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東升。
昨夜的血腥氣,已被晨風吹散。
晨風中充滿了干草的芳香,萬馬堂的旗幟又在風中招展。
葉開嘴里嚼著根干草,走向迎風招展的大旗。
他看來還是那麼悠閑,那麼懶散,陽光照著他身上的沙土,粒粒閃耀如黃金。
巨大的拱門下,站著兩個人,似乎久已在那里等著他。他看出了其中一個是雲在天,另一人看見了他,就轉身奔入了萬馬堂。
葉開走過去,微笑著招呼道︰"早。"
雲在天的臉色卻很陰沉,只淡淡回了聲︰"早。"葉開道︰"三老板已歇下了麼?"雲在天道︰"沒有,他正在大堂中等你,大家全都在等你。"大家果然已全都到了萬馬堂,每個人的臉色都很凝重。
每個人面前都擺份粥菜,但卻沒有一個人動筷子的。
樂樂山卻還是伏在桌上,似仍宿酒未醒。
葉開走進來,又微笑著招呼︰"各位早。"
沒有人回應,但每個人卻都在看著他,眼色仿佛都很奇特。
只有傅紅雪仍然垂著眼,凝視著自己握刀的手、手里的刀。
桌上有一份粥菜的位子是空著的。
葉開坐下來,拿起筷子,喝了一口粥,吃一口蛋。粥仍是溫的,他喝了一碗,又添一碗。
等他吃完了,放下筷子,馬空群才緩緩道︰"現在已不早了。"葉開道︰"嗯,不早了。"
馬空群道︰"昨晚四更後,每個人都在房里,閣下呢?"葉開道︰"我不在。"
馬空群道︰"閣下在哪里?"
葉開笑了笑道︰"我睡不著,所以到處逛了逛,不知不覺間天已亮了。"馬空群道︰"有誰能證明?"
葉開笑道︰"為什麼要人證明?"
馬空群目光如刀,一字字道︰"因為有人要追回十三條人命!"葉開皺了皺眉,道︰"十三條命?"
馬空群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十三刀,十三條命,好快的刀!"葉開道︰"莫非昨夜四更後,有十三個人死在刀下?"馬空群面帶悲憤,道︰"不錯,十三個人,被人一刀砍斷頭顱。"葉開嘆了口氣,道︰"犬馬無辜,這人的手段也未免太辣了。"馬空群盯著他的眼楮,厲聲道︰"閣下奠非不知道這件事?"葉開的回答很簡單︰"不知道。"
馬空群忽然一楊手,葉開這才看出他面前本來擺著一柄刀。
雪亮的刀,刀鋒薄而銳利。
馬空群凝視著刀鋒,道︰"這柄刀如何?"
葉開道︰"好刀!"
馬空群道︰"若非好刀,又怎能連斬十三個人的首級?"他忽又抬起頭,盯著葉開,厲聲道︰"這柄刀閣下難道也未曾見過?"葉開道︰"沒有。"
馬空群道︰"閣下可知道這柄刀在什麼地方找著的?"葉開道︰"不知道。"
馬空群道︰"就在殺人處的地下。"
葉開道︰"地下?"
馬空群道︰"他殺了人後,就將刀埋在地下,只可惜埋得太匆忙,所以才會被人發現了。"葉開道︰"好好的一柄刀,為什麼要埋到地下?"馬空群突然冷笑著,一字字道︰"這也許只因為他是個從不帶刀的人!"葉開怔了半晌,忽然笑了,搖著頭道︰"堂主莫非認為這是我的刀?"馬空群冷冷道︰"你若是我,你會怎麼想?"葉開道︰"我不是你。"馬空群道︰"昨夜四更後,樂大先生、慕容公子、傅公子,還有這飛天蜘蛛,全都睡在自己屋里,都有人證明。"葉開道︰"所以那十三個人,絕不會是他們下手殺的。"馬空群目光炯炯,厲聲道︰"但閣下呢?昨夜四更後在哪里?有誰能證明?"葉開嘆了口氣,道︰"沒有。"
馬空群突然不再問下去了,目中卻已現出殺機。
只听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花滿天、雲在天已走到葉開身後,雲在天冷冷道︰"葉兄請。"葉開道︰"請我干什麼?"
雲在天道︰"請出去。"
葉開又嘆了口氣,喃喃道︰"我在這里坐得蠻舒服的,偏又要我出去。"他嘆息著,慢慢地站起來。
雲在天立刻為他拉開了椅子。
馬空群突又道︰"這柄刀既是你的,你可以帶走,接住!"他的手一揚,刀已飛出,劃了道圓弧,直飛到葉開面前。
葉開沒有接。
刀光擦過他的衣袖,"奪"的一聲,釘在桌上,入木七寸。
葉開嘆息著,喃喃道︰"果然是柄好刀,只可惜不是我的。"葉開終于走了出去。
花滿天、雲在天,就像是兩條影子,緊緊地跟在他身後。
每個人都知道,他這一走出去,只怕就永遠回不來了。
每個人都在看著他,目光中都像是帶著些悲怨惋借之色,但卻沒有一個人站起來說話的。
就連傅紅雪都沒有。
他神色還是很冷淡,很平靜,甚至還仿佛帶著種輕蔑的譏誚之意。
馬空群目光四掃,沉聲道︰"對這件事,各位是否有什麼話說?"傅紅雪突然道︰"只有一句話。"馬空群道︰"請說。"
傅紅雪道︰"堂主若是殺錯了人呢?"
馬空群臉沉了下來,冷冷道︰"殺錯了,還可以再殺。"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馬空群道︰"閣下還有什麼話說?"
傅紅雪道︰"沒有了。"
馬空群慢慢地舉起筷子,道︰"請,請用粥。"陽光燦爛,照著迎風招展的大旗。
葉開走到陽光下,仰起臉,長長的吸了口氣,微笑著道︰"今天真是好天氣。"雲在天冷冷道︰"是好天氣。"
葉開道︰"在這麼好的天氣里,只怕沒有人會想死的。"雲在天道︰"只可惜無論天氣是好是壞,每天都有人死的。"葉開嘆道︰"不錯,的確可惜。"
花滿天忽然道︰"昨夜四更後,閣下究竟在什麼地方?"葉開淡淡道︰"在一個沒有人的地方。"
花滿天長長嘆了口氣,道︰"可惜,可惜,的確可惜。"葉開眨眨眼,道︰"什麼事可惜?"
花滿天道︰"閣下年紀還輕,就這樣死了,豈非可惜得很。"葉開笑了,道︰"誰說我要死了?我連一點都不想死。"花滿天沉下了臉,道︰"我也不想你死,只可惜有樣東西不答應。"葉開道︰"什麼東西?"
花滿天的手突然垂下,在腰畔一掌寬的皮帶上輕輕一拍。
"嗆"的一聲,一柄百煉精鋼打成的軟劍已出鞘,迎風抖得筆直。
葉開月兌口贊道︰"好劍!"
花滿天道︰"比起那柄刀如何?"
葉開道︰"那就得看刀在什麼人手里。"
花滿天道︰"若在閣下的手里?"
葉開笑了笑,道︰"我手里從未沒有刀,也用不著刀。"花滿天道︰"用不著?"
葉開笑道︰"我殺人喜歡用手,因為我很欣賞那種用手捏碎別人骨頭的聲音。"花滿天臉色變了變,道︰"劍尖刺入別人肉里的聲音你听見過沒有?"葉開道︰"沒有。"
花滿天冷冷道︰"那種聲音也蠻不錯的!"
葉開笑道︰"什麼時候你能讓我听听?"
花滿天道︰"你立刻就會听到。"
他長劍一揮,劍尖斜斜挑起,迎著朝陽閃閃生光,已繞到葉開身後。
突听一個女子的聲音道︰"傻孩子,殺人有什麼好看的。"孩子道︰"很好看,至少總比殺豬好看得多。"花滿天皺了皺眉,劍尖又垂下。
葉開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就看見了一個白衣婦女,牽著個穿紅衣的孩子,正從屋角後走出來。
這婦人長身玉立,滿頭秀發漆黑,一張瓜子臉卻雪白如玉。她並不是那種令人一見銷魂的美女,但一舉一動間都充滿了一種成熟的婦人神韻。
無論什麼樣的男人,只要看見她立刻就會知道,你不但可以在她身上得到安慰和滿足,也可以得到了解和同情。
她牽著的孩子滿身紅衣,頭上一根沖天杵小辮子,也用條紅綢帶系住,身子長得雖然特別瘦小,但眼楮卻特別大,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不停地轉來轉去,顯得又活潑、又機靈。
葉開當然也對他們笑了笑。
看到女人和孩子時,他的笑容永遠都是親切而動人的。
孩子看見他,卻像是怔了怔,突然跳起來,大聲道︰"我認得這個人。"婦人皺了皺眉︰"別胡說,炔跟我回去。"
孩子卻掙月兌了她的手,跳著跑過來,用手劃著臉笑道︰"丑丑丑,抱著我姐姐不放手,你說你自己丑不丑?……"花滿天沉著臉道︰"小虎子,胡說八道些什麼?"孩子眼珠子轉動,道︰"我沒有胡說八道,我說的是真話,昨天晚上,我明明看見他跟我姐姐抱在一起,叫他放手都不行。"花滿天動容道︰"昨天晚上什麼時候?"
孩子道︰"就在快天亮的時候。"
花滿天臉色變了。
雲在天厲聲道︰"這事是不是你親眼看見的?千萬不可胡說!"孩子道︰"當然是我親眼看見的。"雲在天道︰"怎麼能看得見?"孩子道︰"昨天晚上敲過鑼之後,姐姐就要出來看看,我也要跟她出來,她不肯,我就乘她一個不留神,藏在她馬肚子下。"雲在天道︰"然後呢?"
孩子道︰"姐姐還不知道,騎著馬剛走了沒多久,就看見了這個人,然後他們就……"他話未說完,已被那婦人拉走,嘴里還在大叫大嚷,道︰"我說的是真話,我親眼看見的麼,我為什麼不能說?"花滿天、雲在天面面相覷,臉上是一片死灰,哪里還能開口。
葉開臉上的表情卻很奇特,心里又不知在想著些什麼。
突听一個人沉聲道︰"你跟我來。"
馬空群不知何時已走了出來,臉色鐵青的向葉開招了招手,大步走出了院子。
葉開只有跟著他走了出去。
這時外面的大草原上,正響起了一片牧歌。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沒有牛羊,只有馬。
馬群在陽光下奔馳,天地間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馬空群身子筆挺,端坐在雕鞍上,鞭馬狂馳,似要將胸中的憤怒,在速度中發泄。
幸虧葉開座下的也是匹好馬,總算能勉強跟住了他。
遠山一片青綠,看來並不高,也不太遠。
但他們這樣策馬狂奔了一個多時辰,才到山坡下。
馬空群飄身下馬片刻不停,直奔上山。
葉開也只好跟著。
山坡上一座大墳,墳上草色已蒼,幾棵白楊,伶仃地站在西風里。墳頭矗立著一塊九尺高的青石碑。
碑上幾個醒目大字是︰"神刀堂烈士之墓。"
旁邊還有幾個人的名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合葬于此。"馬空群直奔到石碑前,才停下腳步,汗氣已濕透重衣。
山上的風更冷。他在石碑前跪了下來,良久良久,才站起來,轉過身,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每一條皺紋里,都不知埋藏著多少淒涼慘痛的往事。
也不知埋藏了多少悲傷,多少仇恨!
葉開靜靜地站在西風里,心里也只覺涼颼颼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馬空群凝視著他,忽然道︰"你看見了什麼?"葉開道︰"一座墳。"
馬空群道︰"你知道這是誰的墳?"
葉開道︰"白天羽、白天勇……"
馬空群道︰"你知道他們是誰?"
葉開搖搖頭。
馬空群神色更悲傷,黯然道︰"他們都是我的兄長,就好像我嫡親的手足一樣。"葉開點點頭,現在明白為什麼別人都稱他為三老板。
馬空群又問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將他們合葬在這里?"葉開又搖搖頭。
馬空群咬著牙,握緊雙拳道︰"只因我找著他們的時候,他們的血肉已被山上的餓狼吮光,只剩下了一堆白骨,無論誰都已無法分辨。"葉開的雙手也不由自主緊緊握起,掌心似也沁出了冷汗。
山坡前一片大草原,接連著碧天。
風吹長草,正如海洋中的波浪。
馬空群轉過身,遙望著遠方,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現在你看見的是什麼?"葉開道︰"草原、大地。"
馬空群道︰"看不看得見這塊地的邊?"
葉開道︰"看不見。"
馬空群道︰"這一塊看不見邊際的大地,就是我的!"他神色忽然激動,大聲接著道︰"大地上所有的生命,所有的財產,也全都屬于我!我的根已長在這塊地里。"葉開听著,他只有听著。
他實在不能了解他說這些話的意義。
又過了很久,馬空群的激動才漸漸平息,長嘆道︰"無論誰要擁有這一片大地,都不是件容易事。"葉開忍不住嘆道︰"的確不容易。"
馬空群道︰"你知道不知道,這一切我是怎麼樣得來的?"葉開道︰"不知道。"
馬空群突然撕開了衣襟,露出鋼鐵般的胸膛,道︰"你再看看這是什麼?"葉開看著他的胸膛,呼吸都似已停頓。
他從未看過一個人的胸膛上,有如此多刀傷,如此多劍痕!
馬空群神情突又激動,眼楮里發著光,大聲道︰"這就是我付出的代價,這一切都是用我的血,我的汗,還有我無數兄弟的性命換來的!"葉開嘆道︰"我明白。"
馬空群厲聲道︰"所以無論什麼人,都休想將這一切從我手里搶走——無論什麼人都不行!"葉開道︰"我明白。"
馬空群喘息著,這身經百戰的老人,胸膛雖仍如鋼鐵般堅強,但他的體力,卻已顯然比不上少年。
這豈非正是老去的英雄同有的悲哀。
直等他喘息平復時,他才轉過身,拍了拍葉開的肩,聲音也變得很和藹,緩緩道︰"我知道你是個很有志氣的少年,寧死也不願損害別人的名譽,像你這樣的少年,世上已不多。"葉開道︰"我做的只不過是我自覺應做的事,算不了什麼。"馬空群道︰"你做的不錯,我很想要你做我的朋友,甚至做我的女婿……"他的臉突又沉下,眼楮里又射出刀一般凌厲的光芒,盯著葉開,一字一字緩緩地道︰"可是你最好還是趕快走。"葉開道︰"走?"
馬空群道︰"不錯,走,快走,越快越好。"
葉開道︰"為什麼要走?"
馬空群沉著臉,道︰"因為這里的麻煩大多,無論誰在這里,都難免要被沾上血腥。"葉開淡淡一笑道︰"我不怕麻煩也不怕血腥。"馬空群道︰"但這地方你本就不該來的,你應該回去。"葉開道︰"回到哪里去?"
馬空群道︰"回到你的家鄉,那里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葉開也慢慢地轉身面向草原,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可知道我的家鄉在哪里?"馬空群搖搖頭,道︰"無論你的家鄉多麼遙遠,無論你要多少盤纏,我都可以給你。"葉開忽又笑了笑,道︰"那倒不必,我的家鄉並不遠。"馬空群道︰"不遠?在哪里?"
葉開眺望著天畔的一朵白雲,一字字道︰"我的家鄉就在這里。"馬空群怔住。
葉開轉回身,凝視著他,臉上帶著種很奇特的表情,沉聲道︰"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你還要叫我到哪里去?"馬空群胸膛起伏,緊握雙拳,喉嚨里"格格"作響,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葉開淡淡道︰"我早已說過,只做我自己應該做的事,而且從不怕麻煩,也不怕血腥。"馬空群厲聲道︰"所以你一定要留在這里?"葉開的回答很簡單,也很干脆。
他的回答只有一個字︰"是!"
西風卷起了木葉,白楊伶仃的顫抖。
一片烏雲卷來,掩住了日色,天已黯了下來。
馬空群的腰雖仍挺得筆直,但胃卻在收縮,就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他的胸與胃之間壓迫著,壓得他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只覺得滿嘴酸水,又酸又苦。
葉開已走了…
他知道,可是並沒有攔阻,甚至連看都沒有回頭去看,一眼。
既不能攔阻,又何必看?
若是換了五年前,他絕不會讓這少年走的。
若是換了五年前,他現在也許已將這少年埋葬在這山坡上。
從來也沒有人拒絕過他的要求,他說出的話,從來也沒有人敢違抗。
可是現在已有了。
剛才他們面對著面時,他本有機會一拳擊碎這少年的鼻梁。
他第一拳出手的速度,快得簡直就像是雷電下擊,若是換了五年前,他自信可以將任何一個站在他面前的人擊倒!無論誰只要鼻梁擊碎,頭就會發暈,眼楮就會被自己鼻子里標出來的血封住,就很難再有閃避還擊的機會。
這就叫一拳封門!
這一拳他本極有把握,而且幾乎從未失手過。
但這一次竟未出手!
多年來,他的肌肉雖仍緊緊結實,甚至連脖子上都沒有生出一點多余的脂肪肥肉,無論是坐著還是站著,身子仍如標槍般筆挺。
多年來,他外表幾乎看不出有任何改變。
但一個人內部的衰老,本就是任何人都無法看出來的。
有時甚至連自己都看不出。
這並不是說他的胃已漸漸受不了太烈的酒,也不是說他對女人的需要,已漸漸不如以前那麼強烈。
真正的改變,是在他心里。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顧忌越來越多,無論對什麼事,都已不如以前那麼有把握。
甚至在床上,擁著他最愛的女人時,他也都已不像以前那樣能控制自如,最近這幾次,他已懷疑自己是否能真的令對方滿足。這是不是象征著他已漸漸老了?
一個人只有在自己心里有了衰老的感覺時,才會真的衰老。五年……也許只要三年……
三年前無論誰敢拒絕他的要求,都絕對休想從他面前站著走開!
但就算他願以所有的財富和權勢去交換,也換不回這三年歲月來了。
剩下的還有多少個三年呢?
他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現在他只想能靜靜地躺下來。他忽然覺得很疲倦。
天色更黯,似將有雷雨。
馬空群當然看得出,多年的經驗,已使他看天氣的變化,就如同他看人心的變化一樣準。
但他卻懶得站起來,懶得回去。
他靜靜地躺在石碑前,看著石碑上刻著的那幾行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他們本是他的兄弟,他們的確死得很慘。
但他卻不能替他們復仇!
為什麼呢?
這秘密除了他自己和死去的人之外,知道的人並不多。
這秘密已在他心里隱藏了十八年,就像是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只要一想,心里就會痛。
他並沒有听到馬蹄聲音,但卻感覺到有人已走上了山坡。
這個人的腳步並不輕,但步子卻跨得很大,又大又快。
他知道是公孫斷來了。
只有公孫斷,是唯一能跟他共享所有秘密的人。
他信任公孫斷,就好像孩子信任母親一樣。
腳步聲就像是說話的聲音,每個人都有他不同的特質。
所以瞎子往往只要听到一個人的腳步聲,就能听得出來是什麼人。
公孫斷的腳步聲正如他的人,巨大、猛烈、急躁,一開始就很難中途停下。
他一口氣奔上山,看到馬空群才停下來,一停下來,立刻間道︰"人呢?"馬空群道︰"走了。"
公孫斷道︰"你就這樣讓他走?"
馬空群嘆息了一聲,道︰"也許你說得不錯,我已老了,已有些怕事。"公孫斷道︰"怕事?"
馬空群苦笑道︰"怕事的意思,就是不願再惹不必要的麻煩。"公孫斷道︰"你認為不是他?"
馬空群道︰"無論如何,至少昨夜的事並不是他做的,有人能替他證明。"公孫斷道︰"他為什麼不肯說出來?"
馬空群道︰"也許只因他還年輕,太年輕……"說到"年輕"這兩個字,他嘴里似又涌出了苦水,又苦又酸。公孫斷垂下頭,看到了石碑上的字,雙拳又漸漸握緊,目中的神色也變得奇怪,也不知是悲憤,是恐懼,還是仇恨。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沉聲道︰"你能確定白老大真有個兒子?"馬空群道︰"嗯。"
公孫斷道︰"你怎知這次是他的孤兒來復仇?"馬空群閉上眼楮,一字字道︰"這樣的仇恨,本就是非報不可的。"公孫斷的手握得更緊,硬聲道︰"但我們做的事那麼秘密,除了死人外,又怎會有別人知道?"馬空群長長嘆息著,道︰"無論什麼樣的秘密,遲早總有人知道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句話你千萬不能不信。"公孫斷凝視著石碑上的刻字,目中的恐懼之色仿佛更深,咬著牙道︰"這孤兒若長大了,年紀正好跟葉開差不多。"馬空群道︰"跟傅紅雪也差不多。"
公孫斷霍然轉身,俯視著他,道︰"你認為誰的嫌疑較大?"馬空群道︰"這少年看來仿佛是個很冷靜、很能忍耐的人,其實卻比誰都激動。"公孫斷冷笑道︰"但他卻寧可從欄下狗一般鑽進來,也不願殺一個人。"馬空群道︰"這只因那個人根本不值得他殺,也不是他要殺的!"公孫斷的臉色有些變了。
馬空群緩緩道︰"一個天性剛烈激動的人,突然變得委屈求全,只有一種原因。"公孫斷道︰"什麼原因?"
馬空群道︰"仇恨!"
公孫斷身子一震,道︰"仇恨?"
馬空群道︰"他若有了非報復不可的仇恨,才會勉強控制住自己,才會委屈求全,忍辱負重,只因為他一心一意只想復仇!"他張開眼,目中似已有些恐懼之色,沉聲道︰"你可听人說過勾踐復仇的故事?就因為他心里的仇恨太深,所以別人不能忍受的事,他才全都能忍受。"公孫斷握緊雙拳,嘎聲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讓我殺了他?"馬空群目光遙視著陰暗的蒼穹,久久都沒有說話。
公孫斷厲聲道︰"現在我們己有十三條命犧牲了,你難道還怕殺錯了人?"馬空群道︰"你錯了。"
公孫斷道︰"你認為他還有同黨?"
馬空群道︰"這種事,本就不是一個人的力量能做的!"公孫斷道︰"但白家豈非早已死盡死絕?"
馬空群的人突然彈簧般跳了起來,厲聲道︰"若已死盡死絕,這孤兒是哪里來的?若非還有人在暗中相助,一個小孩又怎能活到現在?那人若不是個極厲害的角色,又怎會發現是我們下的手?又怎能避開我們的追蹤搜捕?"公孫斷垂下頭,說不出話了。
馬空群的拳也已握緊,一字字道︰"所以我們這一次若要出手就得有把握將他們的人一網打盡,絕不能再留下後患!"公孫斷咬著牙,道︰"但我們這樣等下去,要等到幾時?"馬空群道︰"無論等多久,都得等!現在我們已送了十三條命,再送三百條又何妨?"公孫斷道︰"你不怕他先下手為強?"
馬空群冷笑道︰"你放心,他也絕不會很炔就對我下手的!"公孫斷道︰"為什麼?"
馬空群道︰"因為他一定不會讓我們死得太快,太容易。"公孫斷臉色鐵青,巨大的手掌又已按上刀柄!
馬空群冷冷地道︰"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現在一定還沒有抓住真實的證據,能證明是我們下的手,所以……"公孫斷道︰"所以怎麼樣?"
馬空群道︰"所以他才要使我們恐懼,無論誰在恐懼時,都容易做錯事,只有在我們做的事發生錯誤時他才有機會抓住我們的把柄!"公孫斷咬著牙道︰"所以現在我們什麼事也不能做?"馬空群點點頭,沉聲道︰"所以我們現在只有等下去,等他先錯!"他神情又漸漸冷靜,一字字慢慢地接著道,"只有等,是永遠不會錯的!"等,的確永不會錯。
一個人只要能忍耐,能等,遲早總會等得到機會的!
但你若要等,往往也得付出代價,那代價往往也很可怕。
公孫斷用力握住了刀柄,突然拔刀,一刀砍在石碑上,火星四濺。
就在這時,陰暗的蒼穹中,也突有一道霹靂擊下!
銀刀在閃電中頓時失去了它的光芒。
一粒粒比黃豆還大的雨點,落在石碑上,沿著銀刀砍裂的缺口流下,就好像石碑也在流淚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