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陸小鳳找到王大眼的時候,這位綠帽如山的雜貨店老板已經喝得爛醉如泥,吐得一身都是,腳上一鞋子都是爛泥,可是他居然就這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屋子里的臭氣足足可以臭死一條街的人。
像這麼樣一個又窩囊又拉遢的人,怎麼可能是殺人的凶手,怎麼可能殺死柳乘風那樣的江湖名俠。
陸小鳳實在沒法相信。
可是那位赤條條的從別人的被窩里鑽出來的老板娘,既然說這塊玉佩是"老公"送的,那麼陸小鳳總不能不來問問這位老板。
不管那位老板娘給他戴了多少頂綠帽子,可是老公卻還是只有一個。
要讓一個喝得像死豬一樣的人立刻清醒,最好的法子就是把一桶冷水從他頭上淋下去,尤其是在這種天氣,這種法子更是保證有效。
可是陸小鳳卻實在有點不忍。
他也知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惡之外,但是只要一踫見可憐的人,他的心總是會變得特別軟的。
所以他花了很多功夫,費了很多事,才總算把這位王大爺弄醒。
他本來還想等他再清醒-點時再問他這塊玉佩的來處,想中到王大眼一看見這塊玉佩就叫了起來。
"這是我送給我老婆的,怎麼會到你手里了,你最好快一點給我從實招來。"陸小鳳苦笑。
這件事根本就沒法子解釋的,他也不想解釋,所以他只有采取比較簡中的一種方法,一種他平常很少用來對付可憐人的方法。
這種方法總是能夠很有效的讓人不能不說實話,王大眼果然很快就供出了玉佩的由來︰"這是我花了整整三兩銀子買來的。""誰賣給你的?"
"除了那個小王八蛋之外還有誰?"
王大眼還說︰"平常這個小王八蛋窮得要死,可是柳大爺-死,他就闊了,我一直懷疑他見財起意,謀財害命。"不管他說的話是真是假,都要先找到那個小叫化才能證實。何況這條線索追查到這里,已經快追到了,再追下去一定可以追出個頭緒來。所以這個小叫化當然非要找到不可。[大眼自告奮勇帶著陸小鳳去找這個小王八蛋平常寓在些什麼地方,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我準"可是他沒有找到,找了七、八個地方都沒有找到。
這個小王八蛋好像忽然不見了。
(二)
一個人怎麼會忽然不見?
是不是因為有人要讓他背黑鍋,所以,殺了他毀尸滅跡。
還是因為他自己知道事情已經追到他身上來了,所以只好逃之夭夭。
陸小鳳無法確定。
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抓到一點證據,什麼事都無法確人上二。
陸小鳳從來不肯隨便下判斷,就算他明知道-個人是凶手,在沒有找到證據的時候他也不會動的。
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他都不願冤稜好人。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說,他和從前那位在活著的時候就已成為神話般傳奇人物的楚香帥有很多相同之處,其實他們相同的地方並不多。
他們根本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楚留香風流蘊藉,陸小鳳飛揚跳月兌,兩個人的性格在基本上就是不同的,做事的方法當然也完全不同。
他們兩個人只有一點完全相同。
他們都是有理性的人,從不揭別人隱私,從不妄下判斷,從不冤枉無辜。
所以他們這一生作人都做得心安理得,因為他們問心無愧。
不管怎麼樣,小叫化現在也已變成了可疑的凶嫌之一如果連他都可能是殺人凶手,這個小鎮上還有什麼人是可以信任的?
可是這個小鎮上卻又偏偏沒有任何人具有殺害柳乘風的動機和理由,更沒有殺他的本事。
他們都是生長在這里的土著,一生從未離開過這地方,以前也從未見過柳乘風。
也許只有一個是例外。
宮素素。
想到宮素索,就想到了宮萍,陸小鳳立刻就變得很不宮萍和他分手時,他就有點擔心。
她一定要回去找宮索索,他一定要追出玉佩的線索,誰都沒有理由阻止他。
他不放心,只因為那時他已感覺到宮素索是個很危險的人物所以現在他也決定去找宮素素。
(三)
找人是件很奇怪的事,有時候你不想去找一個人,他總是隨時隨地都會在你面前出現,等你要找他的時候就找不到這次的情況又-樣。
陸小鳳到了宮索索的居處時,那地方已經人影不見,非但富索索不見了,宮萍也不見了,甚至連那個應門的白發老姬都不見了。
本來布置得很高雅潔淨的屋子,現在已經變得一片凌亂,就好像剛剛有七、八十只猴猻來到這里來滿屋子到處翻跟斗。
陸小鳳的心沉了下去,眼楮卻又忽然-亮。
他看到了-樣東西,屋子里雖然一片凌亂,這佯東西還是很刺眼。
陸小鳳看到的是個發謄。
一個用一根麻布扎成的發鬃,本來應該是褐黃色的麻布帶,已經變成了黑的,也不知道已經用了多久沒有洗換過。
本來是黑色的頭發,現在卻已變成了褐黃色,又是灰塵,又是泥巴,又是油垢,又是沙土,距離上次洗頭的日子好像已經有一甲子之久。
這個發鬃陸小鳳認得。
這個發鬃本來應該是在那個小叫化頭上的,現在卻落在一個破碎的花瓶和一個還沒有摔碎的水晶燈罩之間。
這個發譬雖然扎得亂七八糟,可是它斷落處卻很整齊。
一個發鬃當然不會無緣無故的就從一個人的頭頂上掉下來。
它無疑是被人一刀削落的。
陸小鳳撿起發鬃凝視發根斷處,瞳孔忽然收縮。
"好快的刀。"
這麼快的刀,是不是已經快得足夠能一刀刺穿柳乘風的心髒。
這-刀是誰的刀?
(四)
小叫化到宮索索這里來過?被-個年齡身份性別不詳的人-刀削落了他的發鬃,然後他的生死去向就沒人知道了。
宮素素和宮萍的卜落也同樣不明,剛才這里發生了什麼事,除了他們三個人之外也沒有別人知道。
陸小鳳手里拿著小叫化的發鬃,呆呆的站在那里發了半天楞,忽然想到了-件事。
不是三個人,是四個人。
除了宮萍、宮素素和小叫化之外,還有那位白發蒼蒼的老太婆。
她怎麼也不見了?
這麼樣一個已經老得連腰都直不起來的老太婆,難道和這件凶殺案件有什麼關系?
陸小鳳雖然對自己提出了這個問題,可是心里也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他自己絕對找不出來的。
就在這時候,他的瞳孔忽然又收縮。
這一次他並沒有看見什麼刺眼的東西,可是刺耳的聲音同樣會刺激到眼楮。
陸小鳳听到的聲音本來決不能算是一種刺耳的聲音,因為那只不過是一種很微弱的申吟聲。
可是他听起來,卻比尖針更刺耳,因為他立刻就听出了這是宮萍的聲音。
宮萍還在這里?為什麼會發出如此痛苦的聲音,是中是受了重傷?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一個人只要還能出聲就表示這個人還沒有死。
陸小鳳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控制佐自己心跳和呼吸。
夜靜。
心跳和呼吸聲都巴被控制得幾乎沒有聲音。
所以等到第二次微弱如平常人呼吸般的申吟聲響起時,陸小鳳立刻就辨出了它是從什麼地方傳出來的。
(五)
天色極暗,因為現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時候,而且無星無月無燈。
本來顏色極明媚的小院,現在也像是被潑墨染黑了,什麼都看不見。
可是陸小鳳還是很快就找到了宮萍,在一個沒有別人找得到的地方找到了她。
小院後牆邊擺著七、八個養金魚的大水缸。
京城里的大戶人家很少有不養金魚的,這是一種生活的習慣,也是-種派頭。
往日的繁華雖然已如煙如夢,有些習慣和派頭卻還是改不了的。
只可惜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到哪里去找金魚?到那里去找水?所以我們這位昔日王妮的庭院中只得空留下一排金魚缸。
宮萍就在這排金魚缸從左數起第三個缸里。
她當然不是自己願意躲在里面的,誰也不願意把自己硬塞到一個金魚缸里。
如果她能夠反抗,她也不會被別人塞進去,只可惜她身上多了九根銀針,每一根銀針都插在她身上一個很重要的穴道里。
最黑暗的時候已經過去,天色已經開始有點亮了,銀針在微曦中閃著光。
陸小鳳的四條眉毛都好像皺了起來。
他看得出這些銀針是被人用-種極厲害的暗器手法打入宮萍的災道的。
在窗外以暗器暗算棺材店老板的無疑也是這個人。
這樣的暗器高手,無論在哪一代都不多。
這個人是誰?
銀針拔出,宮萍才能開口說話。
"我知道你一定會替我擔心,我自己卻一點都不擔心,因為我自己一直覺得宮素素不能把我怎麼樣宮萍說︰"我連作夢都沒有想到許老太能一下于把我制伎"許老太是誰?""就是那天替你開門的老婆婆。"陸小鳳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了,江湖中能用這麼厲害的暗器手法傷人的決不會超過十個人,女的最多只有三、兩個。其中有一個不但精暗器,擅易容,而且是個神偷三手仙姬"許扒,在她還是"仙姑"的時候就已經名動大江南北。
那個已經老得快要干掉了的老太婆,難道就是昔年那伎靈巧如仙子的許仙姑?
她怎麼會到這種地方來的?怎麼會在一個被逐放的王紀家里屈身為奴。
以她的名氣和武功,以她在江湖中的身分和地位,世界上大多數王紀只配替她洗腳。
誰也想不到一個已經被制住七處要穴而且已經被塞入了金魚缸的人,還有人能把她救出來。
宮萍實在是已經死定了的,宮素素沒有殺她,只不過要她多受一點活罪而已。
可是那個小叫化呢?陸小鳳問宮萍︰"你有沒有看見那個小叫化?"宮萍當然看見了他,可是我從來也沒有想到他會是這麼佯-個人,居然會冒險來救我。"陸小鳳顯然也被感動廠,過了很久才問︰"他是不是已經遭了毒手?"宮萍黯然嘆息︰"就算他現在還活著,恐怕也活不長久。""為什麼?"
因為他好像知道一件決不願意讓別人知道的秘密,宮萍說︰"他好像看到了一件他不該看到的事。"這件事和這個秘密當然都與柳乘風的死有極大關系。這是毫無疑問的事,所以陸小鳳也沒有問,他只問宮萍︰"現在這個小叫化的人在那里?""他已經被押走了,被宮素素和許老太押走的。"她們為什麼要把他押走?"陸小鳳問︰"如果她們要殺他滅口,為什麼不索性就在這里殺了他?"宮萍反問陸小鳳︰"如果你要殺一個人,你願意要他死在你自己家里?""我不願意。""要一個人自己走到別的地方去,是不是要比把一個死人搬出去容易得多?""是的。現在陸小鳳當然已經明白,小叫化是被宮素素押到別的地方去,滅尸滅口滅跡。
那個地方當然是別人找不到的,因為誰也不知道它在那里。
陸小鳳也一樣不知道。
他能夠做很多別人做不到的事,他喝酒如喝茶,玩命如玩牌,用兩根手指挾別人致命的利器,輕松得就好像一個調皮多情的少女用兩根手指捏她情人的鼻子一樣,在生死呼吸之間還能夠說一旬鳥不生蛋的笑話。
可是他畢竟只不過還是一個人,畢竟還有很多事是他的能力所無法達到的。
他也從來沒有想到一個風箏對他有什麼啟示。
有清冷的晨風中,在暗白色的彎蒼下忽然有一個風箏飄了起來。
一個好大的風箏,大得就像是翱翔在雪山絕嶺上的大鷹。
在夜色與晨曦的交替中,風箏上忽然閃現出八個用碧磷寫出來的大字。
"要找禍秧打破魚缸。"
這八個字好像也只不過是個鳥不生蛋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