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尋歡在雕著木頭。那穿紅衣的小姑娘一直在旁痴痴的瞧著他,忽然問道︰你究竟雕什麼?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看不出?
小姑娘道︰我看你好像是想雕一個人的像,但為什麼你每次都不完成它呢?也好讓我看看你雕的這人漂不漂亮。
李尋歡的笑容消失了,不停的咳嗽起來。
他因為不願被人看到他雕的是誰,所以每次都沒有將雕像完成,雖然他也可以雕另一個人的像,但他的手卻已仿佛不听他的話,就算他雕的不是她,雕出來的輪廓也像是她!
因為他無法不想她。
窗外的天色已漸漸黯了。
李尋歡慢慢的抬起手,手里的刀鋒在燈光下散發著淡淡的青光,光芒在閃動著。
"難道我的手真在發抖?"
李尋歡的心漸漸往下沉,他就怕有這麼一天,不喝酒手就會抖,一雙顫抖的手怎能發得出致人死命的飛刀?
他用力握著刀柄,指節都已因用力而發白。
他慢慢的垂下手,望著窗外的天色,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小姑娘道︰九月三十日,明天就是初一。
李尋歡緩緩閉起眼楮,道︰郭先生呢?
小姑娘道︰他說他要到鎮上去走走。
李尋歡垂首望著自己的刀鋒,忽然用力刻下了一刀。
他刻得很快,本已將變成的人像,很快就完成了,那清秀的輪郭,挺直的鼻子,看來還是那麼年輕。
但人呢?人已老了。
人在憂愁中,總是老得特別快的。
李尋歡痴痴的望著這人像,目光再也舍不得移開,因為他知道從今後,已再也見不著她。
突听一人道︰這人像好美,是誰呀?是你的情人?
小姑娘已回來了,手里托著個盤子,不知何時已到了他身後。
李尋歡勉強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她是誰,也許是天上的仙女吧--小姑娘眨著眼,搖著頭道︰你騙我,天上的仙女都很快活,她看來卻是那麼憂傷--李尋歡道︰地上既然有許多快活的人,天上為什麼不能有憂傷的仙子?
小姑娘道︰可是你卻並不快活,因為你喜歡她,卻得不到她,對不對?
李尋歡的臉色變了,一顆心也沉了下去。
小姑娘道︰你用不著再瞞我,看你的臉色,我就知道猜的不錯。
李尋歡道︰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小姑娘道︰既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你為何直到現在還忘不了她?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道︰等你活到我這樣的年紀,你就會知道你最想忘記的人,也正是你最忘不了的!--小姑娘點了點頭,慢慢的咀嚼著他這兩句話中的滋味,似乎有些痴了,連手里托著的盤子都忘記放下。
過了很久,她才幽幽嘆息一聲,道︰別人都說你又冷酷,又無情,但你卻不是那樣的人呀。
李尋歡道︰你看我是個怎樣的人呢?
小姑娘道︰我看你既多愁、又善感,正是個不折不扣的多情種子,你若真的喜歡上一個女人,可真是那女人的神氣。
李尋歡道︰這也許是因為我還未喝酒,我喝了酒後,就會變得麻木了。
小姑娘笑了笑道︰那麼我還是趕快喝些酒吧,我也想變得麻木些,也免得苦惱。
她突然拿起了盤子上的酒壺,將半壺酒喝了下去。
越是年輕的人,酒喝和越快,因為喝酒也需要勇氣。
小姑娘的臉已紅如桃花,忽然瞪著李尋歡道︰我知道你叫李尋歡,你可知我叫什麼?
李尋歡道︰你沒有說,我怎會知道。
小姑娘道︰你沒有問我,我為何要說?
她咬著嘴唇,接著道︰你不但沒有問我的名字?也沒有問我是什麼人?怎會一個人留在這里?別的人到哪里去了?你什麼都不問,是不是覺得你已快死了,所以什麼事都不想知道。
李尋歡道︰你醉了,女孩子喝醉了,最好趕快去睡覺。
小姑娘道︰你不想听,是不是,我偏要告訴你,我沒有爹,也沒有娘,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五年前小姐把我買了下來,所以我就叫姓林,小姐喜歡叫我鈴鈴,所以我就叫做林鈴鈴--她吃吃的笑著,接著道︰林鈴鈴,你說這名字好不好?就象是人鈴,別人搖一搖,我就林鈴鈴的響,別人不搖,我就不能響。
李尋歡嘆了口氣,才知道這小姑娘也有段辛酸的往事,並不如她表面看來那麼開心。
"為什麼我總是遇不一個真正快樂的人呢?
鈴鈴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一個人留在這里,告訴你也沒關系,小姐叫我留在這里,就是要我看著你,每天想法子讓你喝酒,讓你的手發抖,她說只要你的手一開始發抖,你就活不長了。
她瞪著李尋歡,象是在等著他發脾氣。
但李尋歡卻只是一笑,道︰十年前就已有人說我快死,但我卻還是活到現在,你說奇怪不奇怪?
鈴鈴瞪著眼,道︰我已告訴你,我是在害你,你為什麼不罵我?
他長嘆道︰每個人都活在世上,都難免要做別人的鈴鐺,你是別人的鈴鐺,我又何嘗不是,那搖鈴的人自己身上說不定也有根繩子被別人拎在手里。
鈴鈴瞪著眼道︰我現在才發覺你這人真不錯,小姐為什麼偏偏想要你死呢?
李尋歡淡淡笑道︰一心想別人死的人,自己也遲早要死的。
鈴鈴道︰但有些人死了,大家反而會覺得很開心,有些人死了,大家都難免要流淚--她垂下頭,接著道︰你若死了,我說不定也會流淚的。
李尋歡笑道︰因為我們已經是朋友--至少我們已認識了許多天。
鈴搖頭道︰那倒不見得,我認識那位郭先生比你久得多,他若死了,我就絕不會流一滴眼淚!
她自己笑了笑,又補充道︰因為我若死了,他也絕不會流淚。
李尋歡道︰你認為他的心腸很硬?
鈴鈴道︰你若真的這麼想,你就錯了,有些人的表面看來雖然很冷酷,其實是個有血性,夠義氣的朋友,越是不肯輕易將真情流露出來的人,他的情感往往就越真摯。
他心中像是有很多感觸,竟未發覺郭嵩陽站在門外已很久--他的確是個不容易動情感的人。
此刻他還是靜靜的站在門後,面上連一點表情也沒有。
陽光很早就照亮了大地。
李尋歡醒得更早,他幾乎根本就沒有睡著過。
天沒亮的時候,他已用冷水洗了澡,將須發也洗干淨了,換上了三天前他自己從鎮上買的一套青布衣服。
他的身材既不胖,也不瘦,所以雖然買的是套很粗糙的衣服,但穿在他身上卻很合身。
現在,面對著窗外的陽光,他覺得精神好多了。
因為今天是個很特別的日子。
到了今天晚上,他說不定已不再活在這世上,但他活著時既然是干干淨淨的,死,也得干干淨淨的死!
今天這一戰,他的勝算並不大,能活著的機會實在很少,但只要還有一分希望,他就絕不放棄!
他不怕死,卻也不願死在一雙骯髒的手下。
他用一條青布帶束起了頭發,正準備刮臉。
突听一人道︰你的頭腦還這麼亂,怎麼能去會佳人?我再替你梳梳吧。
鈴鈴不知何時走了進來,眼楮紅紅的,似乎還宿酒未醒,又似乎昨夜曾經偷偷的哭過。
李尋歡微笑著點了點頭。
然後,他突然間又想起了十余年的事。
那天,天氣也正和今天同樣晴朗,窗外的菊花開得正艷,他坐在小樓窗前,也有個人在替他梳頭發。
直到現在,他似乎還能感覺到那雙手的細心和溫柔。
那天,他也是正準備動身遠行了,所以她梳得特別慢。
她慢慢的梳著,似乎想留住他,多留一刻也是好的,梳到最後時,她婆婆就不禁滴在他頭發上。
就在那次遠行回來時,他遇著了強敵,幾乎喪命,多虧龍嘯雲救了他,這也是他永遠忘不了的。
但他卻忘了龍嘯雲雖救了他一次,卻毀了他一生--有些人為什麼永遠只記得別人的好處?
李尋歡閉著眼楮,苦笑道︰那天我走了後總算還回去了,今日我一去之後,還能活著回來嗎?那一次我若就已一去不返,豈非還好得多?--他不願再想下去,慢慢將眼簾張開一線,忽然感覺到現在正替他梳著頭發的一雙手,她梳得那麼慢,那麼溫柔。
他不禁回過頭,就發覺有一粒晶瑩的淚珠也正從鈴鈴的臉上往下流落,終于也滴落在他頭發上。
同樣溫柔的手,同樣晶瑩的淚珠。
李尋歡仿佛又回到十余年前那陽光同樣爛燦的早上,恍恍惚惚拉住了她的手,柔聲道︰你哭了?
鈴鈴紅了臉,扭轉頭,咬著嘴唇道︰我知道你的約會就是今天,所以才會打扮得這麼漂亮,是不是?
李尋歡沒有說話,因為他已發現這雙手畢竟不是十年前的那雙手,十年前的時光也永遠回不來了。
鈴鈴接著道︰你就要去會你的佳人了,我心里當然難受。
李尋歡放下了她的手,勉強笑了笑,道︰你還是個孩子,難受究竟是什麼滋味,你現在根本還不懂。
鈴鈴道︰我以前也許還不懂,現在卻已懂了,昨天也許還不懂,今天已懂了。
李尋歡笑道︰你一天之中就長大了麼?
鈴鈴道︰當然,有人在一夜間就老得連頭發都完全白了,這故事你難道沒有听說過?
李尋歡道︰他是為了自己的生死而憂慮,你是為了什麼?
鈴鈴垂下頭,道︰我是為了你--你今天一去,還會回來麼?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長長嘆息一聲道︰你已知道我今天去會的是誰了?
鈴鈴沉重的點了頭,將他的頭發理發一束,用那條青布帶扎了起來,道︰我知道你無論如何一定要去的,誰也留不住你。
李尋歡柔聲道︰你長大後就會知道,有些事你非做不可,根本就沒有選擇的余地。
李尋歡沉默良久,面上露出了痛苦之色,道︰我並沒有為她留下來--我從來沒有為她做過任何事,我--他霍然長身而起,道︰時候不早,我該走了--這句話未說完,郭嵩陽已走了進來,大聲道︰我剛回來,你就要走了麼?
他手里提著瓶酒,人還未走進屋子,已有一陣酒氣撲鼻。
李尋歡道︰原來郭兄夜晚竟在與人作長夜之飲,為何也不來通知我一聲。
郭嵩陽大笑道︰有時兩個人對飲才好,多一人就太擠了。
他忽然壓低語聲,一雙手搭著李尋歡肩頭,道︰小弟心情不好時喜歡做什麼事,你總該知道的。
李尋歡笑道︰原來--
他兩個字剛說出,郭嵩陽的手已閃電般點了他七處穴道。
李尋歡的人已倒了下去。
鈴鈴大驚失聲,趕過去扶住李尋歡,道︰你這是干什麼?
在這一瞬間,郭嵩陽的酒意已完全清醒,一張臉立刻又變得如岩石般冷酷,沉著臉道︰他醒來時你對他說,與上官金虹交手的機會,並不是時常都有的,這機會我絕不能錯過!
鈴鈴道︰你--你難道要替他去!
郭嵩陽道︰我知道他絕不肯讓我陪他去,我也不願讓他陪我去,這也正如喝酒一樣,有時要兩個人對飲才好,多一人就無趣了。
鈴鈴目中忽然流下淚來,黯然道︰他說的不錯,原來你也是個好人。
郭嵩陽道︰我無論是死是活,都不願見到有人為我流淚,看到女人的眼淚我就惡心,你的眼淚還是留給別人吧!
他霍然轉過身,連頭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
李尋歡雖然不能動,不能說話,卻還是有知覺的,望著郭嵩陽走出門,他目中似已有熱淚將奪眶而出。
李尋歡閉起眼楮,心里真是說不出的難受,他忽然發覺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有時實在很難了解。
他的確為很多人做過許多事,那些人有的已背棄了他,有的已遺忘了,有的甚至出賣過他。
他並沒有為郭嵩陽做過什麼,但郭嵩陽卻不惜為他去死。
這就是真正的友情。
這種友情既不能收買,也不是可以交換得到的,也許就因為世間還有這種友情存在,所以人類的光輝才能永存。
屋子里驟然暗了起來。
鈴鈴掩起了門,關好了窗子,靜靜的坐在李尋歡身旁,溫柔的望著他,什麼話都不再說。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郭嵩陽是不是已開始和上官金虹、荊無命他們作生死之斗?
他的生死也許已只是呼吸間的事,但我卻反而安靜靜的躺在這里,什麼也不能為他做。
想到這里,李尋歡的心好似已將裂開。
突然間,樓梯上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接著,外面傳入了敲門聲︰篤,篤篤!
鈴鈴驟然緊張了起來。
來的會是什麼人?
是不是郭嵩陽已遭了他們的毒手,他們現在又來找李尋歡!
篤,篤篤!
這次敲門的聲音更響。
鈴鈴面上已沁出了冷汗,忽然抱起李尋歡,四下張望著,似乎想找個地方將李尋歡藏起來。
敲門聲不停的響了起來,外面的人顯然很焦急,若是再不去開門,他們也許就要破門而入。
鈴鈴咬著嘴唇大聲道︰來了,急什麼?總要等人家穿好衣服才能開門呀!
她一面說話,一面用腳尖挑開了衣櫃的門,將李尋歡藏了進去,又抓了些衣服堆在李尋歡身上。
李尋歡雖然從不願逃避躲藏,怎奈他現在連一根小指頭都動不了。
只見鈴鈴對著衣櫃上的銅鏡整了整衫,理了理頭發,又擦干了額角和鼻子上的冷汗。
她忽然將衣櫃的門緊緊關上,格的一聲上了鎖。
她嘴里自語道︰好容易偷空睡個午覺,偏又有人來了,我這人怎地如此命苦。
聲音漸遠了,李尋歡就听到開門的聲音。
門開了,聲音卻反而突然停頓,鈴鈴似乎是在吃驚發怔,門外的顯然是兩個和她從未見過面的人。
來的不是上官金虹與荊無命!
門外的人也沒有先開口,過了半晌,才听得鈴鈴道︰兩位要找誰呀?莫非是找錯地方了麼?
門外的人還是沒有開口。
只听砰的一聲,鈴鈴似乎被他們推得撞到門上,然後就可以听出有兩個人的腳步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