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鐵槳旗」的人們太過相信孟天復與山莫古的本領,認為有他二位壓場便足可吃定,所以在「鯨穴」之外,並沒有另行布署什麼高手做圍堵接應,當屈歸靈破窗而出,除了引起幾個警戒中的小角色一陣愕然叫嚷,不曾遭到任何阻礙,人已越牆飛掠,長射進一片黑暗之中。
屈歸靈知道自己的傷勢不輕,血氣翻涌下非但雙眼泛花、內力不繼,後腰部位連帶著背脊竟也僵麻硬結,難以牽動,而心腔子不停的劇烈收縮,每一次收縮,便有一股熱流往咽喉處沖激,他拼命憋著氣吞咽下壓,生怕血噴神頹,這一輩子就別想活著逃出「黑岩半島」了。
他明白,人在這種情形下,是決計不能逞強的,眼前的因應之策,只有一樁——好歹且先躲過追兵再說,別提叫孟天復或山莫古追到沒有活路,即使被安磐截住,也一樣不好招架。
何如霞隱身「接應」的地方,他記得十分清楚,原先倒沒想到真讓這位何二小姐打「接應」,現在,預留的這一步卻還派上了用常屈歸靈的行動有若驚掠的飛鴻,一閃之下,人已上了這堆錯疊嵯峨的礁石頂端,他剛剛往一個岩窩中伏身,斜刺里、冷芒猝映,一柄劍瞬間幻為一雙,對著他的側面戳來!
猛然向里縮貼,屈歸靈低促地叫了一聲︰「二姑娘,是我!」
劍鋒隨著他的喊聲收回,一陣淡淡的馨香輕拂,何如霞已從旁邊的半截岩脊後現身,夜濃霧重,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語調中卻顯然透著忐忑憂惶︰「是屈先生?」
屈歸靈喘了口氣,沙著聲音道︰「是我。」
何如霞機伶憐地打了個冷顫︰「葉叔呢?」
黑暗里,屈歸靈又不禁心腔子抽搐;他僵寂了須臾,才艱澀的道︰「葉兄他……陷在‘鯨穴’中了……」何如霞的語氣仿佛玄冰,又冷又硬︰「而你,卻獨個兒逃了出來?」
屈歸靈啞著聲道︰「要不是葉兄拼死掩護于我,只怕我也難有生路……」身子往里靠近,何如霞的面容在夜色中蒼白如紙︰「你是說,葉叔已經遭到不幸?」
屈歸靈吶吶地道︰「在我月兌離現場的一剎,葉兄已受重傷,二姑娘,葉兄生死如何,目前尚不敢斷論,但是,以當時的情況來說,實難令人樂觀……」哼了哼,何如霞咬著牙道︰「為什麼你不和葉叔同進退、共生死?屈先生,你們是兩個人進去,逃出來的竟只有你一個,你不覺得這是一種臨難苟免、不仁不義的行為?」
屈歸靈又是氣憤、又是痛苦地申吟著︰「二姑娘,你不可斷章取義、含血噴人,當時的形勢你不知道,要想兩個人一齊月兌險,決無可能,至多饒出一個,甚或雙雙犧牲——」說到此處,他突兀靜止下來,何如霞想要開口,卻在恁般僵寒的陰森感應下不期然的噤聲——于是,她已听到岩窩之外,有衣袂飄風之聲連續掠過,不多久,更有火把的光輝移動,但是,就听不到一丁一點的人聲喧嘩。
屈歸靈靠在岩壁上,微仰著頭,兩只眼楮卻大大的睜著,他的「天殘劍」仍然靈蛇似的纏疊在右腕上,偶而閃炫起一兵冷芒——他早已打定主意,能夠躲過這一劫,當然還有回來索討公道的機會,否則,再綴上對方幾個,亦算無憾了。
何如霞則板著臉龐一聲不響,當岩窩外的火把光華忽隱忽現的映過她的側面,襯托出來的只是一張宛若石雕般的假像。
此時此刻,再怎麼多做解釋亦是枉然,屈歸靈不僅上痛苦莫名,精神上的抑郁尤其如煎似熬,這算怎麼一個說法呢?浴血豁命,為的乃是一個「義」字,「義」字的沿伸,卻竟落得如此不明不白的一場委屈,莫不成天下的不平之事,果真管不得、睬不得?或者是,自己熱心過份了?
時間在靜靜的流逝,但追索的敵人卻似乎尚未放棄他們的希望,一撥撥的搜過來,一撥撥的查過去,火把在閃映,青紅色的光焰在跳動,悠忽忽的飄移來去,夜暗里,就似溜溜陰魂不散的鬼火。
屈歸靈也計算過,對方成功的機率並不大,「黑岩半島」如此廣闊,地形又這般復雜,時當深宵,天候惡劣,在層疊錯落的礁岩縱布間,要想找著一個執意躲藏——或者已經趁隙遠揚的人,何異大海撈針?況且這個人的反應機智又不太差,求生力強,若待追拿得手,更則難了。
最不能平衡的,屈歸靈深知這孟天復,以孟天復的身份地位與武學修為而言,失掉的那兩截手指,不啻是對他威望的嚴重,這樣的打擊,已不是泛泛的寬宏大度空言所能彌補,它必須用鮮血來解恨除怨,當然,屈歸靈將盡量避免給予孟天復如此機會,眼前,只有雙方運道的走勢了。
何如霞依舊緊繃著臉孔,一聲不吭,瞧這位何家二小姐的模樣,和她有仇的不像是外面「鐵槳旗」的朋友,倒似是與屈歸靈透著那麼幾分不共戴天。
霧氣更濃了,森森的寒潮無形無影的伸展滲浸,冷冽的海風在霧氣外徘徊低咽,冰濕的感覺便往人骨縫里鑽,這「黑岩半島」,可真是一座現世的人間地獄……天色微明,岩窩的四周浮沉著濛濛的霧氳,霧仍舊是那麼深濃,只不過,晚間透著郁黑,拂曉又變做無底無邊的乳白了。
空氣冰寒,吸一口入肺,能凍得人混身起雞皮疙瘩,春末夏初的節令,還有什麼地方會有這種反常的氣候?趕到果真進入冬季,那等雪凝天地,呵氣成冰的日子,還能客人過下去麼?
何如霞不期然的哆嗦了一下,目光瞥過屈歸靈的臉孔,這時,她才駭異的發覺,屈歸靈的面色竟如死灰,胸前血漬浸染,而血澤卻早已痂結成一片紫褐!
略略猶豫了片刻,她輕輕地開口道;「屈先生,你,你可是受了傷?」
半撐著眼簾,屈歸靈疲備地道︰「沒什麼要緊,我還挺得下去。」
何如霞怔忡地道︰「憑你的功力,竟也有人傷了你,那人的修為,必定已經不可思議了,屈先生,傷你的是誰?」
雖然明知說出來也可能只是白說,屈歸靈仍舊吃力地道︰「是兩個叫做‘海怪山魅’的武林前輩,二小姐,你听說過麼?」
何如霞迷惘地搖著頭道︰「‘海怪山魅’?這是什麼人?我從來就沒有听過他們的名字!」
吸了口氣,屈歸靈道︰「那‘海怪’,就是黃海‘赤嚴島’的‘白眉仙翁’孟天復,‘山魅’則為‘終南山’‘孤塔峰’的‘一杖獨行’山莫古……他們兩人四十年前就已揚名江湖,稱得上武學精湛、造詣深宏,內外修為都是頂尖的道流,我從來不曾想到,這兩個人會和魏長風有什麼淵源,更未料及他們竟如此替魏長風賣命……我疏忽了這個關節,葉兄也同樣疏忽了這個關節,所以,結局便落到眼前的一場慘痛……」何如霞雙眉緊蹙,沉重地道︰「照你的說法,屈先生,這兩個老怪物竟是無緣無由、無征無兆,突然從莫須有之間跳出來為虎作倀的?」
舐潤著干裂的嘴唇,屈歸靈沙啞地道︰「怨只怨我們消息欠缺靈通,對敵情的搜集不夠縝密,二姑娘,他們兩人的出現,當然不會是‘無緣無由、無征無兆’,僅是我們事先沒有廣做研議,細為推敲罷了,如果我們的準備工作做得足夠,便極可能免去這場災禍……」何如霞道︰「這又是怎麼說法?」
屈歸靈強打精神道︰「二姑娘,那孟天復,是魏長風師父孟天敬的嫡親胞弟,不但彼此關系極深,這些年來,他更一直接受魏長風的奉養,雙方來往十分親密,從未有所中斷,而孟天復生平最要好的摯交就是‘孤塔峰’的‘一杖獨行’山莫古,二人聲息相通,時做盤桓,任誰有事,俱皆並肩一體,共擔共承……像這種消息,假如我們事前能深入刺探,預為析解,孟、山兩人的動態自則便在考慮之中,因而提早防範,先行布署,情況即有改觀的可能……」何如霞道︰「魏長風的師父孟天敬不是死了好多年了嗎?誰又會去注意他那死鬼師父的關系?屈先生,這不該指責是我們疏忽,像這些陳年爛帳,若待一樣一樣去清理整頓,還得加以推敲析解,豈不煩死人了?」
屈歸靈苦澀地一笑︰「就因為沒經過這一道手續,我與葉兄便栽了今天的斤斗……二姑娘,有時候,有些事,是必須要不憚其煩方能完滿的……」何如霞沉默了一會,始幽冷地道︰「現在說這些,已經與事無補,屈先生,如今形勢到了這步田地,你有什麼打算?」
捂著嘴嗆咳了幾聲,屈歸靈低啞地道︰「以我目前的體能狀況,實難繼續進行狙擊任務,我想先行離開此地,方為當務之急,然後,待我傷勢痊愈,再做進一步的行動。」
何如霞生硬地道︰「葉叔呢?就這麼棄他而去?」
面頰立刻抽緊了,屈歸靈悲楚的道︰「我們不是棄他而去,二姑娘,因為實際上我們現在是無能為力——」何如霞尖銳地道︰「先是我姐姐,後是我葉叔,屈先生,你都是‘無能為力’,歷史重演的事向來不多,你卻如法炮制來得個快,也不怕把詞兒說順了嘴?」
深深呼吸了一次,屈歸靈頓時扭曲的面孔隨著他呼吸的過程轉趨平靜,然後,他緩慢地道︰「這一切情形,我都會向令尊做詳細交待,是非亦自有公論;二姑娘,只請你慎自克制,不要把你積存心中的泄憤向我發泄,因為我並不是一個適于隨他人郁憤的對象。」
何如霞冷冷地道︰「我沒有向你發泄我的郁憤,屈先生,我不過在陳述一樁事實罷了。」
屈歸靈忍耐著道︰「那是一樁事實,還是一項惡意的曲解?」
猛一仰頭,何如霞道︰「你心里明白,屈先生。」
蕭索的笑了,屈歸靈道︰「我明白,二姑娘,我當然明白,至少,這兩件事的發生,我全在現場,而你卻不在,二姑娘,光憑臆測及個人的情感趨向為事實論直相,乃是極不正確更近乎荒謬的!」
窒噎了一下,何如霞憤怒了︰「屈先生,你在指我胡說?」
屈歸靈乏倦的嘆息著︰「二姑娘,你的年紀已經不能算做小孩子,我指的是什麼,你應該明白,時間將會澄清一切,天下事,沒有一樁能夠永遠混淆下去的。」
何如霞的聲音從齒縫中迸跳出來,有如一顆一顆冷硬的冰珠子︰「我等著瞧,屈先生,我等著瞧!」
屈歸靈閉上嘴,閉得好緊好緊;他不但是累、是難受,尤其覺得消沉,草莽風雲,血刃江湖,從來不曾有一時像此刻般的悲哀過,假如他沒有途經「落月灣」、沒有遇上何如霜,雖然難說目前他正何處消遙,至少不會陷在這鬼冷冰清的險地乃是篤定!
不知道已經是什麼時辰了,天光只那灰蒼蒼、白茫茫的一片,沒有日影、不見明暗,岩窩之外,除了風聲浪聲,寂靜得宛同鬼域,像是「鐵槳旗」上卜的凶神惡煞們,突兀間全跳進了海里。
屈歸靈自然明白「鐵槳旗」的伙計們不可能跳進海里,而外面的情形越是安靜,便越發凶險,這證明對方十分沉著,毫不忙亂,不管有沒有希望,他們依然定下心來,極其細密的進行著搜尋的工作。
過份的寂寥、過份的冷清,並不是一件好事,它往往給人的精神上帶來無比的壓力,意識間增加某些莫名其妙的幻覺,百無聊賴,最是單調枯燥,何況半席不到的岩窩面積內,對坐著兩個冷臉心悖的伴當,這股子滋味,亦就更不好生受了。
許是憋不住恁般僵凝的氣氛吧,何如霞兩眼上仰,又冷冰冰地開了口︰「屈先生,在你的指揮之下,可已決定我們什麼時候離開這個鬼地方?」
屈歸靈木然道︰「總要等天黑以後,白晝行動,綻露痕跡的可能性比較大,我們必須盡量避免冒險,因為在現今的狀況下,我們難以承擔冒險的後果。」
何如霞的眼圈已泛現著一抹淡青,她的的模樣看上去憔悴而困乏,但她卻強撐著,用一種顯然是帶著三分賭氣的語調道︰「屈先生,我認為只要外面的危險性降低,我們就不必非等到天黑不可,我希望你能允許我到礁岩四周去探查探查——」屈歸靈平靜地道︰「你知道,這樣的請求我不會允準,二姑娘,這太過冒險。‘何如霞不悅地道︰」若不到外面查看清楚,又如何得悉情況緩急?屈先生,窩在這里,只怕死路一條,你或者無所謂,我可憋不住!敖婕漲崽瘧浯植詰氖媯榱櫸 踝約嚎酥頻墓Ψ蠐稚釗胍徊悖骸岸媚錚 閬嘈盼業吶卸希言謖飫錚齜撬纜芬惶 藝孟嚳矗頤侵揮芯卜歡攀鞘溝形藜瓶墑┐淖員V潰偕梟月緞脅兀蚨苑接Ь 郟勘昵ㄈλ 鷚凰巡椋鞘保駝娓霾宄嵋材遜閃恕焙穩縵及媚盞氐潰骸八道此等ュ際悄愕牡覽恚?
屈歸靈淡談地道︰「經驗之談而已,二姑娘,經驗都是鮮血與生命換取得來,決非子虛。」
不自覺的用手模向肚月復,何如霞喃喃地道︰「人家都快餓死了……」屈歸靈還是頭一次看到何如霞這種小兒女態,無意中竟自露嬌憨;他有些新鮮的感覺,但言詞仍不免微帶調侃︰「昨晚傍黑時分,你要是吃下那副夾肉燒餅,眼下就不會有這麼饑餓,我早告訴過你,若是不吃,第二頓還不知何時才能上口,你根本不听勸,現在可嘗到滋味了吧?」
何如霞瞪著眼道︰「我怎麼會知道一拖會拖得這麼久?我還以為至多鬧到半夜就能完事……」屈歸靈道︰「所以說,你的經驗尚嫌不足,否則,我又如何事前就有先見之明?」
何如霞嗔道︰「你不用得理不饒人,屈先生,任你再是舌燦蓮花,足智多謀,我們仍被困在這里乃是不爭的事實,你要真像你自詡的那麼經驗老到,想法子盡快月兌險才算是高明!」
屈歸靈頷首道︰「且等入夜,二姑娘,我保證我們出困的機會很大,至少,比你想像中來得大。」
哼了一聲,何如霞道︰「只要別等到把我餓死就行。」
屈歸靈在身上模了一陣,嘆口氣道︰「我想不至于那般嚴重,二姑娘,很抱歉,實在是找不出一點果月復之物……」肚子里響起幾聲咕嚕,何如霞不禁十分窘迫,她轉過臉去,只空空洞洞地望著岩窩外那一片浮沉的灰白,茫然間,不知她在尋思些什麼?大概是,一碗熱騰騰油汪汪的紅燒牛肉面?
屈歸靈對何如霞目前所受的煎熬極為同情,他曉得「饑餓」的味道是什麼,更清楚「饑餓」在人的體能或意志上所造成的傷害有多大,世間多少英豪,古今若干聖賢,也沒有幾個闖得過這一關,堪堪落到名節不保!
同情盡管同情,他卻沒有法子為何如霞解決這最簡單的謀食問題,他只能提早行動——越快離開這里,何如霞所遭的罪就越早結束。
時光慢慢的過去,雖然慢得有如蝸行,好歹總算在一點一滴的流逝,等夜幕垂臨,屈歸靈竟似苦熬了十年——對何如霞來說,感覺上又不知是多少個十年了!
霧又濃了,又變黑了,深稠得仿佛漫天蓋地傾潑下無盡的墨汁,伸手抓一把,都有那等冷黏濕膩的感覺。
屈歸靈輕輕啟聲道︰「二姑娘,我們準備走吧。」
等這句招呼,何如霞已等了老半天,剎時間,她竟有著死囚獲得大赦般的感動,忙不迭地將身子向外移,她急切地道︰「謝天謝地,總要月兌離苦海了……」
屈歸靈趕忙伸手按住了何如霞的肩頭,神色凝重地提出警告︰「二姑娘,切勿輕舉妄動,能否安然月兌險,還在于我們自己的謹慎小心,容我在前開路,一切行止,請注意我的暗號點撥——」何如霞道︰「說來說去,總之一句話,听你的吩咐也就是了!」
上身滑出岩窩之外,屈歸靈回頭一笑︰「更關系著你的腸胃問題。」
不待何如霞再有表示,他已悄無聲息的貼著礁石邊緣落地,就這麼一個不算劇烈的動作,也頓時引起一陣暈眩,尤其是後腰部位,牽扯著背脊與兩肋,亦好像扭曲般產生了連續的抽痛。
靠在礁石上,他略略喘了口氣,目光正向四周搜視,何如霞已經緊隨而下,瞧著這等模樣,忍不住憂心忡忡地問︰「屈先生,你的身體狀況,似乎不像你先前講的那麼輕松,這段路途,你真的挺熬得住嗎?」
屈歸靈低促地道︰「放心,我以前受過比這更重的創傷,也一樣耗過來了—
—二姑娘,咱們走!」
說著,他身形低伏,領頭前行,曲直彎轉,俱皆掩隱于怪石奇岩的嵯峨橫豎之間,何如霞屏息緊隨,許是情緒緊張過度,業已數次僕跌了。
濃霧仍在迷漫,黑暗一望無際,但這種令人厭惡的天氣,對于他們如今的處境來說,卻顯得十分的偏愛,避險逃厄,還有什麼能比晦冥的夜色更有幫助的?
所以,盡管寒濕陰冷的空氣凝聚不散,感覺起來,卻似是好多了。
何如霞偶而回頭,仍可見到霧氳朦朧中「鐵槳旗」莊院的燈火淒迷,但是,除了莊院中的燈火之外,整個「黑岩半島」便完全陷入一片漆黑,甚至連島端兩側的碼頭上亦無半點明火晃亮,幽寂森嚴,宛同鬼域。
前行的屈歸靈,忽然在一道平墩般的岩石前停來,他弓著腰,強屏呼吸,凝神注視著左側方的某一點,何如霞立即跟著伏下,悄聲問道︰「發現了什麼?」
屈歸靈沒有回答,因為他無須回答,何如霞就已經听到了一陣細碎的步履聲移傳過來,听聲音,這些人不是在礁岩間竄跳,只是沿著岩底的隙縫迂回行走,人數不少,大概有五六個之譜,一邊走,還一邊談著話呢。
一行人逐漸近了,有個粗嗓門首先把滿月復的牢騷隨風飄送過來。
「……折騰了整整一天一夜啦,卻還不依不饒,愣逼著接下去搜,便搜翻了這片礁岩地,我也不信能搜得出只鳥來,天昏地暗的,隔上三尺不見人影,別自己打著自己就算燒了高香,又到哪里找活人去?」
另一個蒼老的聲音也沉沉地接著道︰「九成九是早跑了,人家又不是白痴,就窩在地頭上等你來抓?怪只怪斷的是孟老祖宗兩截指頭,寶得很,不找點補綴,交待不了哪……」步履聲細細碎碎的響著,在一腳高一腳低的移動中,反映出那般的無奈與怨恚,這些受人使喚的伙計們,看情形早也不帶多少士氣了。
等他們走遠,屈歸靈才抹了一把額門上的水痕,輕聲道︰「二姑娘,我們今晚出困的希望很大,‘鐵槳旗’這些當差值勤的朋友們,顯然都已不大起動,只要事情到了虛應敷衍的程度,就談不上效率了。」
何如霞點頭道︰「听他們談話,一肚子苦水,好像比我們還難過……」屈歸靈不再多耗,引著何如霞繼續前進,一路上吃盡了辛苦,好在卻沒有再遇上什麼凶險,直到月兌離「黑岩半島」的範圍,兩個人才在一片疏林子里喘吁吁的跌坐下來。
何如霞的累,主要是緊張加上饑餓,屈歸靈的累,則多半肇因于他的內傷;人在性命交關的危急情況下,體能的亢奮程度往往超逾日常的負荷極限,不過,一朝情況消失,那種疲備的感覺,可就更深沉了。
兩個人休息了約模個把時辰,屈歸靈越覺不適,但他仍然強自忍受,打起精神道︰「二姑娘,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們尚得趲趕一程,到另一個地方——」
何如霞半倚半靠在一棵樹干上,連說話的音調都提不起來了︰「還要去哪兒?屈先生,我好累,一輩子也沒有像現在這樣累過……」掙扎著站起身來,屈歸靈苦笑道︰「此地離著‘黑岩半島’太過接近,難保沒有他們的追騎巡回,我們得再找個較安全的所在落腳,二姑娘,記得寄放馬匹的那家樵戶?」
何如霞嘆著氣道︰「那家樵戶座落在半山腰里,還得爬半片山才到得了,屈先生,想一想,就像是遠在天邊那麼迢遙……」屈歸靈喑啞地道︰「走吧!二姑娘,勉為其難。」
于是,何如霞只好咬緊牙關,舉步艱難的跟著屈歸靈走出林子,朝著目標進發,其實,從這里到那寄存馬匹的樵戶家,也只不過十來里路,但這十來里路,平時走來如同郊游踏青似的輕松愉快,此刻一步一顛,一腳一拐,倒真有點攀刀山的味道了。
天才蒙蒙亮,半山腰上的那家樵戶已然在望,屈歸靈不管何如霞願不願意,伸手攙扶著這位二小姐沿著山徑往上走——他不是故獻殷勤,而是眼見何如霞臉色透青,嘴唇泛白,全身抖索不停,再不幫上一把,恐怕就要用背的了。
那家樵戶人口簡單,只得夫妻一雙外帶個牛犢似的半樁小子,全家大小都挺本份老實;現在,當那老樵子睡眼惺忪的剛把一扇木門啟開,猛然看見站在面前的屈歸靈與何如霞,不由大吃一驚,仿佛是看到了惡鬼一樣 退後三步!
屈歸靈雙手往臉上一抹,和顏悅色地道︰「老汪,別怕,前天就是我們把馬匹寄存在你這里的……」叫老汪的樵子定下神來,仔細看了看屈歸靈及何如霞,這才放心迎上,卻滿面驚疑不安的道︰「呃,屈公子、何姑娘,這,這是怎麼一碼事?兩天不見,二位竟變成了如此模樣?還有,還有那位葉大爺呢?」
揮揮手,屈歸靈先不答話,將幾乎挪不動腿的何如霞扶進堂屋,一邊找椅子安置下這位二小姐,邊急著向老汪交待︰「麻煩你,老汪,先打盆熱水來,再泡壺濃茶,另外不拘什麼,只要是吃的,好孬全端上來,越快越好,人都要虛月兌啦……」老汪顧不得再發問,一疊聲地答應著,又扯開嗓門把老婆兒子全叫起來,三個人一齊動手張羅,忙得雞飛狗跳——但卻透著那等心窩的親切熱絡,好歹,總算是來到一處不須忌憚,具有人味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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