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花已落盡,有些花瓣,正落在薛大漢身上。
路小佳還是坐在那里,他並沒有去看他朋友的尸體,他看著傅紅雪手里的刀,一雙冷漠的眼楮突然變得熾熱了起來。
"好快的刀!"
沒有回應。
路小佳忽然笑了,深沉地接著道︰"只可惜還並不十分快。"傅紅雪還是沒有回應,因為他自己心里也能感覺得到,他雖已殺了薛大漢,但那並不能表示他的刀已恢復到以前那麼快。十三天來的痛苦折磨,就算鐵打的人,也會受到損害。
路小佳的情況卻似在巔峰中。
所以他笑得很愉快,也很殘忍,緩緩道︰"現在我們心里一定都明白一件事。"傅紅雪沒有問,固為他的確知道路小佳這句話的意思。
"我若要殺你,今天就是我最好的機會,只有呆子才會錯過這種機會。"翠濃失聲道︰"你……你也想殺他?"
路小佳笑了笑,道︰"你看我像是個呆子?"
他微笑著,剝開顆花生,拋起。
他的手干燥而鎮定,但是他拋起的花生卻忽然不見了。
花生突然被一種很奇怪的力量吸到後面去,落在一個人嘴里。
這人就坐在屋子里剛才傅紅雪坐的地方,慢慢地咀嚼著花生,端起了酒杯。傅紅雪一回頭就看見了他。
葉開,這陰魂不散的葉開!
葉開在微笑,微笑著喝下那杯酒。
路小佳忽然也笑了,道︰"桌上還有菜,你何必搶我的花生下酒?"葉開微笑道︰"因為能吃到你花生的機會並不多,也只有呆子才會錯過這種機會的。"路小佳道︰"你看來也像是個呆子。"
葉開道︰"所以我還活著。"
路小佳大笑。他的人突然隨著笑聲掠出,只一個翻身,就消失在蒼茫的暮色里。
葉開又為自己倒了杯酒,哺哺道︰"看來這年頭的呆子越來越少了。"燈已燃起,是葉開自己燃起的。屋里也沒有別的人,那笑渦很深的少女也已不見蹤影。
燈燃起的時候,傅紅雪就出現在門口,他看著葉開手里的酒,但現在酒已對他完全沒有吸引力。
葉開自己喝下了這杯酒,微笑道︰"我不敬你,因為我知道你現在已不會再喝酒的。"傅紅雪盯著他。
葉開道︰"但你還是可以進來坐坐,這里……"傅紅雪忽然打斷他的話,道︰"是誰叫你來的?說!"葉開道︰"我自己有腦子。"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總是要來管我的事?"
葉開道︰"誰管你的事了?"
傅紅雪道︰"剛才你……"
葉開道︰"剛才我只不過吃了路小佳一顆花生而已,那難道也是你的事?"傅紅雪閉緊了嘴。
葉開忽然嘆了口氣,道︰"這年頭的呆子雖越來越少,但一兩個總還是有的。"翠濃垂著頭,慢慢地穿過花徑。夜色已籠罩大地。
她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干,眼楮里又有了淚光。然後她就听到了身後的腳步聲,一種奇特、緩慢的腳步聲。
她自己也走得慢。
鳳在吹,秋星一粒粒升起,遠處仿佛有人在吹笛。
秋夜的笛聲,仿佛總是令人斷腸的。
門就在前面,她已將走出門,但就在這時,她听到有人輕喚︰"你——"傅紅雪的眼楮在星光下看來就像是秋月下清澈的湖水。
翠濃停下來,轉過身。
傅紅雪凝視著她,道︰"你又要走?"
翠濃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傅紅雪道︰"你為什麼從不等我?"翠濃垂下頭,道︰"你……你幾時要我等過你?"這句話也像是一根針,一根尖針,但卻並不是冰冷的針。
傅紅雪突然沖過去,緊緊擁抱住她。
他抱得真緊,他的淚水涌出時,翠濃的哭聲已響遍在這充滿花香的秋風里。
"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再要我了。"
"為什麼?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因為……因為你看見了我跟那個人……"
"那不能怪你。"
"你以為我看不起你,不要你了,所以才會去找別人。""你真的不恨我?"
"那本是我的錯,我怎麼能怪你。"
"可是我……"
"不管你怎麼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我們為什麼不能夠將過去的事情忘記?""你真的能忘記我過去的那些……"
"我只希望你也能忘記我過去對你的那些不講理的事。"翠濃笑了她臉上的淚痕雖然還未干,可是她笑了,笑得那麼溫柔,那麼甜蜜。她甜笑著,在他耳畔低語。
"你真的是傅紅雪?"
"當然是。"
"可是你為什麼好像忽然變了個人呢?"
"固為我的確已變了""怎麼會變的?"
翠濃道︰"你不肯告訴我?"
傅紅雪終于輕輕嘆息了一聲。"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會變的,我只知道離開了你十二天之後,再也不想離開你一刻了。"翠濃緊緊擁抱住他,淚珠又一連申流下來。
但這已是幸福快樂的淚珠,這種淚珠比珍珠還珍貴。
人,畢竟是人。就算他心上真的有一層冰,冰也有溶化的時候,愛的力量永遠比仇恨偉大。有時仇恨看來雖然更尖銳,更深切,但只有愛的力量才是永恆不變的。
現在坐在窗台上的,是葉開。
風吹過的時候,他身後隱隱有鈴聲輕響。
他們看著傅紅雪和翠濃穿過花徑,走出去,消失在夜色間。
丁靈琳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看來他現在漸漸變得像是個人了。"她說的他,當然就是傅紅雪。
現在無論葉開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剛才她沒有出現,因為,她一直都在後面監視著這里的女孩子們。
她並不是怕別的,只不過不願她們見到葉開,也不願葉開見到她們,連她自己都承認她是個很會吃醋的女人。
葉開道︰"你認為以前他不是個人?"
丁靈琳道︰"至少我沒有看見過像他那樣的人。"這點葉開也不能不承認。
丁靈琳道︰"我也從來沒有想到,他真會為翠濃那麼痛苦。"葉開忽然笑了笑,道︰"你認為他痛苦是為了她?"丁靈琳道︰"難道不是?"
葉開搖搖頭。
丁靈琳道︰"你認為他痛苦是為什麼?"
葉開道︰"他一直認為自己比翠濃高尚,一直認為翠濃配不上他。"丁靈琳道︰"這倒一點也不假。"
葉開道︰"所以等到翠濃離開他的時候,他才會感覺特別痛苦,因為他總認為翠濃應該像狗一樣跟著他。"丁靈琳道︰"你認為他痛苦只不過因為他的自尊受到了傷害?"葉開道︰"那當然也因為他覺得自己受欺騙,無論是什麼樣的男人,被女人欺騙時都會覺得很痛苦的,就算他根本不愛那個女人,也同樣痛苦。"丁靈琳道︰"你認為他根本不愛翠濃?"
葉開道︰"我並不是這意思。"
丁靈琳道︰"你是什麼意思?"
葉開道︰"我的意思是說,翠濃若不離開他,他總有一天也會離開翠濃,在那種情況下,他就絕不會痛苦了。"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他跟別的人不同。"
丁靈琳道︰"有什麼不同?"
葉開道︰"他是在仇恨中生長的,所以……"
丁靈琳道︰"所以他就算真的愛翠濃,也還是忘不了他的仇恨!"葉開道︰"絕對忘不了。"
丁靈琳道︰"看來你好像很了解他。"
葉開輕輕嘆息了一聲,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他。"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突然沉默。
丁靈琳道︰"是不是因為你也踉他一樣,是在仇恨中生長的?"葉開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也許是的,可是我跟他並不相同。"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目光凝視著遠方的一顆明星,道︰"因為我曾遇到過一個人"丁靈琳道︰"一個什麼樣的人?"葉開道︰"一個神奇的人,世上假如真的有神存在,他就是神。"丁靈琳道︰"就是他改變了你的一生?"
葉開點點頭。
丁靈琳咬著嘴唇,也沉默了很久,才輕輕問道︰"他是男人,還是個女人?"葉開笑了。
丁靈琳瞪起了眼,道︰"一定是個女人,是個什麼樣的女人?"葉開道︰"他若是女人,世上所有的人就全都是女人了。"丁靈琳道︰"這是什麼意思?"
葉開目中忽然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崇敬之色,道︰"我看見過很多人,各式各樣的人我都看過,但只有他,才配稱得上是真正的男子漢。"丁靈琳也笑了。
葉開道︰"我從未看過比他更偉大的人。"
丁靈琳道︰"他一定很豪爽,很有義氣。"
葉開道︰"又何止如此而已,就算將世上所有稱贊別人的話,全都加到他身上,也不能形容他的偉大于萬一。"丁靈琳道︰"你佩服他?"
葉開道︰"又豈止是佩服而已,他就算叫我立刻去死,我也願意。"他又嘆息了一聲,道︰"但他顯然不會叫我去死的,他一向只會為了別人,犧牲自己。"丁靈琳听得眼楮里也發出了光,道︰"他究竟是誰呢?"葉開道︰"你應該听說過他的。"
丁靈琳道︰"哦?"
葉開道︰"他姓李……"
丁靈琳聳然道︰"莫非是小李探花?"
葉開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听說過他。"
了靈琳眼楮里立刻也露出同樣的尊敬之色,嘆息著道︰"我當然听說過他……世上又有誰沒有听說過他的呢?"葉開道︰"他的所作所為,的確令人很難忘記。"丁靈琳道︰"尤其是他和上官金虹那一戰,江湖上雖然沒有人真的看見過,可是在傳說中,那一戰簡直比神話還要神奇。"葉開笑道︰"我至少听五百個人談起過那一戰,每個人的說法居然都不同。"丁靈琳笑道︰"我也听過很多種說法,誰都堅持認為自己說的那一種才是正確的,誰都認為別人說的是謊話。"葉開道︰"但至少有一點,卻是每個人都不能不承認的。"丁靈琳道︰"哪一點?"
葉開道︰"小李飛刀,例不虛發!"
他眼楮煥發著光,接著說︰"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到現在為止,普天之下,還沒有人能避開他的那一刀!"丁靈琳眼楮也在發著光,嘆息著道︰"只可惜他的那一刀已成絕響,我們是再也看不到的了。"葉開道︰"誰說的?"
丁靈琳道︰"據說他殺了上官金虹後,就封刀退隱,再也不問江湖的事。"葉開笑笑。
丁靈琳道︰"他若非退隱世外,江湖中為什麼就听不見他的消息?"葉開又笑笑。
丁靈琳道︰"你難道知道他的消息?"
葉開沉吟著,終于道︰"追查梅花盜,威震少林寺,決戰上官金虹,那些只不過是他一生中的幾件小事而已。"丁靈琳道︰"那些事情還是小事?"
葉開道︰"他破了金錢幫之後,在江湖中又不知做了多少驚天動地的事。"丁靈琳道︰"真的?"
葉開道︰"我為什麼要騙你?"
丁靈琳道︰"他又做了些什麼事?"
葉開道︰"你若听到了那些事,我敢保證你一定會熱血沸騰,晚上連覺都睡不著。"丁靈琳道︰"這些驚天動地的大事,我為什麼連一件都沒有听到?"葉開微笑道︰"虯髯客在海外威鎮十國,自立為王,李靖都不知道,小李探花做的事,你一個小小的女孩子怎會知道。"他不讓丁靈琳開口,接著又道︰"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做事一向是不願被俗人知道的。"丁靈琳撇了撇嘴,道︰"我是俗人,你呢?"
葉開笑道︰"我也是俗人,只不過我的運氣比你好些。"丁靈琳拉起了葉開的手,甜笑著道︰"你能不能將那事說來給我听听?……我寧願晚上不睡覺也要听。"葉開道︰"等有空的時候,我說不定會講給你听听的。"丁靈琳笑得更甜,柔聲道︰"那麼現在你就說好不好?"葉開道︰"現在我沒空。"
丁靈琳道︰"先說一兩件行不行?"
葉開道︰"不行。"
丁靈琳的嘴嘟起來了,重重地甩下他的手,道︰"人家一有事求你,你就擺起架子來了。"葉開笑道︰"架子當然要擺的。"
了靈琳嘟著嘴,道︰"憑什麼?"
葉開道︰"就憑那些故事,無論誰知道那麼精彩的故事,都有資格可以擺擺架子。"丁靈琳眨著眼,道︰"真的那麼精彩?"
葉開道︰"我保證你從未听過那樣精彩、那麼令人感動的事。"丁靈琳的態度又軟了,賠著笑道︰"那麼我就讓你擺擺架子,你要茶,我就去替你倒茶,你要喝酒,我就去替你倒酒,這樣行不行?"葉開道︰"還是不行。"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我現在真的沒空。"
丁靈琳道︰"你現在要干什麼?"
葉開道︰"我要趕著到好漢莊去。"
丁靈琳道︰"好漢莊?"
葉開道︰"好漢莊就是薛家莊。"
丁靈琳道︰"好漢莊的莊主,就是那薛大漢的老于薛斌。你要趕去報凶訊?"葉開道︰"我不是烏鴉。"
丁靈琳道︰"那你趕去干什麼?"
葉開道︰"我若猜的不錯,傅紅雪現在想必也在急著趕到那里去。"丁靈琳道︰"他去你就要去?"
葉開笑笑。
丁靈琳道︰"你對他的事,為什麼總是比對我還關心?"葉開又笑笑。
丁靈琳盯著他道︰"我總覺得你跟他好像有點很特別的關系,究竟是什麼關系?"葉開笑道︰"你難道連他的醋也要吃?莫忘記他是個男人。"丁靈琳道︰"男人又怎麼樣?男人跟男人,有時候也會……"這句活沒說完,她自己也笑,紅著臉笑了。
葉開卻在沉思著,道︰"想當年,薛斌也是條好漢,一百零八招開天闢地盤古神斧,也曾橫掃過太行山,卻不知現在怎麼樣了。"丁靈琳道︰"你難道生怕傅紅雪不是他的對手,所以要趕去相助?"葉開笑了笑,道︰"若連傅紅雪都不是他的放手,我趕去又有什麼用?"了靈琳凝視著他,道︰"你的功夫難道遠不如傅紅雪?"葉開道︰"據我所知,他刀法很快,當今天下已沒有人能比得上。"丁靈琳道︰"可是我還听到很多人說過,你也有柄很很可怕的刀。"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而且是柄看不見的刀。"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你少裝糊涂,我只問你,你的那柄刀,是不是小李飛刀的真傳?"葉開嘆口氣,道︰"小李飛刀本就是小李飛刀,除了小李探花自己的之外,就沒有第二家。"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那種刀本就是沒有人能學得會的。知道了吧!"丁靈琳道︰"你呢?"
葉開苦笑道︰"我若能學會他的一成,就已心滿意足了。"丁靈琳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會變得這麼謙虛起來了。"葉開道︰"我本來就是個很謙虛的人。"
丁靈琳道︰"只可惜有點不老實。"
葉開正色道︰"所以你最好還是不要跟著我,我毛病若是來了,忽然把你了也說不定。"丁靈琳的臉又紅了。她咬著嘴唇,用眼角瞟著葉開道︰"你要是不敢,你就是個龜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