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四。土王用事,曲星。宜沐浴,忌出行。沖虎煞南,晴。
黃昏。
官道旁有個茶亭。
並不是每個茶亭都只供應茶水,有些茶亭中也有酒;茶是免費的,酒卻要用錢買。
這茶亭里有四種酒,都是廉價的劣酒,而且大多數是烈酒。除了酒之外,當然還有廉價的食物,豆干、鹵蛋、饅頭、花生。
茶亭四面的樹蔭下擺著些長板凳,很多人早就在板凳上,蹺著腳,喝著酒,剝著花生。
傅紅雪卻在看別人剝著花生,似已看得出了神。有的人正在用花生和豆干配酒,有些人正在用花生和豆干配饅頭。花生和豆干,本來就好像說相聲的一樣,一定要一搭一檔才有趣,分開來就淡而無味了。但他卻只要豆于,拒絕花生。好像花生只能看,不能吃的。
翠濃忍不住悄俏道︰"你還在想那個人?"
傅紅雪閉著嘴。
翠濃道,"就因為他喜歡吃花生,所以你不吃?"傅紅雪還是閉著嘴。
翠濃嘆了口氣,道︰"我知道……"
傅紅雪突然道︰"你知道什麼?"
翠濃道︰"你的病發作時,不願被人看見,但他卻偏偏看見了,所以你恨他。"傅紅雪又閉起了嘴,閉得很緊,就和他握刀的手一樣緊。
除了他之外,這里很少有人帶刀。也許就因為這柄刀,所以大家都避開了他,坐得很遠。
翠濃又嘆了一口氣,道︰"九月十五,白雲莊,他為什麼要在九月十五這天到白雲莊去呢?我真不明白……"傅紅雪冷冷道︰"你不明白的事很多。"
翠濃道︰"但是我卻不能不想。"
傅紅雪道︰"想什麼?"
翠濃道︰"他要我們去,一定沒什麼好意,所以我更不懂你為什麼一定偏偏要去。"傅紅雪道︰"沒有人要你去。"
翠濃垂下頭,咬著嘴唇,不說話了。她已不能再說,也不敢再說。
茶亭外的官道旁,停著兒輛大車,幾匹騾馬,到這里來的,大多是出賣勞力的人,除了喝幾杯酒外,生命中並沒有大多樂趣。幾杯酒下肚後,這世界立刻就變得美麗多了。
一個黝黑而健壯的小伙子,剛剛下了他的大車走進來,帶著笑跟幾個伙伴打過招呼,就招呼這里的老板,叫道︰"王聾子,給我打五斤酒,切十個鹵蛋,今天我要請客。"王聾子其實並不聾,只不過有人要欠帳時,他就聾了。
他斜著白眼,瞧著那小伙子,冷冷地道︰"你小子瘋了?"小伙子瞪眼道︰"誰說我瘋了?"
王聾子道︰"沒有瘋好好的清什麼客?"
小伙子道︰"今天我發了點小財,遇見了個大方客人。"他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又道︰"提起這個人來,倒真是大大的有名。"于是大家立刻忍不住搶著問︰"這人是誰?"
小伙子又笑了笑搖頭道︰"我說出來,你們也未必听說過。""這是怎麼說?"
"既然大大的有名,我們為什麼沒听說過?"
"因為你們還不配。"
"我們不配,你配?"
"我若不是有個堂兄在鏢局里做事,也不會听說的。""你少賣關子好不好,那人到底姓什麼?叫什麼?"小伙子蹺起了泥腿,悠然道︰"他姓路,叫做路小佳。"傅紅雪本已站起來要走,突又坐了下去。
幸好別的人都沒有注意他,都在問︰"這路小佳是干什麼的?""是個刺客。"
他故意壓低了語聲,但聲音又剛好能讓每個人都听得見。
"刺客?"
"刺客的意思就是說,你只要給他銀子,他就替你殺人,據說他殺一個人至少也要上萬兩的銀子。"每個人都瞪大了眼楮,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我堂兄那家鏢局的總鏢頭,就是被他殺了的。""你說的是上半年剛做喪事的那位鄧大爺?"
"不錯,他出喪的那天,你們都去了,每個人都得了五兩銀子是不是?""嗯,那天的氣派真不小。"
"所以你們總該看得出,他活著時當然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可是他遇見這位路大俠,連刀都沒拔出來,就被人家一劍刺穿了喉嚨。""你怎麼知道的?"
"我堂兄在旁邊親眼看見的,就因為他一回去就把這位路大爺的樣子告訴了我,所以今天我才認出了他——倒也不是認出了他的人,是認出了他的劍。""他的劍有什麼特別?"
"他的劍沒有鞘,看來就像是把破銅爛鐵,但我的堂兄卻告訴我,他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麼可怕的劍。"大家驚嘆著,卻還是有點懷疑。
"人家殺個人就能賺上萬兩的銀子,怎麼會坐上你的破車?""他的馬蹄鐵磨穿了,我剛巧路過,從前面的清河鎮到白雲莊這麼點路,他就給了我二十兩。""看來你這小子的造化真不錯。"
大家驚訝著,嘆息著,又都有點羨慕︰"不吃白不吃,今天我們若不吃他個三五兩銀子,這個小子回去怎麼睡得著。"突然一人道︰"要請客也得請我。"
這人就躺在後面的樹蔭下,躺在地上,用一頂連邊都破了的馬連坡大草帽蓋著臉。
他不但帽子是破的,衣服也又髒又破,看來連酒都喝不起,所以只有躺在那里干睡。
有的人已皺起眉在嘀咕︰"請你,憑什麼請你?"那小伙子卻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就請請你也沒什麼,朋友既然要喝酒,就請起來吧。"這人冷冷道︰"我雖然喝你的酒,卻不是你的朋友,你最好記著。"他把帽子往頭上一推,懶洋洋地站了起來,赫然竟是條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漢,肩膀幾乎有平常人兩個寬,一雙蒲扇般的大手垂下來,幾乎已蓋過了膝蓋,臉上顴骨高聳,生著兩道掃帚般的濃眉,一張大嘴。
他身上穿的衣服雖然又髒又破,但一站起,可是威風凜凜,叫人看著害怕。
本來已經有人要教訓他了,問他為什麼要喝人家的酒,卻不承認人家是朋友。現在哪里還有人敢開口的。
王聾子剛把五斤酒、十個鹵蛋搬出來,這人就走過去,道︰"這一份歸我。"他說的話好像就是命令,即簡單,又干脆。只見他抓起兩個蛋,往嘴里一塞,三口兩口就吞了下去。吃兩個蛋,喝一口酒,眨眼間五斤酒十個蛋就全下肚,大家旁邊看著,眼珠子都快掉了下來。
他喝完最後一口酒,才總算停下來歇口氣,懶洋洋地模著肚子,道︰"照這樣再來一份。"王聾子怔了怔,沒有說話,用眼楮看著那小伙子。
大漢沉下了臉,厲聲道︰"我說的話你听不見?"王聾子又嚇了一跳,失聲道︰"再來一份?"
這一聲大喝,就像是半空中打下個霹靂,連聾子的耳朵都要被震破。
那小伙子正蹺著腳坐在旁邊的凳子上,竟被他嚇得跌了下去。大漢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像抓小雞似的把他從地上抓了起來,忽然對他咧嘴一笑,道︰"你怕什麼?怕請客?"他不笑還好,這一笑起來,一張嘴幾乎已咧到耳朵根子,看來就像是廟里的金剛惡鬼。
小伙子臉都嚇白了,吃吃道︰"我……我……"大漢道︰"你不請,我請。"
他隨手一掏,就掏出錠銀子來,竟是五十兩一錠的大元寶。小伙子的眼楮又發了直。
大漢道︰"這錠銀子全是你的了,但明天一早,你就得在這里等著,載我去白雲莊,你若敢誤了我的事,你的腦袋就會變得像這錠銀子一樣。"他的手一用力,手里的銀子竟被捏得像團爛泥。
小伙子剛站起來,又嚇得一膠跌倒,大漢仰面大笑,將銀子往這小伙子面前一拋,頭也不回的揚長而去。
他走得雖不快,但一步邁出去就是四五丈,眨眼間就已消失在暮色里,只听一陣蒼涼的歌聲自秋風中傳來︰"九月十五月當頭,月當頭兮血可流,流不盡的英雄淚,殺不盡的仇人頭……"歌聲也越來越遠,終于听不見了。
傅紅雪痴痴地出了半晌神,忽然仰天長嘆,道︰"好一個殺不盡的仇人頭!"凌晨,東方剛現出魚肚白色,大地猶在沉睡,茶亭里已沒有人了,王聾子晚上並不睡在這里,現在這里只有那小伙子的大車還停在樹下,他的人已蜷曲在車上睡著。
他生怕自己來遲了,那凶神般的大漢會將他的腦袋捏成爛泥。風很冷,大地蒼茫,遠處剛傳來一兩聲雞啼。
一個人慢慢地從熹微的曉色中走過來,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拖上去。一個苗條美麗的女人,手里提著個包袱,垂著頭跟在他身後。風吹著木葉,晨霧剛升起。
霧也是冷的。
冷霧,曉風,殘月。
傅紅雪在茶亭上停下來,回頭看著翠濃。
翠濃的臉也是蒼白的,雖然拉緊了衣襟,還是冷得不停發抖。在霧中看來,她顯得更美,但神色間卻已顯得有些疲倦、憔悴。
傅紅雪靜靜地看著她,冷漠的目光已漸漸變得溫柔,忍不住輕輕嘆息了一聲,道︰"你累了。"翠濃柔聲道︰"累的應該是你,你本該多睡一會兒的。"傅紅雪道︰"我睡不著,可是你……"
翠濃垂下頭嫣然一笑,道︰"你睡不著,我怎麼能睡得著?"傅紅雪忍不住走過去,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冷。
傅紅雪黯然道︰"還沒有找到馬空群之前,我絕不能回去,也沒有臉回去。"翠濃道︰"我知道。"
傅紅雪道︰"所以我只有要你陪著我吃苦。"
翠濃抬起頭,凝視著他,柔聲道︰"你應該知道我不怕吃苦,什麼苦我都吃過。"她拉起傅紅雪的手,貼在自己臉上,輕輕道︰"只要你能對我好一點,不要看不起我,就算叫我死,我也願意。"傅紅雪又長長嘆息了聲,道︰"我實在對你不好,我自己也知道,所以那天你就算真的走了,我也不會怪你的。"翠濃道︰"可是我怎麼會走?就算你用鞭子來趕我,我也不會走的。"傅紅雪忽然笑了。他的笑容就像是冰上的陽光,顯得分外燦爛,分外輝煌。
翠濃看著他的笑容,竟似有些痴了,過了很久,才嘆息著道︰"你知道我最喜歡的是什麼?"傅紅雪搖搖頭。
翠濃道︰"我最喜歡看到你的笑,但你卻偏偏總是不肯笑。"傅紅雪柔聲道︰"我會常常笑給你看的,只不過,現在還…"翠濃道︰"現在還不到笑的時候?"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忽然改變話題,道︰"那個人為什麼還不來?"他仿佛總不願將自己的情感表露得太多,仿佛寧願被人看成是個冷酷的人。
翠濃失望地嘆了口氣,勉強笑道︰"你放心,我想他絕不會不來的。"傅紅雪沉吟著,道︰"你看他是個怎樣的人?"翠濃道︰"我看他一定是路小佳的仇人,既然已知道路小佳在白雲莊,他怎麼會不去?"傅紅雪抬起頭,遙望著已將在冷霧中逐漸消失的曉月,喃喃道︰"今天已經是九月十五了,今天究竟會發生些什麼事?"有風吹過,突听一陣歌聲隱隱隨風而來︰"流不盡的英雄血。殺不盡的仇人頭。頭可斷,血可流,仇恨難罷休……"歌聲在這愁煞人的秋風中听來,顯得更蒼涼,更悲壯。
翠濃動容道︰"果然來了。"
傅紅雪道︰"嗯。"
翠濃動容道︰"我們要不要先躲一躲?"
傅紅雪冷冷道︰"我從來不逃,也從來不躲。"只听遠處有人大笑,道︰"好一個從來不逃,從來不躲,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翠濃嘆了口氣,苦笑道︰"這人的耳朵好尖。"這句話剛說完,那大漢已邁著大步,走到他們面前,頭上還是戴著那頂破舊的大草帽,手里卻多了個漆黑發亮的酒葫蘆,看著傅紅雪大笑道︰"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你一定也會在這里等的。"傅紅雪道︰"你知道?"
大漢道︰"我不知道誰知道?"
他揚起臉,將酒葫蘆湊上嘴,"咕嘟咕嘟"的喝了幾大口,忽然沉下了臉,厲聲道︰"我既已來了,你為何還不動手?"傅紅雪怔了怔,道︰"我為什麼要動手?"
大漢道︰"來取我項上的人頭。"
傅紅雪道︰"我為什麼要取你項上的人頭?"
大漢仰天笑道︰"薛果縱橫天下,殺人無數,有誰不想要我這顆大好頭顱?"傅紅雪道︰"我不想。"
這次是大漢怔住。
傅紅雪道︰"我根本不認得你。"
大漢冷笑道︰"薛果仇家雖遍天下,認得我的卻早已被我殺光了,還能活著來殺我的,本就已只剩下些不認得的。"傅紅雪道︰"你常常等別人來殺你?"
大漢道︰"不錯。"
傅紅雪淡淡道︰"只可惜這次你卻要失望了。"大漢皺眉道︰"你不是在這里等殺我的?"
傅紅雪道︰"我已立誓殺人絕不再等。"
大漢道︰"你說的不錯,殺人的機會本就是稍縱即逝,錯過了實在可惜,實在是等不得的!"傅紅雪冷冷道︰"所以你若是我的仇人,我昨夜就已殺了你!"大漢道︰"所以我並不是你的仇人?"
傅紅雪道︰"不是。"
大漢忽又大笑,道︰"看來我運氣還不錯,看來做你的仇人並不是件愉快的事。"傅紅雪道︰"絕不是。"
大漢道︰"做你的朋友呢?"
傅紅雪道︰"我沒朋友。"
大漢道︰"連薛大漢也做不了你的朋友?"
傅紅雪道︰"薛大漢?"
大漢笑道︰"我就是薛大漢。"
傅紅雪道︰"我還是不認得你。"
薛大漢道︰"你也不想認得我?"
傅紅雪道︰"不想。"
薛大漢又嘆了口氣,喃喃道︰"既不想要我人頭,也不想做我朋友,這種人倒少見得很。"傅紅雪道︰"本來就少見得很。"
薛大漢道︰"你想要什麼?"
傅紅雪道︰"只想跟著你的大車,到白雲莊去。"薛大漢道︰"就這樣?"
傅紅雪道︰"就這樣。"
薛大漢道︰"好,上車吧。"
傅紅雪道︰"我不上車。"
薛大漢又怔了怔,道︰"為什麼又不上車了?"傅紅雪道︰"因為我沒有五十兩銀子付車錢。"薛大漢道︰"你難道要跟在車子後面走?"
傅紅雪道︰"你坐你的車,我走我的路,我們本就沒有關系。"薛大漢看著他,看著他蒼白的臉,漆黑的刀,又忍不住嘆道︰"你真是個怪人,簡直比我還怪!"他的確也是個怪人。
天漸漸亮了。
初升的陽光,就像是刀一樣,劃破了輕紗般的冷霧,大地上的生命已開始蘇醒了。
那小伙子還沒有醒。
薛大漢大步走過去,一把抓起了他,大聲道︰"快起來,趕車到白雲莊去。"小伙子揉著惺忪的睡眼,賠著笑道︰"大爺就請上車。"薛大漢道︰"大爺不上車。"
小伙子怔了怔,道︰"為什麼不上車?"
薛大漢道︰"因為大爺高興。"
這小伙子年紀雖輕,趕車也趕了六七年,卻還沒有見過這樣的人,明明花了錢雇車,卻情願跟在車子後面走。但只要是人家大爺高興,他就算要在後面爬,也沒有人管得著。
小伙子心里雖奇怪,倒也落得個輕松。他趕著車在前面走,後面居然有三個人在跟著——-個凶神般的大漢,一個臉色蒼白的跛子,一個風姿綽約的美女。
這樣一行人走在路上,有誰能不多看幾眼的。
但薛大漢洋洋自得,別人對他是什麼看法,他完全不放在心上。
傅紅雪心事重重,我行我素,仿佛根本就不屬于這世界的。翠濃眼楮里更沒有的別人,在傅紅雪面前,她根本連看都不看別人一眼。
趕車的小伙子心里又不禁嘀咕,他實在想不通這三個人為什麼要到白雲莊去。白雲莊根本不是他們這種人去的地方。
薛大漢喝了幾大口酒,忽然用力趕上大車,道︰"我們又不是趕去奔喪的,你慢點行不行?"小伙子賠笑道︰"行,當然行。"
雇車的不急,他當然更不急。
薛大漢自己也放慢了腳步,道︰"白雲莊又不遠,反正今天一定可以趕到的。"他這句話顯然是說給傅紅雪听的,傅紅雪卻像是沒有听見。
薛大漢已落在他身旁,又問道︰"卻不知你到自雲莊去干什麼?"傅紅雪還是听不見。
薛大漢道︰"你認得袁秋雲?"
傅紅雪終于忍不住問道︰"袁秋雲是誰?"
薛大漢道︰"就是白雲莊的莊主。"
傅紅雪道︰"不認得。"
薛大漢笑了笑,道︰"你連薛大漢都不認得,當然是不會認得袁伙雲的了。"傅紅雪道︰"你認得他。"
薛大漢道︰"我怎麼會認得那種老古董。"
傅紅雪沉默了半晌,忽然又問道︰"你只認得路小佳?"薛大漢動容道︰"你怎麼知道我認得他?"
他忽又搖了搖頭,嘆息著道︰"你當然知道,無論誰都應該看得出,我是去找他的。"傅紅雪道︰"找他干什麼?"
薛大漢冷笑道︰"也不干什麼,只不過想把他腦袋切下來,一腳踢到陰溝里去。"傅紅雪道︰"他是你的仇人?"
薛大漢道︰"本來不是。"
他又喝了兩口酒,道︰"本來他是我的朋友。"傅紅雪道︰"朋友?"
薛大漢咬著牙,道︰"朋友有時比仇人還可怕,尤其是像他這樣的朋友。"傅紅雪道︰"你上過他的當?"
薛大漢恨恨道︰"我把全副家當都交付了他,把我最喜歡的女人也交給了他,但他卻溜了,帶著我的全副家當和我的女人溜了。"傅紅雪皺了皺眉,道︰"看來他倒不像是個這麼樣的人。"薛大漢沉聲道︰"就因為他不像,所以我才會信任他。"傅紅雪又沉默了半晌,淡淡道︰"朋友有時的確比仇人還可怕。"薛大漢嘆了口氣,又一大口一大口的喝起酒來。
過了很久,傅紅雪忽然又道︰"你本來不必陪我走的。"薛大漢道︰"的確不必,本來我們可以一起坐在車上。"傅紅雪也不說話了。
又走了段路,薛大漢忽然把酒葫蘆遞過去,道︰"喝口酒?"傅紅雪道︰"不喝。"
薛大漢道︰"你從來都不喝酒?"
傅紅雪道︰"從來不喝。"
薛大漢道︰"賭錢呢?"
傅紅雪道︰"從來不賭。"
薛大漢道︰"你喜歡干什麼?︰傅紅雪道︰"什麼都不喜歡。"薛大漢道︰"一個人若是什麼都不喜歡,活著還有什麼樂趣?"傅紅雪道︰"我本不是為了有趣而活著的。"
薛大漢道︰"你活著是為了什麼?"
傅紅雪緊握著他的刀,一字字道︰"為了復仇。"薛大漢看著他蒼白的臉,心里竟也忍不住升起一般寒意,苦笑著道︰"看來做你的仇人,的確不是件愉快的事。"傅紅雪垂下頭,看著自己手里的刀,又不說話了。
薛大漢目光閃動,試探著問道︰"你是不是也認得路小佳?"傅紅雪道︰"我只見過他。"
薛大漢道︰"怎麼會見到的?"
傅紅雪道︰"他想來殺我。"
薛大漢動容道︰"後來呢?"
傅紅雪淡淡道︰"後來他就走了。"
薛大漢道︰"你就讓他走?"
傅紅雪道︰"我並不想殺他…我想殺的只有一個人。"薛大漢道︰"你的仇人?"
傅紅雪點點頭。
薛大漢道︰"你的仇人只有一個?"
傅紅雪道︰"現在我只知道一個。"
薛大漢嘆了口氣,道︰"你的運氣比我好。"
傅紅雪忽然也長嘆了一口氣,道︰"其實你的運氣比我好。"薛大漢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若有殺不盡的仇人可殺,倒也是人生一快事,只可惜我……"他目中露出痛苦之色,黯然道︰"只可惜我連那一個仇人都找不到。"薛大漢道︰"你的仇人是誰?"
傅紅雪道︰"你不必知道。"
薛大漢目光閃動,道︰"但是我卻說不定可以幫你找到他。"傅紅雪沉吟著,終于道︰"他姓馬,馬空群。"薛大漢聳容道︰"萬馬堂的主人?"
傅紅雪也聳然動容,道︰"你認得他?"
薛大漢搖搖頭,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喃喃道︰"這就難怪你要到白雲莊去了!"傅紅雪道︰"白雲莊和萬馬堂又有什麼關系?"薛大漢道︰"本來是沒有的。"
傅紅雪道︰"現在呢?"
薛大漢道︰"你難道真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傅紅雪道︰"我怎麼會知道?"
薛大奴道︰"你也沒有接到帖子?"
傅紅雪道︰"誰發的帖子?"
薛大漢道︰"當然是白雲莊,今天就是他們少莊主大喜的日子。"傅紅雪道︰"我也不認得他。"
薛大漢道︰"新娘子就是馬空群的女兒,听說叫馬芳鈴。"傅紅雪的臉色變了。
薛大漢沉吟著,道︰"所以馬空群今天想必也會到白雲莊去。"這句話沒有說完,傅紅雪已縱身躍上了馬車。
他輕功一施展出來,行動就突然變得箭一般迅速,絕沒有人再能看得出他是個跛子。
薛大漢看著他,目中帶著深思之色,過了半晌,才嘆息著道︰"果然是好身手!"這時傅紅雪卻已竄上了馬車的前座,奪過了那小伙子的馬鞭,刷的一鞭往馬月復上抽了下去。
馬車已絕塵而去,竟將薛大漢和翠濃拋在後面。
翠濃垂下頭,眼淚似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薛大漢忽然對她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他甩下你的。"語聲中他已邁開大步追上去,只五六步就追上了馬車,一伸手拉住了車轅。
拉車的馬一聲驚嘶,人立而起,馬車竟硬生生被他拉住了,再也沒法子往前走半步。
薛大漢又回頭向翠濃笑了笑,道︰"請上車。"翠濃終于抬起頭,輕輕道︰"那女人不該拋下你跟路小佳走的,你是個君子。"薛大漢嘆了口氣,苦笑道︰"只可惜這年頭君子在女人面前已不吃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