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城。
這個小城在遠山,遠山在千里外。
李壞又回去了,回到了這座城。
這里的風沙黃土和這里的人,他都久已熟悉。
因為他是在這里長大的,他是個浪子,他沒有根,他的童年也只不過是一連串惡夢而已,可是在他惡夢中,最不能忘懷的還是這個地方。
饅頭鋪並不一定只賣饅頭,老張被人叫做老張的時候也並不老。
可是現在他老了。
每天他總是用他那發昏的老眼,看著沙塵滾滾地沖過,總好像奇跡隨時會在這條他已經居留了幾十年的街道上出現一樣。
他永遠也想不到的奇跡真的會在今天出現了。
他看見一個風塵僕僕的少年人,穿一身灰撲撲的衣裳,懶洋洋地走到他那間小店門口的饅頭攤子前。
饅頭籠子里正在冒著熱氣騰騰的白煙,彌漫了老張的老眼。
他只能看得見這個少年人是個蠻好看的少年人,有一雙精銳的眼,有一種很特別的樣子。
老張從來沒有看過這種樣子,他敢說這個少年人一定從來沒有到這里來過。
"客官。"老張問;"現在小店的灶還沒有開,可是包子饅頭鹵菜都是現成的,客官你想吃什麼?""我想吃你。"
這個少年用一種很溫和的語氣對他說出了這麼樣的一句話。這句活可真是讓老張吃了一驚。
"你要吃我?"老張簡直嚇呆了"你為什麼要吃我?我有什麼好吃的?""你當然好吃。"這個少年說︰"如果我不吃吃你,我怎麼能活到現在?"老張吃驚地看著他,忽然笑了,大笑,笑得比看見了什麼都開心。
"原來是你,你這個小壞蛋"老張笑得臉上每一條皺紋都打起了折子,"你以前天天吃我,吃了我好幾年,好幾年不見,你還要來吃我?""我不吃你吃誰呢?"這個少年人真絕,不但說的話絕,做的事更絕。
他居然真的把老張饅頭攤子上的籠子打開了,把籠子里所有的包子饅頭全部拿了出來,而且真的全都吃了下去。
"你真吃?"
"我當然真吃。"
老張又笑了:"你記不記得你十一歲生日的那一天,半夜里偷偷地溜進來吃了我多少包子?想不到今天你比那天吃得更多。""我是練出來的。"
這個少年的笑容好像變得有點傷感了︰"一個從六個月大就開始挨餓的人,別的事練不出來,這種事總可以練出來的。""你吃吧!"老張故意嘆了一口氣"你盡管吃,反正我已經被你吃習慣了。""你當然也習慣了不收我的錢。"
"你既然已習慣不給,我當然也只好習慣不收。"老張苦笑︰"反正我也收不到。"可是老張在說這句話時,卻好像跟他習慣上說話的樣子有點不一樣。
因為他忽然看見一了件很少看到的事。
在這條沙塵滾滾的路街上,忽然有四個圓臉、圓眼、圓鬃的小孩子,身上穿一身大紅色的圓袍,頸上帶一只黃澄澄的金環,腕上帶一對亮閃閃的玉鐲,耳上穿一雙金環,用一雙圓圓的白白胖胖的小手,捧著一面圓盤,圓盤上圓圓的堆著無數圓圓的金元寶,圓圓的笑臉上,接著一對圓圓的酒窩,往這個四四方方的饅頭店這邊走過來。
老張傻了。
他從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人出現在這里。
可是一個圓圓的小孩子,卻不但真的走到他這里來,而且還把四個圓圓的盤子捧到他面前。
老張看著盤子上一堆堆圓圓的金元寶,服楮也圓了。
這是什麼意思?"他問這個少年"難道這些元寶是你叫人送給我的?""元寶?什麼元寶?哪里來的元寶?我連一個元寶也沒看見""你看見了什麼?"張老頭凶巴巴地看著這個故意在裝傻的少年︰"你看到的不是元寶是什麼?""我只看見了饅頭。"這少年說︰"只可惜你給我吃的饅頭救了我的命,我給你的饅頭卻是吃不得的。""我明白你的意思。"
老張這次真的嘆了一口氣。
"你要報答我,你以前就說過你要一百倍千倍來報答我。"老張說︰"那時候我就相信你總有一天會做到的,可是我現在反而有點不相信了。""為什麼?"
"因為我沒法去相信一個像你這樣的小孩子,會在這麼極短的幾年里,發這麼樣的一大筆大財。"這個少年英俊卻又滿面風塵,衣著簡樸卻又揮金如上的少年人臉上忽然露出種非常神秘的微笑。
"你不相信?"他說"老實告訴你,非但你不相信其實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張老頭滿是皺紋的股上,忽然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故意壓低了聲音說"听說江湖中最近出現了一個獨行盜,武藝高強,膽子之大,連大內的庫銀都敢搶。""哦"
"沒听說過這個人?"
"沒有。"
"可是他的脾氣好像跟你差不多,我也知道你從小的膽子就大……張老頭看著他,一雙昏花的老眼楮充滿了詭譎的笑意。"如果我是個被官府通緝的大盜,我也一定會躲到這里來。"張老頭說"躲在這種雞不飛狗不跳兔子不撤尿的地方,誰能找得到。"這個少年也笑了︰"那倒是真的一點都不假。"這個小姑娘出現的時候,正是這個少年笑得最可愛的時候。
憑良心講,這個少年笑起來的時候,實在有點壞相,尤其是當他看著一個小姑娘的時候。
她生氣了。
她雖然沒有騎馬,手里卻提著一根馬鞭子,好像根本就不像用它來打馬而是用它來抽人的。
她用這根馬鞭子指著這個少年的鼻子,問張老頭"這個人是誰?"張老頭沒有開口,少年已經搶著說︰"這個人是誰,天下恐怕再沒有比我更清楚的人了。"他用兩根手指捏住鞭梢,還是用鞭梢指著自已的鼻子:"我姓李,我叫李壞。""你壞?"小姑娘好像也有點忍不住要笑出來的樣子,"你自己也知道你壞""名字叫李壞的人,並不一定真的就是壞人。"李壞一本正經的說。
小姑娘顯得更好奇了。
"你的名字真的叫李壞?"
"真的,當然是真的。"少年說"我另外還有個四個字的名字。""四個字的名字?"小姑娘用一雙大眼楮吃驚地看著李壞,"你那個四個宇的名字叫做什麼?""叫做李壞死了。"
小姑娘笑了。
"李壞,你真的壞死了。"
她笑得好可愛好可愛。
如果李壞是男人中笑得最可愛的個人,那麼這個小女孩絕對可以算是女人中笑得最可愛的個。
李壞痴痴地看著她,好像已經看得有點失魂落魄的樣子。
就在這時候,這個小姑娘手里的馬鞭子忽然一抖,像一條蛇一樣,纏住了李壞的脖子。
她另外一只手已經"啪嗒、啪嗒"在李壞臉上打了兩個大巴掌,下面還有個掃堂腿。
于是我們這位剛發了財回來的李家大少爺,就好像只大狗熊一樣,四腳朝天,摔倒在黃紗滾綴的道路上,嘴里還被人塞了個大饅頭。
張老頭看著灰頭土臉的李壞直笑。
"你不是那個獨行盜。"老張笑得嘴都歪了,"天底下沒有你這麼窩囊的獨行盜,被個小姑娘隨隨便便一擺,就擺平了。""那個小妨娘可真凶,我沒招她,又沒惹她,她為什麼要這樣子對我?""誰說你沒惹她?"
"難道你真的忘了她是誰?"張老頭又開始笑得老奸巨滑"難道你忘了你小時候逮著機會就喜歡把一個穿一身花衣裳的小女孩弄得泥巴臉。"李壞嚇了一跳。
"難道她就是可可?"
"她就是。"
李壞苦笑"想不到她還在恨我。"
張老頭笑得卻很愉快︰"你當然想不到她會變得像現在這麼漂亮。"二
這個世界上無疑有很多種不同的人,也有很多相同的人、同型、同類。他們雖然各在天之一方,連面都沒有見過,可是在某些地方他們卻比親生兄弟更相橡。
方天豪和段八方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方天豪幾乎和段八方同樣強壯高大,練的同樣是外門硬功,在江湖中雖然名聲地位比不上段八方,可是在這邊陲一帶,卻絕對可以算是個舉足輕重的首腦人物。
他平生最喜歡的只有三件事︰權勢、名聲、和他的獨生女可可。
現在方天豪正在他那間寬闊如馬場的大廳中,坐在他那張如大坑的梨花木椅上,用他那一向慣于發號施令的沙啞聲音吩咐他的親信小吳。
"去替我寫張貼子,要用那種從京城捎來的泥金箋,要寫得客氣一點。""寫給誰?"小吳好像有點不太服氣︰"咱們寫什麼要對人這麼客氣?"方大老板忽然發了脾氣。"咱們寫什麼不能對人家客氣,你以為你吳心柳是什麼東西?你以為我方天豪起什麼東西?咱們兩個人加起來,也許還比不上人家的一根汗毛。""有這種事?"
"當然有。"
方大老板說"人家赤手空拳不到幾年就掙到了上億萬的身價,你們比得上嗎?"小吳的頭低了下來。
有一種人有在權勢在財富之前永遠會把頭低下來的,而且是心甘情願,心悅誠服。
小吳就是這種人。
"那麼咱們為什麼不多準備幾天再好好地招待他們,為什麼一定要訂在今天?"方大老板臉上忽然露出怒容,真正的怒容。
"最近你問得太多了。"他瞪著他面前的這個聰明人說︰"你應該回家好好的學學怎樣閉上你的嘴。"今天是十五,十五有月。
圓月。
月下居然有水,水月軒就在月色水波間。
在這個邊陲的山城,居然有人會在家里建一個水池,這種人簡直奢侈得應該送到沙漠里去活活的被干死。
方大老板正是這種人。
水月軒就是他今天晚上請客的地方,李壞就是他今天晚上的貴客。
所以他坐上上座的時候,害羞得簡直有一點像是個小姑娘。
小姑娘也和大男人一樣是要吃飯的,既然是被人請來吃飯的,就該有飯吃。可是酒菜居然都沒有送來。
方大老板有點坐不住了。
既然是請人來吃飯的,就該有飯給人吃。
為什麼酒飯還沒送上來?方大老板心里明白,卻又偏偏不敢發脾氣。因為漏子是出在方大小姐身上。
方大小姐把本來早巳準備送上桌的酒菜都已經砸光了,因為她不喜歡今天晚上的客人。
她告訴已經嚇呆了的佣人。
"我那個糊涂老子今天晚上請來的那個客人根本就不能算是一個人,根本就是一個小王八蛋。"她振據有詞地說︰"我們為什麼要請一個王八蛋喝人喝的酒,吃人吃的菜?"幸好李壞總算還是喝到了人喝的酒,吃到了人吃的菜。
有很多真的不是人的人,都有這種好運氣,何況李壞。
方家廚房里的人當然都是經過特別訓練的人,第一巡四熱葷四冷盤小炒四涼拌,一下子就全都端了上來。
用純銀打的小雕花七寸盤端上來的。被八個青衣素帽的男僕和八個窄衣羅裙的小丫環用雙手托上來的。
然後他們伺立在旁邊。
李壞在心里嘆氣,覺得今天晚上這頓飯吃得真不舒服。
這麼多人站在他旁邊看著他吃飯,他怎麼會吃得舒服呢?如果他能吃得舒服,他就不是李壞了。
如果他能吃得舒服,他就應該叫李好。
幸好他還不知道真正讓他不舒服的時候還沒有到,否則他也許連一口酒口萊都吃不下去。
李壞吃了三口菜。
吃完第二口萊時,他已經喝了十一杯酒,方大老板和吳先生真的都是好酒量。
滿室燈光如畫,人笑酒暖花香,主人殷勤待客,侍兒體貼開窗。
窗外有月,圓月有光。
李壞剛開始要把小酒杯丟掉,要用酒壺來喝的時候,忽然听到了遠處有一聲慘呼。
慘呼聲的意思就是一個人的呼聲中充滿了淒厲恐怖痛苦絕望之意,慘呼聲的聲音是絕不會好听的。
可是李壞這一次听到的慘呼聲,卻已經不是淒厲恐怖痛苦絕望和不好听這種字句所能形容的了。
他這次听到的慘呼聲甚至已經帶給他一種被撕裂的感覺,血肉、骨胳、肝髒、血脈、筋絡、指甲、毛發都被撕裂。
因為他這次听到的慘呼聲,就好像戰場上的擊鼓聲一樣,一聲接著一聲,一聲接著一聲,一聲接著一聲……。
杯中的酒濺了出來。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成了像死獸的皮。
然後李壞就看見了一十八個身著勁衣手持快刀的少年勇士,如飛將軍自天而降落在月明軒外的九曲橋頭如戰士佔據了戰場上某一個可以決定戰勝負的據點般,佔據了這個橋頭。
"這是怎麼一回事?"李公子臉上那種又溫柔又可愛又害羞又有點壞的笑容已經看不見了。
"方老伯這里是不是出了什麼事?讓我從後門先溜掉。"方大老板微笑搖頭。
"沒關系的,你放心。"方天豪的笑顏里充滿了自信,"在我這里,就算是出了點雞毛蒜皮芝麻綠豆的小事,也沒關系的,就算天塌下來,也有像方老伯頂著。"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整容已消失。
方天豪對他手下精心訓練出來的這批死士向深具信心,深信他們如果死守在一座橋頭,就沒有人能闖上橋頭一步。
從來也沒有人能夠改變他這種觀念。
不幸現在有人了。
一個臉色俄黑,穿一身烈火般的大紅袍,身材甚至比段八方和方天豪更高大魁偉的大漢,背負著雙手就像是一個白面書生在月下吟詩散步一樣,從橋頭那邊的碎石小徑上幽幽闌闌地走過來。
他好像根本沒動過手。
可是當他走上橋頭時,那些死守在橋頭上的死士就忽然一個接著一個,帶著一聲聲湊厲的慘呼遠飛了出去,遠遠的飛了出去,要隔很久才能听見他們跌落在池盾假山上骨頭碎裂的聲音。
這時候紅袍者已經坐了下來。
水月閣里燈光燦爛如元月花市。
花市燈如畫。
紅袍者施施然走入,施施然坐下,坐在主人方大老板之旁,坐在主客李環對面。
他的臉看來絕不像元夜的春花。
他的臉看來也絕不像一張人的臉。
他的臉看起來就好像一張用純鐵精鋼打造出制的面具一樣,就算是在笑,也絕沒有一點笑的意思,反而要人看著從腳底心發軟。
他在笑。
他在看著李壞笑。
"李先生",他用一種很奇特,充滿了譏嘲的沙啞聲音說︰"李先生你貴姓?"李壞笑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齒。
"李先生當然是姓李的"他的笑容中完全沒有絲毫譏嘲之意"可是韓先生呢?韓先生你貴姓?"紅袍者笑容不變。
他的笑容就像是鐵打般刻在他的臉上"你知道我姓韓?你知道我是誰?""鐵火判宮韓峻,天下誰人不知。"
韓峻的眼楮射出了光芒,大家這才發現他的眼楮居然是青籃色的,像萬載寒冰樣的青藍色,和他烈火般的紅袍形成了一種極有趣又極詭異的可怕對比。
他盯著李壞看了很久才一個字個宇的說︰"不錯,在下正是寶授正六品御前帶刀護衛,領刑部正捕缺,少林南宗俗家弟子,蒲田韓竣。"方天豪驚慌失色的臉上終于擠出了一絲微笑,而且很快地站了起來。
"想不到名動天下的邢部總捕韓老前輩,今夜居然惠然光臨。"韓峻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
"我不是你的老前輩,我也不是來找你的。"
"你難道是來找我的?"李壞問。
韓峻又盯著他看了很久︰"你就是李壞?"
"我就是。"
"從張家口到這里你共走了多少天?"
"我不知道",李壞說。
"我沒算過"。
"我知道,我算過",韓峻說"你共走了六十一天。"李壞搖頭苦笑"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又不是御前帶刀護衛,又不是刑部的總捕頭,為什麼會有人把我的這些事計算得這麼清楚。""你當然不是刑都的捕頭,一百個捕頭一年里掙來的銀子也不夠你一天花的。"韓峻冷笑著問李壞。
"你卻不知道你在這六十一天花了多少?"
"我不知道,我也沒有算過。"
"我算過。"韓峻說,"你一共花了八萬六千六百五十兩。"李壞用吹口哨的聲音吹了一口氣。"我真的花了這麼多?""一點不假。"
李壞又笑得很愉快了,"這麼樣看起來,我好像真的是滿客氣滿有錢的樣子。""你當然是。"韓峻的聲音更冷︰"你本來只不過是個窮小子,你花的這些錢是從哪里來的?""那就是我的事了,跟你一點關系也沒有。"
"有。"
"有什麼關系?"
"大內最近失竊了一批黃金,拆合白銀是一百七十萬兩。這個責任誰都擔不起,只好由刑部來擔了。"韓峻的眼楮釘子般地盯著李壞"而在下不幸正好是刑都正堂屬下的捕頭。"李壞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搖頭嘆息。
"你真倒霉。"
"倒霉的人總想拉個墊背的,所以閣下也只好跟我去刑部走一趟。""跟你到刑部干什麼?"李壞隨著大眼楮問"你刑部正堂大人想請我吃飯?"韓峻不說話了。
他的臉變得更黑,他的眼楮變得更藍。
他的眼楮還是像釘子一樣,慢慢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寸一寸地站了起來。他的每一寸移動都很慢,可是每一寸移動都潛伏著令人無法預測的危機,卻又偏偏能讓每個人都感覺得到。
每個人的呼吸都改變了,隨著他雄偉軀干的移動而改變了。
只有李壞還沒有變。
"你為什麼要這樣子看著我?難道你居然傻得會認為我就是那個劫金的獨行盜。"李壞直在搖頭苦笑嘆氣"我倒真希望我有這麼大的本事,要是我真有這麼大的本事,也就不會有人敢來欺負我了。"朝峻沒有開口,卻發出了聲音。
他的聲音不是從嘴角發出來的,是從身子里發來的。
他身子里三百多根骨胳,每一根骨胳的關節都發出聲音。
他的手足四肢仿佛又增長了幾寸。
雖然他還沒有出手,可是已經把少林外家的功夫發揮到極致。
方天豪忍不住嘆了口氣,因為他也是練外家功夫的人,只有他能夠深切了解到韓峻這出手一擊的力量,他甚至已經可以看見李壞倒在地上痛苦申吟的樣子了。
李壞嚇壞了,掉頭就想跑,只可惜連跑都沒有地方可以跑。
他的前後左右都是人,男女老少都有,因為他是貴客,這些人都是來伺候他的。
韓竣的動作雖然越來越慢,甚至已接近停頓,可是給人的壓力卻越來越重,就好像箭已經在弦上,一觸即發。
方天豪當然也不會管這種閑事的。
李壞急了,忽然飛起腳踢翻了桌子居然踫巧用了個巧勁,桌上的十幾碟菜,被這股巧勁一震全都往韓峻身上打了過去。
碟子還還沒有到,菜湯菜汁已經飛濺而出。
鐵火判宮如果身上被濺上一身薺萊豆腐,那還像話嗎?韓峻向後退,迅如風。
趁這個機會,李壞如果還不逃,那麼他就不是李壞了。
可惜他還是逃不掉。
忽然間,急風驟響寒光閃動七柄精鋼長劍,從七個不同的方向刺過來。
以李壞那天對付可可的身手,這七把劍之中,只要有把是直接刺向他的,他身上就會多一個透明的窟窿。
幸好這七劍沒有一劍是直接刺向他的,只听"叮、叮、叮、叮、叮、叮"六聲響,七柄劍已經接在起,搭成了一個巧妙而奇怪的架子,就好像一道奇形的鋼枷樣,把李壞給枷在中間了。
江湖中人都卸道,被七巧心劍困住的人至今還沒有一次月兌逃的記錄。
無論誰被他困住,就好像初戀少女的心被她的情人固住了一樣,休想月兌逃。這七柄劍的長短寬窄重量形式劍質打造的火候,劍身的零件都完全一樣。
這七柄劍無疑是同一爐煉出來的。
可是握著這七柄劍的七只手,卻是完全不相同的七只手。
唯一相同的是他們剛才都曾經端過萊送上這張桌子。
李壞反而不怕了,反而笑了。
"想不到,想不到,七巧同心劍居然變成了添茶送飯的人。"他看著這七人中一個身樹高挑,臉上長著幾粒淺白席子的俏麗夫人。""胡大娘"李壞說"既然你喜歡做這種事,幾時有興趣,也不妨來為我鋪床疊被。"他又看著韓峻搖頭︰"這當然也都是閣下安排好的,閣下還安排了些什麼人在附近。""難道這些人還不夠。"
"好像還是有點不太夠。"
韓峻的臉沉下,低喊一聲。
"鎖。"
在這個劍式中,鎖的意思就是殺。七劍交鎖,血脈寸斷。
劍鎖已成,無人可救。
李壞的血脈沒有斷,身體四肢手足肝腸血脈都沒有斷。
斷的是劍。
斷的是七巧同心那七柄精鋼百煉的鎖心劍,七劍皆斷。
七柄劍的劍尖都在李壞手上。
誰也看不出他的動作,可是每個人都能看得見他手上七截閃亮的劍尖。
斷劍仍可殺人。
劍光又飛起,又斷了一截。
斷劍聲如珠落玉盤。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韓峻身形暴長,以虎撲豹躍之勢猛擊李壞。
李壞側走,走偏鋒,反手切。
他的出手遠比韓峻的出手慢,他的掌切中韓峻脅下軟肋時,他的頭顱已經被擊碎。
可是這一點大家又看錯了。
韓峻忽然踉蹌後退,退出五步,身子才站穩,口角已流出鮮血。
李深微笑鞠躬,笑得又壞又可愛。
"各位再見。"
月色依舊,水被依舊,橋依舊,閣依舊,人卻已非剛才的人。
李壞悠悠閑閑走過九曲橋,那樣子就像韓峻剛才走上橋頭一樣。
大家只有看著他走,沒有人敢攔他。
月色水波間,仿佛有層淡淡的煙霧升起,煙霧間仿佛有一條淡淡的人影。
李壞忽然看見了這條人影。
沒有人能形容他看見這條人影時他心中的感覺,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瞎子忽然間第一次看見了天上皎潔的明月。
那條人影在月色水波煙霧間。
李環的腳步停下。
"你是誰?"他看著這煙霧般的白衣人問"你是誰?"沒有回答。
李壞向她走過去,仿佛受到了某種神秘的吸引力,筆直地向她走雲開,月現,月光談淡的照下來,恰巧照在她的臉上。
蒼白的臉,蒼白如月。
"你不是人。"李壞看著她說"你定是從月中來的。"蒼白的臉上忽然出現了抹無人可解的神秘笑容,這個月中人忽然用種夢囈般的神秘聲音說"是的,我是從月中來的,我到人間來,只能帶給你們一件事。""什麼事?"
"死"淡淡的刀光,淡如月光。
月光也如刀。
因為就在這道談如月光的刀光出現時,天上的明月仿佛也突然有了殺氣。
必殺必亡,萬劫不復的殺氣。
刀光淡,月光淡,殺氣卻濃如血。
刀光出現,銀月色變,李壞死。
一彈指間已經是六十剎那,可是李壞的死只不過是一剎那間的就在刀光出現的一剎那。
"飛刀"刀光消失時,李壞的人已經像一件破衣服一樣,倒掛在九曲橋頭的雕花欄桿上。
他的心口上,刀鋒直沒至柄。
心髒絕對無疑是人身致命要害中的要害,一刀刺入,死無救。可是還有人不放心。
韓峻以箭步竄過來,用兩極手指捏住了插在李壞心口上的淡金色的淡如月光般的刀柄,拔出來,鮮血濺出,刀現出。
窄窄的刀卻已足夠穿透心髒。
"怎麼樣?"
"死定了。"
韓峻盡量不讓自己臉上露出太高興的表情︰"這個人是死定了。"月光依舊,月下的白衣人仿佛已溶入月色中。
晴天。
久雪快晴,寒更甚,擦得鏡子般雪亮的青銅大火盆中,爐火紅得就像是害羞小姑娘的臉。
方大老板斜倚在一張鋪著紫韶皮的大炕上,炕的中間有一張低幾,幾上的玉盤中除了一些蜜餞糖食小瓶小罐之外,還有一盞燈,一桿槍,燈並不是用來照明的那種燈,槍,更不是那種要將人殺于馬下的那種槍。
這種槍當然也一樣可以殺人,只不過殺得更慢,更痛苦而已。
暖室中充滿了一種邪惡的香氣。
人是有弱點的,所以邪惡永遠是最能引誘人類的力量之一。
所以這種香氣也仿佛遠比江南春天里最芬勞的花朵更迷"這就是鴉片。是紅毛天竺那邊弄過來的。"方大老板眯著眼,看著剛出現在暖室中的韓峻。
"你一定要試一試否則你這一輩子簡直就算是白活了。"韓峻好像听不見他的話,只冷冷的問"人埋了沒有。""早就埋了。"
"他帶來的那四個小孩子呢?"
方天豪詭笑"覆巢之下還會有一個完整的蛋嗎?""那麼這件事是不是已經結束了?"
"圓滿結束比蛋還圓。"
"沒有後患?"
"沒有。"方天豪面有得意之色"絕對沒有。"
韓峻冷冷地看了他很久,轉身、行出、忽然又回頭。"你最好記住,下次你再抽這種東西,最好不要讓找看見,否則我一樣會把你弄到刑部大牢去,關上十年八年。"卵石外是一個小院,小院有雪,雪上有梅。
一株老梅孤零零地開在滿地白雪的小院里,天下所有的寂寞仿佛都已種在它的根下。
多麼寂寞。
多麼寂寞的庭院,多麼寂寞的梅,多麼寂寞的人。
韓峻走出來,迎著冷風,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呼出一口氣。
他的呼吸忽然停止。
他忽然看見紅梅枝葉中,有一張蒼白的臉,正在看著他鬼笑。
韓峻也不知看過了多少人的臉,雖然大多數是哭臉,笑臉也不少。
可是他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張笑臉,笑得這麼歪,笑得這麼邪,笑得這麼暖昧可怖。
千百朵鮮紅的梅花中,忽然露出了這麼樣一張笑臉,而且正看著他笑。
你會怎麼樣?韓峻後退一步擰腰,沖天躍起,左手橫胸自衛,右手探大鷹爪,準備把這張蒼白的臉從紅梅中抓出來。
他這一爪沒有抓下去,因為他忽然認出這張臉是誰的臉了。
同心七劍中的二俠劉偉,是個魁偉英俊的美男子,可是他死了之後,也跟別的死人沒有太大的分別。
尤其是死在七斷七絕傷心掌下的人,面容扭曲仿佛在笑,可是他的笑容卻比哭得更傷心更悲慘難看。
劉偉就是死在傷心掌下。
韓峻飛身上躍,認出了他的臉,也就看出了他是死在傷心掌下的人。
同心七劍,劍劍俱絕人人都是高手,尤其是劉二和盂五。
第二個死的就是孟五。
他是被人用一輛獨輪車推回來的。
他的致命傷也是七斷七絕傷心掌。
七斷。
心脈斷、血脈斷、筋脈斷、肝腸斷、腎水斷、骨路斷、腕脈斷。
七絕。
心絕、情絕、思絕、欲絕、苦痛絕、生死絕、相思絕。
七斷七絕,傷人傷心。
這種功夫漸漸的也快絕了,沒有人喜歡練這種絕情絕義的功夫,也沒有人願傳。
方天豪問韓峻。
他問了三個問題都是讓人很難回答的,所以他要問韓峻,因為韓峻不但是武林中有數的幾大高手之,而且頭腦極精密得就像是某一位奇異的天才所創造的某種神奇機械一樣。
只要是經過他的眼經過他的耳,經過他的心的每一件事他都絕不會忘記。
"傷心七絕豈非已經絕傳了?現在江湖中還有人會這種功夫?誰會?""有一個人會。"韓峻回答。
"誰?"
"李壞。"
"他會?"方天豪問"他怎麼會的?"
"因為我知道他是柳郎七斷和胡娘七絕生前唯一的一個朋友。""可是他豈非已經死了?"方天豪問"你豈非說過,月神之刀,就好像昔年小李探花的飛刀一樣,例不虛發。"韓峻轉過頭,用一雙冷漠冷酷的冷眼,望著窗外的一勾冷冷的下弦月。
月光冷如刀。
"是的。"
韓峻的聲音仿佛忽然到了遠方,遠在月旁。
"月光如刀,刀如月光。"他說︰"月神的刀下,就好像月光下的人。沒有人能躲得開月光,也沒有人能躲開月神的刀。""沒有人,真的沒有人?"
"絕沒有。"
"哪麼李壞呢?"
"李壞死了。"韓峻說"他壞死了,他已經壞得非死不可。""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李壞一個人能使傷心七絕掌,如果李壞已經死定了,那麼同心七劍是死在誰手下的?"朝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誰都無法回答。
但是他卻模到了一條線,模到了一條線的線頭。
他的眼楮里忽然又發出了光。
"不錯,是在五年前。"韓峻說"五年前的二月初六,那天還在下雪。""那天怎麼樣?"方天豪問。
"那天我在刑部值班,晚上睡在刑部的檔案房里,半夜睡不著,起來翻檔案,其中有一卷特別引起了找的興趣。""哦?"
"那一卷檔案在玄字櫃的,說的是一個名字叫做葉聖康的人。""他被人在心口刺了三劍,劍劍穿心而過,本來是絕對必死無疑的。""難道他沒有死?"
"他沒有死,"韓竣說"到現在他還好好地活在北京城里。""利劍穿心,死無救,他為什麼還能活到現在?"方天豪問。
"因為利劍刺透的地方,並沒有他的心髒。"韓峻說︰"換句話說,他的心並沒有長在本來應該有顆心長在那里的地方。""我不懂。"方天豪腿上的表情就好像看見一個人鼻子忽然長出了-朵花一樣。"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說什麼?""好,那麼我就用最簡單的方法告訴你。"韓峻說︰"那個叫葉聖康的人,是個右心人。""右心人?"方天豪問"右心人是什麼意思?"
"右心入的意思,就是說這種人的心髒不在左邊,在右邊,他身體組織里每一個器官都是和一般普通人物相反的。"方天豪楞住了。
過了很久他才能開口說話,他一個字一個宇地問韓峻。
"你是不是認為李壞也跟葉聖康一樣,也是個右心人。""是的。"韓峻也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因為除此以外,別無解釋。""就因為李壞是個右心人,所以並沒有死在月神的刀下,因為月神的刀雖然刺入他的心髒,可是他的心並沒有長在那個地方。"方天豪盯著韓峻問。
"好,你的意思是不是這樣子的?"
"是的。"
三
"一個人的心如果沒有長在它應該存在的地方,這個人會覺得自己怎麼樣?""他一定會覺得很快樂。"
"快樂?為什麼會覺得快樂?"
"因為這件事是錯的,而錯誤往往是很多種快樂的起因。"李壞現在一定很快樂,他沒有死,要他死的人,沒有一個知道現在他在什麼地方。
在這種情況下,他一定樂死了。
搜捕令已發下。
由附近各縣府州道調來的捕快高手已到達。
"把李壞找出來。"韓峻發下命令︰"他一定還在附近,我們不惜任何代價,都要把他找出來。"他們沒找到。
因為李壞現在正躺在一個他們連做夢都想不到的地方睡大覺。
這個李壞可真的壞死了。
李壞把兩只腳高高地擱在桌子上,睡他的大覺。
真奇怪,他實在是條男子漢,甚至可以算是個很粗野的男子漢,可是他的這一雙腳,卻偏偏長得像女人的腳,又白又女敕又干淨。
據他自己說,有很多女孩子都愛死他這雙腳了。
我們的李壞先生說出來的話,當然並不是完全可以相信的,可是也並非連一點可以相信的地方都沒有。
這個地方實在是很適于睡覺,不但適于睡覺,而且適于做任何事,各式各樣的事。
這個地方實在太好了,太舒服了。
像李壞這麼樣個小壞蛋,實在不配到這種地方來的。
可是他偏偏來了,所以才沒有人會想得到。
這個地方究竟是什麼地方呢?一個女孩輕輕巧巧地推門進來,輕輕巧巧地走到李壞面前,用雙溫溫柔柔的眼楮,溫溫柔柔地看著李壞,看著他的臉,看著他的睡眼,看著他的腳。
李壞好像睡得像個死人一樣,可是這個死人的手偏偏又忽然伸出來了。
這個死人可真不老實,真壞。
他的手更不老實更壞,他的手居然伸到一個最不應該伸進去的地方伸進去了。
"你壞。"這個女予說"李壞,你這個小王八蛋,真的是壞死了。"這個女孩子又是誰呢?她跟李壞有什麼特別的情感,特別的關系,為什麼要在李壞如此危急的情況下陪伴著他,又有什麼特別的力量能保證他的安全。讓人找不到他?
"你倒真的是逍遙自在。"這個女孩子說︰"你知不知道韓峻和我爸爸找來了那批人,為了要抓你,幾乎已經把城里每一寸地都翻過來""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李壞說"可是我一點都不擔心。""為什麼?"
"因為他們都認為城里最恨我的人就是你,而你又是你爸爸的女兒,如果他們會找到達里來,他們簡直就不是人,是活鬼了。"李壞這一次踫到了活鬼了。
第一個讓李壞踫到的就是韓峻,他推門走進來的時候,李壞好像看見一個活鬼,活生生的從天上掉下來一樣。
韓峻用一種溫和幾乎同情的眼光看著面前這個吃驚的人。
"我知道你想不到的,就連我自已都想不到。"韓峻嘆著氣說︰"我們都以為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閣下這張臉了。"李壞那張壞兮兮又可愛兮兮的臉上,居然又露出了他那種特有的微笑。
"那個小姑娘呢?那個從月亮掉下來的漂漂亮亮的神神秘秘的,專門喜歡殺人的小姑娘呢?"李壞問韓峻"她今天也沒有來。""沒有。"
"其實我也知道她不會來的。"
"你知道?"
"我怎麼不知道。"李壞說"月光如刀。刀如月光。我已經差點在她刀下把我這條命送掉了,我怎麼會不知道月神的刀幾乎已經和昔年的'小李飛刀'一樣例不虛發,我又怎麼不如道要月神出一次手是什麼代價。"李壞的聲音里仿佛也帶著一種很奇怪的感情。
"最重要的一點是,我也知道月神和昔年的小李探花一樣,殺人只殺一次,一次失手,絕不再發。""所以你認為她今天絕不會再來。"韓峻問。
"是的,她今天絕不會再來。"李壞說︰"因為你再也請不起她,就算你請得起,她也絕不會再來殺一個她已經殺過一次的人。""你說對了,你完全說對了,月神絕對是現在這個世界上代價最高的殺手,她今天的確是不會來的。"李壞笑。
"可是我相信你也應該知道今天我也不會是一個人來的。""我知道。"
李壞笑︰"你當然不會一個人來,如果你今天是一個人來的,你還想走得了。"韓峻又用一種和剛才同樣的溫和得接近同情的眼色看著他。
"那麼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帶了些什麼人來。"
"我不知道。"
李壞當然不會知道,李壞也想不到。
沒有人能想得到。
沒有人能想得到刑部總捕,名滿天下的"鐵火判宮"韓峻會為了一個默默無名的年輕小子而出動這麼多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所有和官府刑部六扇門里有關系的高手,這一次幾乎全部都出動了,就好像變戲法一樣忽然間就從四面八方各種不同的地方到了這個山城,而且忽然間就到了李壞自已認為全世界最平安的一個地方。
小李壞這一次可真壞了。
不管什麼樣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踫上了今天李壞踫上的這些高手,都一樣沒路可走。
連死路都沒有。
因為有些人還不想他死得太早。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麼你說李壞應該怎麼辦呢?李壞如果完全沒有辦法的話,那麼李壞就不是李壞了。
李壞忽然做了一件大家連做夢都想不到的事,尤其是可可,連她在做一個最可怕的噩夢的時候都想不到。
她的手忽然被握住。
被李壞握住。
她的手當然常常會被李壞握住,她全身上下有許多地方都常常被李壞握住。可是這一次和以前的每一次都不同。
李壞這一次竟然是用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中最厲害的一招去握她的手。
她的手就好像忽然被一個鐵銬子銬住了一樣,忽然她就听見李壞在說。
"各位現在已經可以開始恭喜我了,因為我已經死不了了。"李壞的笑容真可惡。
"因為各位一定都不願讓這位方大小姐在如此年輕貌美的時候就忽然死了,所以我大概也可以繼續活下去。"李壞說"如果我死了的話,可可小姐也活不了。"李壞嘆了口氣,"這一點我相信各位一定都跟我一樣非常的明白。"這一種卑鄙下流無恥的話,居然從李壞嘴里說出來,可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非但她不相信,別人更不相信。
方大老板的臉在這一剎那間就已經變成了豬肝色︰"你這個小王八蛋,你是不是人,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來。"方天豪怒觀"我女兒這麼樣對你,你怎麼能做出這麼樣對她?""這一點都不奇怪。"李壞心乎氣和理直氣牡地說︰"我李壞,本來就是個壞人,本來就壞死了,如果我連這種事都做不出,那才奇怪呢。"他用種很優雅的態度鞠躬。"我相信各位一定很明了現在這種情況。"李壞說"所以我也相信各位一定會讓我走的。"他又說"李壞是什麼東西?李壞只不過是個壞蛋而已,怎麼能用可可小姐的一條命,來換李壞這個王八蛋的一條命呢?"李壞說"所以我相信我現在已經可以對各位說一聲再見了。"就這樣,李壞就真的和這些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武林一級高手再見了。
他居然真的太太平平地走出了這個龍潭虎穴。
這一點連他自己幾乎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他手里雖然有人質,方天豪雖然心疼他的女兒,可是他還是不應該如此輕易走月兌。
來對付他的入,每個人都有一手,就算他手里有人質,也一樣能想得出辦法對付他,何況,別人對我們這位方大老板的掌上明珠的生死存亡,也並不一定很在乎。
他們為什麼會讓李壞走呢?
這點誰都不懂。
快馬,狂奔,山城漸遠,更遠。
山城已遠。
山城雖然已遠,明月仍然可見,仍然是在山城所能見到的那同樣的一輪明月。在此時月光當然不會利如刀,在此時,月色淡如水。
淡淡的月光,從扇半掩著的窗戶里,伴著山問淒冷的寒氣,進入了這間小屋。
小木屋在群山間,李壞在這間小木屋里。
可可當然也在。
她人在一堆熊熊的爐火前,爐火把她的臉照得飛紅。
李壞的股卻是蒼白的,臉上的壞相沒有了,臉上的壞笑也沒有了。
他居然好像在思索。
因為他不懂,卻又偏偏好像有一點要懂的樣子,因為他在逃竄的時候,他好像看見了一條淡統的白色人影,淡得好像月光那麼淡的人影,從他的身邊掠過去了,就好像月光和山峰從他身邊掠過去一樣輕。
他確實看見了這麼樣一條人影,因為就在那時候他也听到了一個人,一個女人用柔美細月光般的聲音說"你們全都給我站住,讓李壞走…。"李壞不是在做夢,他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已經不再做夢。
他確實听到了這個人說話的聲音。
可是他更不懂了。
如果說他能夠如此輕易月兌走,是因為月神替他阻住了追兵。
那麼月神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火光閃動,飛紅的臉更紅。
"我決定了。"可可忽然說︰"我完全決定了,絕對決定了。"她說話的聲音好奇怪。
"你決定了什麼?"李壞問。
"我決定了要做一件事。"可可說"我決定要做件讓你會覺得非常開心,而且會對我非常非常感激的事。""什麼事?"
可可用一雙非常非常非常有情感的眼光看著這個男人,看了很久,然後又用一種非常非常有情感的聲音對他說"我知道你听了我的話之後,一定會非常非常感動的,我只希望你听了之後不要哭,不要感動得連眼淚都掉下來。""你放心我不會哭的。"
"你會的。"
李壞投降了"好,不管我听了之後會被你感動得成什麼樣子,你最少也應該把你究竟決定了什麼事告訴我。""好,我告訴你。"可可真的是一副下定決心的樣子,"我決定原諒你了。"她用種幾乎是諸葛亮在下定決心要殺馬謖時那種堅決的態度說"不管你對我做什麼事,我都決心原諒你了,因為我知道你也有你的苦衷,因為你也要活下去。"她忽然跑過來,摟住了李壞的脖子。
"可以,你也不必再解釋了。"可可說,"既然我已經原諒你,你也就不必再解釋。"李壞沒有再解釋。
有些話你白己既不想說也不能說可是別人卻一定要替你說,因為這些話正是那個人自己想听的,也是說給白己听的。
"我知道你絕不是個忘恩負義,恩將仇報的人,你那樣子對我,只不過想要活下去而已。"可可在替李壞解釋。
"不管什麼人在你那種情況之下,都會像你那樣做。一個人想要跟他心愛的人在一起,就得要活下去才行。"可可嫣然一笑︰"在那種情況下他要跟我在一起不把我帶去怎麼行,你想把我帶走不用那種法子,用什麼法子呢?"她笑得越來越開心,"所以我一點都不怪你,因為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你呀你真是個小壞蛋,幸好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她笑得開心極了,因為她說了這些話正好是她自己最喜歡听的。
所以她根本沒有注意到李壞的瞳孔里已經出現了條淡淡的白衣人影。
難道那個從月中來的人又出現了?
而見已出現在李壞的眼前?
"我要走了。"李壞忽然說。
"你要走了?"可可吃驚地問"你要到哪里去?""我不知道。"
"你為什麼要走?"
"我不知道。"
"你什麼都不知道?"
"是的,我什麼都不知道。"李壞說"我只知道現在我一定要走。"這個聰明絕頂也壞透了頂的小壞蛋,現在臉上居然有種痴痴呆呆的表情,連他的眼楮里都有這種表情。
那條夢一樣的白衣人影,當然也依舊還在他的眼楮里。
可可看著他,就好像一個溺水的人眼看著一根他本來已可攀住的浮木忽然又被海浪沖走一樣。她就這麼樣眼看著李壞從她身邊走出門。她完全無能為力。
門外月色如水。月下有人,白衣人,人在煙雨山村水月問。人靜。甚至比煙雨水月中的山村更靜,只是靜靜地看著李壞。
她沒有說一個宇。可是李壞卻像是听到了一種神秘的咒語。
她沒有招手,連動都沒有動。可是李壞卻像是受到了天地間最神奇的一種魔力的吸引。
她沒有叫李壞追隨她。可是李壞已經從最愛他的女人身邊走了過去,走入清冷如水的水光下,走向她。
這一次李壞好像一點都不壞,非但不壞,而且比最不環的乖小孩都乖。每個壞蛋在某一個人面前都會這樣子。也許這就是壞蛋們最大的悲哀。
"我並沒有叫你來。"
"我知道。"
"你為什麼要來。"
"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麼?"
"我只知道現在我已經來了,我也知道既然我已經來了就絕對不會走。"李壞說。
"不管這里是什麼樣的地方,你都不走?"
"我絕不走。"
"你不後悔?"
"我絕不後悔,死也不後悔。"
所以李壞就到了這個世界來了。'
這個世界是一個從來都沒有個人到過的世界,也不屬于人的。
在這個神秘遙遠而美麗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屬于月。
沒有人知道它在哪里。
沒有人知道它那里的山川風貌和形態。
甚至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所以李環就從此離開了人的世界。
四
春雪已經融了,高山上已經有雪融後清澈的泉水流下來。
可是在山之巔的白雲深處,那一片自古以來就存在的積雪。仍然在閃動著銀光。
在這一片銀白色的世界里,萬事萬物都很少有變化,甚至可以說沒有變化。只有生命才有變化。
可是在這里,幾乎完全沒有生命。
李壞到這里的時候,就已經感覺到這一點。
他不在乎。
因為他已經擁有了他夢想不到的那一種神秘的感情,一個也從未夢想過他會擁有的女人,使得他得到了一份新的生命。
他也為這世界帶來了生命。
可是在今天早上對李壞來說,天地間所有的萬事萬物都已毀滅。
李壞在這里已經待了一百一十七天,一千四百零四個時辰。
每一天每一個時辰每一刻都是濃得化不開的柔情蜜意。
月並不冷。
月光的輕柔是凡夫俗子們永遠無法領略的。
李壞為自己慶幸,也為自己驕傲,因為他所得到的。是別人永遠無法得到的。
寶劍有雙鋒,每一件事都有正反兩面。
得到了你歷最珍視的東西,往往也就會失去你所最珍惜的東西☆你得到的愈多,失去的往往也更多。
在萬般柔情里,李壞常常會忽然覺得自己忽然有了一種從未曾有的痛苦。
他怕失去。
他怕失去他生命中最愛的一個女人。
從一開始;他就有一種他遲早必將會失去她的感覺。
今天早上他這種感覺靈驗了。
這天早上奇靜,奇寒,奇美,和另外一個一百一十七個早上完全沒有兩樣。不同的是,今天早上,李壞的身邊已經沒有人了。
人呢?人已去,去如夢如霧如煙。
沒有留下一句話,沒有留下一個宇,就這麼樣走了。
——你真的就這麼樣走了?真的,每件事都是真的,情也是真的,夢也是真的,聚也是真,離也是真。
人世間哪里還有比離別更真實的。
李壞又開始壞了。
李壞吃,李壞喝,李壞嫖,李壞賭,李壞醉。
他吃,吃不下,他賭,賭不贏,他嫖,也可能是別人在嫖他。
所以他只有醉。
可是醉了又如何?
但願長醉不醒,這也只不過是詩人的空夢而已。
有誰能長醉不醒呢?
醒來時那一份有如冷風撲面般忽然襲來的空虛和寂寞,又有誰能體會?
一個沒有根的浪子,總希望能找到一個屬于自已的根。
所以李壞又回到了那山城。
這個小小的山城,也就像是高山亙古不化的積雪一樣,一直很少有變化。
可是這次李壞回來時,已完全變了。
山城變了。
遠山仍在,遠山下的青石綠樹紅花黃土仍在。
可是山城已不在。
山城里的人居然也不在了。
這座在李壞心目中仿佛從遠古以來就已存在,而且還會存在到永遠的山城,如今競已忽然不在。
這座山城竟然已經變成一座死城。
一只死雞一條半死的狗,一條死寂的黃土街一扇被風吹得"啪嗒匹嗒"直響的破窗後,一個沒有火的冷灶,一個摔破了的空酒壇,個連底都已經朝了天的,里面談個發了霉的饅頭都沒有的空蒸籠一個和那條狗一樣已經快死了的人。
這個人就是李壞回到這山城時所看到的唯一的一個人。
他認得這個人,他當然認得這個人。
因為這個人就是開饅頭店的張老頭。
"這里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呢?這里的那些人呢?這究竟是怎麼樣回事?"李壞費了很大的功夫去問張老頭,還是問不出一個結果來。
張老頭已經和那條狗一樣被餓得馬上就好像快要死了。
李壞把行囊里所有能吃能喝的都拿出來給了這個人和這條狗,所以現在狗又開始可以叫了,人也開始可以說話了。
只可惜人說的話只有個字雖然這個字他老是在不停的說,可是還是只有一個字,一個"可"字。
"可可、可可、可可、可可、……"
這個字他重復不停地說,也中知道說了多少遍,也不知道還要說多少遍。
李壞叫了起來,差一點就要跳了起來。
他已經有很久沒有听到過這個名字,張老頭為什麼要在這一直反復不停地念她的名字?
山城已死,這個死城中除了張老頭之外,還有沒有別人能幸存。
"可可呢"李壞問"她是不是還活著?"
張老頭始起頭看著他,一雙痴呆迷茫的老眼里,忽然閃過了一道光。
于是李壞終于又見到了可可。
方慶的後園已經荒蕪,荒無的庭院中,淒冷敗落的庭台間,凋零的草木深處有三間松木小築。
夜已經很深了。
荒園里只有一點燈光。
李壞隨著張老頭走過去,就看見了那一築小小的木屋。
燈在屋中人在燈下。
一個已經瘦得幾乎完全變了形的人,一張蒼白而痴迷的臉。
可可。
"李壞,你這壞小鬼,你真的壞死了。"
她嘴里-直在反反復復不停地念著這三句話,她的心已經完全破碎,世上的萬事萬物也都已隨著她的心碎而裂成碎片,除了這三句話之外,她已經無法將世上任何事連綴在一起。
一個心碎了的人,思想也會隨著破碎的。
李壞的心也碎了,可是他的臉上卻還是帶著他那股可愛又可恨的笑。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不笑又能怎麼樣,難道你叫他哭。
"可可,我就是李壞,我就是那個壞死了的壞小鬼,我已經壞得連我自已都快要被我自己氣死了。"李壞說;"像這麼壞的人,已經壞得再已找不出第二個了,所以我相信你一定還認得我。"可可卻好像完全不認得他了。
可可看到他的樣子,就好像一輩子就從來沒有見他這個人。
可可看到他的樣子,根本就不像是在看著一個人,就好像在看著一堆狗屎一樣。
然後可可就給了他一個耳光。
這一耳光著著實實打在李壞的臉上,李壞反而笑了,而且笑得很開心。
"你還認得我,我知道你一定還認得我否則你就不會打我。""我認得你?"可可的樣子還是痴痴迷迷的,"我認得你嗎?"李壞點頭。
就在他點頭的時候,他又換了一巴掌。
他喜歡被她打,所以他才會挨她巴掌。
他自己也知道他對不起她。
所以就算挨她八百七十六個巴掌,他也是心甘情願的。
他沒有挨到八百七十六個巴掌,他只挨了三巴掌。
因為這位已經瘋癲痴迷了的可可小姐的三個巴掌打到他臉上的時候,她的大拇指也同時點住了他鼻子下的"迎香穴"。
于是李壞又壞了。
古老的宅邸,深沉的庭院,淒冷中又帶著種說不出的莊嚴肅穆之意。
紅梅萬點,舊屋幾楹。庭台樓閣,夾雜其間,一個寂寞的老人,獨坐在廊檐下,仿佛久與這個世界隔絕。
並不是這個世界要隔絕他,而是他要隔絕這個世界。
一個和他同樣有頭銀絲般白發,高大威猛的老人,用一種幾乎比狸貓還輕巧的腳步,穿過了積雪的小院。
積雪上幾乎完全沒有留下一點腳印。
高大威猛的老人來到他面前,忽然間仿佛變得矮小了很多。
"我們已經有了少爺的消息。"
"去帶他回來。"寂寞的老人,寂寞的老眼中忽然有了光,"不管他的人在哪里,不管你用什麼法子,你都一定要帶他回來。"五
李壞這一次可真壞得連自己都有點莫名其妙了。他從來也沒有想到過他也有一天會落到這麼糟這麼壞的情況中。
被一個女孩子,用一種既不光明又不磊落的方法點住鼻子下面的"迎香穴",已經是一件夠糟夠壞的事了。
更糟的是,這個女孩子還是他最信任的女孩子,而且還被她點了另外十七、八個穴道。
所以我們這位壞點子一向奇多無比的李壞先生,現在也只有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地坐在一張火紅本椅子上,等著別人來修理他。
有誰會來修理他?要怎麼樣修理他?
"可可,你為什麼要這樣對付我?"
"我恨你,恨死了你。"
"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
"你根本不是人,是個活鬼,所以你也只喜歡那月亮里下來的活女鬼。"李壞笑,壞笑。
在這種時候他居然還能笑得出來,倒也實在令人不得不佩服的事,"你笑什麼?""我在笑你,原來你在吃醋。"
其實他應該笑不出來的。
其實他也應該知道女孩子吃醋絕對不是一件可笑的事。
女被子吃醋,常常都會把人命吃出來的。
李壞這一次自己也知道這條命快要被送掉了,因為他已經看到方大老板和韓峻從外面走了進來。
韓峻居然也在笑。
他當然有他應該笑的理由,皇庫失金的重案,現在總算已經有了交代。
竊金的首犯李壞,現在總算已被逮捕歸案。
"放你媽的狗臭屁,"李壞用一種很溫柔的聲音破口大駕,"你這個烏龜王八蛋。你偷了金子,要我來替你背黑鍋,我也可以原諒你的,因為如果我是你,我說不定也會這麼做的,可是你為什麼一定還要我的命?""因為你壞。"
韓竣自從五歲以後就沒有這麼樣笑過。"像你這麼壞的人,如果不死,往後的日子我怎麼能睡得著覺。"方大老板當然也在笑。
李壞看著他,忽然用種很神秘的聲音告訴他"如果我是你,現在我一定笑不出來的。""為什麼?"李壞的聲音更低,更神秘,"你知道你的女兒有孩子了?"方大老板的笑容立刻凍結,反手一巴掌往他臉上捆了過去。
李壞臉上的笑容點都沒有變。
"你打我沒關系,只可惜你永遠打不到你女兒肚子里的孩子。"李壞說︰"她這麼樣恨我,這麼樣害我,就因為她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而我卻硬是不理她。"方天豪的臉綠了,忽然轉身沖了出去。
李壞笑得更壞,他知道他是要找她女兒去算帳去了,他也知道這種事是跳到海水里也洗不清的。
一個偷偷模模在外面有了孩子,而且是個壞蛋的壞孩子的小姑娘,如果被他爸爸抓住,那種情況也不太妙。
李壞覺得自己總算也報了一點點仇。
李壞是真壞,可是他報仇通常都不會用那種冷洌殘酷的法子。
他不是那種人。
只可惜一個人在倒霉的時候,總好像有一連串倒霉的事在等著他。
方天豪本來明明已經沖了出去,想不到忽然間又退了回來。
一步一步地退了回來,臉上的表情就好像撞到了瘟神一樣。
李壞看不到門外面的情況,可是就算他用肚臍眼去想,他也應該想得出外面發生了件讓方天豪很吃驚的事。
在方天豪現在這情況下能夠讓他吃驚成這副樣子的事已經不多了。
李壞的好奇心又像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的春心開始在春天里發動了起來。門外面是什麼地方?發生了什麼事?不但李壞想不出,大家全都想不出。
每個人都開始緊張起來了。
"是什麼人?"韓峻輕叱,箭般竄出,左拳右掌均已蓄勢待發,而且一觸即發發必致命。
想不到忽然間他也退了回來,就像方天豪那樣一步步地退了回來,臉上的表情也充滿了驚煌和畏懼。
然後門外就有一個高大威猛滿頭銀發如絲的老人,慢慢地走進了這間屋子。李壞的心沉了下去。
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他看見了就會頭痛的人,大概就是這個人。
老人的白發如銀絲,一身衣裳也閃爍著銀光,連腰帶都是用純銀合白金所制。
他自己也不否認他是個非常奢侈非常講究非常挑剔的人,對衣食住行中每一個細節都非常講究挑剔。
每個人都知道這是他的缺點,可是大家也不能否認他的優點遠比他的缺點多得多。
最重要的一點是,他絕對有資格享受所有他所喜愛的一切。
老人背負著雙手,緩緩地踱入了這間大廳。
韓峻、方天豪,立刻用種出自內心的真誠敬畏的態度,躬身行禮。
"大總管,幾乎已經有十年末履江湖了,今天怎麼會忽然光臨此地?"方天豪說。
"老莊主最近身子可安泰?"韓峻用更恭敬的態度問"少莊主的病最近有沒有好一點?"老人只對他們淡淡的笑了笑,什麼話都沒有回答。
李壞卻大聲搶著說。
"老莊主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的壞,小莊主已經病得快死了,你們問他,他能說什麼?他當然連一個屁都不會放。""大膽無札。"
方、韓齊聲怒喝,韓竣搶著出手,他本來早已有心殺人滅口,這種機會怎麼會錯過?
他用的當然是致命的殺手。江湖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這一擊之下。
一個已經被人點了十七、八處重要穴道的人,除了死之外,還有什麼戲唱。可是李壞知道他還有戲唱,唱的還是他最不喜歡唱的一出戲。
韓峻盡全力一擊,一擊兩鳥。不但滅曰,也可以討好這位當世無雙的大人物大總管。
他這一擊出手,意在必得。想不到銀光一閃間,他的人已經被震得飛了出去,更想不到的是那一道閃動的銀光居然竟是大總管長長的抱袖。
方天豪赫然。更令人吃驚的是,受大家尊敬面被李壞羞辱的大總管此刻居然走到李壞面前,用種比別人對他自己更尊敬的態度躬身行禮。
方天豪和韓峻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楮,這種事怎麼可能會在這個世界上發生呢T更令他們不能相信的是自己的耳朵。
因為這位滿身銀衣燦爛威猛如天神的老人,現在居然用一種謙卑細奴僕的聲調對李壞說。"二少爺,小人奉莊主之命,特地到這里來請二少爺回去。
回去?一個沒有根的浪子,一個從小就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飯吃的壞孩子,能回到哪里去?長亭復短亭,何處是歸程?
可可忽然出現在門口,阻住了這個沒有人敢阻止的銀發老人。
"你是誰?你就是二十年前那個殺人如麻的鐵如銀銑銀衣?""我就是。"
"你為什麼要把他帶走?"
"我是奉命而來的。"
"奉誰的命?"
"當世天下英雄沒有人不尊敬的李老莊主。"
"他憑什麼要他跟你走?我救過他的命,為了他犧牲我自己一輩子的幸福,我已經有了他的孩子,這一次費盡了心皿才把他捉住,甚至不惜讓我從小生長的個城鎮都變成了死城。"可可的聲音已因呼喊而嘶啞。
"我為什麼不能留下他?那個姓李的老莊主憑什麼要你帶走他?"鐵銀衣沉默了很久,才一個宇一個宇地說"因為那位李老莊主是他的父親。""是他的父親?"可可狂笑,"他的父親替他做過什麼事?從小就不要他不管他,現在有什麼資格要你帶他回去?"可可的笑聲中已經有哭聲用力拉住了李壞的衣袖。
"我知道你不會回去你從小就是個沒人要沒人理沒人管的孩子,現在為什麼要回去?""我要回去。"
"為什麼?"李壞也沉默了很久才一個宇一個宇地說︰"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其實他是知道的。
每一個沒有根的人,都希望能找到一個屬于自己的根。
這一天又有明月。
這時候明月下也有個人和可可一樣在流淚,用一縷明月般的衫袖悄悄地拭去她臉上在明月下悄悄流落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