淒慘的刀口 第八章 大俠公羽敬 作者 ︰ 溫瑞安

他們看到了東天青帝的致命傷,不約而同,都轉過頭去看門大綸的斷臂。

斷了的手在地上,怵目驚心。

門大綸也放開了捂住傷口的手,血仍在淌。

眾人看了,眼楮里都露出了一種神色。再無置疑的神色。

唐寶牛忽然大聲他說︰「這人決不是老大殺的!」

簡易行只平靜的反同一句︰「那麼是誰殺的?」

唐寶牛楞了老半天,粗聲道︰「我怎麼知道?」

簡易行笑著問︰「你看青帝和門捕頭的傷口,是不是都用刀砍的?」

「是」。

「他們兩者的傷口,像不像?」

唐室牛只好說︰「像。」

「那麼,門捕頭的手是誰斬的?」

「當然是沈老大了。」

簡易行笑了一笑,沒有再說下去。

唐寶牛僅是想了一想,一張臉除了密布胡髭的地方,都給漲紅得發紫,只大聲道︰「沈老大絕不會害東天青帝!」

薛東鄰問︰「何以見得?」

唐寶牛瞪著厲目,「因為沈老大常跟我們說,青帝是個了不起的人。」

薛東鄰橘子皮似的臉孔,布滿了刀疤般的皺紋,皺紋般的刀疤,「什麼地方了不起?」

唐寶牛挺起胸,鼓起腮幫子。努力去回憶沈虎撢對他說過的話︰「他說……東天青帝武功真了不起,有次用一朵雛菊,擊敗了三名劍手的挑戰,還有一次︰老大說青帝在溪邊遇伏,拿著了條游魚,當作兵器,擊退了來敵。……更有一次,強敵寰視之下,青帝拈了塊冰,握在手心里,伸手探進了火炭之中,結果他的手既沒燒炙,冰也不融解,仍在手心里,嚇退了敵人……老大說,這種不傷一人盡懾敵心的退敵法,方才是仁者之道。老大還說他學不來,刀一出鞘,就要見血,死活都控制不得薛東鄰冷冷地道︰「所以他就殺了人。」

唐寶牛瞠目怒道︰「胡說!老大如果要殺他,又何必贊他!?」

薛東鄰笑了,這咧嘴一笑,使得滿臉刀疤,橫錯豎倒的,猙獰可怖︰「江湖上有句話︰

過分稱譽一個人就是一種蓄意的謀殺,你沒有听說過嗎?」

唐寶牛還是憤然道,「老大怎會——他要殺誰,都會先跟我們說明。」

雷肅桐忽道︰「我倒奇怪,沈虎禪怎會對先師戰役知道得那麼清楚?」

沈虎禪淡淡地道,「青帝俠名震江湖,他生平事跡,早在武要傳為佳話。」

雷肅桐道︰「你既如此佩服先師,又因何下此毒手?」

沈虎禪道︰「我沒有殺青帝。」

唐寶牛大聲道︰「老大說沒有殺,便是沒殺。」

薛東鄰忽然問了一句︰「你今天有沒有抱過女人?」

唐寶牛一愣。道︰「沒有。」

薛東鄰古古怪怪地一笑︰「那麼,自瀆過沒有?」

唐寶牛揮拳賦喝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薛東鄰笑容一臉道︰「唐寶牛,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麼還那麼容易受騙?沈虎禪說什麼你便信個十足,看來,你一定也以為自己是言而有信的好漢吧?但是,像今晚上你初初出來時,不是打著古靈精怪的武功名號充英雄,說的盡是荒話麼?剛問你自讀的事,你這麼大個兒,自然是正常的,你也不一樣佯怒而不答嗎?所以就算你沒有替代沈虎禪作假,但也可能給沈虎禪作假騙了你。」

唐寶牛還未及忿語,方恨少忽道︰「青帝是在何時遇害?」

薛東鄰道︰「三日前。」

方恨少道︰「那老大更不可能是凶手了。」他一個字一個字他說完了這勾話,「三天前老大正和我在一起。」

簡易行笑道︰「你的說法,對沈虎禪一點幫助也沒有。」

他笑笑又道︰「因為你是他的朋友,說的話根本不可信,而且,就算你跟他確是在一起,殺青帝的時候,也難保你沒有份。」

方恨少氣得臉都自了,戟指罵道︰「看你也是讀過聖賢書的人……人之作孽,莫甚于口,甚于、甚于這個嘛……」

簡易行笑道︰「孫子曰︰贈人以言,重如珠玉。傷人以言,甚于劍戟。」

方恨少「啊」了一聲,道︰「便是,便是,你用語傷人,極盡低毀之能事,孔聖人說過,人而無信,不知……不知,不知下面怎麼說了……」方恨少搔著腮頭。

簡易行笑道︰「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

方恨少高興得跳起來道︰「就是不知其可也,便是不知其可也。」

簡易行笑道︰「你連古人書都背不出,還來附庸風雅,這在俗語里倒有一句。」

方恨少最喜舞文弄墨,時掉一二句書袋,但偏生記不住,又沒下過死功夫強背,一听簡易行這樣說,便生了興趣,問︰「哪一句?」其實他的武功也跟念書一樣,雖然精奇,但常還未到家就放棄不練。

簡易行笑著道︰「不怕文人俗,只怕俗人文。」

方恨少怒道︰「你——你罵我俗!?」

簡易行只笑著搖手道,「那句不合你,還有一句,保管合個十足。」

方恨少暫抑制怒火,問︰「哪句?說來听听?」

簡易行笑時要整冠衣,才能說下去︰「便︰‘書到用時方恨少’。」

溫柔首先忍不住,「嗤」地笑了起來。方恨少通紅了臉,簡易行忽向諸人團團一揖,揚聲道︰「俗語有謂︰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東天青帝他老人家急隱江湖多年,當年曾為武林正義匡力以扶,今遭人暗殺,誠可哀也,是故,這殺人的凶手——」

用手一指沈虎禪,朗目閃起厲芒︰「應該按照武林規矩,就地處決,以祭青帝在天之靈。」

雷肅桐嘆了一口氣,目蘊淚光,道︰「我特請三位來此,便是因為三位在武林中,德高望重,在‘青帝門’里,更是可以拿得起主意的人。」

薛東鄰即道︰「雷大先生過謙了,其實不論在‘青帝門’,武林中的功勛威望,我們還不及雷大先生和深仇大師。」

雷肅桐微微一笑,算是不敢當之意︰「三位認為刀口吻不吻合?沈虎禪該不該殺,如果該殺,諸位大俠在場,可替‘青帝門’的理直理屈作個公證,如果都認為不該殺,沈虎禪的事,‘青帝門’決不插手。」

語音一頓,轉目望向薛東鄰、簡易行、公羽敬三人,沉聲道,「請三位為先師遺孤拿個主意。」

簡易行與薛東鄰相互望了一眼,簡易行先道︰「證據確鑿,殺人者死。」

薛東鄰咳了一聲,吐了一口濃痰︰「刀口傷處,完全一樣,凶徒連一個息隱的老俠士尚不放過,罪當立誅。」

忽听公羽敬道︰「殺不得。」

在方恨少的心中,覺得雷肅桐請動了「青帝門」下三個供奉來,無非是定沈虎禪之罪而殺之,就算門大綸、丁五姑、徐赤水、魯山陰、郝不喜、佔飛虎、猿青雲等人也是這麼想。

所以公羽敬說「殺不得」的時候,他們都一怔。

連雷肅桐和簡易行、薛東鄰也一怔。

公羽敬的脾氣他們知道。他要做一件事的時候,無論任何阻撓和挫折,他都一定會做到。在他十七歲血氣方剛之時,一個敵人覷準他的脾氣,和他打睹,要他赤足走在尖銳的一千三進口狼牙刺上去取一件事物,如果成功,敵人便自刎當堂,若在進行間被狼牙刺戳死,也與人無關。

敵人顯然用的是激將法。

但是公羽敬居然眉也不皺一下的答允了。

在尖銳至極的狼牙刺上疾行,非要有渡水登萍的輕功不可,就算是輕若羽毛,也難保不為尖刺所斷。

何況當時公羽敬習的是「金石為開」的「大力金剛神法」。輕功甚是低微。

公羽敬貿然答允在狼牙刺上行走,敵人心里嗤笑,以為必逞,可以目觀他濺血在自森森的刺刃上。

豈料公羽敬完成了步程。

兒每行一步,以腳趾夾著刺鋒,等于是以腳趾夾著利刀尖鋒平面上,一步一步地把全程走完。

敵人的訕笑凍結,變成了恐懼︰他走完了一千三百口狼牙刺後,再把敵人追殺于七里之外。

公羽敬在武林中和青帝門的位份也比簡易行、薛東鄰來得高。他不是雷大先生請回來的,而是東天青帝生前之密友。

公羽敬在江湖上被目為一代大俠,使的是萬人敵的大刀,據說要三個武夫才使得動,但由他用來,像舉柳枝一般自如。

但此刻刀不在他身上。

他的活鋒卻冷利如刀︰「僅僅是兩道眉相像,不能作準;留下的血掌更不似周慮謀殺者應有的疏忽,反似故意嫁禍。而且,青帝身上的刀傷,是不是真的為沈虎禪那口刀所傷,我們都不能判斷。」

簡易行和薛東鄰都沒有料到公羽敬會如此說,互覷一眼後,簡易行強笑問︰「公羽大俠認為誰人才能判斷?」

公羽敬沉聲道︰「天下間憑傷口判斷為何種兵器所傷者,除‘神判’祖浮沉外,只怕再無第二人了。」

祖浮沉是個奇人,據說他可以蒙著眼避開七十三種暗器的同時,可以一件無誤的判斷其名稱形狀及出處來;他也可以憑呷一口藥材熬成的濃汁,可以識別出這口濃汁里有多少不同的藥草和名稱。有一次他掘著一具骸骨,已經死了十一年,但還叫他一眼看出死者的小腰上一根骨節上有個小小的傷口,從中判斷出為什麼武器所傷,而逮到凶手。

這就是「神判」祖浮沉。

祖浮沉也是東天青帝的後輩。別的事可能請不動他,但東天青帝的事,只要通知到他就一定不會袖手不理。

所以公羽敬說出租浮沉的名字,雖是人人都不悅,但卻無可駁之處。

「不過,」薛東鄰道︰「沈虎禪殺死青帝,乃是至為明白不過的事,又何須勞師動眾,要那麼多佐證作什麼?」

「如果不需要服天下人心,雷大先生又何心請了門、郝、徐、魯,丁、溫六位,以及還有我們三人,並且連青帝遺骸也移米驗尸作證?」公羽敬反問。

薛東鄰無言。

簡易行小心翼翼地問︰「那麼公羽兄有何打算?」

公羽敬道︰「依我說,把沈虎禪一千人扣押回去,待租浮沉印驗過後,在青帝門及武林同道前開壇議定。」

簡易行笑道︰「古之有謂︰食君之祿,分君之憂,我說,公羽兄這樣做法,不嫌麻煩一些了嗎?」

公羽敬突然逼視簡易行,問︰「你的意思不是不叫我既然在雷大先生蔭庇下,就應該草率大意,判定此案?」

雷肅桐即道︰「公羽大俠誤會了,我相信簡公子沒有這種意思。」

「我也相信簡公子不會說出這種話︰」公羽敬依然迫視簡易行道︰「因為我既然投身入青帝門中討口飯吃,這口飯就一定吃得光明正大,一絲不苟,方才對得起青帝他老人家。」

只听兩聲大喝,一聲如雷乍起,一聲如琴韻清揚︰「好!」喝的是唐寶牛和溫柔。

方恨少也忍不住大聲道︰「公羽大俠持正秉公,明鏡高懸,這才是真正的大俠。」

方恨少的贊語引起簡易行的冷笑,薛東鄰橘子皮般的臉上看不出表情,雷肅桐道︰「依公羽大俠高見,是先把人犯帶回,偵察後才能定罪?」

公羽敬道︰「是。」他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旁人的贊許及冷笑。

雷肅桐揚起了半邊眉毛︰「公羽大俠這樣建議,未知當事人看法如何?」

沈虎禪道,「既然如此,我願隨公羽大俠返青帝門。」

簡易行截道︰「你是待罪之身,理當受縛前往。」

沈虎撢目注公羽敬,一字一句地道︰「如果公羽大俠能保我不受人暗算、傷害,受縛又有何難?」

公羽敬在思考,沒有立即回答。

因為這是一個不易回答的問題。

如果簡易行、薛東鄰等人真的要殺沈虎禪,公羽敬是否能以個人之力阻擋得住?

卻就在這時,那個出現時曾以一掌震碎本屋,剎那間,于半空中切斷魯山陰、佔飛虎、猿青雲身上牛筋繩的枯瘦僧人,忽然開口說話了。

「不必了。」

他的聲音如同干柴撕裂,沙啞難听。

「我們決一死戰,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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