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雷手于儀清 的面孔上有著激奮的紅光,他反手之下,一柄彎蛇形的怪異匕首已自懷中拔出。
千雷手朱輝向拜弟輕輕擺手,示意切莫妄動,自己將長衫掖了掖,緩緩向右側移出三步。
楚雲雙目微攏,深刻的道︰「在下已盡力了,當一切寂寞時,莫謂在下行之過分。」
朱輝凝注著眼前強硬的對手,輕輕的道︰「只在剎那,便可分斷一切……」
腦中一個意念飛快的閃過,楚雲了悟的望著千雷手一笑,他現在異常期冀,這「分斷」
的意義是代表著寬恕,而非預測著另一次悲劇的重演。
老實說,楚雲目前的體力,並不適宜再做一次激烈的拼斗,甚至較為吃力的工作也會覺得艱辛,他昨夜通宵血戰,受傷多處,一直沒有好好休息過,雖然服抹了大量的珍罕藥物,然而,卻不能將他身心的損耗及疲乏,在這短短的時間里完全治愈。
千雷手朱輝神態凝重而肅穆,腳跟猛一用力,兩臂齊探,宛如一連串的暴雷倏起,呼轟震耳,拳掌縱橫,翻飛交織,自四面八方,自每一寸可能的間隙里穿射涌到!
楚雲目光聚為兩點,煞氣盈盈中,瘦削的身軀向右側俯倒,卻又在一個搖擺下似一道流虹般猝然瀉出,像淡煙一縷,飄到小溪的下游,當他的腳尖尚未站穩,沒有一點聲息,火雷手干儀已一掌拍向溪中,蓬散的水花宛如一團銀光粼粼的傘蓋,兜頭罩向楚雲,在同時,那柄彎蛇形的兵刃亦已長戮向楚雲胸膛!
點點散散的水花嘩啦啦迎面灑來,楚雲唇角一哂,雙掌斜斜推出,一片狂勁的旋風凌厲翻卷之下,那蓬水花竟被點滴不漏的霍然擋在半空,就在瞬息之間,寒光一縷,已到了楚雲胸前,于是——
楚雲倏然盤轉,三個圓形的弧線規則地循他的去勢,美妙的移挪出尋丈之外,而空中被他一片罡風所阻攔的水花,卻已全然散蓬灑下,極其巧妙的淋了火雷手于儀一頭一臉——雖然,火雷手曾經盡力閃躲,卻仍慢了一步,因為,對方的時間、手勁、力道捏得太準了,準得一絲不苟,神鬼難測!
火雷手于儀憤怒得狂叫一聲,似一頭瘋虎般向敵方沖去,就在他滿身濕漉,狼狽不堪的沖了五步之際,千雷手朱輝的語聲已冷靜的傳來︰「賢弟,罷了。」
像有人給他當頭棒似的,火雷手于儀沖前的身形猛然一窒,打了個踉蹌勉強站穩,滿面的水濕摻合著迷惑,怔怔地回頭瞧向他的拜兄。
千雷手朱輝緩緩走向前來,雙目中流露著無比的惆悵與淒槍,他在于儀身旁停住,深深的嘆了口氣︰「賢弟,不用再打了,便是積我二人之力,仍然不會是他的敵手。」
火雷手于儀呆木地瞧著自己的拜兄,好像一時之間沒有體會出朱輝言中之意,又好似眼前的拜兄十分陌生,他呆呆的站著,好半晌,才驀然一哆嗦,大吼道︰「什麼?你說什麼?
大哥,你瘋了?」
千雷手朱輝用力搖晃著于儀,低沉的道︰「賢弟,你平靜一下,听為兄告訴你……」
于儀枯干的面龐漲得血紅,他狂厲的叫道︰「大哥,你怕他我于儀可不怕,五雷教毀于一旦,全是姓楚的小子一手造成,如不殺他,你教我五雷戰死弟子如何瞑目?教我們活著的人如何安心?」
千雷手朱輝大吼一聲,變色道︰「賢弟,你跟隨愚兄二十余年,你看愚兄可是畏死寡情之徒麼?年青時愚兄尚不重視這條生命,待到愚兄須眉皆白,卻反會珍惜這風燭殘年麼?」
火雷手于儀全身一陣抽搐,黯然垂下頸項,唏噓無語,朱輝溫和的拍著自己拜弟肩頭,沉重的道︰「賢弟,不錯,本教遭到重創,是楚雲一手造成,孰是孰非,且不去說他,在目前,賢弟,憑你我二人之力,你以為拾掇得下對方?殺得了他麼?」
火雷手于儀木訥的看著朱輝,良久,嘆了口氣,那深幽的尾韻里,有著令人不忍卒聞的落魄與蒼涼。
朱輝目眶含水,緩緩的道︰「方才,為兄所使的那一招。
你一定看得出,那是為兄‘九環千雷手’中最為精絕拿手的七招之一‘雷神齊怒’,憑對方那閃挪的身法,步法,不用再繼續下去,為兄已經明白到最後勝利是屬于誰了,你的猝襲,為兄也看出是你最為擅長的‘揚雲摘心’一式,但是,結果如何?情勢的演變,到最後會不可收拾,而除了我們白白賠上兩條命之外,仇,仍然報不了,恨,仍然郁積不散,那麼,我們縱然戰死,我們所求的代價,在何處?
弟兄們的希冀何日再能實現?與事又能何補?為兄的並不畏死,為兄的早已活夠了,但是,如此毫無價值的死去,為兄實難瞑目……」
火雷手沉默了半晌,微弱的道︰「七哥推斷得雖然不錯,但是,或者會有奇跡出現……」
「奇跡?」
千雷手落寞的笑了,低啞的道︰「賢弟,你也活了偌大一把年紀了,難道說,我們在刀尖上打了這多年滾,在驚險里出入了千百次,是憑著奇跡與僥幸麼?假如不是我們艱苦的鍛煉,用血汗得來的經驗,今日,吾等尚能立于此處麼?賢弟,不要依靠運氣,更莫希望奇跡,那是虛無的,武學之道,全是以硬踫硬,沒有什麼取巧的地方,有多少深度,即能發揮多少潛力,否則.只有對自己所學的淺薄而認命了……」
說到這里,這位五雷教的首領露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苦笑,他向站在那邊的楚雲微微一瞥,傷感的道︰「現在,就是如此,賢弟,我們只有對自己所學的淺薄而認命了楚雲平靜而安詳的凝注著眼前的兩位老人,他心中異常明白在此情此景之中,對方的心緒是如何痛苦與淒涼,自古以來,英雄未路,壯士落魂,便是最為傷感之事,有心而力絀,有氣而難平,易地處之,又待如何?
沉吟了片刻,楚雲緩步走近,真摯的道︰「二位教頭,在下實不願與二位再起爭端,更不原再見流血,有著仇怨,為何便不能化解呢?為何要越結越深?難道彼此間不能以一個恕字去架友誼之橋梁?在下相信,便是在下今日喪于二位手中,二位滿手沾血,亦必不會認為是一件快樂之事,二位又何苦非要一定求得一個悲劇的結果呢?在下是說,無論這悲劇是由雙方哪一位演出,其意義全是一樣的……」
空氣中有著一陣凝凍般的沉默,在這短暫的時間里,五雷教這兩位僅存的高手,已衰頹得像陡然間老了十年一般。
過了一會,火雷手于儀低啞的道︰「姓楚的,或者你說得對,但是,唉,武林中千百年來的傳統不易,強者,永遠佔著真理!」
火雷手雖然己斗志全消,但由他的言語之中,卻仍然可以听出他的悲憤與不甘,千雷手朱輝急忙看了拜弟一眼,沉聲道︰「賢弟……」
楚雲淡淡一笑,平和的接道︰「二教頭之言頗為中肯,不過,也要看那強者所佔之理是否確屬‘真’理,否則,山能傾,海能枯,一時的巧言,一時的蒙騙,能唬得住眼前,也必逃不過異日公斷!」
說到這里,他微微一頓,又深刻的道︰「一個人,便算他有著萬夫之勇,可以為十人敵,百人敵,但是卻不能與天下人為敵,假如這人橫斷專行,多行不義,再令他如何勇悍,亦必有食到惡果的一天,這惡果,或是生命的終結,或是精神的寂郁,千古以來,這規律是永不變易的,二位,在下之言十分拙淺,不過,在下想,二位或願體會一番……」
千雷手朱輝滿面槍然,仰首無語,火雷手于儀亦一言不發,枯瘦的頸項上,那突出的喉結,在上下不停的顫動……」
這情景是微妙的,或有永恆的留駐,或有往事的激蕩,或有沉默的契合,也或有仇怨的澎湃的。
良久……
良久——
千雷手朱輝浩嘆一聲,哀傷的啼噓︰「罷了,便算噩夢一場……」
說著,拉了拜弟于儀之手,踉蹌向小路之外行去,行一步一聲罷了,行一步一聲嘆息,這聲聲罷了,含有多少辛酸?這頻頻嘆息,又有多少感懷?
一直望著二人的背影緩緩消失,楚雲已長長吁了口氣坐到地下,滿頭的大汗也像黃豆般滴滴灑落,方才,在他的經歷中,雖是一場並不過份驚險的較斗,然而,在目前的體力下,楚雲卻有著極為沉重疲憊的感覺。
誰說不是呢?他的舊創根本尚未復原,才隔了幾個時辰,而他又未獲得絲毫的養息,便是鐵打金剛也會承受不住,何況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老實說,如果千雷手朱輝與火雷手于儀二人堅持過招,一決生死,那麼,楚雲雖然不會栽于二人手中,但這場搏斗,卻走然是極為艱辛與吃力的,至少,楚雲身上的傷會更趨嚴重與惡化,這在他目前的境況來說,總不是一件適宜之事。
喘息了一陣,楚雲強撐著站了起來,溪水平靜澄清,映著他憔悴而疲乏的面孔,一絲苦澀,浮上他的唇角,剛才,對方雖然算不得古時司馬懿的雄厚追兵,而他,卻幾乎重演了一慕諸葛孔明的空城計呢。
步履蹣跚,他沿著小徑走向大路,再慢慢行回客棧,這時,楚雲想,正在黃龍高臥的同伴手足們也該醒來了吧?
是的,早已醒來了——
客棧門口,正立著大漠屠手庫司,他伸著滿頭亂發的腦袋,正焦急的東張西望,一眼看見楚雲,已如獲至寶般奔了過去,邊埋怨道︰「盟主,唉,盟主,可急煞我們了,一覺醒來,龍頭沓然,怎不令人心憂如焚?」
在客棧里,楚雲的房間內。
六個人全到齊了,圍著一張擺滿了菜肴的圓桌,正在邊吃邊談。
楚雲已將午時所發生事情的經過,詳細告訴了各人,這時,他缺少胃口的用筷子撥了一下面前的一盤炸雞塊,笑著道︰「在下渾身是傷,肩膀,腰肋,背後,又經過將近二十個時辰的激戰奔波,中午只是有心事,所以一時睡不著,其實,身體的疲乏卻是毋庸贅言的,自然,在下更為了不願再見血腥,但是,假如五雷教這兩位教頭一定要見個真章才肯罷休,他們固然要拿出生命做賭注,不過麼,在下也不會好受多少。」
狐偃羅漢經過一場好睡,面上氣色紅潤了不少,他這時和一大碗紅燒牛肉來上了勁,五大塊女敕油油的腱子肉早下了肚,邊嚼邊道︰「俺說伙汁,你真是呆烏,便是當真打了起來又待如何?你放開嗓子那麼一吼一叫,他女乃女乃的,那兩個老小子還有生路好走麼!你只看著俺們活捉王八便是了。
楚雲喝了口湯,推開自己的碗碟,一笑︰「假如我也像閣下一樣死皮活賴,今天亦不會吃這麼多生活……」
大羅漢小眼一瞪,又是一大塊牛肉進口,兩腮鼓起老高︰「咦,唔,呃,你呀,就是他女乃女乃的英雄慣了,三不管的硬上一通,活該吃生活,俺姓嚴的可是識時務,能打就打,不能打便跑,娘的,打不過別人,跑還不致于差著太遠吧?伙汁,你要曉得,識時務的才能淪為俊杰哩……」
楚雲大笑,端過一旁的熱茶啜了兩口,天狼冷剛已微微皺眉,低聲道︰「盟主,你已兩天未進飲食,怎的吃這麼一點便罷了?當心身子要緊?」
楚雲搖頭道︰「口里苦得很,一點味道也沒有,月復中只覺漲鼓,絲毫不餓。大約累過頭,歇一宵或許會好些
狐偃羅漢嘿嘿笑道︰「伙計,你不是累過頭了,而是想過頭了呵呵,大約想那妮子想的不輕吧?這叫什麼來著?嗯,叫……哈哈,對了,叫山水難阻相思意,雲天長系比翼心,嘿哈,雲天長系比翼心……」
大漠屠手一伸拇指,贊道︰「好一首絕詩絕句,文好,意好,境界更好,想不到嚴兄除一身武功之外,文學的素養亦是這般高超……」
狐偃羅漢洋洋自得的道︰「豈敢,豈敢,庫兄實是過譽了,嘿嘿,俺老嚴追溯家源世祖,卻又不得不承擔下庫兄之謬獎,想當年,老嚴的爹會榜中探花,老嚴祖父亦為舉人第一,蒙皇帝老兒殿前賜宴,老嚴的曾祖呢?乖乖,卻更不得了,八十年前的狀元公便是他老人家啊,那時,俺還記得,他老人家插紅戴花,乘著親賜御馬,馬前三班開道,馬後甲士跟隨,鑼鼓喧天,喊威不息,真是好一片風光,怎不令人羨煞,唉,可惜到了俺這一代,卻越來越不成器了,不過麼,那小小的鴛鴦蝴蝶,風花雲月,吟詩作對等雕蟲小技,俺老嚴卻還是手到擒來,靈光得很呢……
咦,咦,楚雲伙計,你怎的走開了?是瞧俺姓嚴的書香門第不起,還是嫉妒俺老嚴的才高八斗?」
楚雲已笑得直不起腰來,快刀三郎季鎧正在小心翼翼的扶著他,好半晌,楚雲才喘了口氣道︰「老哥哥,你快饒了我吧,吹牛也不是這般吹法,便憑閣下這副德性,現在當個江洋大盜,祖上世傳扒竊秘方倒是不錯,說是書香門弟,才高八斗就差了,改成落草傳家,空空妙手卻是恰當
天狼冷剛強止了笑意,噎著嗓子︰「盟主,吾等在此處打算居留多久?」
楚雲仍然笑道︰「在下想,于此處留居半月,待在下與嚴大哥傷勢痊愈,便準備上道。」
大漠屠手道︰「不知盟主下一目的是在何處?」
狐偃羅漢已平過氣來,恨恨的道︰「問處?大洪山呀!」
「大洪山?」天狼與大漠屠手有些迷惘的叫道。
楚雲尚未及說話,狐偃羅漢已皮笑肉不動的道︰「你們二位怎麼如此健忘?二位難道便已忘了你們盟主的三月之約?那牽腸掛肚的三月之約,魂索夢系的三月之約啊!」
「啊呀呀!」大狼與大漠屠手同時歡呼了起來,一直甚少開口的劍鈴子龔寧亦喜悅的插口道︰「這是盟主的大喜之約,本盟數十年來沒有盟主夫人,這一下可有了,自今而後,落月湖將有主內之賢了……」
楚雲靜靜的笑笑,道︰「大概也是如此吧,黎丫頭各位亦曾見過,可能各位對她不會有什麼惡感,不知在下說得可對?」
「當然……」各人一起吆喝,天狼冷剛道︰「何止沒有惡感,簡直喜愛得緊,黎姑娘人長得美,性情憫淑,品態端壯,可謂沒有一點缺憾,宛如天衣無縫,無懈可擊……」
大漠屠手呸下一聲,道︰「你這個老狼莫不成做媒來了?
又他她媽的三句不離本行,無懈可擊,這又不是在打架評論武功,真是老土一個!」
天狼冷剛大叫道︰「好個殺才……」
楚雲雙手微攏,道︰「不要開玩笑了,咱們說正格的,吾等在此休息半日後,距離大洪山三月之期已不遠了,約模還有一個多月,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里,我們要抽出一部分時間辦事,留一部份時間趕路務求不延誤所約之期大漠屠手忙道︰「不知盟主辦什麼事?」
停了一下,楚雲嚴肅的道︰「第一,遣人通知留居銀青雙龍昆仲處的仇副盟主等人,約地聚合,第二,傾力搜覓白羽公子及蕭韻婷,第三,準備購置聘禮喜幛等物備用,這些,都要我們分頭去辦,合力來做。」
狐偃羅漢急吼吼的道︰「不論怎麼分,俺老嚴與你一路!」
楚雲淡淡一哂,沉聲道︰「恩怨大多了結,紛爭也快消彌,此間各事妥當之後,吾等便返回落月湖,安居保業,過那悠游歲月,至于各位如何分派辦事,在下已經有所決定說到這里,他頓了一頓,房中的五雙眼楮,俱皆毫不稍瞬的注視著他,靜待下面的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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