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月兌口向「妙手先生」道︰「蔣世叔得到了什麼能散毒功之方?」
「妙手先生」略一沉吟道︰「這得要問他本人才知道,老夫僅知有這麼回事而不詳內情。」
徐文不再問下去,現在,他已無意于消散「無影摧心手」了,他念念不忘的是報仇,而這只「毒手」,將是報仇的利器,至于其他,均屬次要,甚或是不必要的。
「妙手先生」轉變了話題,驚奇地道︰「奇怪,你竟然不死?」
徐文本身也是驚異莫名,自己生平也未服食過什麼靈芝異草,更未練有什麼護神立功,就記憶所及,自己已有三次以上必死的經歷,結果總是死而復生,為什麼呢?
的確,這是件匪夷所思的怪事。
再說,自己遭陌生漢子殺手,且在重傷之後,從被理到豎墓立碑,到被掘出,至少在一個時辰以上,是好人也活活窒死了,怎麼能有命在呢?
難道暗中有人助自己嗎?誰呢?
此間有鬼神之說麼?這種事根本已超出人所能為的極限。
他愈想愈迷惘,也愈駭異,到底是什麼原因使自己一而再地死而復生?
他困惑地一擺頭,道︰「在下也不解其中究竟!」
「你以前服食過什麼天材地寶之類的藥物沒有?」
「沒有。」
「想想看?」
「沒有。」
「妙手先生」鍥而不舍地追問道︰「有否什麼奇遇?」
徐文雖感對方關心得有些過分,但想到對方既受蔣世叔之托照應自己,也就不以為意,耐著性子道︰「什麼奇遇也沒有……」
說了這麼一句,話鋒突地頓住,他想到「白石峰」後怪老人輸功的那回事,當然,那是可以解釋為奇遇的,但輸功只能俾自己內力速成,而不能使自己生機不滅,這是很淺顯的道理,心念及此,他沒有接續話頭,閉上了口。
「妙手先生」若有所悟地月兌口道︰「老夫想到了,她必然知情!」
徐文一愣神,道︰「她,誰?」
「‘天台魔姬’她曾說過一句話,老夫當時沒有十分注意,現在想起來,內中大有文章……」
「她說了什麼?」
「她說︰「我早該想到的,他不會死!」」
「噢!」徐文「噢」了一聲之後,接著又道︰「是她把在下掘出墳墓的麼?」
「不,是老夫!」
「是閣下?」
「是的,老夫原意是想把你易地備棺殮葬,方不負蔣尉民相托,想不到你卻復活了。說巧也真巧,若非老夫這一念,你現在仍在墓中,也許……」
徐文內心起了一陣悚栗,的確,如果不是「妙手先生」把自己掘出墓來,生命便算結束了,如此說來,他對自己可說有救命之恩,隨即拱手一揮,改了稱呼道︰
「敬謝前輩再造之恩,將來必有以報!」
「妙手先生」哈哈一笑道︰「算了,這只能說是你命不該絕,才有這等巧合。
倒是老夫誠心希望你別辜負了蔣明珠那丫頭一片痴情,自你救她出‘聚寶會’密舵之後,她便已暗誓此身再無別屬。娃兒,假若你真的就此死了,老夫看來那丫頭可能會出蠢事。」
徐文驚然而震,暗忖︰蔣明珠真的如此痴情麼?果如此,自己將如何處理這一段情?紅衣少女上官紫薇不談,「天台魔姬」呢?
想到「天台魔姬」,頓覺心煩意亂,他感于她的深情,卻又不恥她的為人,照她表面的作風,她是個放蕩不羈的女子……
「妙手先生」見徐文痴痴不語,接著又道︰「徐文,關于報仇的事,望你與蔣尉民商議之後再采取行動。」
徐文唯唯應道︰「是的。」
「你現在就可以首途開封了……」
「是的。」
「你可別口是心非,記住,一月之內,老夫查明劫持令堂與對你迭下殺手的仇家,屆時老夫再找你。」
「前輩請便!」
「妙手先生」嘆息一聲,搖了搖頭,彈身離去。
徐文腦海里仍是混噩一片,那滋味無法以言語形容,不知是恨,是怨,是酸,是苦,還是……
風聲颯然中,一條人影飄落身前,原來是「妙手先生」去而復返。」
徐文木然道︰「前輩還有什麼指教?」
「你可願意暫時掩去本來面目?」
「為什麼?」
「目前你的處境十分危險,要你命的大有人在……」
「前輩的意思是要晚輩易容?」
「正是這意思。」
「這個……」
「徐文,撇開‘衛道會’不談,你所說的‘過路人’等既然三番兩次向你下毒手,原因雖然不明,但對方不會就此放過你是必然的,說不定你一露面陰謀便接踵而至,敵明你暗,揭露對方來路的機會便微乎其微了,所以為今之計,先恢復這墳墓,作成疑冢,使對方認為你已死亡……」
「可是晚輩復活之事,業已有人目覷……」
「這無關緊要,目的只是淆亂對方眼目而已。同時,你改容易貌,江湖中暫時失去‘地獄書生’其人,你乘機找尋線索,老夫循另一途徑追查,雙管齊下,也許能揭穿這可怕的謎底!」
徐文想了想,毅然道︰「好!就依前輩主張!」
于是,「故地獄書生之墓」再被豎立起來。
「妙手先生」取出兩粒龍眼大的蠟丸,道︰「紫色的一粒是易容丸,用水化開,涂抹在頭面頸及手都,可以改變膚色,白色一粒是復容丸,改變了膚色,除復容丸之外,終生不退。還有一點,你易容之後,聲音必須加以改變,才不致露出破綻。
以你的內功修為,改變聲音不是難事吧?」
「這點可以做得到的。」
「還有,你的衣衫也得換過。老夫這里有套現成的,你將就吧。」
說著從藥箱里取出一個布包,連藥丸遞與徐文。
徐文接了過來,抖開來一看,是一套土藍布衣褲,業已十分陳舊,上衣還打了兩個補釘。他想,自己這一改扮,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
「妙手先生」重新負上藥箱,提起串鈴,揚長而去。
徐文先換了衣衫,把舊有的血衣掘土埋了,然後走到林邊小溪,取出紫色蠟九,捻開蠟殼,掬水化開,先涂面頸,然後搽抹雙手。從雙手粗糙黝黑的膚色看來,自己的尊容不瞧可知了。
易容完畢,臨溪一照,不由笑出聲來,一個俊逸英偉的書生,變成了一個鄉下黑炭頭,莫說別人,連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
何去何從?
他彷徨無主地站在溪邊。
仇與恨,又開始抬頭,他痛苦地絞扭著雙手……
「妙手先生」要他到開封與蔣尉民商量行事,自己的血仇,豈能連累別人。而且像「痛禪和尚」這等仇家,蔣尉民又何能為力?
遙望蒼郁的桐柏山,放著血海深仇,無力索討,這份痛苦是可想而知的。
他茫然地移動腳步,出林,上道……美艷少婦,她的功力,還在「痛禪和尚」
之上,簡直無法思議。
他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冷顫。
他想不透,何以天下的特殊人物,全集中到了「衛道會」?
正行之間,一聲斷喝倏告傳來︰「站住!」
徐文止住腳步,抬頭一看,七個黑衣人站在身前,為首的一人,手持一支三角小旗,期中央繡了一個「巡」字毫無疑問,對方是「衛道會」派出的巡山弟子。
一股殺機從心底升起。
為首的黑衣人態度倒還不惡,端詳了徐文幾眼之後,道︰「哪里人?」
徐文要殺這七名弟子,可說不費吹灰之力,但心念一轉之後,他按捺住了殺機,對這些無名小卒下手,有什麼意義呢?值得嗎?
于是,他以沙啞的聲音開了口︰「小的附近人。」
「什麼地方?」
「平陽城外五里集。」
「到這里來做什麼?」
「尋走丟了牲口。」
「光棍眼里揉不進沙子,朋友,你分明是武林中人?」
徐文雖易了容,改了裝,十足一個土包子,但他忽略了一個內功好手的眼神是與眾不同的,雙方一照面便已露了白。聰明的他,當然隨即領悟,既不想殺人,這口氣只有忍到底,咧嘴一笑道︰「不錯,俺小黑曾練過幾天把式,說武林人俺可不配。」
持「巡」旗的漢子疑惑地再打量了徐文幾眼,沉聲道︰「朋友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桐柏山下呀!」
「朋友可曾看三里外的標志?」
「這……這……嘻嘻,俺不識字。」
另一黑衣人突地插口道︰「頭目,此地剛出過人命,這黑小子來路可疑,還是帶回山去問問的好?」
持旗漢子點了點頭,向徐文道︰「朋友,請你上山走一遭,如你確是附近良民,決無妨礙。」
徐文眉鋒一聚,道︰「要俺上山?」
「不錯。」
「俺沒空。」
「朋友,這是對你客氣,你就馬虎點算了吧!」
「如果不客氣呢?」
「在下職責所在,只有強請了。」
徐文的殺機又被勾了起來,冷冷地道︰「俺說過沒空!」
為首的頭目面色一沉,道︰「朋友,動手便沒意思了!」
「什麼,動手?」
「正是這句話!」
「俺今天不想殺人!」
這句話,使七人面色均為之一變,那為首的冷冷一哼道︰「朋友,‘衛道會’禁區之內,不許隨便殺人!」
徐文真想出手殺人,但想了想,又覺得實在犯不著與這些小卒子計較,寒聲道︰「別迫俺殺人,讓路!」
「朋友想左了!」
話聲中,身形一斯,便朝徐文抓去,這出手一抓之勢,頗也不俗,一般而論,可算好手,可惜踫到的是「地獄書生」。當然,如果這七名黑衣人知道面對的人是誰,早已逃命之不暇,別提出手了。
「哇!」
慘嗥聲中,那為首的持旗頭目在手爪抓及徐文之際,仰面栽了下去,手足一陣拳動,便斷了氣。
六名巡山弟子,一個個亡魂盡冒,釘在當場,寸步難移。對方沒有出手而能致人死命,的確是匪夷所思的怪事。
殺機一發,便不可遏止。徐文憶及堡中那些被殘殺的弟子,橫死的「七星八將」
之中的六將,血債血還,自己何必效婦人之仁。
于是,他欺身出手,六名黑衣漢子連轉念的余地都沒有,相繼慘號倒地而亡。
七名「衛道會」巡山弟子,在眨眼間悉數畢命。
徐文掃了七具尸體一眼,舉步向前走去,仍是那麼蹣跚,遲滯。
走不到五丈,一聲冷喝遙遙傳至︰「兀那小子轉回來!」
徐文回頭一看,三條人影,站在七具尸體旁邊,當先那黑面漢子,赫然是「衛道會」總巡察邱雲,他身後是兩名彪形大漢。
六道目芒,充滿了殺機,雖然隔了五丈,但仍感到灼灼迫人。
徐文耳邊突地想起父親生前的一句︰「各個消滅!」不錯,殺一個是一個,結總帳力有不逮,零碎索取也是一法。
心念之間,他掉頭大踏步走了回來。
那副尊容與裝束,令邱雲等三人為之皺眉,一個鄉下黑炭頭,毫不起眼,會是殺人的凶手嗎?總巡邱雲困惑地掃了徐文一眼,道︰「人是你小子殺的?」
徐文冷冷地道︰「不錯。
邱雲再次打量徐文,似乎對他坦承殺人有些不相信,兩名彪形大漢卻已目露凶焰,有些躍躍欲試之態。
徐文不屑地道︰「邱雲,你不相信麼?」
邱雲駭然退了一個大步,栗聲道︰「憑這句話,本座相信你,你小子怎知本座姓名?」
「這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秘密,是嗎?」
邱雲黑臉一紅,成了紫茄之色,目中殺光畢露,厲聲道︰「報上你的來厲?」
徐文心念一轉,冷厲地道︰「區區‘索血人’!」
「什麼,‘索血人」?」
「不錯。
「沒听說江湖中有你小子這一號人物?」
「那是你孤陋寡聞。
兩名彪形大漢似已忍耐不住,但未奉命不敢出手,雙雙怒哼出聲。總巡邱雲氣得身軀一顫,怒喝道︰「人是你殺的?」
「區區已經說過了。
「為何殺人?」
「索血!」
「索血,什麼意思?」
「你死了,便懂了!」
總巡邱雲暴喝一聲︰「拿下!」
兩名彪形大漢,巴不得這一聲,雙雙如出押猛虎般撲了上前,四手齊抓……
徐文沉哼一聲︰「找死!」左手輕點,右掌猛揮,兩聲慘嗥同時響,左邊的一人,栽倒現場,右邊的一人,應掌而飛,瀉落三丈之外。
總巡邱雲心膽皆炸,厲喝一聲︰「‘素血人’,本座把你低估了!」
隨著喝聲,一道排山勁氣卷向徐文。
徐文雙掌一揚,以十成功勁封了出去。
「砰」然巨響聲中,沙飛石舞,總巡邱雲悶哼一聲,連退了三四步,一張黑臉成豬肝色,血沫順口角而下,染紅了半幅衣襟。
徐文向前一欺身,殺氣騰騰地道︰「邱雲,納命吧!」
就在此刻——
一個並不陌生栗喝,遙遙傳來︰「住手!」
徐文不期然地舉目望去,只見一頂彩轎,如飛而至,眨眼間便到了跟前,彩轎落地,四名抬轎的健漢,退到轎後。
總巡邱雲回身施禮,道︰「參見太上護法!」
「邱總巡,免禮退開一邊。」
徐文殺機蒸騰,暗忖︰「轎中人」來得好,這樣一個一個殺,省了許多事。
轎中傳出了「轎中人」冷厲的話聲︰「邱總巡,先查死者致命之由!」
「遵諭!」
邱雲步向死者,開始翻查。
徐文帶煞的目芒直射在那頂彩轎上,「轎中人」到底是什麼形象他到現在還無所知,僅知道對方是個女的,功力奇高,他想及「轎中人」能封人功力的詭異身手,不禁暗地打了一個冷顫。
他自得「白石峰」後的怪老人輸以真元之後,功力猛增,但未曾與「轎中人」
交過手,能否毀得了對方,他沒有自信,但他盤算著,如何使對方現身?
總巡邱雲駭然好了徐文一眼,然後趨近轎前,道︰「稟太上護法,死者無傷痕!」
「什麼?無傷痕?」
「是的,依卑座看來,似乎與……」
「說下去?」
「似與‘地獄書生’的殺人手法相同!」
「你是說‘無影摧心手’?」
「相似,但無法確定。」
「退下!」
徐文心中暗自冷笑。
「轎中人」冷冰冰地發話道︰「朋友如何稱呼?」
「索血人!」
「索一血一人?」
「不錯。」
「什麼來路?」
「尊駕何不出轎說話,見不得人麼?」
「無禮!‘索血人’,你殺人的原因是什麼,」
「索血!」
「對象是本會麼?」
徐文一咬牙,道︰「就算是吧!」
「轎中人」默然,似乎在思索什麼,場面頓是死寂,但卻彌漫著無形的殺機。
久久,「轎中人」才沉重地開了口︰「‘索血人’,你與‘地獄書生’是什麼關系?」
徐文心念電轉,承認還是不承認?如果承認,根本失去了易容的本意,而對方勢必傾全力以對付自己,如果否認,對方已看出「無影摧心手」,很難自圓其說,當然,如果能撲殺對方,不放活口,便什麼顧慮都沒有了。可是,能否辦得到卻大成問題。如是,則「各個消滅」的復仇手段,必將破滅……
復仇,是第一要義。
于是他含混地道︰「這一點尊駕大可不必追究。」
「好,這暫不談,你是乖乖地隨本座上山,還是要本座出手?」
「隨尊駕上山?嘿嘿嘿嘿……」
「那是要本座出手?」
「尊駕不出手也不行,區區並無意放過在場的每一個活人!」
「狂妄!」
怒喝聲中,一道罡風從轎內卷出……
徐文可絲毫也不敢大意,何況他的目的是要仇人的命,身形微挫,雙掌扶以畢生動力,封了過去。這種打法,一分修為一分力道,絲毫無假,偷不了機,取不了巧。
當然,他有他的目的。第一,速戰速決;第二,探測對方的功力高到什麼程度。
「轟!」
兩股驚世駭俗的掌力撞在一起,發出一聲晴天霹靂股的巨響,勁力余波,撕空迸射,一項彩轎,被震成了碎片。
四名抬轎的壯漢,面目失色,退到兩丈之外。
總巡邱雲也是目瞪口呆。
徐文被反震之力追得雙足入土,陷及腳踝。
「轎中人」出現了,赫然是一個淄衣老尼……
徐文目光掃處,幾乎駭叫出聲,但他終于忍住了,「轎中人」竟然是「普渡庵」
住持「修緣」老尼,看來她是因為身為佛門弟子,參與江湖幫派活動恐遭物議,而且相當不便,才以「彩轎」掩飾。他認識「修緣,但「修緣」可認不出他來。
神秘的「轎中人」,曾使他困惑,費盡心思,拆穿來竟這般平淡無奇。
「修緣」老尼面上的肌肉陣陣抽動,眸中煞光迫人,激動地道︰「‘索血人’,你身手不弱!」
「徐文」語帶嘲諷地道︰「師太過獎了!」
「不過,你不必得意,貧尼若不收拾下你,自決當場!」
這話,使徐文心頭一震,對方敢以生命作賭,當然不會應聲恫嚇,而且此處仍是「衛道會」勢力範圍,後援隨時可到,如果再加上「無情叟」等一二高手,後果就真的難料了,為今之計,速戰速決是上策……
心念之中,身形向前挪了兩步,栗聲道︰「無妨試試看!」
看字聲落,如濤掌力已攻了出去。
「修緣」老尼面目一寒,雙袖交叉,如剪拂出,一道疾勁而怪異的罡風,怒旋而出。一陣輕震過處,徐文勁道萬鈞的掌力,被引得卷向空處,心里方暗道一聲︰
「不好!」「修緣」老尼雙袖就交叉之勢一旋一放,罡風再告卷出……
這種罡勁,不同于一般內家掌力,可以說是內力的升華,幾乎到了成形之境。
徐文若收掌反擊,時間上已來不及,腳下用勁,閃電彈了開去,就借這閃身的電光石火時間,雙掌伸縮,妙到毫巔。
「修緣」老尼被懂得一個踉蹌。
高手過招,爭取這瞬息的先機。徐文當然不會放過這種機會,隨即身形電彈,「無影摧心手」快速無倫地戳向對方……
「無影推心手」是毒道中的上乘毒功,只要指尖觸及對方皮肉,中者無一幸免,立斃當場。
就當徐文的左手,堪堪觸及對方身形之際,一道勁風,橫里襲來,撞得除文的身形一偏,毫厘之差,夠不著部位。「修緣」老尼反掌一擊,徐文倒射丈余。
這從旁出手的,正是總巡邱雲。
徐文殺機狂熾,足方沾地,又彈射而起,撲向了邱雲。
「你敢!」
「修緣」老尼厲喝一聲,雙掌猛然圈劃而出,兩縷銳風,破空激射……
「哇!」
「嗯!」
慘哼與悶哼同時傳出,總巡邱雲在慘哼聲中栽了下去;徐文悶哼出聲,踉蹌退了數步,全身勁道在「修緣」老尼的銳厲罡風中消瀉。
邱雲抽搐了數下,便寂然不動。
徐文亡魂大冒,勁道被封,只有束手待斃一途。他不知道這老尼使的是什麼功夫,竟然能封閉別人的功力?
「修緣」老尼厲哼一聲,揮袖一聲,揮袖拂出一掌。
「砰」挾以一聲慘哼,徐文飛栽兩丈之外,口血狂噴,倒地不起。
「先斬下他的毒手!」
「修緣」老尼怒聲下令。四個抬轎壯漢之中的一個,「唰」地拔山腰間佩劍,大踏步向徐文躺臥之地欺去。
徐文目眥欲裂,額上青筋暴突,一咬牙掙起身來,厲叫一聲,「你敢!」一口鮮血,如噴泉般射出,人也搖搖欲倒。
那持劍漢子被他這淒厲的神情所懾,腳步不期然地停了下來,但,僅只是一窒,一窒之後,又前欺如故,距離縮短到伸手可及之地;徐文卻無力出手……
寒芒閃爍,冷森森地朝左臂劈落……
徐文五內皆裂,又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可是他實在無法逃月兌這斷臂的厄運,他連閃讓的力氣都沒有。
本能,一種與生俱來的逃避死亡的本能,使徐文就地打了一個滾。
壯漢一劍劈空,口里冷哼一聲,逼近,再下削……
徐文眼睜睜望著劍芒劃來,他實在無能為力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聲冷喝,突然響起︰「住手!退下!」
唱聲發自「修緣」老尼之口,這使徐文大感驚奇,發令要削自己左手的是她,喝止的也是她,為什麼?
心念之間,目光向對方掃了過去,只見「修緣」老尼滿面激動之色,目光死盯在地上,連一瞬都不瞬。徐文激奇地順著對方目光瞄去,一看,不禁心中一動,地上,正是「白石峰」後絕岩之下那怪老人托自己找尋杜如蘭所交付的信物,想來是自己在翻滾時掉落的。她為什麼對這物事如此注意,莫非……
「修緣」老尼突地彈身上前,拾了起來,反復一審視,栗聲道︰「此物何來?」
徐文暗一抹口邊血漬,道︰「莫非師太認得這東西?」
「豈止認得!」
「徐文心中一震,道︰「莫非師太與這東西有關?」
「修緣」老尼閉了閉眼,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久久才顫聲道︰「‘索血人’,這東西怎會在你身上?」
「在下受一位前輩之托,憑這信物,找一個人,傳幾句口訊。」
「受何人之托?」
徐文意識到此中大有文章,反問道︰「師太追究這件事的目的是什麼?」
「‘索血人’,莫非你是他的傳人?」
「他,誰?」
「玉面俠朱公旦!」
每一個字,都帶著激顫的成分,從抖動的唇間滾出。
徐文暗忖︰「玉面俠朱公旦」大概是那怪老人無疑了,從這名號,可以想象得到那怪人在年青的時候,必是一個俊美誘人的武士,但這老尼又是誰呢?她怎麼認識這信物,而且激動如斯?
「師太是指這信物的主人?」
「不錯!」
「在下並非他老人家傳人,但曾受過他老人家殊恩!」
「修線師太」向前一欺身,激動無比地道︰「他……還在人世?」
「是的。」
「在哪里?」
「師太請先表明身分?」
「貧尼……貧尼……‘索血人’,你說受托我一個人?」
「是的。」
「找誰?」
「但此業已不在人世!」
「你說是誰?」
「‘白石神尼’的胞妹杜如蘭!」
「‘修緣’老尼如中電擊般踉蹌退了數步,老臉再次抽搐,抖戰地道︰「你說杜如蘭?」
「一點不錯。」
「你說杜如蘭業已不在人世?」
「是貴會上官紫薇說的。」
「哦!」
老尼目中泛射出一種痛苦至極的神色,口里夢吃般地喃喃道︰「他……還在人世?他……沒有死?……啊!多麼不可能,多麼意外,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他?她稱呼怪老人為「他」?這是不尋常的呢稱。太晚了,什麼太晚了?難道她會是……
可是紅衣少女上官紫薇曾說杜如蘭業已永絕塵世。
「師太的俗家姓氏……」
「‘索血人’,貧尼就是你受托要找的人!」
徐文驚愕莫明地退了一個大步,駭然道︰「師太便是杜如蘭前輩?」
「不錯,貧尼便是。」
「這……這……怎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上官姑娘說杜前輩業已……」
「丫頭說貧尼業已死亡麼?」
「她說前輩求絕塵世……」
「嗯!永絕塵世並不一定代表死亡,你可想到遁身空門也可稱之水絕塵世。」
徐文瞠目不知所對,的確,當初自己太大意了,沒有想到這一層,也沒有追問下去,若非今天巧露信物,豈非永遠對不起那困處絕谷數十年的恩人——玉面俠朱公旦!
心念及此,不由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冷顫,暗呼︰「僥幸!」
「修緣」老尼迫不及待地又道︰「朱公旦現在何處?」
「‘白石峰’後的絕谷中。」
「什麼?他會在峰後……」
「據朱老前輩說,當年令姐‘白石神尼’杜如蕙,誑朱前輩入秘境修唄葉神功,然後封死通道,數十年來,朱前輩賴一個信念而活,便是重見師太一面!」
「家姐,她……」
「修緣」老尼老臉一片煞白,出家人應有的莊嚴法相完全消失了,代之的,是一種恨、怨、憤、激……揉合的復雜神色。
徐文不由在心底嘆息,自古以來,不知多少有情男女,被情所困,他雖然不完全明白對方這一段情,但無疑地,她和他同是情鎖之下的犧牲者,日月悠悠,年華似水,生命已快到了盡頭,而這情,看來並未老去……
「修緣」老尼在這驟然之間,似乎更加蒼老了,她發出了一聲幽然長嘆。
這一聲長嘆,充滿了幽怨,也帶著絕望的滋味,數十年的悲酸、不幸,全包含在這一聲長嘆里。
「太遲了,一切都過去了!」
音調顯得那麼空洞、蕭瑟,令人有秋風落葉之感。
那四個抬轎的壯漢,困惑莫明地站在一旁,有些手足無措。徐文心感玉面俠朱公旦輸功授技之德,對于所托,自不能沒有一個著實的交代,沉緩地開口道︰「師太,朱老前輩命晚輩在尋到師太之後,替他傳一句話……」
「一句什麼話,你說吧。」
「他盼望與師太見面!」
「貧尼,已是出了家的人……」
「如果師太不願去見他,晚輩仍須把事實經過回復朱前輩。」
「貧尼……我……我會去見他的,此因不了,貧尼將無法證果!」
「晚輩可否請教一件事?」
「什麼?」
「當年神尼何以把朱前輩囚于絕谷?」
「修緣」老尼面皮抽動了數下,廢然一嘆道︰「孽,這是孽!當年,朱公旦失蹤,使貧尼恨、怨、憤而削發,想不到……唉!想不到竟是家姐造的孽,我現在明白了
「明白什麼?」
「家姐當年也愛上他,在不達目的之下,便想毀了他……阿彌陀佛!貧尼說了些什麼?……」
徐文悚然而震,被武林人尊為聖的「白石神尼」,在她的生命史上,竟然也有這不可告人的一頁。人,的確是不可思義的動物。
「修緣」老尼突地回頭向四名手下道︰「你等立即回山,稟告會主,就說本座向武林告別了。這些尸體帶回山去,照武土之禮予以安葬。」
四名壯漢互望了一眼,齊應了一聲︰「遵法諭!」然後分別負起地上的尸體,轉身疾奔而去。
「修緣」老尼這才向徐文道︰「‘索血人’,不管你居心如何,貧尼忠告你一句,立身武林,必須明是非之辨,別正邪之分,你的身手,已可列當今一流之材,願你三思是言,好自為之!」
說完,彈身飛瀉而去。
徐文算是完了一件心事。「修緣」臨去留言,雖屬至理,但在他心中,起不了絲毫作用,血債,必須用血洗清。
由于「修緣」老尼與玉面俠朱公旦之間的故事啟示,他覺得對蔣明珠必須有所交代,然後才能放手去從事索仇的行動,以免牽腸掛肚。生命是屬于自己,生死原可自己作主,但在某種情況之下,卻不盡然。照「妙手先生」所說,蔣明珠已矢志期許終身,若不作適當處置,結果恐怕是一場悲劇,自己面對強仇,生死難卜,豈能妨害別人終生幸福……
這個結,該如何解開,他還沒有想透,但他已動身上道,目的地是開封。
由于他已易容改裝,一路之上,引不起任何人注意。
這一天,過郾城,奔臨穎,距開封的行程業已過半。為了到蔣府之時,不使自己太過襤褸,惹人注目,他買了一襲藍衫,一項藍色頭巾,改換起來,變成了一個落拓的黑面書生。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他同時收斂了目中的精芒,這一來,更加顯得平庸了。
正行間,一條人影迎了上來。
「少俠請了!」
徐文當場一窒,只見對方也是一個書生打扮,清瞿瘦削,年在二十五六之間,是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不由惑然道︰「朋友是喚在下麼?」
「少俠是姓徐吧?」
徐文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自己改容易裝,除了「妙手先生」,根本無人知道,這陌生客竟能道出自己姓氏,這未免太駭人了。
「朋友如何稱呼?」
「區區在下黃明,江湖中人稱‘閃電客’的便是!」
「‘閃電客’?」
「無名小卒,少俠見笑了。」
「黃兄怎知在下姓徐?」
「閃電客」黃明神秘地一笑道︰「在下奉命在此迎候少俠!」
「奉何人之命?」
「家師。」
「令師是誰?」
「‘妙手先生」’
「哦!」
徐文恍然而悟,既是「妙手先生」的門人,能知道自己的真面目,便不足為怪了。
黃明爽朗地一笑道︰「家師對少俠十分器重,認為是武林百年來僅見奇才!」
徐文訕訕地道︰「令師謬贊了!」
黃明偏了偏頭,道︰「看來我年紀比你大,可否叫你一聲賢弟?這少俠兩字有些不順口……」
徐文見對方是個爽快人,心中已生好感,微微一笑道︰「這有何不可。」
「如此,愚兄托大了,賢弟是到開封麼?」
「是的。不知黃兄有何見教?」
「別咬文了,什麼見教不見教,我奉家師之命,請你去一個地方,看一件事。」
徐文大惑不解地道︰「看一件什麼事?」
「到時自知,現在時間尚早,我們先去鎮上喝一杯如何?」
徐文自忖到開封並非急事,遲早一天無關緊要,當即一頷首道︰「好吧!」
兩人抄小路入鎮上,選了一家最大的酒樓,走了進去。黃明像是熟客,徑直登樓,揀臨街一間隔離的雅座坐了。
店小二在門口一探頭,笑嘻嘻地道︰「黃相公,照舊嗎?」
黃明連頭都不轉,一擺手道︰「嗯!外加四冷盆。」
「酒呢?」
「花雕。」
「喳!」
小二轉身而去,另一個進來布上了杯箸,四碟干果,兩杯茶。工夫不大,酒菜齊上,擺滿了一桌。
徐文也是自小吃喝慣了的,這種鋪排,正對胃口。
這酒樓規模不小,四合院走廊相通,正樓是通座,專供宴客之用,東西耳樓是散座,臨街的面樓,隔成了六小間,是雅座,徐文與黃明佔了最右的一間。全樓酒客,大約上了四成。
黃明十分健談,盡揀些江湖的稀罕事兒講得有聲有色,徐文為之神往不已。
正當二人逸興遄飛之際,一個黑衣人出現門口,滿面嚴肅之色。
黃明住口,面容一正,問那黑衣人道︰「有事麼?」
「應否避光?」
黃明目光朝徐文一瞥,道︰「同爐插香,不必顧忌!」
徐文知道對方是以暗語通話,看情形是黃明要黑衣人不避忌自己。
黑衣人邁步跨入,離座三步,單膝下跪,雙手捧著一只木匣,高舉過頂,朗聲道︰「門有門規,家有家法,空追源遠,八字可查!土字輩弟子牛四,參見上輩!」
黃明大刺刺地一擺手,道︰「家無常禮,起來說話。」
「謝上輩!」
黑衣漢子站起身來,木匣捧在胸前神態顯得甚為恭謹。
徐文突地想起「白石峰」頭,爭奪「石佛」之時,「妙手先生搬出門規,只幾句話,「聚寶會主」郭芸香連屁都不敢放,乖乖突出「石佛」,可以想見「妙手先生」在空道門中輩份之尊。黃明是他弟子,諒來身分也不低
心念之間,只听黃明又道︰「何時開堂?」
「午正!」
「爐插幾炷香?」
「一百零八!」
「香頭?」
「五炷!」
「爐頂?」
「電字當頭!」
「呈上爐火!」
黑衣漢子向前跨了一個大步,把木匣放在桌邊,然後啟開匣蓋。
徐文不期然地把目光朝木匣瞟去,一看之下,不由目瞪口呆,汁毛逆立,匣中是一只血淋淋的手臂。
黃明伸手拿起那只斷臂,在徐文面前一晃,然後放回匣中,道︰「可以了!」
黑衣漢子蓋上木匣,施禮而退。
徐文駭然望著黃明,想問但又覺得幫派秘密,局外人豈能插口,不問,又憋不住一肚子驚疑,神情自然流露出尷尬。
黃明卻開了口︰「賢弟,你看到了?」
徐文愣愣地道︰「看到什麼?」
「那只斷臂!」
「噢!黃兄,小弟不解……」
「這是專門給賢弟看的!」
徐文駭然而震,栗聲道︰「黃兄說奉令師之命要小弟看一件事,莫非指此而言?」
「一點不錯!」
「黃兄說明白些?」
「賢弟記得陸昀其人否?」
「‘聚寶會’少會主,怎樣?」
「剛才那只斷臂便是他的。」
徐文驚然道︰「是陸昀的手臂?」
「一點不錯,‘空道’雖門戶龐雜,龍蛇混處,但祖師留下的規矩卻極嚴,陸昀聚寶雖是門規所許,但騙色卻為律所不容,賢弟明了麼?」
徐文恍然而悟,記得「妙手先生」曾對自己說過,陸昀騙財而兼劫色,為門規所不容必受制裁,想不到他倒是言出如山,陸昀為了騙取「石佛」秘密,不惜以卑鄙手段,玩弄紅衣少女上官紫薇的感情,還奪取了她的貞操,害得上官紫薇數次尋死,自己曾答應過上官紫薇代她殺陸昀……
當下一點頭︰「小弟明白了!」
黃明舉杯,道︰「來,喝酒!」
天色已經昏暗,小二掌上了燈火。此刻正是酒客最盛的時候,整座酒樓淹沒在猜枚行令的聲浪中,還間雜著賣唱度曲的弦歌聲。
徐文已有些不勝酒力,伸了一個懶腰道︰「我們該起身了吧?」
黃明卻是酒興未闌,微微一笑道︰「盡了這壺如何?」
徐文不好掃他的興,因為彼此是初交,點頭道了聲︰「好!」
就在此刻——
鄰室雅座之中,突然響起一縷圓潤的曲聲︰「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怨相見得遲,恨分去得急。跑馬被玉驄難系,近疏林你與我掛住斜暉……」
曲聲至此一頓。
徐文听得呆了,腦海里浮現出一幅感人的圖畫。
在一個幽寂的庭院里,一個稚氣未褪的丫角青衣小婢,坐在花樹下的石墩上。
她面前,是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凝神傾听。青衣小婢天生的一副金嗓子,把一段鶯鶯送別張君瑞的詞兒,唱得入木三分,似乎她就是被離情別緒所苦的崔鶯鶯。那小男孩似懂非懂,睜著烏溜溜的大眼出了神,他只覺得她的聲音很好听……
這正是自己童年時的一幅畫啊!
徐文的眼楮濕潤了……
曲聲再起,哀怨淒涼︰「車兒慢慢行,馬兒快快隨!」
一宕,尖銳淒冷,帶著哭聲︰「遙望見十里長亭,松了金鑰,猛听得一聲去也!
減了玉肌。」
曲聲休歇,但余音仍裊繞耳際。
徐文的頰上,控下了兩粒豆大的淚珠。
前塵影事,齊赴心頭,曾幾何時,滄海桑田,家破人亡,血仇滿身。
當年唱曲的人兒在何方?是生?是死?
黃明發現徐文的異狀,不由驚聲道︰「賢弟,你怎麼了?」
徐文沉浸在童年的夢里,沒有答腔。
黃明再次道︰「賢弟,到底怎麼回事?」
徐文下意識地月兌口道︰「那唱曲的是誰?」
「什麼?唱曲的……」
「黃兄沒听見?」
「哦!方才在隔壁唱的女子麼?底細不清楚。不過她在這一帶賣唱的日子倒不短了,這一帶碼頭朋友管她叫鶯鶯……」
「鶯鶯?」
「嗯,因為她唱曲十有九次是唱方才送別的那一段。」
「多大年紀?」
「三十總有了。賢弟為什麼問起她?」
「因為……」
話聲未落,鄰室突然傳來一聲低沉的悶哼。徐文心頭一震,站起身來,掀簾而出,只見一個極其眼熟的背影,正越過回欄,匆匆下樓。徐文登時一窒,這熟悉的背影是誰?是誰?
「是他!‘對路人’!」
徐文月兌目驚叫了一聲,舉步便朝樓梯口奔去……
「呀!」
驚呼之聲,發自黃明之口,徐文止步回頭,只見黃明一只腳在鄰室房門戶內,扭頭對著這邊,栗聲道︰「賢弟,她死了!」
一個直覺的意念,使徐文放棄了去追「過路人」,折了回來,沖進鄰室雅座。
有的酒客聞聲出現,不見什麼異狀,又退了回去。
徐文目光掃處,只見一個黑衣女子,躺倒桌邊,近前一看,不由駭呼︰「梅香,果然是你……」
黃明也到了旁邊,惶然道︰「賢弟認識她麼?」
徐文顫聲道︰「她是家母貼身傳婢!」
「啊!」
徐文俯子,把黑衣女子抱坐在椅上,連連喚道︰「梅香!梅香!」
黑衣女子氣如游絲,看來離死已不遠了。除文略一檢視之後,咬牙切齒地道︰「她中了毒!」話聲中,急忙取出隨身所帶的解藥,塞了三粒在她口里。
黃明忙取過一杯茶,來幫著徐文,灌入黑衣女子口中,一面驚聲道︰「中毒麼?」
「嗯!」
「有救嗎?」
「無救了。」
「賢弟對‘毒道’不是……」
「這毒叫‘閻王令’,我解不了。」
「你給她服的……」
「只是一般解藥,也許能使她開口說幾句話。」
一面說,一面連點了黑衣女子十余處大道。黑衣女子鼻息逐漸粗重,半刻時間之後,居然睜開眼來。
徐文額上滲出了大粒的汗珠,語不成聲地喚道︰「梅香!梅香……」
黑衣女子轉動著失神的目光,久久才迸出一句話道︰「你……相公……是誰?
怎知……」
徐文激越萬狀地道︰「梅香,你不認識我了?」
黃明接口道︰「賢弟,你忘了易容……」
徐文頓悟自己已非本來面目,急聲道︰「梅香,我是二公子,我易了容……」
「啊!」
黑衣女子面上的肌肉起了抽搐,用力努動著嘴唇,粉腮因激動而布起一層紅暈︰「你是……是文二公子?」
「是的。梅香,你听得出我的聲音嗎?」
「听……得出……」
「我媽……二夫人現在何處?」
「她……她在南召……」
「南召?是在西城別墅麼?」
「是……的!」
徐文困惑了。母親不是被「過路人」的主人劫持了麼?怎會在南召城別墅呢?
難道西城別墅已為對方佔據
「她平安嗎?」
「平……安……」
「你怎會在此賣唱?」
「奉……二夫人之命,逃出來找……二公子……」
「逃出來找我?」
「是的。」
「什麼事?」
「二夫人……要婢子……警告二公子……」
語音逐漸低沉,後面的話已不復辨。徐文心頭大急顫聲道︰「梅香,振作些,警告我什麼?」
黑衣女子口唇連連翕動,但已發不出聲音,目光趨于黯淡、散亂……
黃明顫聲道︰「她不行了!」
徐文五內如焚,額上青筋暴露,搖撼著黑衣女子的肩頭,歷聲道︰「劫持二夫人的是誰?」
黑衣女子用盡力氣,才進出兩個模糊的字句︰「他……他……是……」
頭一偏,斷了氣。
徐文怒目切齒,悶嗥一聲,噴出了一口鮮血。
黃明手足無措地道︰「賢弟,你……放開些……
徐文猛一抬頭,激動地道︰「黃兄,我們是初交,小弟有兩件事蛻顏相托……
「賢弟,什麼事?說!」
「請為梅香善後……」
「可以。還有呢?」
徐文取出了翠玉耳墜,道︰「請黃兄把這物事送到開封蔣府,交敝世叔蔣尉民。」
「這……」
「黃兄願意幫這忙嗎?」
黃明期期地道︰「賢弟,你……這是什麼意思?」
徐文咬了咬牙道︰「家母現在被宵小劫持,小弟必須趕去設法救援!」
「家師的意思賢弟無論采取什麼行動,最好能先到開封與蔣前輩商議……」
「小弟憂心如焚,片刻也難忍耐,請黃兄能體諒這一點。」
「可是家師目前正為賢弟查探仇家來路,賢弟何不暫時隱忍?」
「請恕小弟無法等待。」
「賢弟目的地是南召?」
「是的。」
「梅香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可惜她無法說完……」
徐文沉痛地望了梅香的尸體一眼,道︰「如果小弟早一步發現她,當不致被對方追殺。」
「賢弟看到凶手了麼?」
「看到了。」
「誰?」
「一個自稱‘過路人’的家伙。」
「‘過路人?」’
「是的,小弟對他並不陌生。」
「賢弟一定要去南召?」
「是的。」
徐文說著,再次伸手,把翠玉耳墜遞了過去。黃明十分為難地道︰「賢弟,听家師說,這是蔣明珠姑娘送與賢弟的定情之物,賢弟執意要送回去,是否有意……」
「黃兄別誤會,小弟只是顧及血仇在身,隨時都有喪命的可能,不願讓此物落入別人之手而已。」
「可是由愚兄送回去恐怕不妥?」
「這是小弟的請托!」
黃明無奈接了過去,道︰「由愚兄暫代賢弟保管,如何?」
徐文堅持著道︰「還是煩黃兄送回去比較穩當!」
「好!愚兄照辦!」
「如此重托了!」
「小事毋須介懷。」
「賢弟珍重!」
徐文目光移向梅香的尸體,眼眶頓時充滿了淚水,悲切地道︰「梅香,我誓必為你報仇,把仇人碎尸萬段,你……瞑目吧!」
說完,彈身奔下酒樓,漏夜向南召方向馳去。
仇恨,在他的血管里奔流,怨毒,像熊熊的烈火,幾乎把他熔化,他恨不能立時尋到仇人,把對方—一生撕活裂。
南召西城別墅,是當年徐英風三處別墅之一,他幼時曾隨母親去過數次,成年後也到過一次,想不到鵲巢鳩佔,竟被神秘的仇家作為劫持母親的處所。
他忘了饑渴,忘了疲乏,只一味地披星戴月疾趕。
腦海里除了一個「恨」字之外,什麼都不存在。
可憐的婢子梅香的影子,直在眼前晃動。自己的童年,是在她的照料下度過的。三十不嫁,表示她願意丫角終老,侍奉主母終生,想不到遭此慘死。
她說奉母命警告自己,警告什麼?仇家的動向呢?抑是……
如果她能多活片刻,「過路人」一伙的謎當可揭穿。
好在她透露了地點,否則母親受苦不知要到何時。
距南召越近,他的情緒越動蕩不安,他想起曾充錦袍蒙面人的「過路人」,交付自己「五雷珠」又向自己下殺手的陌生漢子,兩人都不懼「毒手」,功力也高深駭人,而兩人只是別人手下,能役使這類人物的人,該是如何的不可思議,以自己目前的功力,能救母親月兌離魔掌嗎?
他有些氣餒,但母子情深,即使擺在眼前的是刀山劍林,也得去闖,是火海,也得去跳。
「妙手先生」曾一再叮囑,無論采取什麼行動,先與蔣尉民參詳,但落尉民家財萬貫,開封首富,養尊處優,豈能把江湖仇殺的事帶到他的頭上。
他也聯想到「妙手先生」所說的,蔣尉民業已尋到解除「無影摧心手」毒功之方,對方如此盡力而為的目的,當然是希望散了「毒手」,與他的掌珠匹配,用情可感,但用心難免有自私之嫌,自己血仇在身,何暇去計
及兒女之私,再則,「毒手」也是一項利器,豈能得之解除……
無數意念,紛至而來。
他感到心靈有些不勝負荷!
南召城,西正街的尾段,有一座聞名全城的園林勝地,這里,是「七星保主」
徐英風別墅之一。
這天清晨,一個藍衫黑面書生,徘徊在門扉緊閉的別墅之前。他,正是懷著滿腔怨毒而來的「地獄書生」徐文。
這是他的家業之一,然而此刻,他像一陌生的路人,不敢叩門直入。
朱漆大門,已有了風雨剝蝕的痕跡,古銅獸環蒙了一層塵衣,像是許久沒有人觸模過了,倒是那高過門牆的花樹,梢頭上依然紫奼紅胭。
徐文躊躇了很久,終于下了決心,上前去叩動門環。
久久,門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接著一個蒼老的聲音︰「誰?」
這聲音,徐文並不陌生,他不由大感驚愕,這是老蒼頭「二胡子」的聲音。母親不是被劫持了麼?怎麼應門的還是原來的老人家?
「外面叩門的是誰?」
蒼老的聲音再次傳出。徐文听得更清楚了,一點不錯,正是「二胡子」的口音。他不辨心中是驚是喜,忙應道︰「‘二胡子’是我。」
「你……是誰?」
「文二公子。」
「啊!」
門里傳出一聲驚呼,似乎極感意外。
門拉開了一半,一個滿臉于思的風于老人出現了,虯結的胡髭中露出一對銳利如鷹的眸子,目光中,充滿了驗異之情。
「‘二胡子’!」
「你……是誰?竟敢冒充……」
「‘二胡子’,你當听得出我的聲音?」
老蒼頭手把住門邊,把徐文看了又看,栗聲道︰「你不像……」
徐文激動地道︰「‘二胡子’,二胡子我是易了容的,詳情等會再告訴你。」
「二胡子」銳利的目光,有些像兀鷹,炯炯刺人,聲音仍充滿了駭異︰「你……
真的是二公子?」
「不錯!」
「你……沒有死?」
「什麼?死!這話從何說起?」
「二胡子」張口結舌了半晌,才道︰「不!不!老奴是以為二公子業遭了仇家……
呃!呃!毒手!」
徐文眉目之間,結上了一縷戾氣,咬牙道︰「不錯,我數遭仇家毒手,但我還活著!」
「啊!謝天謝地!」
「‘二胡子’,我母親呢?」
「二夫人?」
「你昏聵了,難道還有別人!」
「二胡子」廢然一聲長嘆道︰「二公子,二夫人迄無下落,生死不明!」
徐文厲吼道︰「你說什麼?」
「二胡子」驚悸地退了數步,答不上話來。
徐文失措了,梅香的話決然不假,她說的分明是南召西城別墅,而「二胡子」
卻又說母親下落不明,這是從何說起呢?「二胡子」當然也不會說謊……
他想不透其中蹊蹺,簡直是不可思議。
「‘二胡子’,這里住的有誰?」
「只老奴一人看守。」
「什麼,只你一人?」
「是的。」
「可曾發生過什麼事?」
「事?沒有呀!二公子怎麼會問起這個?」
徐文更加困惑了,梅香是母親貼身侍婢,殺她的是「過路人」,自己親眼看到凶手的背影,「閻王令」之毒是「過路人」的獨擅,這一點也不假,她在臨死前說的話當然不可能有假,這是從何說起呢?
心念之中大聲道︰「‘二胡子’,你說的全是實話?」
「二胡子」發急道︰「二公子,老奴不懂你說什麼?」
「你記得梅香嗎?」
「梅看?嗯!當然記得,那丫頭滿逗人愛的,怎麼樣?」
「我踫見了她。」
「二公子踫見她?」
「嗯!」
「她……怎麼樣?」
「死了!」
「她死了?這怎麼會……」
「她臨死前說二夫人在這別墅之中。」
「二胡子」又退了兩步,栗聲道︰「老奴完全迷糊了,她是與二夫人同時失蹤的呀!」
徐文跨入門中,順手關上大門,道︰「進去再說吧。」
「二胡子」聲調顯得極不自然地道︰「二公子請到軒內小坐,老奴去料理些吃的來。
唉!天可憐見……」
說著,向偏院方向走去。
徐文細看這熟悉的庭園,莠草叢生,枯枝敗葉成丘,記意中修整的花徑幾乎沒有影兒,入目一片淒涼。
他皺著眉,懷著悲意的情緒,越過庭園,進入花軒,軒內擺設依然,只是灰塵滿眼,屋角還掛了殘破的蛛網。
他望著這敗落的景象,不由呆了。
人世的變遷太大,曾幾何時,偌大的家業,敗落得如此淒慘。
家破,人亡。
他的心直向下沉……
久久之後,二胡子」再次出現了,忙著抹灰拭椅,口里不斷地長吁短嘆。
徐文木然就坐,沉浸在無邊的悲傷里……
「二胡子」清理了花軒之後,又忙著搬酒食。
「二公子,將就用些吧!」
「嗯!」
徐文這才抬頭,只這頃刻工夫,「二胡子」居然料理了八味菜肴,其中四味是腌臘,不由奇道︰「‘二胡子’,你到是不虧待自己?」
「二胡子」一怔神道︰「二公子什麼意思?」
「你很注意口月復享受,不然急促之間,那來這多菜肴!」
「哦!嘿嘿嘿嘿,這一點……老奴倒是……呃!」
他替徐文斟上了酒,徐文坐下之後,一招手道︰「你也來喝一杯!」
「老奴不敢!」
「唉!‘二胡子’,今日何世,還抱那些禮法,來吧!」
「如此老奴告罪了!」
「二胡子」又去拿了一份林筷,在側面坐下,雙手捧杯,道︰「二公子,老奴奉敬一杯!」
徐文舉起杯來,淚水卻忍不住撲簌簌而下,仰頭干了一杯,哽咽著道︰「‘二胡子’,保主來過此地嗎?」
「二胡子」身體微微一顫,半晌才道︰「主人已很久不見來了!」
徐文拭了拭淚,道︰「家父他老人家業已……」
「怎樣?」
「在開封道上被害了。」
「啊!」
「二胡子」面目一慘,擠了擠眼,卻沒有淚水,撲地跪倒桌前,以頭叩地,口里「 !
!」地干號了幾聲,然後站起身來,激動萬分地道︰「誰是凶手?」
徐文咬牙切齒地道︰「‘痛禪和尚’!」
「‘痛禪和尚’是何許人?」
「來路不詳,目前在‘衛道會’中!」
「‘衛道會’又是什麼?」
徐文嘆息了一聲,道︰「‘二胡子’,你不在江湖走動……別問了,對你說不清楚,倒是當初‘七星堡’被血洗之時,你可在場?」
「老奴一直在此地。」
「可曾听說凶手是哪些人?」
「這……這……老奴全不知情。」
「沒听我爹說過?」
「主人一向不與下人談大事的。」
「嗯!」
「二公子用酒……」
「我……吃不下……」
「二公子,事已至此,只有節哀順變,徐圖復仇,請!」
說著,又替徐文斟滿了一杯。
徐文木然喝了下去,突地一正色道︰「‘二胡子’,事情十分奇怪!」
「什麼事奇怪?」
「梅香在斷氣之前,曾說二夫人與劫持她的仇家,在此別墅之中……」
「二胡子」陡地離座而起,駭呼道︰「這從何說起啊?」
就在此刻—一
徐文忽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忙以手支桌。
「二胡子」栗聲道︰「二公子,你怎麼了?」
「呃!可能這幾天日夜奔馳,太累了……」
「嘿嘿嘿嘿……」
「二胡子」面目一變,狠聲冷笑起來。
徐文忽覺情況不妙,身形一起,但隨即又月兌力地坐回椅上……
「‘二胡子’,你……」
「二公子,你只好認命了,別怨老奴,是你自己找來的!」
徐文肝膽皆炸,暴喝一聲︰「老狗,你……你說什麼?」
「二胡子」陰測惻地道︰「我說你認命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