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細南方土娼,只管身上白綢小衣穿成了土色,和少章二人對髒,十天半月不換一次,順領口爬虱子,對于吃上卻愛個假干淨。又因和馬二認識在先,談最投機。先听馬二吩咐櫃上代候煙賬,無形中加了許多好感。吃飯回來滿擬黃七請吃,馬二必要請抽,自己除往狠里足抽外,還另要了一兩熱膏,準備一客不煩二主,帶回家去享受。吃黃七過來一說,把馬二支向旁邊,還說出兩便的話,心中老大失望。本嫌黃七小氣,馬二這麼一說正好對上,信以為真。由早起身連吃煙藥帶抽大煙,受用大多,早就過量,心頭作惡。及听說起吃的是別屋酒客的剩菜,越想越翻胃,想用熱茶壓一壓,剛喝了一口,胃里早忍不住,哇的一聲全吐了出來,鬧得滿床邊都是,馬二身上又濺了好些。
煙館多是飽槍,阿細又是一口茶、一口煙的足灌,熱氣蒸發,吸了好些煙油子下去,與適才吃的肥膩湯汁一會合起了化學作用,變成黑黃顏色汗汁,馬二從頭到腳、里里外外就這麼一套隨身法寶,全仗它在人前晃耀,唬吃套架,平日看得極重,每到煙館先用布揩,上下里外一路足撢,明明鋪上干淨,也許用炕管帚掃過,看了又看才肯躺下,惟恐沾上一點灰跡。人雖粗俗,對于這身穿著卻是仔細已極,本來整潔如新,一塵不染,不料說過了頭,沒防到阿細會吐,一看身上斑斑點點滿是黑黃色跡印,心疼已極,急得起身一路亂抖,由伙計手上抓過手中便擦,剛說了一句「這是嗎事」,忽想起這事還不能發作,只得忍住氣忿,不再發話。
少章以為阿細勞累生病,早慌了手腳,忙要手中,要嗽口水,又令伙計去買仁丹豆寇,亂作一堆。趙四打心里看不起阿細這種娘們,面上卻不顯色,笑嘻嘻遞上手中,拿了振布管帚過來且擦且掃道︰「周太太嗎不舒服,別是鴻賓樓做的菜不對胃口吧?」一言未了,阿細被他提起鴻賓樓,二次一惡心,又哇的一聲。這次來得更凶,竟連隔夜食帶膽水都嘔了出來。趙四正隔得近,一見不好,仗著心靈手快,手中管帚先做了擋箭牌,跟著身子往後一縱,退勢大急,正面攻擊雖然躲開,忘了地方太狹,沒有防到後面有一剛站起的煙座,兩下一撞,一個跌向榻旁小方桌上,連茶壺帶茶碗全都震翻,一個更好,先踫倒了榻前方凳,將大腿擱了一下重的,一負痛,噯呀一聲身子一歪正踫在別人煙鋪上,煙燈連兩半碗茶水全滅,整個擊碎。當時一片瑯樸答之聲,加上滿地臭汁交流,那一股子又腥又餿的氣味便久佔官毛廁的哥們也耐不住,俱都紛紛掩鼻而出,互相一爭路,這熱鬧就大發啦。
此事如要換上海、漢口等地人早罵出聲來了,畢竟天津人有紳士之風,雖然起心里不願意,因對方是個堂客,在屋不便深說,至多說了句「這是嗎事」。趙四也跟著起哄︰
「你我這一身!」可是一到屋外,便罵了起來。別屋聞聲出視,紛問嗎事,有一刻薄朋友見金五恰不在屋,正好說句便宜的話,給他傷主顧,以報平日索賬之仇,便冷笑道︰「嗎事。」這是本屋掌櫃的財星照命。上了一位女財神爺,是縣長太太,在任上跟著老爺受老百姓孝敬吃得太多,跑這兒還席來啦。你去,滿屋金子銀子都是這位大大給下的。我們走道礙腳,金銀氣大重,沒法子出來躲一會。吃不了別吃,鴨子翅子死氣白賴足啃,又沒那大造化,哪兒不好吐,單上這兒嘔來,這是嗎事?一個堂客教我們說嗎?」
且不說眾人嘲笑,最難受的是趙四等伙計,不但不能出外避燻,還得趕緊拾掇,以防掌櫃回來發作。少章明听眾人在外笑罵,雖覺不是意思,但也無法,只得裝未听見。
阿細本沒什病,把滿肚子煙油隨著隔夜食嘔出了些也就平復,重又倒在鋪上裝腔,指著馬二說道︰「都是他說方才吃的是剩菜,害我惡心,下次再也不吃鴻賓樓了。」少章知黃七是外場人,滿屋都是耳目,恐他走來听見,把阿細一只與漢玉同色的縴手捏了一下,又遞了個眼色道︰「你自己受涼,胃口不好,怎麼說人?我這頓飯就吃得很舒服,一點沒有什麼。如與那些人同桌,不是一樣吃麼?」阿細道︰「你哪曉得,我曾見堂情撤菜時把人家咬剩的往盤里倒,還有滿嘴黃沿牙齒用筷去剔的,什麼髒人都有。」說到末句,胃不由己,又往上翻心。總算這次還好,沒有吐出,只干嘔了兩口,把一張灰白花容摻上點豬肝顏色。
馬二本忍著臭氣,拿了毛巾水盆和一塊打煙板,坐在門側椅上加工細做,洗刮衣上痕跡,本來一肚子的冤氣,反听阿細這一說,才知是為了自己的一席話引起來的嘔吐,不由心中舒服,自覺黃七求榮反辱,把縣長太太得罪,以後難再親近,小夾襖褲雖有了污跡,成績卻是極佳,竟欲就勢再加上幾句壞話,立即接口道︰「縣長別那麼說。咱們是男子,可以眼不見為淨,好賴香臭都能湊合。大嫂那是一個溫柔女子,千金大大之體,別瞧她有千斤重的分兩,那只是一句古語,真要過秤,連五十斤也不準夠。素日吃的都是好東西,哪受得了這個?滿打我不說,回到公館三層樓上也是準得還席,也就便宜我小子,剛花三十多塊做這一身新庫緞的夾襖褲能夠保住。你別瞧黃七請人吃折羅,當時省錢,解饞窮擺譜,蒙事,跟著足啃,吃倒是好吃,他那一根枯柴插四根洋火棍的身子骨吃完嘍也頂不住,他八十三天不上一回茅房,單今個急碴,管保也是打嘴里往外拉,沖金盆罩影子,朝他媽屎堆里吐去。你啦跟我是胃口好,不信你問大嫂,她早翻心啦。」
馬二只顧連說帶比,唾沫橫飛,不料高興得過了火,沒留神立處地勢較低,阿細吐的臭食雖經伙計掃起,那些臭汁連同打翻的痰桶茶水依然會合,順流而上,別的伙計听他一說,全都笑得肚疼,沒有覺察,趙四明見不說,等快流到馬二腳旁才喊︰「馬二爺,少說閑話,留神底下!」馬二正得意忘形,先听頭一句,猛想起黃七不是好惹,先前低聲向阿細卸底還不妨事,不該這麼大聲高嚷,他把少章看作財神,已然下本,如知道背後扒他,一翻臉立是一個苦子,何況伙計又和自己不對,少時非把話傳過去不可。念頭動處猛一著急,心神便亂,等想起趙四叫他留神,也沒看清腳底,口應了一句「嗎事」,隨著腳底發陰,又一著急,本應左閃,反倒提腳順著臭水來路縱去,蒲的一聲踹在臭水湯上,濺得兩旁褲單和夾褲上都是斑點,心里一慌往旁便閃,這次倒是將新黃河正道避開,可巧地下正放著洋鐵簸箕,里面滿是新掃積的穢物,又鬧了一腳好的。趙四還說︰
「馬二爺那麼干淨人,我們連喊留神腳底下,非往髒的地間踹,我們兩張床單也給髒了。
客人躲在外邊還沒進屋,又得另拾掇,等一回擦不行,單這麼心急,守在屋里頭不出去,瞧這一腳,這是為嗎許的?」馬二低頭一看,鞋已全污,褲腿上;日跡未淨,新跡又添上了許多,急得恨不能要哭。趙四已打招呼,不能怪人,只得強忍心痛氣忿,和趙四借了一雙破鞋拖上,重又取水洗刷。
門外煙座還直說閑話,不時有人探頭問︰「趙四打掃完沒有?天不早啦,我明兒還有事啦。要不截,勞駕把長衣服給摘下來,剩煙給我,先上別屋里抽去。」趙四和櫃上先生先還敷衍說︰「眾位听清,多包涵吧,剛拾掇好,馬二爺又找補上一幕,這就得。」
後見眾人說之不已,恰有一個煙膩也跟著起哄,趙四便發急道︰「嗎事,你也跟著里亂?
素日一膩就多半宿,就掃個地的工夫也等不及啦?及早挪窩,我還是不留,掌櫃的怪我傷主道,我听著,不就五毛錢的事嗎?我們還起急啦。給面子不懂得,非急得啞叭說話不可,這是圖嗎?」眾人也真賤骨頭,听人發了話,反倒鴉雀無聲,有的還充好人,故意高聲埋怨說︰「人家忙不過來,這又不是伙計的事,咱們都是長座,彼此應當有個關照,為嗎趕羅人家?還一翻毗,帶累大伙,都不夠交情賽的。」一會收拾干淨,換了床單,眾人也就各歸煙鋪。
少章是早已听不下去,無奈阿細剛剛吐完,非還要再抽兩口不走,只得勉強忍著,一面朝馬二道歉,一面又悄喚趙四,說有什損毀之物全歸己賠,並令買一元水果,請同屋諸煙友代致歉意。趙四看出少章是好座,大方,見他外場,笑說︰「這沒嗎,你啦又不存心,不用請客,我言語一聲要得。」少章錢已拿出,便道︰「那麼這塊錢給你吧。」
馬二在旁看著紅眼,越信少章好吃,把怨氣消了好一半,自覺以後油水甚多,重又高興起來。趙四還真有交代,舉著一塊錢,大聲嚷說︰「眾位听著,周縣長覺乎怪對不過眾位賽的,剛拿一塊錢,讓我買鮮貨請眾位啦,是我說本屋都是一磨熟座,沒什麼說的,誰也趕不及有個頭疼腦熱嗎的,要請客,把今兒過去,等下一磨,這磨辦倒顯小氣賽的。
縣長把錢賞我啦,眾位話可得听明白,人家錢可花啦,哪位打算吃鮮貨,我可還使這錢買去。」引得眾人都笑起來。
人情都慕榮利,喜虛面,先見少章大模大樣,凡人不理神氣,都是煙友,單和馬、黃二人親近,自己沒法巴結,都打心里生氣。阿細這一嘔吐狼藉,正稱心意,于是乘機笑罵,閑言四起,歸座以後還在竊竊譏笑。及听趙四代少章一賠話,立覺對方以縣長的身份,居然肯其行尊降貴,道歉賠話,這是多體面的事,當時怒氣全消,轉想借此拉攏,沒等說完,便搶先答話,直說︰「不值當的事,太客氣啦,我們還沒請縣長啦,倒讓你啦花錢,這是嗎事?」有一跑布合的中產商人楊三,更是受寵若驚道︰「周縣長真是好朋友,做闊事的人,行出事來到底兩樣,咱們沒什麼說的;明兒晚八時還是鴻賓樓,我的請,眾位連先生跟趙四都一塊。」旁邊另一煙座插話道︰「今兒這一檔子就是打吃鴻賓樓吃的,你怎麼還鴻賓樓?」馬二正刷鞋子,惟恐吹台,忙走過來道︰「其實鴻賓樓整桌的是真好。楊三爺打算請客,我給言語一聲,準保滿好。你不信問縣長,他就愛吃那個翅于跟時子,上兩大盤滿讓我跟縣長包了圓,到現在還想它。」
合著少章一塊錢,把眾人支使了個胡說八道,馬二把前言忘個干淨。先生接口道︰
「馬二爺,不說那是折羅嗎?」馬二急辯道︰「這兩樣我瞅著不是,要不,怎麼味道真好啦!咱們不許不吃折羅嗎?」楊三因少章已起座躬手謙謝,越覺面有榮光,也沒理馬二,徑走過去對少章道︰「大太是南方人,要不咱們上通商飯莊吃西餐也好,隨你二位的便,明個不去,歸為看不起我。你要不言語,通商可我真定啦座。」少章知道越謙謝越亂,對方越固執越沒有完,煙館終非佳地,愛寵又鬧了笑話,反正明天不來,便笑道︰
「我剛到家,明天還要往中國地崇望朋友,楊三爺請不要定座。我明天來了,一定奉擾就是。」楊三又叮嚀︰「千萬明兒準來,咱們一塊吃去罷。」余人黨楊三有了面子,有的埋怨楊三槍先,後日無論如何得由他請的,有商量插伙請的,還有笑罵趙四大鬼,真能窮嚼的,七張八口,你爭我讓,室中空氣立時融和,喜氣洋洋。馬二滿心歡喜之下,又恐別人給黃七翻話,于是挨個叮囑,少不得又吃眾人笑罵幾句。
少章見眾忿如此易平,反給自己排出數日宴請,暗中好笑,雖再不受閑活,天已到了十一點,阿細仍舍不得走。正在低聲婉言勸說,忽見門簾啟處,跑進一個油頭粉面,穿著華麗的少年,一進門往兩旁煙鋪看了一眼,便朝少章榻前跑去,叫了一聲「爹爹」。
少章見是三子雄圖,便問何事。雄圖道︰「爺爺早回來了,孫家也打發人來說,讓爹爹今夜過去一趟,越等爹爹不回,爺爺直生氣,四妹叫我偷偷來找,我把樓上下都找遍沒有找到,後來才想起適才走過這里,見外面站著許多人,屋里有人打掃,又有臭氣,以為不會在此,沒有進來,心想再試一回,果然在這屋里,請快回去吧。」少章一听老父生氣也發了急,忙催伙計算賬。阿細知難再賴,只得搶著狂抽了兩口,將余煙帶上,才行立起。
趙四笑嘻嘻過來道︰「縣長,你啦一共抽了十一塊,帶走兩盒四塊五一兩,馬二爺晚飯後抽的一塊又給你啦寫上,還有大太借錢,六毛零三十枚,共合二十塊零七毛多。」
少章身邊還有余錢,便取了三十元鈔票叫找,趙四將錢接過,笑道︰「給你啦寫上吧,給錢干嗎?」少章「不用」兩字還沒出口,趙四已舉了鈔票高喊︰「先生找錢,瞧人家這兩位抽主。」一會找了九塊二毛零五大枚過來。少章素來窮大方,又當頭一次進煙館,在眾人捧架之下,阿細又吐了個亂七八糟,便取了兩塊連零錢遞給趙四道︰「我們在此鬧了一天,方才又費了好些事,這兩塊錢給你們做酒錢吧。」趙四接過笑道︰「你啦已然賞給我一塊啦,為嗎還賞錢?」少章笑道︰「那是單給你的,拿去吧。」趙四朝兩旁煙座看了一眼,高聲道︰「周縣長外賞兩塊多!」櫃伙齊說「謝謝縣長」,全屋三個伙計都搶著給打毛帆,紛說「天還早啦,縣長跟太大多歇一會」,「縣長跟大大明天請早,我給你啦打煙泡等著」,楊三等煙座見了越認少章是闊人,紛定明後日之約,務必賞臉。
馬二更表殷勤,拿起布撢朝少章身上便撢,合著他是沒忘了他撢窮衣服的習氣。少章心亂,懶得答理,只是沒口答應「好好,謝謝」,率了雄圖、阿細一同起身。
眾人好些都送到樓梯口才回去。剛一轉身,便紛紛贊羨起來,都說︰「瞧人家這抽主,賞錢零花都夠小煙館一天賣的,這一個月得多少錢?煙館有這麼一位就夠啦開銷。」
金五道︰「他公母倆跟我還真不含糊,說嗎應嗎,一點架子沒有,足面。」也是彼時物價便宜,各煙館中極少體面紳宦足跡,連個中等商人多以下煙館為恥,除卻下等社會,便是敗家破落戶口中子弟,不似今日什麼樣人都有。偶然來了一個像樣的便詫為僅有,眾口宣騰,驚奇不置。後來民智進化,惟以物質是尚,人乏羞惡之心,政商各界來者漸多,于是此中人便以煙館藏龍臥虎自豪,實則人有一分精神,始有一分事業,一旦染上嗜好,至少體力先費了一半,真龍真虎決不會跟煙館打連連。就算是個龍虎,也是個無雲失水、缺爪沒毛的僵龍病虎,早已失去興雲致雨、生風拔塵之力,有何用處,何況還不是呢。即以作者而論,如果長著半片龍鱗,一根虎毛,也不會知道得這麼詳細,來耍這枝窮筆桿騙飯吃了。
且不提眾人議論紛紛各有打算,少章父子同了阿細剛走到樓梯,便見黃七同了一人在樓側甬道旁,口里用極下等鄙惡聲音罵著︰「馬二王八蛋造的,楞敢背後扒我,這一磨我要讓他吃上,我他媽天津衛不混了。我倒瞧他好賴算沾上點線頭,賞他吃一頓便宜飯,敢楞大歲頭上動土,完事,我要不砸折他大腿才怪,你瞧好的吧。老家伙看去還開竅,那破娘們瞧著就不得人心,屬他媽電線桿賽的,又瘦又干,髒的順袖口往下掉斗泥,白綢小褂穿的跟地皮一個色,還混充他媽干淨,真會听馬二的窮嚼,把頂好的鴨翅子當折羅,足他媽的窮嘔,你說說,下館吃飛菜,沒有十足面子行嗎?」
那人是同屋一個窮煙座,想是阿細吐後,假說回家,趕往茅房和黃七報信獻殷勤的,自然隨口足一恭維,黃七越發有勁道︰「兄弟,你瞧好的吧,不出三天,馬二這小子就得現世。我這時候要回屋,那屬吊死鬼的臭娘們嗎事不懂,當不住許來兩句不是人話。
她也不想想,萍水相逢,又長他媽那個德行,我認識你是老幾,憑嗎請你下館,鴨子魚翅足招呼?別管是折羅,是柑水,你花錢啦嗎?七爺向例不受閑話,當時不便跟娘們計較,就許馬二這小子招呼上這塊肉,還怎麼吃?明兒我一早先上老小子公館里去,我先是嗎排場,再往前進步。對于今兒這一檔子裝不知道,我先給他破開,給調到別處里去,咱們是慢工出細活,不跟馬二邪不要臉,仗著他身大力不虧,有個臭人形架子,能耍兩槍淨走髒的,不論娘們長相,是人是鬼,總往屎盆子上招呼,滿打吃上,也不地道。你不是金五不肯再賒沒過足癮嗎?七爺我素來厚道,跟我上別屋里去,先來五毛,馬前點抽完,到那屋探個頭,看那公母倆走啦沒有,我回屋去穿衣服,回頭咱們是三泉涌,一人二十,各餡餃子夜宵。往後你瞧好的,七爺厚道人,決不能巧使喚你。咱們順那邊上樓,你著點,今兒別讓那公母倆踫上。」
少章一則回家心急,不願和黃七再多周旋,又恐阿細不知輕重,為了適才一吐當人發話,彼此難堪。一見黃七似往樓右走的神氣,便把腳步止住,想等人過後再下去。及听語氣有異,側耳留神一听,分明是想扒自己當胖肉吃,痛恨黃七扒他壞事,不禁大驚,恐下去遇上,只得往側一閃,退上了兩步。阿細偏不知趣,還說︰「那不是請我們吃剩菜害人的黃七爺?」少章忙拉了她一下,搖手不令再說,總算上下人多,黃七又說在起勁頭上,沒有听去,只是說個不住。少章越听越驚心,又惦記回去,出路不熟,上下兩難,正想詢問雄圖還有別的出路沒有,麻桿打狼,兩頭害怕,黃七也是怕與少章相遇,改向別路走開。
少章匆匆下樓,到了街上,想起今晚事由阿細進煙館而起,自身官事未了,又沾上兩個混混,最糟是阿細什話都說,住處已被人知道,便自己明日不去煙館,人家也會尋上門來糾纏,傷財事小,萬一機密泄露如何是好?越想越煩,忍不住對阿細道︰「下回這煙館不要再去了吧。」阿細正為回家不快,一听便有了氣,把臉一板,怒答道︰「怎麼去不得,這里煙館多講究,又不比南邊的燕子窩都是流氓下作。你沒听他們說,掌櫃有面子,煙座都是上等人,不三不四的進不去麼?我這回怕搜,那根象牙槍沒有帶來,只他們的槍過癮。又听大少女乃說,阿爹每日要到孫家教書,有這好一個抽煙的地方你又不叫去了,我還沒有問你,你把我錢拿去運動差使成功沒有?怎麼到天津這久家都沒有回,莫又拿我錢住堂子吧?」
少章早打點好話頭,暗把雄圖扯了一下道︰「我運動差使,原為同你在外邊住,怎麼能回家讓爹爹知道啦?我見孫伯岳都在晚上爹爹回家以後,他要不知我在天津,怎會打發人等我?」雄圖知乃父鬧鬼,在旁幫腔道︰「剛才孫家來人還說,前天和爹說我的事有成的望,爹爹今晚如去不成,明天務必過去吃中飯,還請得有爺爺。」少章更得意道︰「你听是早來了不是?也許就要成功。該死的閻老西偏在這時和我作對。今天甄慕甫由北京來給我送信,說起山西偵探到長發棧捉人,我擔心極了,知你必來,才回家打听,說你在新旅社,等尋到你,又遇上兩個混混,挨到如今,多少話都沒和你說。這些人都惹不得的,你剛才沒听黃七在樓下說那些話,就不全懂,也該听出他是什麼居心,如何還去招惹?」阿細道︰「那黃七長得鬼頭鬼腦,我一看就知不是好人,害我這時想起還是惡心,明天再去,我們不理他,有什注意,又不是我們叫他請的?像馬二爺、楊三爺人倒不錯,我把人家衣裳吐髒,連句抱怨都沒有,你又答應人家請我們,不去好意思麼?」少章見說不明白,知她疼錢,便道︰「莫說他們都是下等社會,不配和我們交往,現在好事還沒到手,又吃官司,你有限幾個錢哪經得起這花法?在家里抽不但省,還沒有是非。我們總往外跑,萬一遇見山西來人捉了去才糟呢。我想法子把那象牙槍給你取來好了。」阿細膽小,再一想,今天用了二十多塊,雖然少章出手,都是自己的錢,如在家里抽,至少煙灰總可落下,並且熬煙有灰摻上怎麼也便宜一半,方不再爭持,心中尤自戀戀不提。
相隔路近,三人連車也未坐,一會便自到家。少章進門,便听老父在二樓發怒,忙令阿細暫往媳婦房中听信,正要上樓,雄圖回顧阿細不在,便笑嘻嘻低語道︰「爹爹身上有錢,給兒子十塊錢買衣服穿吧。」少章心亂如麻,知他意在要挾,說了句「沒出息的東西又拿了嫖去,爺爺知道打斷你狗腿」,隨說急匆匆模了一張鈔票遞與雄圖便往上跑,還未把樓梯走完,益甫自己听出,怒喝︰「少章!」少章忙喊︰「爹爹!」隨即拿出平日的作派,兩眼含淚,趕進房去,朝益甫面前撲地跪倒,口說︰「兒子不孝該死,累爹爹擔心!」隨即涕泗交流,抱膝放聲大哭起來。益甫家規素嚴,在孫伯岳家聞說兒子因為虧空公款由山西逃回,錢卻從未向家中寄回一個,當時急怒交加,一面托伯岳設法挽救,忙即趕回,到家一看,兒子不在,眾孫男女輩還不敢照少章行時所說「有同來友人,請少章和所納土娼阿細吃飯未回」的活,只說爹爹說有要緊應酬必須前往,飯後即回,也許為了山西之事。益甫本來文章治吏俱是好手,前在江南有循吏而兼能吏之稱,盡管兒子不肖,心中痛恨,七旬老人膝下只此一個垂老兒子,父子情深,終是顧借,又不知亂子多大,亟盼相見,好為商量畫策,設法挽救。一听到家才落腳便走,也沒趕往伯岳家中相見,仍是當年鑽頭不顧尾荒唐情景,本就加氣,先還以為少時即回,竟是越等越沒影子,心疑少章同了友人又去嫖賭,正在發怒,著人去找,還沒想到阿細身上。
少章五女淑薇年小聰明,素來心直計快,因恨阿細昔日初進家門,便端晚娘架子,仗有祖父在堂,雖沒有被她壓下去,受虐待,可是有時向老父要點衣履花粉零用,無一次不被破壞,知是未來家庭禍水,早想告她一狀,一恐祖父生氣,二恐累著父親受責,思量了一會沒有出口,乃見祖父連三追問,兄姊嫂于已窮于詞,無法支吾,又听黃氏說起阿細死守煙館不走,料知乃父定又吃她伴住,不肯回家,害爺爺生氣,越想越恨,一面急催三兄雄圖快去尋回,一面跑上樓去向益甫告發,說那請客的是爹爹同來朋友,爹爹托他有事,還請得有阿細,不會到堂子里去的,孫女已告訴三哥找去了。益甫為人方正,本就痛惡阿細,聞言猛想起人說少章歷署好缺,家未寄錢,怎會虧空?土娼有什好人,分明阿細隨在任上胡花亂用,累得少章如此,益發怒上加怒。一見少章推門跪倒,氣得亂抖,隨手拿起身側手杖,大喝「不孝東西」,剛打下去,瞥見少章痛哭流涕愧悔之狀,不由心腸一軟,手一松,手杖便掉在地上,也忍不住老淚縱橫哭將起來。少章更會做作,號哭起來︰「兒子罪該萬死,悔已無及,便爹不打兒子,兒子也要自請重責的。」隨著隨拾起地下手杖向臂上亂打,又爬起身要往牆上撞去,吃眾兒女攔住。益甫喝道︰「不孝東西,做出這樣丟人的事!回家不說商量,如何了局?亂哭亂鬧就有用麼?
還不滾過來听我說話。」
少章知道老父意已少解,又見那老淚縱橫、雙手抖顫之狀,想起自己十數歲起便做闊少,以家世和老輩親戚故舊的援引關照,哪一樣也該早發,只為嫖賭荒唐,無人信任,全憑一點老親老友的交情,行年五十,僅僅做了兩任縣知事,平日狂嫖濫賭,錢未往家拿過一個,反累得七旬老親跟著受累受急,不禁天良發動,竟由做作變成真個傷心,由號啕大哭變為嗚咽、悲泣,一邊揩淚收風,走到益甫身側侍立,兀自飲泣不止。益甫道︰
「你事情已是做了,單是悔恨痛哭有什麼用?事情我還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麼事虧空?
實在多少?還不快說。」當有眾子女接過下人打來的手中把遞與兩老祖父擦了。
少章哪敢明言實情,只得把煙館里想好的一套話嗚咽著說了出來。大意是說︰閻老西在山西厲行新政,民怨沸騰,自己不合為民請命,屢與當道爭執,致觸怒權要。自知不安于位,又以缺況清苦,每月極力撙節,只能敷衍,不比金道堅在任,將來還有調劑。
本想掛冠引退,回家侍父,只為上半年縣境蝗災,繼以大旱,為本爹爹愛民之訓,惟恐報災公文往返須時,災民難以全活,不合一面報災,一面從權,私挪了兩萬元公款充賑,欲等賑款領到再行彌補,這事辦得極嚴密,手法也極巧,老西要買民心,已然電令,準在地方稅款項下先行動用,本無問題,不料被仇人趙子龍知道,設計中傷。始而示意財廳百計挑剔,後竟借詞推翻原案,勒令賠償。日前聞有撤任押繳之信,才逃出來,打算到京找伯岳設法,沒有遇上,次早山西偵探便往長發棧捉人,總算祖宗保佑,沒被捉去等語。
益甫聞言,只是留神靜听,听完想了想,冷笑道︰「閻百川大行新政,原也有些切中時弊,只不過不應操切罷了。你隨我在任上多年,便听也該听會。以我熱腸尚且不行,我去以後,換來一個專為奉行公令,升官發財,視民無關痛癢的人豈不更糟?既已知道,無論如何委屈為難,除非病死或是遭了大的公過,當時去任,俱應把它做完,才對得起以前所享的民脂民膏。如只一听于民有害,辦他不動,便以求去鳴高,只顧一時好名,卻不想你已洞見癥結,多留一天還可為老百姓多盡一點力,少減一點冤孽,否則後任見你已為此去職,事情更在必辦,甚或討好上峰,變本加厲,老百姓除卻疾痛呼天,終敵不過官家勢力狡猾誘迫,只要當官會使權詐,循序而進,不操之大急,多大苦痛也不致于激變。
「令發自上,當然主持,無從起訴,我之不辦,只為良心上問不過去,並非一定是辦不到他能辦到,便顯我是庸懦,結局只為一念天人之分,他因承顏希旨,殘民奉上,副了干員能吏之名,我則成了不諳政體的廢物,兩兩相形,不特民救不成,反阻自己升遷之路,遺害而去,正是造孽無窮。後來的人如再以殘民得邀寵眷,自必引為得計,他官運越亨通,人民越受害,又給國家人民多造出一個貪官污吏,這間接之孽豈不又是我造的,以孔于之大聖,于上大夫下大夫一級之差,尚有循循侃侃之不同,沒听說遇事便去硬頂的。老老實實做官先是為了自己祿養生活,其次才說為民。因為我的祿養生活是由人民身上血汗來的,所以必須為他效忠竭力,一遇上事,不給他出頭作主,丟下就走,既失職虧心,還壞了自家的事,豈非蠢極!
「我前在天台任上,業已調回烏程舊任,新任已到,眼看漕糧斯上,早接任一天便可得好些利益,只為蔡阿四一案我已布置就緒,本是極難辦的事,我還須親身上陣冒險。
盜犯凶橫,人民畏如豺虎,本縣無人告發,上司也無行文,原可不問,至多暗囑後任小心了事。我因他是冒充富戶的積年大猾,徒黨眾多,後任文人庸懦,我如下去,遲早養成大患,為此強迫後任甘以上月官俸陋規讓他,使其暫緩十日接印,一面照原定計策行事。後任疑我鬧鬼,有什虧空須要彌補,幾乎和我反臉,終于我把天台二三十年大害除去才行交卸。我因新任十日前受了不小的氣,把功讓他,他還不敢承受,經我力說,才作為我助他成的功。屆時傾城人民香花禮送,熱鬧情景你是親見的。彼時如稍畏難,據盜犯口供,他已將勾通海寇意圖大舉了,日後鬧出大亂子來,百姓遭殃,後任不了,我這前任失果之罪一樣也是難免。身是親民之官,真不知道,或是俗習相沿,積重難返,一時難于更張,那還可恕,如遇上新生出來的民生疾苦,不為辦理完善,那便該死。
「我並非好發議論,只為初听你虧款潛逃,不知亂子多大,本想問明,和你商量,誰知你說那些話都叫人難以置信,多麼胡來的上司,公事只管挑剔,斷無出爾反爾之理,挪用公款辦理急賑一層更是荒唐。我自你到任以後,屢次叫你把轅門抄和居官日記寄來,回信總是支吾。去年我托人在山西訂了一份官報,日常留心你那一縣就沒有報災一案,我知你做錯了事不敢和我明言,再多追問徒自生氣,好在事情我已料出多半,你年已半百,兒孫繞膝的人了,我也不願使你難堪,你只清夜們心多想一想,明早一個人去見伯岳商量去吧。他為人義氣,適才听我一說,極願幫忙,你不管多難的事,趁這熱火頭上務要盡情吐露,不可隱飾一句,人家才好想法。此時怕丑遮掩,日後生出枝節,再求人時就厭煩了。這是人情,要人幫忙只是一次痛快,明是八分難,你說成十分,他以九分之力辦完,心都舒服。明只五分,藏起半分不說,他以五分之力辦成,就顯吃力耗費。
再過一點,便生厭惡。這先之見最關重要,你們交厚,什話都可以說,老朋友埋怨幾句也無妨,務要通盤托出,使他明了。含糊繁瑣最為誤事。」
少章見老父說時頻頻嘆息,知道假話明被識破,只為老年,父子情深,不肯逼問,故意扯些閑話,又令明早先和怕岳商量,以免同去當著老父不便吐那難言之隱,委曲矜全,用心良苦,益發愧悔交深,諾諾連聲,不敢回答。益甫更不再想前事,只說些京津戚友的動靜,並誡少章不可在外亂跑,雖是租界,也應留神。少章一一應了。少章始終沒敢提起阿細同來之事,益甫故作不知,也沒有問,一會夜深,少章請父安歇,服侍睡下,同到樓下一看,臥室已然騰出,阿細躺在床上,獨對著一盞半明不滅的煙燈,滿臉淚痕,.正在發愁,少章看了,又是一分憐惜。回顧眾子女道︰「我近來年老多病,煙是不能不抽,細姨娘每月服侍我熬夜,也抽幾口。你們年紀都不小了,應該知道輕重,不要告訴爺爺去。我明早還有事,叫雄兒一人先等一會,都睡去吧。」眾子女向少章道安走出。
少章把煙館所遇告知雄圖,令囑下人無論何人來找,俱說沒有這人,雄圖領命辭出。
少章又去安慰阿細,阿細道︰「你看你家這些少爺小姐多厲害,走時向你請安,對我連句話都沒有,暗底下便嘮嘮叨叨數說起來。」少章累了一天,人已困極,剛敷衍完了老親,又要敷衍愛寵,更恐說之不已被子女們听去惹出事來,只得再四婉勸,分述利害,好容易將阿細鼻涕眼淚勸好,橫在鋪上。睡不多時,忽听雄圖在門外低喚︰「爹爹請起,爺爺問了好幾次了。」少章驚醒一看,天已十點,大驚爬起,趕忙開門,一邊忙著洗嗽,一邊抽煙,偏是阿細昨日勞乏,抽煙太多,夜來虛火上升,只顧說小話,天亮八點才合眼,一睡便和死人一樣,再起不來。少章連喚不醒,只得自抽,槍又干空,子女都是外行,胡亂抽了七八回,潦草過癮;益甫知他已醒,著人喚了兩次,不敢再延,上樓問罷早安,便催起身。少章推說解手即去,重回房內抽了兩大口,再三叮囑眾子女,務要看自己面子善視阿細,才行上車往孫伯岳家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