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坡上一座新墳,墳上草色剛青,幾棵白楊伶汀地立在西風里,墳頭矗立著一塊六尺高的青石碑。
碑上幾個掰窠大字是︰愛女馬芳鈴之墓。
馬空群雙眼茫然地凝注著新墳,良久良久才轉過身來面對著傅紅雪,他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每一條皺紋里都不知埋藏著多少淒涼慘痛的往事。
也不知埋藏了多少悲傷?多少仇恨?
傅紅雪靜靜地站在西風里,一雙漆黑的眸子但然地注視著馬空群。
馬空群凝視著他,忽然問︰你看見了什麼?
一座墳。傅紅雪淡淡他說。
你知道這是誰的墳?
馬芳鈴。
你知道她是誰嗎?
馬空群的女兒。
傅紅雪沒有說︰你的女兒,而說是馬空群的女兒,因為至今他還不相信站在他面前的人是馬空群。
馬空群十年前就已死了,是他親眼看見他倒下的,雖然不是他殺的,可是他相信自己的眼楮。
山坡前一片大草原,接連著碧天,山上的風更冷,風吹長草,宛如海洋中的波浪。
馬空群的神色更悲傷,喃喃他說︰馬空群的女兒
他忽然又轉過身,遙視著遠方,過了很久,才又緩緩他說︰現在你看見了什麼?
草原。傅紅雪說︰大地。
看不看得見這塊地的邊?
看不見。
這一塊看不見邊際的大地,就是我的。馬空群激動他說︰大地上所有的生命,所有的財產也全都屬于我,我的根已長在這塊地里。
傅紅雪听著,他只有听著,因為他實在不懂馬空群今天將他帶來這里,說了這些話的用意是什麼?
我的根在這里,馬芳鈴卻是我的命。馬空群說︰無論是誰殺了她,都必須付出很大的代價。
听見他這一句話,傅紅雪慢慢地將視線移向新墳。
這墳里埋的真是馬芳鈴?
風吹草動,馬空群的激動仿佛已被冷風拂走,他的神色漸漸平息,過了很久才長長嘆了口氣。
我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你殺了馬芳鈴,可是你也無法證明人不是你所殺的。馬空群注視著他說。
我是無法。
馬空群注視他一會,忽然又轉身,又面對著那無際的大草原。
無論誰要擁有這一片大地,都不是件容易的事。馬空群忽然又轉變了話題︰你知不知道這一切我是怎麼得來的?是你昧著良心殺了你的好友白天羽,而得來的。
傅紅雪並沒有說出這一句話,他只是冷冷地看著馬空群。
這是我的好友和我無數兄弟的性命換來的。馬空群說︰他們已死了,而我卻還活著。
我知道。
所以無論什麼人都休想將這一切從我手里搶走。馬空群頓了一下,才慢慢地又道︰除了白依伶。
傅紅雪不懂他這話的意思,幸好馬空群很快地又解釋。
馬芳鈴雖然是我的命根,可是為了白依伶,我可以義無反顧地拋棄一切。他看著傅紅雪︰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不懂。傅紅雪是真的不懂。
殺女之仇,不共戴天,然而馬空群咬了咬嘴唇︰然而白依伶卻喜歡你。
白依伶?
傅紅雪已漸漸懂得他的意思。
萬馬堂的一切霸業是白天羽夫婦打來的,所以他的遺孤,馬空群必須照顧,毫無條件地照顧,這就是所謂的江湖義氣。
所以傅紅雪雖然殺了馬芳鈴,可是為了白依伶,馬空群就必須放了傅紅雪。
這就是今天馬空群將傅紅雪帶到這里來的原因。
然而事實真是這樣的嗎?
被殺被埋在墳里的真的是馬芳鈴?
這個長得很像馬芳鈴的白依伶,真是的白天羽的女兒白依伶嗎?
馬空群凝注著傅紅雪︰我知道你是個很有志氣的人,如果換做平時;我會很想要你做我的朋友,甚至做我的女婿
他的臉色又沉下,眼楮里又射出刀一般凌厲的光芒,一字一字他說︰可是現在你最好趕快走。
走?
不錯,走。馬空群說︰帶著白依伶走,走得越快越遠越好。
我為什麼要走?傅紅雪問。
因為這里的麻煩太多,無論誰在這里,都難免要被沾上血腥。馬空群說︰因為我雖然為了白依伶,可以容忍你的殺人之事,可是我不能擔保其他的人會原諒你。
我不怕麻煩也不怕血腥。傅紅雪淡淡他說︰更不需要別的人原諒。
但這地方你本就不該來的,你應該回去。馬空群說。
回去?傅紅雪說︰回哪里去?
回到你的家鄉。馬空群說︰那里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
傅紅雪沒有馬上回答,他慢慢地轉身看著大草原,過了很久才慢慢他說︰你可知道我的家鄉在哪里?
無論你的家鄉多麼遙遠,無論你要多少盤纏,無論你想從這里帶走什麼,我都可以給你。馬空群說︰你的要求,我一定會答應,只要你盡快帶白依伶走。
那倒不必,我的家鄉並不遠。傅紅雪說。
不遠?馬空群說︰在哪里?
天邊的遠方有一朵白雲,傅紅雪的目光就停在這一朵白雲上︰我的家鄉就在這里。
就在這里?馬空群怔住。
傅紅雪回過身,凝視著他,臉上還帶種很奇怪的表情。
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你還要叫我到哪里去?傅紅雪說。
听見這話,馬空群的胸膛已開始起伏,雙手也已緊握著,喉嚨里格格作響,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早已說過,我從不怕麻煩,也不怕血腥。傅紅雪說︰而且我只做我自己應該做的事。
你一定要留在這里?馬空群總算迸出了這一句話。
是。
這就是傅紅雪的回答,即簡單又干脆。
二
遠方的浮雲飄來,掩住了日色,西風卷起了木葉,白楊伶汀地顫抖。
馬空群的腰雖仍挺得筆直,但胃卻在收縮,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他的胸與胃之間壓迫著,壓得他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只覺得滿嘴酸水,又酸又苦。
傅紅雪已走了。
馬空群知道,可是並沒有攔阻,甚至連看都沒有回頭去看一眼。
既不能攔阻,又何必看?
若是換了十年前,他絕不會讓他走的。
若是換了十年前,他現在也許早已將他埋在這山坡上了。
十年前從來也沒有人拒絕過他的要求,十年前他說出的話,從來也沒有人敢違抗。
可是現在已有了。
剛才他們面對面的時候,馬空群本有機會擊倒傅紅雪的,他的拳頭和十年前一樣快速,他自信可以將任何一個站在他面前的人擊倒。
然而剛剛他卻沒有動手。
為什麼?
是他老了?抑或是他有所顧忌?
他是不是真的馬空群?
是不是十年前的馬空群?
今日萬馬堂的一切和這些人,真的都是死後復活嗎?
多年來,馬空群的肌肉仍然緊緊的結實的,甚至連脖子上都沒有生出一點多余的脂肪肥肉,無論是坐著,還是站著,他的身子仍如十年前般筆挺。
十年來,他的外表幾乎看不出有任何變化。
但是一個人內部的變化和衰老,本就是任何人都無法看出來的。
有時甚至連自己都看不出。
真正的改變和衰老是在人的心里。
一個人只有在自己心里有了衰老的感覺時,才會真的衰老。
馬空群忽然覺得很疲倦。
剛剛掩住日頭的那一朵浮雲已不知何時換成烏雲,天色更暗,似將有雷雨。
馬空群當然看得出,多年來的經驗,已使他看天氣的變化,就如同他看人的心變化一樣準,但他卻懶得回去。
他靜靜地站在新墳前,靜靜地凝注著石碑上的碑文︰愛女馬芳鈴之墓。
這墳里埋的真是馬芳鈴?
這秘密除了他自己和埋在墳里的人之外,知道的人並不多。
這秘密已在他心里隱藏了十年,就像是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只要一想起,心里就會感到痛。
現在他的眼楮就有痛苦之色,是因為他想起了這秘密,還是傅紅雪拒絕了他的要求?
大地除了風聲外,並沒有馬蹄聲或是腳步聲,馬空群卻感覺到有人走上了山坡。
他知道是誰來了。
白依伶。
只有白依伶是唯一能跟他共享所有秘密的人。
他信任白依伶,就好像父親信任女兒一樣。
他沒有答應?白依伶走到馬空群身後,轉聲問著。
馬空群悄然地搖搖頭。
這個答案,白依伶仿佛早已知道,她見到馬空群搖著頭,她的臉上立即就露出了哀怨之色。
我早就說過他不會答應的。白依伶輕輕他說︰他如果是那種人的話,十年前他也就不會走了。
馬空群抬起頭,看著天上的烏雲,輕輕地嘆了口氣︰本希望他能帶你走,那麼我就沒有什麼牽掛了。
他如果真的帶我走,你不就違背組織的宗旨了嗎?白依伶說。
組織?馬空群喃喃他說︰就是為了組織,我才希望你走。
馬空群回身凝注著白依伶,抬手輕輕地撫模她的臉頰,眼神中充滿了疼愛的關注。
我走了你將如何面對組織?白依伶說︰組織的手段,你又不是不了解?
也許你說的不錯,我已老了。馬空群輕輕嘆了口氣︰就因為我已老了,所以我才希望你活得快樂一點,希望你能離開這里。
他頓了一下,讓眼楮里的那一滴欲出的淚水消失在眼眶內時,才又說︰至于組織反正我已老了,我還有什麼好怕的?
烏雲未消,驟雨未下時,酷寒卻已襲來了,一聲震耳的乾雷也已響起了。
听到這一聲悶雷時,傅紅雪已走回到房門外了,這里大地已全暗了下來,房內未燃燈,一片黑漆漆的。
傅紅雪從離開山坡到這里腳步全未停過,這時他當然也沒有停的意思,可是他跨出的右腳卻仿佛被人擋住般的停在半空中。
他全身上下的汗毛在這一瞬間忽然一根很豎起。
四周靜悄悄的,一點什麼樣的聲音也沒有,傅紅雪為什麼忽然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三
無邊元際的黑暗,死一般的靜寂,沒有光,也沒有聲音。
傅紅雪在將要跨入房門的那一剎那,停止自己所有的動作,是因為他听見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既不是腳步聲,也不是呼吸聲,而是另一種聲音。
一種不能用耳朵去听,耳朵也听不見的聲音,一種只有用野獸般靈敏的觸覺才能听到的聲音。
有人在房內。
一個人。
一個想要他命的人。
一個帶著滿腔怨恨的人。
傅紅雪看不見這個人,連影子都看不見,但是他能感覺到這個人距離他已越來越近了。
冰冷的大地,冰冷的風,冰冷的刀。
傅紅雪已握住了他的刀,他除了緊握刀把外,不敢再動一下,不敢再發出任何聲音,他的身子仿佛在逐漸僵硬。
天地間充滿了死一般的靜寂,忽然間,房內突傳來一陣急而尖銳的風聲。
傅紅雪十八歲起就開始闖蕩江湖,像是一條野狼般在江湖中奔浪,他挨過拳頭、挨過巴掌、挨過劍、挨過刀、挨過各式各樣的武器和暗器。
他當然听得出這是暗器破空的風聲,一種極細小、極尖銳的暗器,這種暗器通常都是用機簧打出來的,而且通常都有毒。
暗器破空時,傅紅雪本應該退,本應該閃,可是他卻仿佛全身已經僵硬,他沒有閃避,沒有動。
他如果動,如果閃避,那麼他就已死了。
叮的一聲,暗器已經打下來,打在傅紅雪身旁的青石板上。
房內的這個人算準他一定閃避,一定會動,所以暗器打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退路,不論他往哪邊閃避,只要他一動就死。
他沒有動。
他听出風聲不是直接往他身上打過來的,他也算準這個人出手的意向。
他並沒有十成把握,這種事無論誰都絕不可能有十成把握。
在這問不容發的一剎那問,他也沒法子多考慮,但是他一定要賭一賭,用自己的性命作賭注,用自己的判斷來下賭注。
這賭注他下得好險,贏得好險。
但是這場賭還沒完,傅紅雪一定還是賭下去,他的對手斷不肯放過他的。
這一次他雖然贏了,下一次就有可能會輸,隨時都可能會輸。
輸的就是他的命,很可能連對手的人都沒有看見,就已把命輸出去了。
傅紅雪有把握肯定房內的這個人,是他一生中從未見過的人。
只要他見過的人,他就有把握一定會認得出來,這當然也是他闖蕩江湖所得來的經驗。
連對手是誰都不知道就會把命輸出去,這樣的死法,傅紅雪當然不願意,所以他忽然開始咳嗽。
咳嗽當然有聲音,有聲音就有目標,他已將自己完全暴露給對方。
所以他立刻又听到了一陣風聲,一陣仿佛要將他整個人撕裂的風聲。
一听見這種風聲,傅紅雪的人就已竄了出去,用盡他所有的潛力竄了出去,從風聲下竄了出去。
黑暗中忽然閃起刀光。
冰冷的刀光,死亡的刀光!
在傅紅雪咳嗽的時候,他已經抽出了他的刀,天下最鋒利的五把刀之一。
刀光一閃,發出了叮的一響,然後就是一聲暗器掉落在地上的聲音。
這一聲響過,又是一片死寂。
傅紅雪一落地後,也不再動,連呼吸都已停止,唯一能感覺到的,就是冷汗從他鼻尖往下滴落。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像是永恆般那麼長久,傅紅雪才听到另外一種聲音。
他正在等待著的聲音。
一听見這種聲音,他整個人就立刻虛月兌,慢慢地松懈下來。
四
傅紅雪听到的是一種極輕微的申吟,和一陣急促的喘息。
人只有在痛苦已達到了極限,已完全無法控制自己時,才會發出這種聲音來。
傅紅雪知道這一戰他又勝了。
勝得雖然淒涼而艱苦,可是他總算勝了。
他勝過,常勝,所以他還活著。
他總認為不管怎麼樣,勝利和生存,至少總比失敗好,總比死好。
可是這一次他幾乎連勝利的滋味都還來不及分辨時,無邊元際的黑暗中忽然已有了一陣亮光。
光明也正如黑暗一樣,總是忽然而來,誰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來,但是你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相信它遲早總會來的。
傅紅雪終于看見了這個人,這個帶著滿腔怨恨、一心想殺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