,便吃抓去押起。承德才令綠華回家去做好人,向巧珍說︰「承德為此事動了義憤,性情剛直,言出必行,姊妹苦勸執意不听。」文泉連押了三日,便受威嚇,仗著煙藥能設法送進,雖能苟延殘喘,平日享受己慣,牢獄生活經吃不往,這日過堂,問官不由分說,一見便拍案大罵,吩咐吊打。人已吊起,忽接督署電話,令將文泉明早押往軍法處審問。文泉先已心膽皆裂,一听要交軍法處,益發魂不附體,尚幸間官說︰「既是軍法處提人,不必再打。」吩咐停刑,將人放下,免卻一頓皮鞭。自知再不承認,勢非斷送老命不可,沒奈何狠一狠心只得跪哭踫頭,哀求饒命,願將所吞財產吐出。問官先還罵他,反說小人不管。文泉見要退堂,知道一歸軍法處,煙藥先送不進去,白白吃苦送命,財產仍保不住,急得哀聲哭喊,請問官做好事。當時派人押往家中,把在手邊的先行點交,問官才當他假通電話與方承德和軍法處說情,做好做歹的,命人押了文泉回家,照他所說,先把錢莊存折和田房契追出。
事前承德調查明白,文泉又無法抵賴,呼號無門,忍著肉痛交出,一下便去了全產業十之七八,只剩現住房和些衣物陳設,但歷年侵吞巧佔的余款尚須依限補繳才能完事。
心一算計,除衣物外,連自住房子都保不住。近年全家享用已慣,賣佷女的千元酬金抵了吞款還不夠數,身無寸長,名譽破產,食指浩繁,煙癮又大,日後如何過度?孽由自作,昔日心計一點也用不上,總算人只交保,不曾還押。眼看限期將到,住房急切間又無人肯出價錢,正在舉家悲泣,悔恨埋怨,無計可施,巧珍忽听一同學說,綠華已然銷假,忙去之江中學相見,拉向一旁,代乃父跪哭求救。綠華說︰「姊夫軍人,疾惡如仇。
本來阿叔大無天良,怨他不得。姊姊是怪阿叔不該心毒計巧,侵吞那多田產,未了還將她賣與軍人做小。幸是姊夫人好,又以正室之禮迎娶,否則豈不害她性命?她死,我早晚也為阿叔所害。兩人的話我全說不進,求不下情了,怎好意思見你?人又感冒了幾天,在姊家養息,未上學堂,你求我有何用處?」巧珍一想也是情理,當時歸報文泉。父女二人同往校中,候到放學,強邀綠華到家,重又哭訴求告,也不再望別的,只求廳里不再逼迫,只把所吞余款免繳,于願已足。綠華早已于心不忍,答應姑試為之。隔了兩日未見回信,房未賣出,廳里又來拘人,正在惶急受辱快要押走,綠華忽同承德手下馬弁持信趕到,言說連日和姊姊苦口勸說,承德方始允諾,只命文泉拿了承德的信去往警廳,具甘結備案,余款也不再追求,就此了事。文泉宛如皇恩大赦,全家感激綠華,悲喜交集。由文泉隨了來人同往廳里依言完案。
文泉遭此挫折,居然天良發現,自知罪惡,以所作非人,悔恨之余便吃長齋奉起佛來。過了半年多,筠清姊妹覺著他雖不好,終是一家,又見他父女光景拮據,辭色可憐,才由綠華出面,把預擬給還的田產原價陸續借題發還。文泉父女正愁日後又入不敷出,自然大喜感激,跪在神前立誓,從此洗心革面,不敢再生二心。筠清姊妹對于田產經營本是不會,筠清又已嫁人,綠華自將產業收回,日常添了好些麻煩,春秋兩季尤為煩忙,大是不慣,又當求學期間,又無可托的人可以托付,好生為難。第二年起,查出文泉已然變好,自己管了一年,情形俱已知悉,即被侵蝕也是有限,試把一些麻煩難辦的仍委托照管,又和承德商量,給他找了一個小事。文泉巴不得借此贖過,結交上這門好親戚,居然痛改前非,盡心力照管,涓滴歸公,比綠華自管還多進益,由此仇人變成親人,產業也回復了一半。筠清本不要這產業,全強給綠華一人承受,不久便隨丈夫同往外省任職,留下綠華在杭州讀書,仍令文泉父女搬回家中作伴。
這年因綠華中學畢業,筠清隨夫來京,想起妹子年紀漸長,寄來照片出落得越發美麗,又有一些田產,文泉來信常提到有人求親的話,恐又遇上不如意的婚姻,時常憂念。
承德見愛妻思念妹子,便與商量,專人赴杭迎接,欲令在京求學,就便物色佳偶。綠華也極想姊姊,接信之後把家事略微料理,立即北上。起初只想住完暑假乃赴滬寧等地轉學,到京以後,日常和一班闊大大小姐來往酬應,交了幾個姊妹,個個對她敬愛,共同挽留,說哪里求學不是一樣,何必非要南邊?綠華本舍不得姊姊,姊夫相待甚是優禮,眾女友再一挽留,便變了初計,正擬考入大學。到了考期,忽患白喉病倒,只得準備明年再考,由此便耽下來。
元蓀一听,綠華已定在京求學,暫不回南,並還沒有婆家,心中一喜。繼一想,前數年父親在日家雖中落,還不如前,到底比現在強得多。不說有好差缺,單父親每年文墨之潤也不下四五千元。如今一家好幾口,母老弟幼,自己才只一個小事,養家尚還不夠,如何能作室家之想?此女又生自富家,從小嬌養,一人寒門,起居飲食俱都不慣,即便人好,能夠耐苦,也難為情。貧富迥然懸殊,自己又是前路茫茫,一無憑藉,生此妄念,漫說事未必成,就說他姊妹看重自己,加上兒時情分,慨然允諾,日後也是苦惱。
越想越覺配不過,心里一涼,不禁現于神色。筠清見他正談得有興,忽然眉頭一皺,沉悶不語,似有什心事神氣。方欲發問,劉太太已先問道︰「三阿弟想什心事,為什不高興起來?」元蓀強笑答道︰「沒有什心事。」劉太太微笑不語。元蓀見她抽了幾口煙,精神旺盛,媚目流波,含情脈脈注定自己,暗忖綠華美秀出塵,宛如明珠美玉,自有光輝不必說了;就是筠清和這位劉太太何嘗不是天生麗質,人間尤物?娶到這等聰明美艷的妻妾,那是幾生修到的福分,應該心坎兒溫存,眼皮上供養才是正理。可是听二人口氣,筠清婚姻雖出強迫,不是本懷,總算六禮將迎,視同嫡室,方承德對她也算好的,只是心情不十分美滿,別的都還將就得過。劉太太這麼一個冰雪聰明的玉人,竟不惜沉涸煙霞,糟蹋自己,分明身世傷心,別有難言之隱,偏有男女之別,又是初見,無從慰問,也無從為之盡力,空自惋惜,無計可施。紅顏薄命,古今一轍,心正惋惜。
筠清見他有時強打歡容,終掩不住愁悶容色,笑間道︰「三弟,我姊妹幾個情同骨肉,什話都可當面談說。你適才談得好好,忽然愁悶,是何原故?莫非為了阿娘數千里遠來不放心麼?你有難處,別人不能說,難道還瞞我麼?」元蓀自從到京以來,伯父死後,只管京中親戚故舊甚多,還有堂兄胞姊,似這類親切言語還是頭一次听到,聞言觸動心事,益發百感交集,仍是強笑答道︰「筠姊多心,我真無什心事,不過因令叔無良,偶然想起一樁不平的事,覺著可氣罷了。」說時正值燒了一大口煙,因劉太太已然抽夠,小何太太倒換抽了兩次不曾抽好,便起相讓。筠清知他當人不肯明說,也沒再往下問,見元蓀已起,便推小何太太躺下。小何太太笑道︰「三弟仍躺對面,我在劉家阿姊這面抽也是一樣。」筠清笑道︰「那成什樣子!不是我說,你們兩個人偏要抽上這惹厭物事,多不高興也犯不著自害自呀。」小何太太道︰「我們能夠與你比也不會抽它了。」筠清道︰「你不要說屈心話,劉家阿姊許多難過的事,自然難怪她心煩,要說你和大阿姊一天到晚嘻嘻哈哈,老爺又听話,百依百隨,還有什不滿意處?自家愛抽這個,好弄著玩,日久自然上癮,怪著誰來?」小何太太一邊躺下,一邊將身里側,讓元蓀在腳旁坐下,元蓀自是不肯。筠清便喚外屋恃立的小婦端進一把椅子,再把小沙發拉開讓元蓀坐,小婢又去端了茶來。
正在說時,卻听說承德回家了,在上房抽煙,請大家都去談天。比及到得里面,大家相見之下,承德笑道︰「你們今天玩得有趣,我也想和你們打上幾圈牌呢。」劉太太道︰「你要打牌我得奉陪,但要打至少十二圈,四圈短命牌我不打。」承德口含煙槍正抽,未及回答,抽完答道︰「打多少圈都行,妹妹一會就完,我打不完時會請代表。」
隨命小馬弁傳話擺牌。元蓀雖然想走,一則承德夫婦高興頭上,自己先又大贏,不好意思,心想手氣正旺,自己無非為錢發愁,今日贏了這多,至多房子一時找不到,母親來了先住客棧,多花幾個錢。譬如今晚少贏,既省匆促,也讓少章看看,便未置可否。一會外間牌桌擺好,承德一面抽著煙,一面和元蘇閑談問答。筠清知他還有一會煙才抽完,客廳一桌也快終場,令將消夜擺好,吃完再同上場。
正說之間,忽听皮鞋踏地細碎之聲由外面急走進來,筠清見是綠華,便問︰「你們那桌打完了麼?」綠華笑答︰「定數已完,有兩位大輸家不打了,她們要走,還有一位要抽煙的正在阿姊房里,有事我抽空跑來,姊姊快送客去吧。」筠清答說︰「怎不留她吃了消夜再走?」綠華答說︰「我留她不听,有什法子?姊姊去把何家大姊留住好了。
三哥呢?」筠清把手一指里問,匆匆往外便走,迎頭遇見大何太太,笑道︰「還是阿妹待我好,我也知趣,不等主人費事就自尋來了。」筠清笑道︰「大阿姊請里邊坐,我去就來。這位七小姐幫我陪陪客人也不高興,還要我自家去。」邊答邊往外走。何大太進門,綠華也往里間走進,笑問︰「三哥怎麼一去就不來了?」元蓀見她面色似嗔似喜,微有慍意,自覺愧對。
大何太太隨即款步走進,笑道︰「抽煙本是寫意的事,一忙一亂就無趣了。我怕和鄭大大同桌,你吃完飯剛躺到煙鋪上,煙還沒抽上兩口,她已問了兩三次,再不跑來等著看著,請想這煙如何抽得好?我又比二妹和劉太太能將就,癮不算大,好些毛病,抽大急了不行,所以一有她我便賭氣,索性打完再抽。好在我不是頓頭癮、什麼時候抽都行,否則只好不和她同桌了。這位太太也真奇怪,專喜歡和我們在一起,不請她也尋來,偏又小氣得可笑。因和小妹妹打了幾次牌都是贏的,得了甜頭,也不管好意思不好意思,自家老爺當師長,手里七八十萬現款,人家沒出閣的小姐,年紀又小,專想撿人便宜。
今天一來便守著小妹妹,就怕不能同桌,哪知道一家大輸,你看走時那副急相,下回別說小妹妹不和她打,我也不和她打了。」邊說邊慢條細理坐下,說完才在上首躺下抽煙。
元蓀見她是個半老徐娘,舉動風度,較小何太大沉穩得多。方承德隨口敷衍,一面給她看火燒煙。筠清在外屋嗔道︰「你還不陪客先吃酒去?」承德道︰「大姊煙還沒抽呢。」
筠清道︰「大姊不是外人,我們吃完還要打牌,你如等她又抽不好了。她這頓煙還早呢,少時不會叫廚房再開麼?」大何太大道︰「還是妹妹爽快,妹夫先請,讓我一個人寫意倒好,我們這深交情還客氣麼?」承德這才應諾,陪了元蓀出走同去客廳。
當晚因為客多,事前預備的消夜看點比起昨日還要豐盛得多。飲食中間,小何太太說︰「筠姊福氣真好,姊夫那等性暴的人竟會百依百隨。听我老爺說,大家同在胡同里玩,姊夫盡管也招呼姑娘,叫條子,永不和人落交情,並且招呼的人不是小清棺便是年老的怪物,那意思是專為應酬朋友,錢也肯花,就是不肯住夜。一班朋友挖空心思,有時用酒灌醉,有時連僵帶激,說他怕老婆,總是留他不住,討小更不說了。哪像別的姊妹剛過門滿好,至多一年光景就慢慢變心了。像我和大姊,老爺雖偷偷嫖窯子,沒有往家弄人另起小家還算好的。姊夫夫妻感情好不說,難得日子又過得這樣舒服,請問誰比得了?」
承德停杯笑道︰「你們知道為什麼我夫妻結婚多年感情沒變嗎?內有好些原因。大家都說內人生得美貌,話固然不錯,但自己看上的婚姻如不覺著女的貌美怎還會娶?貌美這句話乍听有理,其實並非維持夫妻情愛的包票。因為男子的性情貪而無常,未到手時情人眼里出西施。對方越不肯越非要不可,哪怕為此送命,身敗名裂,多大犧牲在所不惜。譬如餓極了的窮人,看見山珍海味,饞得喉嚨里都快伸出手來。乍得到手宛如忽然暴富,喜出望外,每日盡情飽餐,日子一多,便覺不過如此。女的再除貌美以外,沒有使丈夫可敬可佩以及使他增加安樂的本領,等于有錢的人天天魚翅海參都吃慣不鮮,便想換口味,這已是變心的起點。而貌美的人多半嬌憨任性,明于奢逸,不耐勞作,休說叫她招呼丈夫飲食起居,連操持家務都不會,每日只是听戲、打牌、修飾、買東西耗費,老想丈夫永遠要拿未結婚和剛結婚那些日的禮貌溫存相待,還要加甚才對心思。卻不想我們對于一個貴客尚且要盡情款待求他歡喜,何況對于心目中的情人愛寵,又懷有必得之願,自然百計千方買心討好,誅求使命無不如意,比起孝子賢孫還要將順。但是這種情形可暫而不可長,譬如窮人向一貴客求照應提拔,不惜當賣請客,以求事之能成,索報甚奢,等事發表,僅能度日,而對方挾貴挾惠誅求無厭,每日都要照那請客的待承,請想誰來得及?這還是外人,至多由怨生恨,斷了交情。夫妻常年相處,除卻離婚,只有終日頭痛了。
「再者人的外表不論多好,內里誰都有些弱點,婚前只見外貌,驚如天人,婚後日常相處,雙方弱點皆現,自然加上好些不滿意,始而余愛尚存還能原諒,漸漸疲于供應,覺得娶了大太,除有人同床外,只加添了許多煩惱,別無好處,彼此求全責備,嫌怨日深。男的在外做事,不免花叢應酬,本就見異思遷,再想到在外受人巴結服侍,听的全是好听話,回卻巴結太大,在自己以為情至義盡,偏討不到歡心,動輒得咎,毫不見諒,听的都是刺耳之言,互一比較如何不生出事來?男女兩人中如有一個厲害有手段的,雖不似前恩愛,還能在時喜時恨的環境中維持下去,最怕是兩不相讓,又無使人留戀之道,便成怨偶,隙未凶終了。
「你們看我夫妻恩愛,我這人不說假話,實則我夫妻感情還好,恩愛二字還不能算,當著內人你問她,真有愛麼?我真愛她則有之,不特愛極,並還一天不能離開。我的飲食起居、日常生活全非她不可,惟其如此,也才能永無猜嫌,下去情分只有加厚。什麼道理呢?第一我愛她長得美,而她這婚事當初由于強迫,非她所願,因為她不愛我,我便百計求她歡心,她如回心和我真恩愛呢,事情也難說了。最難得是她雖不愛我,卻極能盡做妻的道理,性情既溫和得叫人不忍心對她說句硬話,做出事來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合理近情,你雖不喜也沒話說,何況決無使你不快心事,就百年難遇,有個百分中的一分半分稍微使你動念的,拿她平日為人一想,不但不怪,反倒贊成她了。居家操持又那麼能干,奢儉合宜,恰如其度。
「我是個軍人,未和她結婚以前,只顧錢來容易,官也不小,每日花天酒地,狂嫖濫賭,旁人看我很好,我卻沒覺出生活上有什特別好處。自她進門我才真享受到人生家庭之樂。沒有多日我樣樣俱有了條理,由平日相處以及飲食起居,無一處不是舒服已極。
就拿飲食來說吧,以前只知下館子,叫廚子做好菜,可是時常覺得厭煩無味。經她一調度,廚子開賬並沒以前錢多,而我每天都覺新鮮味美,無飯不飽,頓頓舒服,甚至一茶一酒之微也各有它的精美不同泛常之處。不是我吹,在座諸位家境只有比我闊的,諸位也常作不速之客,請問哪一次光臨不歡而去?就說今晚消夜,先有預備,但這一桌肴點俱是內人調度,你們並沒見她怎親自操作繁忙,內有好些,連這十幾種酒是花錢能買出來的麼?這樣一個多才多能的賢妻,便丑如無鹽也不好意思嫌她了。我上次到上海,走了才十天,因她有病,不曾同去,我便處處不舒服,匆匆把事辦完立即趕回,真一天都離不開。在外應酬,不是沒遇見過長得好的,別的不說,只拿氣味談吐一比較,便相去天淵,覺著誰也比她不上,如何會變心呢?
「我並非好人,但對事情還稍明白。雖然男子性情無常,薄幸居多,如想維持夫妻感情也非難事,因我這些朋友同事多是中年後娶者多,男的對女的在初婚時本是中意,要父母強行主婚本不如意者兩樣,相貌好惡一層已無問題。初結合總是好的,如有不合,俱是自己不善處所致。想丈夫收心和美,第一要義是要丈夫處處覺到外問多好也沒家生活舒服如意,自然生出吸力,哪怕恩愛不如以前,感情待遇總是好的。我們有一談得來的對勁朋友,尚有不舍分別,多日不見便生思念,何況是以前恩愛尚同服共枕甘苦相共的夫妻?最忌是嘮叨絮聒使丈夫厭煩。把家中視若苦境,當然不嫖便討小了。
「以上俱為我輩中人而言,如是貧寒夫妻那更糟了,如是窮人也更糟了。起初孽緣相引,男女雙方情投意合,仿佛愛情神聖偉大,只有愛情一切都不成問題,休說窮苦,連死活都不在話下。少年人勇往直前又沒有個算計,百計千方,東借西求,以求其成。
卻不想自己一人生活尚且為難,如何再增加上一重負擔?結婚以後,在男的一方收入還是那麼多,無端添出好大一筆費用,再加上由交結女的,以及結婚時所用的一切虧空,于是寅支卯糧,東填西補,老鼠鑽牛角,越往前路越厭,日益拮據,債台高築,借貸無門,越過越難。一面為衣食優急,一面見心上人隨著自己受窮受苦,理想中的快樂之家便作了一面干斤重枷架在頸上。以前受窮,單身漢子還能出去創業,及被這面重枷一架上,出門便有後顧之憂,放心不下,日受生活重壓之余,由不得把世事看得更難,少年人的勇氣無形中逐漸打消,除非真狠而情薄的人,多半壯志消沉,無力發展,也想不到發展上去,于是被這面枷判了長期徒刑,三年五載,十年二十年,以至老死都不一定。
非真有運氣,有好照應,便決難過安逸日子。長年如此,每日憂急還來不及,有什心腸再顧情愛?
「女的一方平日看慣人家愛侶對對成雙,心想自己出嫁也必如是,怎麼也比娘家享福自由。就說丈夫家寒,不會過得省些?何況人品那好,年紀又輕,怎見得將來沒有發達之日?對我又如是情深愛重,照著未嫁時心情,便丈夫異日窮到討飯,只要雙宿雙飛,精神上得到快樂,便隨他提籃托缽也所甘心。卻沒想到理想只是理想,事實還是事實,對方本窮,為他還增了負擔,日子怎過得好?方今之世無錢不行,物質享受與精神快樂相輔而行,衣食艱難,勢必誠中形外,日常如坐愁城,心境先已愁苦,怎會得到快樂?
先還互相慰藉,日盼好運之臨,及覺窮心照命,佳運無期,日子越過越苦,依然故我,百不如人,性情好的只在背後自怨命苦,不向丈夫發氣,雖窮夫妻同情無傷,或許還能挨到出頭之日。再要脾氣不好,不知體諒丈夫苦楚,終日比東羨西,交滴絮聒。男的本想受窮是為娶妻而起,只說不出來的苦,這一來益發痛苦加重,不是男的連急帶氣被女的磨死,便是感情破裂,好容易挨到環境稍好,丈夫早已成仇,休想和好,再不便是中道乖離,各自東西,能有好結局的極少。
「這類結合十九都是誤染歐風的男女學生,結合之初如能開誠布公,各說實話,也還好些,最怕是雙方盡情掩飾自己的短處,男的明明財力不夠,惟恐女的看輕,想盡方法負債供給,以裝門面,殊不知世上最近者夫妻,沒有能隱之事,才一結婚便看出破綻,男的必還不肯認賬,依然盡情掩飾,在自己羅掘俱窮,依然滿足不了女的,于是越鬧越糟,終至一潰不可收拾。劉太太常說嫁與闊人還不如嫁一窮人,一夫一妻能夠知甘共苦,相親相愛,乃是理想的話。實則尋常人家子女都做不到,何況你們這些本是富貴人家出身享受已慣的人,如何能行?」
小何太太道︰「照此說來,窮人就該一輩子不結婚了?」承德道︰「那不能一律而論。真是下層社會,或是鄉村的窮人倒也行。你們能嫁給拉洋車、挑糞種田的麼?我是指那自身並無財力,不知求學上進,為國家社會盡人民天職,為自身創業謀求幸福,放著書不讀,終日追求配偶的浮蕩青年男女,以及不知利害輕重的中層社會中愚人而言。
依我之見,不把業創好,或是至少有了安家的能力,絕對不可結婚。如真動于情愛,非此不可,上來首先要說實話,須知對方真對我有深情,決能分甘共苦,不以貧為意,固然耐貧之言出自女方,多半一時惟情沖動,不能作準,但是話說在先,對方至少無話可說。過門之初便知日子難過,而丈夫卻是個有希望、有真情的青年,一方免卻多少,一方知道這等家況必須夫妻合力共同努力謀求未來幸福,雖見同輩姊妹或是他人豪華富貴,全不動念,彼此相憐、相敬、相愛,也免去室人交議許多苦惱,並還因以激勵、增加自己前進的勇氣。假如說了真情,要被雙方看不起,婚姻無望,請想連實話都不能說,將來還能常相廝守麼?豈非自尋苦悶?
「女人逗人喜愛,容貌固是一層,但那不能持久,只上來初遇好看,如若浮囂驕縱,任性愚情,長此相對,不特索然無趣,反生卑劣之感。所以容貌好丑只是門面,第一要氣味嫻和,舉止安詳,慧心巧思,再能持家,看顧丈夫,男人性情多不好也被感化了。
不過方今之世,這類好女子能有幾個呢?與其娶將過門,彼此同受活罪,斷送半生一世,無寧等到自己財力充足再娶,索性打點著互相交易的心理,你嫁我是為穿衣吃飯生活享受,我娶你為的是持家嗣續以及人情之常,只要大禮不差就不錯,遇上真好的是福氣,遇上不識大禮的庸常女子也能彼此相安,省得為了老婆喪氣墮志,長年受罪,不是好麼?
你看往往女的長得極美,而男的終日皺著眉頭,女的相貌極平常,而男的在家喜氣洋洋,夫妻相對也不顯怎親熱,卻是溫言細語,互相關切,那是什麼原故?這還是中等以上人家你能見到的,中人以下你們見不到的怪事更多著呢。固然男子性情無定,也有美惡易好出乎情理之外的,但是極少。總而言之,夫妻相處,第一要義是要知道體諒,女的尤貴以柔克剛,感情一破,多麼美貌也無用處,終日絮叨苛責,便是天上神仙男人也不敢親近。」還待往下說時,筠清笑道︰「看你這一套長篇大論,點心都涼了,再挨些時候那牌還打不打?」承德笑道︰「只顧說話,還忘了打牌呢。我吃了不少酒菜,再吃半碗稀飯就夠了。元蓀老弟和各位太太再請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