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江水清得把翠巒的黛色都過濾了,成了淺綠,清得勺一把水上來仿佛都是透明的,清得連遠處村落的兒歌聲,在涼風輕送的時候,都成了岸邊蘆葦廝磨的聲音,江水孱孱流走時的聲音、天地間大自然本身悠然的聲音。這只有在高明的笛韻里才可能呈現的境界,而今真的給納蘭見著了、逢著了,而且處身其間了。
納蘭深吸一口氣。
仿佛連空氣也是清甜的。
納蘭覺得無由的感動。
岸邊靠水的地方,刷刷飛來了一只大白鳥,以優美的身姿翱翔了大半個弧型,像完成了一個完美的舞姿,然後才止歇下來,在沙葦的水邊,一只腳浸入水里,縮起另一只腳,仿佛在細聆,沙沙,沙沙,那摩挲的聲音。
然後它清脆地叫了一聲,清越而不驚破這江水的寧謐。
接著下來,是撲撲振翅的聲音,另一頭大白鳥,領著一只小白鳥,在半空回翔了一陣子,便落了下來。原來那只大白鳥,好像很快樂的樣子,振拍著翅膀,卻不飛起來,直到另兩只白鳥落到水邊,兩只大白鳥互相廝磨著羽翼,又用喙子替那只小白鳥刮搔著,就像岸邊的葦草一般親熱。
納蘭是個無家可歸的浪子,他這樣看在眼里,心頭一陣的熱,仿佛那幾只白鳥,都比他來得幸福,能夠享受天倫之樂。
就在這時候,突然,「咻」地一聲響,疾風破空。
納蘭吃了一驚。
一道銀光,在柔陽下閃了閃,己穿過了第一只大白鳥的頸項,原來,是一支銀白色的小箭。
另外一大一小兩只白烏正要驚起,忽然又「嗖」地一聲,還有一個人嚷叫︰「把那只小的留給我!」只听另一人道︰「行!」
就這兩句話間,另一箭已射中了余下的那只大白鳥,長箭貫胸而過,大白鳥哀鳴一聲, 地落入江心,冒起一陣血水。
剩下的小白鳥,哀鳴一聲,急欲高飛,但一支三稜小椎已釘入它的右翅里,它拍著翅膀飛不起,只拖著爪子在水邊岸邊滾騰著,弄得岸邊的沙葦和江水,都沾上了血跡。
由于這一切發生得突如其來,大白鳥已喪了一只,納蘭站得很遠,待挨了過去之際,另一只大白鳥已墜歿于江中,小白鳥也受了傷。只听有人拍手笑叫道︰「好啊,好啊,看我有多神準!快,去跟我把它抓來!」
小白鳥兀自在沙葦旁掙動著,白羽已沾上了斑斑的血跡,只不過是剎那間的功夫,人類已格殺了它的雙親,並且正要掠奪他的自由。
兩個家奴般模樣的人匆匆走到水邊,要捉小白鳥,小白鳥呱呱地叫著,投入葦塘里,看似寧可給葦桿割傷,也不願落在人的手里。
納蘭忍無可忍,怒道︰「你們要干什麼!?」
那兩名家丁沒把他放在眼里,愛理不理地道︰「老子抓鳥,關你屁事!」
一名家奴已抓住了小白鳥的一只爪子,就笑著倒拎起來,那只白鳥的血倒流到它頭部去,流過眼珠的時候,它擰了擰頭,叫得並不如何淒厲,納蘭卻發現它的眼里竟流露著一種近似人類的悲哀。
納蘭叱道︰「快放下它!」
抓住小白鳥的家奴笑道︰「你說放下就放下?你是啥東西?」
另一名家奴更笑得邪門︰「我們又不是抓你的鳥兒,你急什麼!?」
納蘭沉著氣,一字一句地道︰「你們再不放手,我可不客氣了。」
那兩名家奴還要調笑,忽听一人低喝道︰「還給他吧!」
那兩名家奴一怔,納蘭也有點意外,只見沙葦旁站了五個人,兩名是家丁打扮,兩個則是武師裝束。這兩名武師,一個虎臉燕頷、獅鼻豹眼,腰里纏著似軟非硬,看似一條長鞭但又分成兩個搭扣的奇異兵器,頗為面熟,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另一人禿頭,但滿腮亂須,直長到頸子里去,仿佛很凶猛暴戾的樣子,他赤手空拳,十指粗短,拳眼起了比樹皮還硬直的梨口大的厚繭,一看就知道曾浸婬黑砂掌之類的陰毒掌功多年的人。
還有一個,錦衣銀冠,玉面俊頰,眉目如星,一看就知道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兒,不過是弱冠年紀,但臉上那一股旁若無人、唯我獨尊、橫行無忌的驕氣和霸氣,直逼人前。
——叫家丁放下白鳥的正是那面熟的武夫。那公子似乎也很不滿這人叫家丁把白鳥交給納蘭,正要抗聲,這人向納蘭一拱手道︰「少俠別來無恙否?在下丁好飯,在集集鄉里拜會過了,這位是索大人的三公子索優,今天行野打獵,冒犯之處,實屬無心,請少俠多為海涵。」
納蘭這會也想起了這個人的來歷︰
納蘭曾經在集集鄉里,為了拯救一頭小狗,直闖了當朝權官索元禮府邸里,當時,這人曾與納蘭交手,但為納蘭所敗,後來納蘭還與當年自己的其中一位師父趙荒煤力拼,這漢子是親眼看見的。
這人擅使「五節棍」,名為丁好飯,外號「雪地梅花虎」,這綽號同時是形容他輕功高、招式漂亮,而且出手威猛。這三種特長能夠並得僅存者,實屬難能罕見。
納蘭一听丁好飯這幾句話,便知道這又是索家的人,仗勢凌人、恃強鬧事,他只淡淡的說︰「不敢當。還請放了鳥兒。」
「放了鳥兒?可以,」那小公子忽然露出皓齒,笑道︰「不過得要先問問我的劍!」
說著,突然出劍,出手之疾,連在旁的丁好飯也嚇了一跳。
可是更陰毒的不是劍,劍招只是一個幌子,小公子左手一揚,一只沒羽飛梭,已飛打向納蘭的咽喉!
納蘭心里一涼︰這孩子好毒的出手!一仰身,已然躲過,那小公子卻拔劍刺來,刺的正是納蘭的心窩!
納蘭突然出劍。
他未曾拔劍就出劍。
劍鍔揮在小公子的左臂上。
小公子大叫一聲,肩骨比碎裂還要痛楚,登時劍落地,人也飛躍出去。
納蘭在眾人錯愕里伸出了手,讓白鳥停在他的手心里,然後頭也不回,行了開去。
那練黑砂掌的漢子卻消沒聲息地閃到了納蘭的後頭。
丁好飯忽叫道︰「鄭兄,不可——」但那漢子已然出了手。
納蘭仍沒有回頭。
他一只手仍停著受傷的白鳥,看他的神情,似正專心看護那只小鳥,說也奇怪,那只小鳥也通人性般的,知道納蘭對它好,只挨在他掌心,收起了翼,並不掙月兌。
納蘭的另一只手,己到了背後,與那姓鄭的全面撲擊的歹毒掌法,對拆攻守,對方的攻勢,全給他輕描淡寫的化解,而他每隨便攻出一招,那姓鄭的即手忙腳亂、窮于應付。
丁好飯連忙揚聲叫道︰「少俠,瞧在小弟面上——」納蘭突忽收手,向村莊行去,那姓鄭的漢子如釋重負,收勢不住,連沖數十步,幾乎-交跌落在江邊。
丁好飯這時才扶起小公子索優,「公子,你沒事吧?」
索優氣忿忿的掙月兌了他的挽扶,忿忿的問︰「這家伙是誰?」
丁好飯臉色陰沉不定地道︰「這小子叫納蘭,他曾獨闖老爺在集集鄉里的祖家,連‘大潑風劍’趙四哥也奈何不了他,所以剛才我不主張出手,待會兒俟雷三哥回來了,咱們才一起合力做了他,這才上算。」
他轉過頭去問索家總教頭「六千開山手」鄭搏一,「怎樣?厲害吧?」
鄭搏一雙腳綁帶全沾了泥濘,露出凶狠之色,只呸了一聲︰「雷三哥幾時到?」
納蘭進入了位于老農江畔的小村莊.剛在酒樓用過了齋飯,替小鳥包扎了傷口,跟了出來,就看見巷口有一個白痴。
白痴的年紀,大約跟剛才那公子相去不遠,不過,兩人的裝扮,真有雲泥之別。這少年人衣衫檻樓,神情痴呆,鼻下兩條青龍,一吸一放,倒似在唇上放飛劍似的。
納蘭第一眼就覺得他是個白痴,是因為他手里拿了根樹枝,也不知拿了多久了,他看著樹枝,也不知看了多久了,一直對樹枝喃喃自語,也不知說了多久的話了,還仿佛听到手上枯枝的回應般.越說越起勁,以致連他身上擺著乞討回來的一個破碗的飯,也渾忘了吃。
納蘭隱約听見他跟手上的那一截枯枝說︰「你怎不知?你吃呀!你是主人,我是奴僕,你先吃,我才能吃……」
——邀樹枝吃飯,不是白痴是什麼?
納蘭見那少年人原本眉清目秀,但成了白痴,心中不禁暗下嘆息。那只白鳥,此際仍停在他的左手背上。
忽听幾下嬉笑聲,原來那小公子又率著「雪地梅花鹿」丁好飯、「六千開山手」鄭搏一,還有兩名家丁等人,前來纏繞這小白痴。
「請樹枝吃飯,真是個蠢蛋……。」小公子笑著用腳踢白痴,「蠢蛋活來干什麼?不如死了算了。」
他把白痴踢翻在地上,用腳踩著他的頭,正在發力踏下去;那白痴竟不知掙扎,五官都擠在一起,只曉得緊抓樹枝不放手。
小公子索優又好氣又好笑,跟一名眉細眼小的家丁道︰「快把他的手指一一割掉,讓我看看他還握不握得住這截臭樹枝。」
那名家丁應聲道︰「是。」掣出一柄其薄如紙的匕首,正要下手,納蘭這回可氣極了,跳出來,一把推得小公子直跌八步,扶起地上的白痴,見他臉頰全擦破了,心中更氣,叱道︰「你們這算什麼!?畜生不放過,人也不放過,還有王法沒有?」
「有,」小公子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就是王……。」
「你就是王八蛋!」納蘭一拳就揮了過去,這次他蓄意要好好教訓一下這無法無天的小公子。
丁好飯起身出來,攔勸道︰「少俠,請息怒,公子這般做法,也是太過——」倏地,他的五節棍一旋風撒了出去,攔腰兜打納蘭上、中、下三路!
兩人距離已近,納蘭應變不易,正要拔劍,鄭搏一驟然沖到,「六千開山掌」配合了「黑煞手」、「黑砂掌」、「黑虎拳」牽制住納蘭拔劍的機會。
小公子也拔劍而上,招招不離納蘭的要害。
更要命的,是一件事。
這件要命的事,是一個人、一把刀合並而成的。
——要命的人。
——要命的刀。
其薄如紙的刀。
小眉小眼的人。
這個人一出手,就十分要命。
他一出手,就封死了納蘭一切的退路、一切反擊的余地、甚至一切生機。
這個人是那名「家丁」。
這人一出手,納蘭就想起一個人。
——「大潑風劍」趙荒煤是他三十一位師父之一。
——趙師父有一位師兄,擅使「大潑風刀」,叫做雷小可,武功只怕還要在趙的五倍之上!
那人刀光一現,納蘭就知道︰這是位煞星來了。雷小可己成了索元禮的近身侍衛,是人所共知的事。
可是納蘭己處于「全面挨打」的危局。
他有劍不能拔,又不想讓人傷及白鳥,又陷入數大高手布好的局里,他們要把他一舉擊毀!
然在這個時候,突然劍光驚起。
劍光飛掠之時,小公子手中劍被震飛,手心被洞穿,然後劍光轉而飛叮雷小可,雷小可快刀護身,從七攻一守到七守一攻直至七守不攻,只不過瞬間的功夫,他已被對方逼得還不了半招。
只听一聲大喝,那人收「劍」。
那把「劍」原來只是一截枯枝。
雷小可身上的衣服,已被挑破了二十三處,可是卻無一處是傷痕。
拿「劍」的人是那「白痴」。
「白痴」的出手顯然已留了情。
雷小可呆在那里,就似是一具泥塑像。
納蘭這時已緩得過一口氣來,一腳踹飛鄭搏一,也逼退了丁好飯,轉身只見「白痴」已踽踽的朝江畔行了開去,一面走著,還一面對著手上的樹枝喃喃地道︰「誰說你不是主人,不用吃飯,那才是白痴!」
納蘭正欲呼喚,忽覺手心一輕, 一陣輕響,那白鳥已振翅勉強飛行,飛越過納蘭的頭頂,投入雲空里去。納蘭低低地撮嘯一聲,那白烏也鳴叫一聲。也許,在它的鳴聲里,是婉矩了觀看人類的惡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