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美麗是她
冷血在炎陽下的路邊啃饃饃。
午陽熱得農村的狗伸長了舌頭。也許是因為伸得太長了,那頭懶狗突然覺得那條花斑斑的舌頭會掉出來似的,「颼」得又把它收卷回參差不起的牙縫里去了。
冷血自小在野外長大,對飛禽走獸特別有興趣。
所以他沒注意到那個女子。
那女子很美麗。
——在一起插秧的農婦里,她是特別美的;就算她在京華金粉群勞競艷里,也一樣有別出心裁的艷。
稻田旁是魚塘,阡陌依依,特別美麗。
那女子忽然放下了手邊一束秧苗,然後,用插秧用的小鉤鐮刀在自己左手腕脆口上一劃,之後,就滴著血,直直走到泥塘里,待她的同伴們弄清楚她的意圖,驚叫出聲之時,她只剩下泥濘里咕嚕一聲浮起的幾個濃稠泡沫而已。
大太陽底下,竟發生了這樣詭異的事。
流著汗的冷血,覺得一陣悚然。
——越接近驚怖大將軍所轄之處,越多見這樣的怪事!
冷血注意到︰那美婦滴在水畦田里的血,一縷縷的飄蕩著,猶未肯與塘水融合成一體。
當那婦人給撈上來的時候,樣子全變了。
她割腕兼加自溺,乃求必死。
——是什麼事,使她會下這麼大的決心?
在場意圖救治她的人發現死者是懷有身孕的。
于是人人神色張惶,象遇著了邪、撞著了魔。
冷血以他過人的耳力,听到了一些竊竊私語︰「……阿玉她怎麼會大肚子呢?她……」(以下聲音太細,听不清楚。)「……唉,作孽,真是作孽!」
「……誰教……她給看上了……這孩子……也真……可憐……」
不久,就有一個粗壯結實的佃農奔來,跪在那農婦尸體之前,哭得象一只號啕的狗——但遠遠听去,仿佛還有許多冤情,哭不出。
冷血忍不住上前問︰「究竟是什麼事情?」
沒有人回答。
大家都疑慮的打量他。
冷血不得要領,又問︰「她為什麼要尋死?」
大家都懷敵意的看著他。
就連哭聲都停了。
——哭在這里好象是一種不赦之罪似的,連哀悼死者也不能給人知道。冷血忍不住說︰「我是捕投,我要知道……」
他不道明身分還好,一說,全都走光了。
有人一面走,一面臉如死灰,如臨大禍。
有人比較大膽,疾走時一面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好象夾帶了一句罵人祖先的話。「這,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冷血急了,硬攔住了一名莊稼漢,劈面就問︰「你們是怎麼搞的?」
「沒搞,」那莊稼漢黑臉圓鼻,一臉慌惶,搖手不迭,搖首不已,「我什麼也沒搞。」冷血見他慌張,不忍嚇唬他,只問︰「這兒發生了什麼事?」
「沒事、沒事。」
「一定有什麼不尋常的事。」
「事?事例是沒事,沒有事。」
「那麼人呢?」冷血听出了一點蹊蹺,「是不是這兒有什麼不尋常的人?」「人……」那農稼漢說︰「人……」
「快說!」冷血叱道︰「別怕,有我在!」
「我說、我說。」莊稼漢苦著臉道︰「就……就是你嘛……」
「什麼?」冷血為之氣結,「廢話!」
「還……還有……」莊稼漢怕眼前的人翻臉,忙說︰「……還有……一個……」冷血立即就問︰「誰?」
莊稼漢用手一指︰「她。」
冷血猛然回首,動作過急,鼻端一香,鼻頭已撞在後面的人的鼻尖上,胸膛也抵住了那人的胸脯。
冷血嚇了一跳。
那人也嚇了一大跳。
冷血向後退了一大步。
那人也向後一跳。
冷血定楮看時,臉紅耳赤,嚇得一顆心更在他兩肋間暴動——因為他撞著的人原來是一個女子。
那人定過神來,也臉紅耳赤、杏腮含嗔。
——因為她是女子!
她是個女子。
她是個美麗女子。
她是個清清亮亮、漂漂亮亮、柔柔亮亮甚至讓人感覺到她金金亮亮的女子。——仿佛一切「亮麗」的事物都跟她有密切的關系;而她是從皓月麗日中浸出來、滲出來的女子。
冷血天不怕、地不怕。
可是當他看到這亮麗女子,他怕了。
(他覺得自己很笨拙、很魯莽、很冒犯,手大腳大的不知往那兒擺是好。)所以他只好離去。
「喂,」那女子很有點氣忿,「你這野人,撞著人也不道歉一聲,忒也無禮。」冷血想說對不起。
可是說不出口。
——有一種人,隨時都可以說︰「對不起」、「謝謝你」、「承讓承讓」、「過獎過獎」、「多虧了你」、「都為了你」……說來如眨眼般輕松。
——但有一種人卻恰好相反,要他們說這類稀松平常但又全沒誠意的話語,真是比連殼吞蛋還難。
「喂,喂!」
她叫。
語音一次比一次高,一次比一次急,可是在冷血听來,也一次比一次好听。他多想停下來。
可是他不知道停下來之後該說什麼。
該做什麼。
所以他只好一副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其實也沒人要送的一徑去了。
走得很遠、很遠很遠、很遠很遠很遠了,冷血看到掠過林梢的鳥兒,徜徉變幻的雲,崖邊的花,一條美艷至極的蜈蚣,一只優美飛翔的紅身蜻蜓,他都覺得極美,美得讓他想起她。
仿佛她就是美麗。
美麗是她。
這時候,那個亮麗的女子正在到處探查一些鄉民︰「近日這兒附近有沒有可疑的人?」問了半天,鄉民只好說︰「有。」
「誰?」她眼楮一亮,象映出了雪光。
「一個年輕人,腰畔有一把沒有劍鞘的劍。」
「果然是他。」
少女以一種完全跟她的外貌不吻合的江湖口吻自言自語的說。
十五、聰明的你
越來越接近驚怖大將軍的大本營危城了。
他已到了老渠——據武林相傳、江湖流言,「老渠鎮」里人人都是會家子,從三歲小童到八十歲老翁,全會幾下子武藝。
越近危城,怪異的案子,慘絕人寰的事情就越多。
他走到縣城近郊的老渠鄉前驛,就看到—群人,有男有女,囂囂張張、跋跋扈扈,就差沒吹吹打打的押著兩個人,迤邐而至,直往縣里行去。遠遠的地方,還有些看熱鬧的人。那兩個受押的人,兩臂橫張,都給木錘子夾架著,十指給木釘子緊拶著,商人都衣檻盡裂,袒果大半身子,女的更潰爛不堪,鮮血膿水齊冒,走一步慘呼半聲,慘不忍睹。這女犯亂發披臉,早已給人打得頭穿額裂,臉上也給抓破了十數處,但這樣看去,還可隱見她平時必然甚美。
冷血看第一眼,就看不過去了。
他攔在人前,問,「你們干什麼?」
走在前面一個魚目魚唇的漢子齜牙裂嘴的道︰「你是什麼人?」
冷血道︰「過路人而已。」
魚唇漢子一伸手推開他︰「滾!」
這一推,冷血並沒有動。
魚唇漢子的感覺是︰那一下他象是推到了峭壁上。
他定楮再看時,冷血依然站在那里。
他心里啐了一聲︰邪門!可是動作也審慎了起來。
「你沒看到我是公差嗎!」他向冷血吼道。
冷血早已注意他的衣著,當下只說︰「干嗎要這樣對待人犯?」
那官差冷笑道︰「我是奉命行事。」
他身邊一個馬臉婆娘接口道︰「他們呀,奸夫婬婦!男的還是我丈夫!怎麼,你不服氣?到大將軍還是縣太爺那兒告狀去!」
她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冷血臉上。
另一個長著一對老鼠耳的漢子忽地鑽出來,說︰「我也是衙差。你要多管閑事,大爺連你一齊逮了。」
冷血往左讓開一步。
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的過去,不時傳來那干人在人犯身上踹一腳模一把的狎笑和哀呼。
冷血本只打算經過這里。
他的目標是驚怖大將軍。
他找的是大將軍。
可是他所目擊的一切卻讓他忍不住。
他去問危城鄉的鄉民。
這鄉鎮不算太小,人也很多。
可是卻沒人敢說什麼。
——越是不敢說,冷血越覺得奇怪。
(犯了法,給官差逮去,有什麼不可說的?)
所以他動了牛脾氣,一定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用什麼法子呢?)
——給錢,他沒有錢。
——打人,他不能打。
(怎麼辦呢?)
他覺得很懊惱,煩悶之下,一拳打在牆上。「平」的一聲,離他打擊之處上面三尺余的一枚釘子,飛月兌倒射而出!
這一來,正在讓他查問的人看傻了眼。
這位額頭和下巴全長得微微兜向前,就象初七月亮的兩端的鄉民,結結巴巴的問︰「這……這……這是你你你……你打的嗎?」
冷血一時還沒會過意來,「是啊,」他說,「這又有何難!」
說著,一拳打在石上。
石沒有裂。
更沒有碎。
——但石上清晰地留下四個拳骨的窟窿。
「我……我……說了……」那鄉民看得目定口呆,當會過神來的時候,馬上說了些重要的話︰「你何不……問問問……老廟的‘五……五……五人幫’!」
冷血明白了。
——實力。
實力就是一種最能唬人的東西。
所以他揚著拳頭,看著自己的拳頭,仿佛他的拳頭很癢、很癢、很癢似的,淡淡的問︰「五人幫?」
「……對對對……耶律銀沖……但巴旺……阿里……儂指乙……二轉子……他們………五人。」
冷血肯定這人有口吃。
而且已不堪再嚇。
所以他眉一聚攏,問︰「老廟?」
「……在在……在鄉西長安三路左拐……過了竹林……就是老廟廟廟……」(好,就去老廟看看吧!)
老廟當真名不虛傳,是一間很老的廟,供奉的大概是龍神,神像亦已殘破不堪,但破落的龍像在壇上依然氣派凜然。
廟又破又爛,但在斑剝殘垣中仍隱可見出當年也曾香火鼎盛、輝煌鷸皇。廟前長滿青苔的石階上,有三個人。
廟里布滿蛛網的石板地上,有兩個人。
五個人長相完全不一樣。
人本來有眼楮、鼻子、耳朵、手腳四肢,大體上都差不多一樣。
可是這五人卻令人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
有的極高,有的極矮,有的極胖,有的極瘦,有個還一條腿長一條腿短。有人眼楮深陷,眉骨高聳;有人一口金牙,膚黑如炭;有人四平八穩,象一口鐵箱子;有人一臉聰明,滿臉黃髯;有人長著一對狗眼,整個人看去象一堆破布多于象一個人。這麼樣的五個人,看去似來自世上五個最極端的部落。
五個人都很丑——尤其冷血見過那美麗女子之後,看到這五人,就覺得分外觸目驚心的丑!
但這五個人要在一起,卻又讓人覺得他們很匹配、很諧和。
因為他們都有一點相似。
那就是神情。
他們都是游手好閑、不務正業、無事可為也無可不可的樣子。
誰都能一眼就看得出來,這五人眉宇間都流露出一點稚氣和志氣。
但在神情上,這絕對是︰五個懶人。
冷血一向很勤奮。
他朝也練武,晚也練武。
——他認為一個人的成功在于天分和勤奮。
這時候的他,當然是不知道幸運的重要。
可是他並不討厭懶人。
他倒覺得做人很有福氣。
——一個勤奮的人根本就懶不下來,但一個天生的懶人,卻可以在一些變動、逼迫小刺激下,說不定有一天會勤奮起來。
他一向都很羨慕懶人。
——他自己就懶不下來。
他正要走過去,就听到這五人中其中一個象兔子一樣豎起了耳朵,然後說了一句︰「狗腿子來了。」
于是,有人打呵欠,有人打瞌睡,有人吐唾沫,有人去撒尿,有人在放屁。——狗腿子?
(誰是狗腿子?)
(——難道是我!)
冷血忙看了看自己的腳。
——那明明是一雙人腳。
「你們好。」
沒有人理他。
「你們早。」
有人低聲嘀咕︰「現在還早?」
冷血也知道這時候還說「早」,實在說不過去。
但他旨在有人回應他。
——有人應他就好問話。
「敢問……」
話未說完,那一臉聰明的人又猛向地上吐了一口痰︰「我一看就知道你是狗腿子!有什麼好問的!這兒都給你們搜刮清光了,好人全給你們搞到夭壽了,閨女全給你們糟塌了,你還待怎地?」
冷血沒料一上來就給他噴了一臉,怔了一怔,還未發話,那個長著狗眼的瘦子走過來,向他團團的嗅了嗅,嗅了又嗅,才肯定的說︰「我聞出來了,你確是狗腿子。」冷血劍眉一軒。
那眼陷眉高的矮子馬上就說︰「可動怒了?來吧,干上一場,最好不過,咱們不怕!」他說話象說對聯,每兩個字一頓,語音卷滑溜丟,但發腔卻似唱耍調一樣,甚為古怪。冷血強抑住了氣︰「什麼是狗腿子?」
那有一雙狗眼的人翻著眼望了他一會兒,又端詳了他一番,再打量了他一陣,才道︰「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那一臉聰明相的人已搶著答︰「當然是假的。不信你自己去問問他。」狗眼瘦子湊前去,又嗅了嗅冷血的衣襟,幾乎還要把鼻子湊到冷血腰畔的劍去聞聞,然後退了一步,問︰「你是公差?」
冷血坦言無諱︰「是。」
狗眼漢子又猛退一步,一臉聰明的人已叫了起來︰「那你還不承認自已是狗腿子!」冷血這才恍悟。
「原來官差就是狗腿子啊!」他忙說,「我快要是了,但還要辦成一件案子才是——現在還不是。」
有雙狗眼的漢子還是說︰「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道?」
「有什麼真的假的?」冷血反問︰「你們很恨官差吧?為什麼要叫做狗腿子?」「為虎作倀,助紂為虐、殘民恣欲、狂征暴斂、欺善怕惡、作威作福……」那黑臉金牙的漢子悲憤的道,「這種人不叫狗腿子,能叫什麼!」
那滿臉聰明的漢子又答了他︰「可以叫爪牙、鷹犬、奴才、走狗、烏龜王八蛋!」這時,那四平八穩的人忽然說話了。
他一說話,其他四人都靜了下來。
他的人象一座鐵饅頭。
他的聲音也象是金鐵交鳴,擲地有聲,句甸有力。
「你是來這里辦案的?」
「是。」
「什麼案?」
冷血一時不知要不要回答。
——他們是敵是友?
——他有任務在身,該不該透露?
——他本是過來查問的,結果,此際卻似是給人審問。
那一臉聰明的漢于又嘀咕道︰「一定又是弄個什麼名目,來挖點油水進貢大將軍了。」那鐵鐫般的漢子橫目瞪了他一眼。
那聰明相的漢子連忙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下去了。
「大將軍?」冷血頗為震動,「你們有大將軍的消息?」
但見五條漢子,互覷一眼。
那眼楮深陷眉骨壁聳的漢子說︰「是吧?都是一丘之貉,都不是好人!」那黑臉金牙漢滿臉敵意的說︰「依是來投靠大將軍的吧?」
「投靠?」冷血冷笑︰「你們說的大將軍是驚怖大將軍吧?」
那四四方方,四平八穩的漢子長吸了一口氣。
他一吸氣,連冷血都覺得自己呼吸都急促了一些。
只听這鐵鐫般的漢子一個字一個字審慎的、沉重的、有力的、認真的問︰「你是大將軍的什麼人?」
冷血看著他們各自徐徐立起,從散漫不羈但逐漸轉而凝重戒備的臉色,一股豪氣上沖,一時之間,再沒有什麼顧慮,就算驚怖大將軍在他面前,他也盡說無礙︰「我是他什麼人?告訴你,我就是來拿他歸案的人!」
「真的?」黑臉金牙漢子立即態度全然不同。
「你的話可當真?」狗眼漢子也有一張狗臉,此際他的眼神已溫馴多了。「你?就憑你?」陷目高眉漢子仍是不信,「你會是他的對手?」
然後三個人都問那四平八穩十六定的漢子︰「他說的話可是真的?」四平八穩的鐵漢隔了好久,也看了冷血好久好久,又皺著沒有眉毛的雙眉好久好久好久,才沉聲道︰「我看是真的。」
「是不是!我早就說了,我一看他就不象是壞人,你們早先都不信!」那一臉聰明的漢子緊接著忙不迭的說︰「喂,你從哪里來?叫什麼名字?你來老廟干什麼?你怎麼听說咱們‘五人幫’的鼎鼎大名的?」
冷血忍笑反問他︰「聰明的你,還用得著問我嗎?」
這「聰明的你」四字,可把這一臉聰明的漢子登時說得敵意全消、威風大振,高興得重逾泰山、開心得輕若鴻毛。
十六、殘狠若此
「果然,果然!」滿臉聰敏的漢子道,「他果然是好人!咱們‘五人幫’這般出名,神鬼皆知!他只不過是人,當然早就如雷貫耳,慕名而來了。」
那位精鐵打造般的人比較實事求是;問︰「你要抓大將軍?」
冷血昂然道︰「如果他真的犯罪,給我查到證據,我就要抓。」
陷目空眉的人間︰「你是什麼身分?就憑區區一個公差,能拿驚怖大將軍?」冷血伸手自衣襟想掏出「平亂玦」,卻發現襟內的玉玦不翼而飛!
冷血此驚非同小可。
卻見那狗眼漢子悠悠然、施施然的掏出一揚,用兩根手指拎著紅線幔著玉玦搖啊搖的,又用鼻子嗅嗅,聞聞,然後反過來,蕩過去,看了半晌,邊說︰「你找的是這個?」冷血怒道︰「還來!」
狗眼漢子說︰「這東西在我手里,誰說是你的!」
冷血憤然道︰「你用這種下三濫的偷盜術,卑鄙!」
狗眼漢子連黃色胡子都激動得揚了起來︰「什麼卑鄙!我能把你貼身的事物不知不覺的取走,這就是我的本領,你的失敗!‘下三濫’有什麼不好?‘下三濫’的手法,我光明正大的用,做的是光明磊落的事,當的是光宗耀祖的事,那又有什麼不可?」冷血忽然記起清瘦上人告訴過他的話,江湖上有一個門派就叫做「下三濫」何家,雞鳴狗盜、偷竊騙盜、跳梁越貨,無一不通、無一不精。他們這門的人,技法雖然難登大雅之堂,但為人倒是正派,決不可因他們只擅小技而小覷之。
冷血當下長吸了一口氣,道︰「你是‘下三濫’何家的人?」
狗眼漢子鼻子一搐,道︰「我叫阿里,我遠從西南流落此地,不關何家的事,你想恁地?」
冷血坦然道︰「你確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我面前取走我身上之物,這點,我是敗了,毫無怨言。」
狗目漢子這才展了笑顏,得意洋洋的道︰「小子,算你從善如流,怕了大爺!」冷血搖頭︰「對你的盜技,我佩服;但我不怕你。這玉玦對我很重要,請還來。」鐵般的大漢道︰「你剛才就是說……憑這玉玦,可抓拿大將軍?」
冷血道︰「不錯。」
空眉陷目的漢子道︰「我倒看不出它有什麼特別。」
冷血道︰「這是御賜‘平亂玦’,可先斬後奏,自行除奸去惡。」
此語一出,人人都「哦」了一聲,都淒過去看那在狗目漢子手中搖搖蕩蕩的平亂玦。七嘴八舌的道︰「看不出來還挺管用的哦!」
冷血不耐煩了起來︰「還來。」
狗目漢子倒對這玉玦大為好奇了起來,道︰「急什麼?一會兒再還不行麼?」冷血道︰「你能輕易取走我身上之物,但我也能奪回你手中之物。」達句話使在場五人都笑了起來。
狗目漢子阿里笑得象一頭用腿撢蚤子的狗︰「哇!你敢跟我們‘下三濫’的人比偷技,真是大開我耳界……」
話未說完,劍光一閃。
劍光穿過深目空眉漢子,掠過黑膚金牙漢子,擦過一臉聰明的漢子,經過如鐵桶一般的漢子身側,然後定在阿里的咽喉上。
阿里象是給人點了穴道般的定在那里。
劍尖所滲透出來的寒意已使他喉頭間冒起了雞皮。
然後冷血伸手。
伸出另一只沒有握劍的手。
在他手里拿回了平亂玦。
「嘯」的一聲,劍不見了。
劍已到冷血腰畔。
那劍看去仍似一柄廢鐵,使你不敢相信剛才是它發出來奪目驚世的光芒。
阿里模模咽喉,正想說些什麼,挽回點面子,忽然一陣昏眩,天搖地動,幸好那黑面金牙的漢子及時扶住了他,那犬眼漢子卻夸張地「啊」了一聲。
那一臉聰明的漢子說︰「他暈過去了。」
那鐵山般的大漢向冷血道︰「貴姓大名?」
冷血道︰「我姓冷。」
鐵漢說︰「你抓大將軍應去危城,來老渠干什麼?」
「對,」黑面金牙漢也說︰「你來老廟找我們做什麼?」
「我是想向你們請教一件事。」
「什麼事?」
「剛才在前驛看見一男一女,給人架著出城,身上大半袒果,傷痕累累,這倒底是怎麼回事?這兒的執吏鄉團,可以隨便濫用私刑麼?」
五人面面相顧,那鐵漢道︰「你倒是問著了大將軍的好事!」
那聰明漢子也說︰「你倒是問對了人。」
這時阿里也已蘇醒過來了,鐵漢把冷血請入廟里,並一一介紹連他自己在內的五人︰狗目漢子是阿里,從母姓何。
一臉聰明相的人是二轉子。
陷目凸眉的叫儂指乙。
黑膚金齒的是但巴旺。
這鐵鐫般的大漢叫耶律銀沖。
「幸會幸會。」冷血坦言,「名字都有點怪。」
但巴旺說︰「我們都是不同地方的人,分別來自徭族、回疆、大遼、女真、京師,有的是還在襁褓時就來了,有的是上一代遷居過來,有的是才來沒幾年,但臭味相投,一樣潦倒,所以都窩在這里,成了好朋友。」
二轉子問其他四人︰「蓉嫂和雞叔的事,要不要告訴他?」
儂指乙沒意見。
但巴旺和阿里都說︰「無礙。」
耶律銀沖道︰「說吧。」
「我看他也不是壞人。大將軍的糗事,我巴不得向天下人都說!」二轉子轉向冷血︰「告訴你吧,那年輕女子是蓉嫂,老漢是雞叔。雞叔是賣雞的,年紀大了,待蓉嫂就象他的女兒。以前雞叔病倒的時候,蓉嫂曾經服侍照料過他。蓉嫂就住在雞叔隔壁。蓉嫂是年輕的小寡婦,頗有姿色,人也很好,就是父母雙亡,無依無靠。有一次,她上老渠賣萊,就這樣惹了大禍,真去他媽那個巴子的!」
二轉子突然咒罵了起來,氣忿得一時說不下去。
冷血不明白這蓉嫂和雞叔有何不妥。
儂指乙替二轉子接了下去︰「是這樣的,蓉嫂上老渠,不巧也不幸的讓驚怖大將軍遇上了,也看上了,要她當他第三十七個妾侍。蓉嫂說什麼都不肯。大將軍著地保符老近跟專給大將軍找門路的婬媒霍閃婆向她說親去,蓉嫂卻不貪戀富貴,誓死不從。她說︰‘我決不嫁人!’符老近百勸不听,早已動了氣,霍閃婆卻嘲笑她說︰‘我就不信你三貞九烈!’蓉嫂很氣,雞叔剛好來找她,就把符老近轟走。」
冷血忽然問︰「符老近是不是有著魚一般的嘴唇?」
「是。」但巴旺和阿里都說︰「你見過他?」
二轉子已依復正常,把話說下去︰「不久,蓉嫂就病倒了。雞叔好心,過去替她煮粥、煎藥。不料,符老近和霍閃婆等一涌而入,把雞叔扎個結實,毒打一番,霍閃婆找幾條漢子盡情凌辱蓉嫂,用指甲刮抓她的險,一面說︰‘我看你三貞九烈!你有本事不吃大將軍的敬酒,就挨罰到底吧!’符老近說︰‘抓奸要捉光的!’那幾個沒長人性的家伙,就三扒兩扒如狼似虎的剝雞叔和蓉搜的褲子……」
說到這里,二轉子又激動得說不下去了。
儂指乙又只好替他接話︰「蓉嫂拼命掙扎,打斷了三根肋骨,直是咯血,也不讓人扒開褲子。霍閃婆惡向膽邊生,把灶上一鍋沸粥,往蓉嫂一潑,趁蓉嫂痛得滿地慘叫打滾,便著人連皮帶肉的撕去她的褲子,這時,蓉嫂已滿腿燎泡,皮肉皆爛,霍閃婆還把一煲冒著熱氣的藥,灌入她的……」說到這里,連儂指乙也說不下去了。
二轉子悲憤的道︰「雞叔拼命掙扎,想救蓉嫂,結果連睪丸也給人踢爆了,還給人灌熱粥,讓他 了聲音。兩人給折磨了幾天,今天才押到危城去判罪。」
說了這段話之後,大家都靜默了下來。
冷血听到自己體內血液煮沸的聲音。
他心里正操渲著一支復仇大軍。
他睚眥欲裂的問︰「危城人不算少,地不算小,就沒一個人出來救救他倆?」五人都垂下了頭。
冷血咬牙切齒道︰「他們殘狠若此,偌大的危城,就沒一個人出來說話?」好一會兒,儂指乙才尖聲道︰「彌知不知道,誰得罪驚怖大將軍,都沒好下場?」冷血火遮了眼︰「我就不信他能只手遮天!這樣的案子呈上去,難道縣衙不會查個清楚?」
「老弟,」耶律銀沖輕咳一聲,緩緩的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象這種傷天害理、草菅人命的事,在這里,一個月怕有個十七八宗。這地頭也當然有人趨炎附勢,跟他們聲息相應。這里算是好的了,過去,早陽村和搏虎鎮,就因為人們起來反抗他,他一個請奏聖上,說是暴民動亂、造反叛變,朝廷立即派人助他屠村,血洗干淨,搶擄一空,他權大勢大,你能奈他何?在這兒,大家都忍慣了,受慣了,也沒辦法。那天,他們一下子就把雞叔和蓉嫂整治得死去活來,待我們知道的時候,他們倆已給押到危城衙里,難道我們還膽敢去劫牢不成?那可是滔天大罪啊!」
「這事是當場一個本要助紂為虐的小兄弟傳出來的。」儂指乙補充,「他當時看,好難過,但又能做什麼?他覺得說出來會舒服一些。我們听了也氣憤,可是能做什麼?這種事又不是第一次!」
阿里又在抓癢了,就象一條狗的動作一樣︰「象我們這種人,能干什麼?有什麼可以讓我們干的!不如聚在一起,打發光陰還鬼願好了。」
冷血忽自齒縫里一字一句的問︰「你們說的都是真的?」
「有什麼真的假的,」二轉子用鼻子嗤道,「驚怖大將軍好事多為,欲蓋昭彰?難矣!在這兒是婦孺皆知,他也仗勢掌權,照樣明目張膽、胡作妄為——如此猖狂,還有什麼真的假的!」
冷血霍然而起︰「好!我找他查證去。」
耶律銀沖道︰「我勸你不要去。」
阿里也說︰「對對對,我也是這樣想。」
但巴旺亦道︰「你不要去。」
冷血說道︰「為什麼?」
耶律銀沖道︰「敵我懸殊,實力相距太遠,驚怖大將軍黨羽遍市朝野,你犯不著惹他。」
阿里說︰「對對對,你太年輕,不要沖動。」
但巴旺說︰「多少人惹過他,都沒好下場,我不想你是下一個。」
儂指乙陰陽怪氣的說︰「你以為我們‘五人幫’就不想為民除害嗎?可是不自量力,以卵擊石的事,我們不干。」
二轉子也說︰「算了吧,冷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冷血道︰「謝謝你們。」
他很少說「謝」,而今卻說了,說來分外生澀,象哽住了一樣。
「你明白就好。」
「逞強是沒用的。象我們這種人,能做些什麼?唉!」
「罷了,年輕人,習慣就好。」
「我們以前也跟你一樣沖動。」
「惡人總有天收的,要報應的,咱們要珍惜自己,好好等著瞧吧。」冷血忽然以一種出奇的沉穩、出奇的冷靜、出奇的自信、出奇的痛心的語氣,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等天收拾他?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等他有一天有報應?就算世上真有報應,我們等得到那一天麼?等到那一天的時候還要讓他害多少人?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造路無尸骸。等天來干,不如我們自己來!你們就是忍他、等他、由他胡作非為,他才敢那麼無法無天!大家就是不聲、不響、不動手,他才能如此作成作福!天助自助人,名天爺實在太忙了,咱們不靠天,就靠自己,做給天看,看天幫誰!對這種敗類,我拼著不當捕快,豁了這條命,就算殺不了他,也要他食不安、寢不樂!」
他以一種定要殺人的信念,說完了他的話,然後,他說︰「要做,從我做起。」
這時,忽听廟外有一個男人清朗但激動的語音道︰「不,我不相信,大將軍不是這種人!」
冷血在听到第一個字的時候,已刷地掠出了廟門!
語音在廟外的,卻沒料一個苗條的身形正急掠進來!
冷血立即頓住身形。
那人也想馬上立住步樁。
可是兩人一照面,都「哎」了一聲,一陣昏眩,一時收不住身形,雖沒撞個正著,但鼻尖對著鼻尖,胸膛對著胸脯,仍是踫了一踫,兩人又「哎」了一聲,各自退了七八步。
十七、溫柔如我
冷血只見那人又是前村所見的美麗女子,一下子又從臉頰紅到耳根,耳根紅到手心去。那女子除了臉上飛起兩朵彤雲之外,仍白皙亮麗得如陽光下的一片雪。阿里笑道︰「他故意的,他故意的!居心不良,嘻嘻,居心不良!」除他以外,二轉子、儂指乙、但巴旺和耶律銀沖都沒有笑。
笑不出來。
——剛才冷血那一番嚴辭厲句,還留在他們腦里心中。
那女子很氣,把紅紅的唇抿得一片白︰「你……」
冷血覺得自己這次不但手大腳大,還頭大舌大︰「我……」
那女子仍是很氣。
氣得大力抿著唇。
「你故意的……下流!」
阿里因為冷血剛才罵過他「卑鄙」,現在听人罵冷血「下流」,開心得嘎嘎大笑,樂不可支。
院子里有一棵大樹。
樹頂上的陽光很亮、很熱、很烈。
樹葉在上空把陽光切成一片片,又把灑在地上的陽光切成一絲紅。
陽光映在那女子臉靨上,暗的光的,都在她那張美臉上柔和得泛了花。冷血忽然想︰她的唇一定是甜的。
他覺得自己的鼻子很幸福。胸膛更是幸運。
那女子仿佛也知道自己這個姿勢很美。
她就站在那兒,院子里,階前,樹下。
冷血象著了魔似的站在那里——如果那女子願意這樣對著他在那里,看來他是願意在那里站一輩子的。
「你們膽敢污蔑大將軍!」原先那發話的聲音又用出自肺腑的語音叱了一句,然後還沖近冷血面前,隔開那亮麗的女子。
那是一個濃眉秀目的青年男子,眉骨和鼻骨都特別高聳,但唇薄而紅,象櫻桃一樣,就是他的眼和唇使他粗豪的男子氣概柔和了一半。
「你想干什麼?」那青年氣憤的問︰「你這無賴!」
冷血一見到那女子,就說不出話來,斗志也不剩多少,所以不大介意那青年的話。——見到那女子原來有個男子伴著來,他反而是難過多于生氣。
儂指乙看不過去,反問︰「你們又是誰?來老廟做什麼?你們是將軍的什麼人?」那濃眉秀目的青年倒給這突眉陷目的儂指乙問得一怔,有點期艾,女的卻展現了一個美麗的笑顏。
「我叫小刀。」她說︰「他叫小骨。」
「啊?」阿里夸張的叫了一聲,表情更是夸張︰「女孩子叫做‘小刀’啊!」「因為我太溫柔了,」那女子大大方方得象陽光下的風,「溫柔如我,不叫辛辣一點的名字,是不能行走江湖的。」
「溫柔如你者,其實根本不必行走江湖了。」二轉子討好的說,「因為誰都不忍欺負你,誰都要保護你。」
儂指乙見二轉子要在美女前搶他的風頭,忙又攔在小刀的面前,忙不迭的截住二轉子的話頭,帶著開心和警誡的口吻說︰「小心,別看他長得一臉聰明樣,但從來都對這長相轉作不靈。」
二轉子一把扯開他,變得又站在儂指乙身前了︰「別信他。他來自落後的地方,成天不洗澡,娶十幾二十個老婆……」
儂指乙轉到前面來一把揪起了二轉子︰「你可以污蔑我,不可以污蔑我的族人,否則,我讓你好看!」
阿里嘩啦啦的笑了起來︰「好看好看,狗咬狗骨。」
儂指乙和二轉子一同霍然回身,面對阿里,目露凶光,齊聲問︰「你說什麼?」阿里連忙抬頭望天,低頭看地,只說,「沒、沒什麼,我只是跟狗說話而已。」儂指乙向那女子指著阿里罵道︰「小刀姑娘,你更別信這無賴。他有著狼犬的個性,而且還有一對看似溫馴的狗眼——你千萬別為他眼楮所騙!」
二轉子也附和說︰「對對對,小刀,我們之中,最卑鄙的就是他,他自己也承認他是下三濫……」他昵稱那女子為「小刀」,比儂指乙少了「姑娘」兩個字,自覺是一大勝利,沾沾自喜。
阿里也翻了臉︰「你說是說,別涉及我的門派,我可是以‘下三濫’為榮!」那青年小骨也趁機說︰「你們背後罵驚怖大將軍,誰都不是好東西!」阿里、儂指乙、二轉子全停止斗口,望向小骨。
阿里問︰「不是我們要說大將軍的壞話,而是大將軍實在太差太差,太壞太壞,太沒人性太不正道了。說他好話的就不是好人!」
「不是不是好人,而是不是人!」儂指乙道︰「鄰村小秀才十二歲,才去當大將軍府小丫環,沒兩天,給抬出來,就流血不止而死!小刀姑娘在這里,我還沒臉多說呢!我呸!」
「兵馬都監孟怒安不是人人稱戴,平民感頌的好官嗎?可是這九年來,他沒露過面,卻一改往昔為民請命、克勤克儉的作風,作了多少惡事,殺了多少好人,判了多少冤案!」二轉子道,「到頭來,才弄清楚,原來孟二將軍早已死了四年,頭顱早給割了下來,拋在城西大糞坑里,已浸成了蛆蟲的安樂窩。他的腳早已給大將軍的狼犬啃光了,雙手和脊椎骨給大將軍造了一種兵器,听說就叫做‘青龍白骨鞭’。他的肚腸听說還賣給市場的肉商,下令他們得當作是豬牛的內髒,賣給百姓作肴。他既然死了四年,那麼,那些傷天害理的命令是誰以他的名義下的呢?象驚怖大將軍這種人不罵,還能罵誰!」
小刀臉色慘白,陽光一下子在她臉上淡褪了色︰「……有這種事,天!」小骨的眼瞪得越大,唇就緊抿得越小︰「……怎麼這些……我都不知道的!」「我呸!」儂指乙罵道︰「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難道是大將軍的老爸不成?那種老狐狸做盡喪盡天良的事,你這些雛兒知悉才怪呢!」
他還是針對小骨來罵。
對小刀還算口下留了情。
「是好是壞,騙得一時,騙不了永遠!是善是惡,騙得了一小撮人,騙不了大家!大將軍老說他為了大部分老百姓的利益,出兵平亂,‘東零村’是這樣變成寸草不生的廢墟了,‘烏金壁’的好漢義盜,也給斬草除根,」阿里氣忿難平的說︰「就你們這些公子少爺不知道!」
「我一看就知道你們是外地來的,當然什麼都懵然不知!」二轉子也忿然地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他以為已盡掩天下人之耳目,但大家心里明白,今天他當權有權,大家忍辱偷生、忍氣吞聲,可是歷史會記下他那一筆的。」
他們三人常在一起,早有默契,一旦罵戰起來,你一言,我一語,緊密快急而有力,小骨全無還口之能。
倒是冷血冷冷的加了一句︰「與其坐等歷史還個公道,莫如我們今天就向他討個公道來!」
只要一談起鋤奸去暴、行俠仗義的事,他的話又有力有勁、敢作敢當起來。小刀竟氣得眼中有淚花泛漾,「我不信,你們沒有證據。」
一見她想哭的樣子,阿里也扁了嘴,想哭︰「我們說的都是真的。」儂指乙說︰「你一定是剛出來闖天下的了,大將軍是百姓們的公敵,誰都知道的呀!」二轉子道︰「唉,你為他那種人傷心干嗎?白費了姑娘珍珠似的眼淚了。」他居然也會「憐香惜玉」。
一直沒說話的但巴旺忽道︰「她要證據,還不容易!這幾天,兩省十七縣有十一起秀才書生,赴京上書,陳訴黎民疾苦,奸佞當道,但據我們所知,已給大將軍派人殺了六起,有一起人,便是由著名太學生張書生為首,一行十六人,因生怕途中遭人殺戳,由忠義之士‘大寒公’梁大中親自押陣,大概入暮前就會經過老渠,我算定驚怖大將軍決不會讓人到京里去告發他,一定會在這一兩天內半途殺這一十七人……你們要是不信,且拭目以待好了。」
冷血雙眉一軒,道︰「一路來,我也听說有三起太學生、書院同學給山賊攔路劫殺了,原來是……」
小刀恨聲道︰「我不信!」
小骨高聲道︰「我更不信!」
耶律銀沖忽道︰「什麼信與不信,去看看不就得了!」
小刀說︰「好!」
小骨道︰「求之不得!一定是有歹人攔殺太學生,嫁禍大將軍!」
儂指乙眯著眼,使他的深目更凹凹的陷了進去︰「你們是將軍府的人?」小刀嫣然道︰「我們是京里來的。聞說大將軍盛名遐爾,不知竟會有這等事!」然後遙向冷血一指道︰「我們一路上都听到駭人的血案,又見此人行蹤詭秘,所以就跟來查個究竟,不意卻听到了這些……」
耶律銀沖道︰「且不管你們是從哪里來,因何而來的,讓你們知道真相也好。」冷血忽然問︰「你們既知大將軍如此凶狠,殘殺大學生,為何不阻止救助?」「救?救得了幾個?」儂指乙說︰「我們早就習慣了。」
「救?我們早已餓壞了,銀子都給苛稅刮光了。」阿里說,「我們還等人救呢!」「救?救他們我們就得給說成是亂黨暴民了。」二轉子道,「我們現在也只帶你們去看個真相,而不是救,不過是要讓你們清醒清醒。我們就躲在老廟,不聞不問,看也不看。」小刀說︰「人人都象你們這樣獨善其身,天下人就要苦了,這算什麼‘五人幫’!」「我們連獨善其身也有所不能,還說什麼兼濟天下?」但巴旺也說話了,「住在老渠的人,最是自量,最有自知之明。朝廷的事管不了,最好填飽我們自己的肚皮!有什麼辦法?哪兒有我們效力之處?我們擔心的倒是……」
他嘰嘰的笑著,象一匹黑色的馬,涎著臉向小刀阿諛的說︰「我倒是擔心溫柔如小刀姑娘的,一旦見著這種場面,我怕會……」「眾人見他也一樣討好美人心,全噓叫起來,把但巴旺下面的話喝住了。
十八、問天下書生破國之痛忘未
他們一行人︰耶律銀沖、但巴旺、阿里、儂指乙、二轉子、冷血、小刀、小骨自老廟走回老渠,可是那十七太學生一行人卻杳無影跡。儂指乙說︰「他們大概是怕了,明知是死,還何必作虎山行?」
這時,天氣漸涼,夕陽西下,暮色將至,牛糞和草根在這微涼的初晚里發出清新的氣味,聞起來很舒服。
初亮的星子近得象在小丘上一尺之遙,垂手可擷。
冷血覺得小刀姑娘的眼眸比星子還亮。
「說不定他們已平安過去了呢!」她說。
說完這句話她就看到了人。
一行十七人。
不止。
他們還荷著鋤,帶著農具,有人還搬著犁頭,拖著疲乏的身軀,跟著一大群下田將息的農佃,一路有說有笑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們不上書,都種田去了?」二轉子等人都猜疑了起來。
儂指乙、阿里和二轉子都是打听的能手,打听之下才得知,原來這十七名學生早在下午已經過老渠,見農人忙于耕地,為首的張書生說︰「反正我們也來不及趕下一站了,今晚得留在老渠,不如趁有時間,幫幫莊稼老哥們的忙吧!」
他們就真的掀袖斂的,月兌了布鞋就下來幫忙耕作,連農佃們婉拒堅拒都不理。這些農戶們贊口不絕,「這些太學生真是要得,我家阿牛,文當然不如他們,連下田也躲怠得很哩。」老頭子就一徑的說,「他們真了不得,還要替大家赴京上書,為咱們小老百姓申冤除暴呢!」
阿里等又問起這干太學生會留宿在哪里。
「我要招待他們住在我家,」鎮長老瘦惘悵得什麼也似的道︰「他們說,絕不敢擾民呢,還是住到大安客棧去了。哎,我家的貓貓,可又見不著張書生、梁兄弟那種人才了。」另一個鎮上的老福卻嘲笑他︰「你啊!就是到處找人把大閨女推出去,不如就讓我家的穿穿將就一坐,要了你家的貓貓吧!」
「呸呸呸!」老瘦啐他刮他︰「你家穿穿?癩蛤蟆!也不撒泡尿照照,跟我家貓貓配個腳板低!」
「哇哈!你算什麼?嫌起我家穿穿來了!我家穿穿有什麼不好……」于是兩人便吵了起來。
——看來,這兩人也吵罵了十幾年了,吵得習以為常,一時不吵反而不習慣哩。耶律銀沖等人也不理會,徑自趕去大安客棧,在門前又一次遇見這風塵撲撲、疲憊但不倦的十七名太學生。
在暮色四合里,他們原來比較少曬太陽的白皮膚象都披上了一層灰紗。小骨以一種「後見之明」的語言道︰「你們看到了吧?他們都平安無恙!誰敢在驚怖大將軍的地頭惹事!」
但巴旺駁斥他︰「長路漫饅,今晚不下手,誰知道明天動不動手?」小刀不想讓兩人起沖突︰「沒事就好嘛。」
冷血卻問耶律銀沖說︰「要不要通知他們,該提防一下?」
耶律銀沖略一沉吟,道︰「也好。」
于是由能言善道的儂指乙走了過去,趁他們正在分派房號之際,跟為首一名清瘦的書生說︰「你們是上京告狀的太學生吧?」
這些人文質彬彬,顯然未走慣江湖,聞言俱是一怔。
為首的書生道︰「不能說是告誰的狀,只是書生之見,合疏建諫危機,彈劾奸宦,望能上動天听,降恩黎民而已。」
這回輪到儂指乙一怔,回首問冷血︰「他說什麼?我听不大懂。」
耶律銀沖忽道︰「回去。」
那十幾人均為大詫。
一名精悍漢子上前一揖,溫文有禮的道︰「不知老兄此語何解?」
「回去。」耶律銀沖依然道,「不然,一定會有人來殺你們的。」
那十七人均一曬。
——他們听有殺身之危就象在听別人的故事,死亡對他們而言似只是一個哲思。「謝謝。」那悍漢道,「我們知道了。」
耶律銀沖問︰「你們不走?」
「我們知曉有這樣的下場才來的,大勢危殆,小人當道,君子見棄,國之將亡,誰能不理?」那為首的書生說,「這個時候我們不該太顧慮自己的安危的。」
說完,他就笑笑,繼續跟那悍漢分派安排那些人住房。
只剩下冷血等八人在店里發呆。
那店掌櫃見小刀、小骨衣著光鮮,前來兜話兒︰「客官,喝酒吃飯吧?我這兒有美酒好菜呢!哪,讓我來數數,有熱火小炒……」
小骨沒精打彩,不耐煩的叱道︰「不餓不餓,不吃不吃!」
小刀卻掏出一塊碎銀,把掌拒的弄得稱謝不已,再不過來煩擾。
儂指乙咕嚕道︰「這算什麼?」
阿里伸伸舌頭︰「踫一鼻子灰了。」
二轉子搔搔頭皮,他的頭皮也真如雲如雪、飄飄而下,兩肩白了一層,把小刀嚇得暗中退了一步。
這一退,又靠近了冷血一點。
冷血只覺鼻端一香,這次學精了,連忙退了一步;剛一退去,心里又大是後悔,但又不好再上前一步。這次沒「撞」上,他心中不無遺憾。
過了半晌,但巴旺澀聲說︰「走吧,留在這兒也沒意思了。」
耶律銀沖嘆道︰「當真是書生之見,就是不听勸……」
話未說完,忽聞雷聲。
不止一聲,而是四面八方,一齊驟響起緊密的雷聲。
不是雷聲。
而是蹄聲。
——馬蹄遽響!
「來了!」
但巴旺是在乍聞蹄聲之際說了這句話。
在這句話出口之際,東、南、西、北四面的木板牆,猝然破裂,各有七騎神駿,破板沖了進來,並一齊勒然止住,分四面把十七名太學生圍在木梯之下、客棧中心。這二十八騎神駿,說止便止,氣勢驚人,連人帶馬,不發一聲,平時訓練精嚴,由此可見。
儂指乙又咕嚕道︰「哎,單就這四下一沖,毀壞民居的銀兩就夠這店家白干一年半載了。」
冷血手背上一道青筋,忽然躍了一躍,他的右手無名指,也動了一動。可是他人卻安如磐石。
沒動。
也沒說話。
說話的是馬上一名滿腮虯髯的巨漢。
只有他和另一名鼠髯漢子是穿纓盔鎧甲的——其余的人都是扎巾勁裝打扮,象山賊多于官兵。
這二十八人殺氣騰騰,手上不是拿劍握刀,就是提鉞挺戟,有人舉著火把,火焰嘶嘶的吞吐著,象一條條會發光而掙扎著的蛇。
這些人連人帶馬一沖進來,人人都抱著頭、變了臉,但見這二十八騎不是沖著自己來的,這才舒了小半口氣。
那虯髯巨漢叱道︰「閑事的呆子,就是你們了吧?」
那為首的書生神色寧定,但若仔細看去,當會發現他眼神透露出視死如歸的決心。「有何見教?」他抱拳揖道。
「承認就好,你們大概也知道咱們是誰派來的了吧?」虯髯巨漢大刺刺的道︰「他老人家你也敢惹,你們還是受死吧!」
說罷,一掄斧鉞,就要取人性命。
他身旁的鼠須漢卻似有心保全這些人,作勢一攔,道;「你們還是快交出那封勾結逆黨的通敵函件吧,這樣七將軍或可免你們一死。」
「免我一死,又有何用?」那白面書生氣淡神閑的道︰「天下百姓,如在鍋中,我死又有何嘆?」
那鼠須瘦漢「赫」了一聲,喝道︰「你們這些窮秀才也真酸不可聞、迂不可耐!」「酸就酸吧,遷就迂吧,如果連這一點骨氣都沒有,我們的書也就白讀了。」白面書生洛然道︰「問天下書生,破國之痛忘未?我們朝廷,昏慵無能,貪佞腐敗,國家已丟了一半,人民只剩了一半,我們這幾條命算什麼?只要能盡一已之力,試挽狂瀾,就怕沒有好刀來光顧我的頭顱了。」
「莫道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書生坦然道︰「朋友,你也是人,天良何在?」
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他身後十幾名同窗和弟子,臉上都出現一種敢死無懼、命喪不悔的凜然正氣。
那鼠須瘦漢的馬,退了一步,但那虯髯巨漢卻大笑,環顧在場眾人道︰「好!我就看你這臭書生有多少血可流!大家听著了,大爺成全他們!你們看到的,就照例說是‘瘦金峽’的土匪們干的!誰要是多說半句,全家、雞犬、不留!過去有的是例子,不怕死的就嚼舌去!」
然後,手上至少一百二十斤重的斧鉞,隨手一舞「呼」的一聲,轉得象小木棒一樣,直向白面書生頭上斫落。
忽听有人低喝了一聲︰「住手!」
虯髯巨漢威風慣了,上級叫他住手,未開口前他就體察上意先行住手,要是別人膽敢叫他住手他就偏不住手。
這次他陡然住手,當然不是因為听話,而是那听似低沉的一喝,竟象一根筷子戮入了他的耳膜里,很有點刺痛。
「誰!」
他怒問。
一個青年踏前了一步,他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他的樣子,胯下的馬已遽蹄驚立!
十九、問天下俠客棄家之恥忘未
他好不容易才把受驚的馬勒止,腦里只有一個明確的印象︰那就是那青年象劍一般堅決的神情。
「你是誰?」
「冷血。」
「你膽敢來防礙本將軍辦案?」
「我也是從京城來的捕役。」
「那好!」虯髯巨漢傲然道︰「那你總听說過‘砍頭七將軍’莫富大吧?見了上司,還不依禮叩拜!」
「你胡作非為,殘民以快,不配當我上級!」
「什麼?」
「滾回去!」冷血冷玲地道︰「否則,我在這兒先殺了你,再向大理寺稟告。」「你是什麼東西!」莫富大吼了起來,巨鉞映著火光炸出厲芒,「活得不耐須了?我先宰了你!」
那鼠須瘦漢忙道︰「小兄弟,你初出茅蘆,不知莫七將軍的威名吧?還是回京去吧,少惹是非!我是為了你好。」
冷血看了他幾眼︰「你是他的副將?」
「我叫傅從,人稱‘三間鼠’。你拿著我們的名字,回京里去問問我們的來頭吧,省得枉送性命。」鼠須瘦漢苦口婆心的道,「我也是為你好。」
冷血反問他︰「听你說話,還有點人味,為何卻做這種喪盡天良的事?」「三間鼠」傅從澀笑道︰「除此以外,我還能做什麼?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腳色而已!你也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還是快快走吧!」
冷血在一日之內,連听兩次「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終于忍無可忍,以一種極其堅定的聲音說「「大家都習慣沉默、不敢反抗,所以才會受人欺壓,任人魚肉。身處高位的人,抓住權力不放,視百姓為奴僕,視萬民為芻狗,我們就是要讓他們知道,沒有人們的支持,他連一根草都不如!得民心才能得天下。一個真正拿得起、放得下,有原則、有良知、夠定力、夠膽識的人,是不會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種借口的!」
話才說完,只听有人喝了一聲︰「好!」
其實是一男一女一齊喝彩,但圖兩人幾乎是同時發聲,所以听來只有一聲。男的是小骨。
女的是小刀,火光映耀中,男的英氣,女的爽颯。
「三間鼠」傅從低下頭去,好象在看躍動在馬鞍上的一只蒼蠅。
「好哇!」「砍頭將軍」莫富大怪叫道,「原來不止一名叛逆,而是一群亂黨!來人啊,把這里的人統統拿下!把這些造反書生全部就地處決!」
除了「三間鼠」傅從之外,其他二十六名大漢,皆自馬上一躍而下,如狼似虎般殺人的殺人,抓人的抓人,一看便知是此道好手,抓慣了人,也殺慣了人。
他們還要動手,忽呀「掙」的一聲。
因為听見聲音,所以他們看見了劍。
看到了劍,才發現劍尖已掂在「砍頭將軍」的喉嚨上。
冷血用劍尖挑了挑,劍鋒微微割破下巴的感黨,使得莫富大聲音也顫了起來。他明明防著冷血。
他明明看到冷血出劍。
他明明自恃有這麼多手下。
他明明有一身武功。
——可是他就是避不過去。
——可是那一劍就已抵眷他的咽喉!
「你……你要怎樣?」
「叫他們撤,我要綁你回京受審。」冷血冷冷地道。
「你……你知不知道……這……這樣做……」莫富大不知因為喉嚨不方便移動,還是因為害怕之故,每個字都象給寒風自齒裂里吹送出來似的,「……威……脅朝朝……朝廷命官……罪大……大惡極……你們……你們…膽敢……」
冷血的劍略挑了一挑,莫富大的話便說不下去了,噎住了。
傅從急道︰「你這可是以下犯上、帶頭作亂啊!還好你只是孤身一人,冷兄弟,回頭是岸,我們有事好商量,從輕發落,否則你又怎能跟我們這麼多人對抗?」在一旁一直默不作聲的但巴旺忽然急聲道︰「他只是一個人嗎?這件事沒我們的份兒嗎?」
阿里也悠哉游哉的說︰「我們只是一個人來的嗎?我們不是人嗎?」二轉子順口溜般接了下去︰「剛才我也說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早給這冷東西罵了一次,現在又罵了一頓!」
儂指乙當然也不甘寂寞︰「罵兩次,總該醒了吧!沒听那書生說嗎,問天下書生破國之痛忘未?我也來問一句︰問天下俠客棄家之恥忘未!」
小骨說︰「當然未忘。」听他口氣,他早把自己當成俠客了。
小刀婉然中帶著凜然︰「所以,別漏了還有我們倆!」
最後到耶律銀沖說話了。
他們五人,素有默契,平時吵吵鬧鬧,到重要關頭時,總是心意相通,大家心里的話,一人接說一段,如臂使指,如一人說。
耶律銀沖干咳一聲︰「冷兄。」
冷血對耶律銀沖也很尊敬,忙道︰「叫我冷血就是了。有何吩咐?」「你做的事,就是咱們要做的事,也等于是咱們做的事。」耶律銀沖說一個字象打下了一口釘子︰「咱們一人做事,八人齊當!」
小骨、小刀一齊叫了一聲︰「好!」
冷血笑了。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笑。
——沒有人可以想象在這麼一個堅忍如花崗岩石的臉上,因為一個笑容,可以產生那麼巨大的變化,直如風吹花開。
但就在他笑容甫現的一剎那,發生了一件事——發生得迅雷不及掩耳、急電不及閉目!
「三間鼠」傅從忽然自他手上的長戟里抽出一把劍。那劍長達丈余,細若小指,與其說是劍,不如說是長針,這長針急刺冷血。長針到了冷血肩頭不到三分處,陡然止住,不再前刺。
這幾個動作是分解過的,然而在傅從手上只不過用了半瞬間完成——也就是說,你只要想眨眼,而還沒眨眼之際,他已把一切動作完成了。
然後他完全變了模樣。
垂頭喪氣變成獰掙嘴臉。
「放下你的劍。」他聲音尖銳刺耳得象磨在刀鋒上,「你們這干反賊,跟老子還不夠玩哩!」
二十、反撲
局面是這樣的︰冷血的劍,指著「砍頭七將軍」莫富大的下頷。
「三間鼠」傅從的針劍,則指著冷血的後頭。
局面完全凝住。
耶律銀沖、但巴旺、阿里、儂指乙、二轉子及小刀、小骨,全皆震住,不敢出手,生怕一動就害死了冷血。
他們甚至可以感覺得到汗水如何突破了毛孔的防線。
靜。
只有火焰在燒的聲響,象有人在刮指甲。
原來傅從是一個最貌不驚人但卻最可怕的敵人。
冷血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快劍制住了莫富大。
傅從卻用急電不及閉目之手法制住了冷血。
傅從用一只眼監視「五人幫」和小刀、小骨。
用另一只眼盯住冷血的後背。
冷血覺得後背給人的目光刺痛了。
——傅從目光之利,尤甚于他的針劍!
「慢慢來,你的命在我手里。」傅從用一種穩操勝券才有的語音道,「你把劍放下來。我不希望你一驚慌,失手傷了七將軍。」
冷血當然仍背向傅從,「你叫誰放劍?」
傅從笑道︰「除了你,還有誰!」
冷血居然問︰「我為什麼要棄劍?」
傅從大訝︰「你的命就捏在我手里啊!」
冷血淡淡地道︰「是嗎?」
傅從聞言,心里一凜。
然後事情就發生了。
一,冷血回身。
二,出劍。
三,劍刺中傅從的手腕。
四,傅從手受傷劍落地。
五,冷血的劍尖變成抵在傅從的下頷上。
六,他同時飛起後腿蹴飛了莫富大。
六個動作,一氣呵成,完美無瑕,無瑕可襲。
傅從當然不是死人。
他更不是一個反應遲鈍的人。
——他七歲的時候,五名同門,一齊放掉各人手上的兩只鳥,他可以一口氣(在鳥未及振翅高飛之前)刺殺十只鳥,而且劍還是從另一同門腰畔那兒奪過來的。可是,當冷血做那些動作的時候,他的針劍明明還指在對方的後頸上,可是偏偏就來不及刺出(只差三分就刺及),冷血使已做完了一切他要做的動作。
這—來,局面完全改現。
——變成冷血的劍抵著他的喉管。
一切的變化,對傅從而言,完全失控。
究其原因,只不過是一個字︰快!
他沒料到冷血會反撲。
——竟敢這樣反撲!
——竟會這樣反撲!
「你錯在太高估自己,」冷血的目光連著劍光象三道箭射向他,使他從眼里、喉里冷到心底里去了,「而太低估了敵人的力量了。」
「假如沒有反撲的信心,」冷血嘴角現出一絲堅忍的微笑,「我會讓你用劍抵住我的後頸嗎?」
傅從這回是听到自己的汗浸濕衣衫的聲音了。
「回去,」冷血霍然收劍,「告訴驚怖大將軍,少迫害好人——否則,我的劍第一個就不饒他!」
可是傅從並沒有真的「回去」。
冷血一旦收到,他第一個反應就是——反撲。
——全面的反攻!
二十六人,刀、劍、槍。
那二十六人家刀的拿刀握劍的握劍挺槍的挺槍全攻向冷血。
刀破空。
劍急嘯。
槍綻出殺人的花︰槍花!
刀光劍芒槍花,都不如那丈三長的斧鉞——斧鉞一動,所有的刀風劍風槍風,全給淹沒了。斧鉞一閃,所有的刀光劍光檢光,也給掩蓋了。
莫富大一斧砍向冷血。
他恨極了冷血!
——這一斧,他不是要砍冷血的頭,而是要把他自脊椎骨劈成兩半,而且這還只是他劈冷血的第一斧!
他要把冷血斬尸萬段!
這班人所有的攻襲都集中在冷血的身上。
只有一個人例外。
傅從。
他在自己二十七名同胞攻向冷血之際,他騰身過去做一件事。
做的只是一件事,殺的卻是好多人。
其實他才是這班人真正的頭領。
他的任務是殺掉那十八名書生。
——殺十八個人要多久?
(比喝一杯水快吧!何況這些兔崽子只是百無一用的書生!)
傅從的針劍,就象一條銀蛇的信,直刺這干太學生的頭領︰張書生!
劍刺張書生!
張書生張大了口,看似並不知道如何去閃避!
——果然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傅從本來有點好奇,這樣正義凜然的書生,面對死亡的時候;究竟是怎麼一個樣子?不會驚怕?怕得要死?抱頭鼠竄?還是……
看來,張書生的樣子也沒有兩樣……
兩樣!
突然,張書生的樣子變了樣!
變成了另一個人!
一張英偉堅忍的臉!
——張書生竟變成了冷血!
當傅從省覺冷血已攔在張書生面前接他一劍之際,一切已來不及了。冷血一劍刺在他的劍上。他的劍斷。劍裂。劍碎。冷血的劍直刺入他的手心里,一直搠入了他的臂骨並宜入肩骨。然後冷血抽劍。傅從只覺鮮血和骨髓一齊給他抽了出來。整個人一軟倒地。
(在倒地之前的剎那,他還在想︰我不是二十七人攻冷血嗎?怎麼他們沒攻殺他……)想到這里,傅從就暈死過去了。
所以他不知道不是他們沒攻殺他。
而是根本攔不住冷血。
冷血壓根兒不想跟他們交手。
二十七件兵器擊了個空,待他們回首時,冷血已重創了他們的頭領「三間虎」(當然不是「鼠」)傅從傅五將軍!
「回去!」冷血再次吩咐,「告訴大將軍,要他好好等著,少做傷天害理的事,我會拿他歸案的。」
這次誰都不敢抗命。
當他們如斗敗的公雞要上馬蹬靴,還要扶傷重的傅從氣急敗壞的離去之際,冷血忽又叫住他們︰「記得我是誰?」
這二十七人一時也不知道說記得好,還是說不記得妥當。
「我叫冷血。」冷血說,「記住了。」
沒料到背後卻接二連三響起了此起彼落的聲音︰「我叫儂指乙。」
「嘻嘻,我是阿里,你爸爸。」
「還有我但巴旺。」
「千萬別忘了大人物二轉子。」
「小骨。」
「小刀。」
「還有……我們‘五人幫’的老大耶律銀沖。」二轉子多加一句。
「現在這是‘五人幫’嗎?」但巴旺認真的問,「又多了三個人也!」「叫‘八公幫’好了。」儂指乙自覺腦筋動得比較快,搶著說︰「江湖上酬酢答禮時,稱人為‘公’是尊敬之意,咱們行俠仗義,替天行道,德高望重,威風八面,恩同再造,義薄雲天,金楮火眼,紅男綠女,大紅大紫,大吉利是,正合‘八公’之意!」「為什麼要叫‘公’!」小刀抗議,「你們以為我溫柔可欺麼!」
「是啊,對啊,照啊!」二轉子一副重色輕友的樣子,附和不已︰「不如就改成‘八婆幫’……」
胡鬧中,那一干敗將早已匆匆而去。
忽听小刀「哎」了一聲。
但巴旺、他指乙,二轉子全沖過來關照小刀。
小刀卻以玉蔥船的食指,指向冷血,關切地道︰「血……你受傷了?」
二十一、失民心失天下
血,正自冷血背脅間滲了出來,白色的衣衫很快便漂起了一團殷紅的地圖。冷血道︰「不打緊的……他的劍離我背後實在太近了,他的劍鋒仍是劃傷了我。不過,為了要重挫他們的銳氣,還是先把他們唬走再說。」
小刀很關切的問︰「你……傷得重不重?」
她還過去,扒開冷血背後的衣衫,一看傷口,又「啊」了一聲,問︰「誰有不要的布?」一面掏出金創藥,在傷口上輕輕涂抹。
二轉子、但巴旺、儂指乙都搶著道︰「我有!」都忙著要撕掉身上的衣袖。小刀搖首︰「不要。髒呢!」
卻見張書生叫學生們在包袱里找一件比較干淨的薄紗,小刀莞然道︰「這就合用。」小骨卻不屑的道︰「這種人,一個謝字也不說,給他療什麼傷!」
小刀嘴兒一撇,「我給人療傷,關你什麼事!」小刀就算在駁斥人的時候,樣子仍一般純真、明朗、可喜,象陽光在水波上一亮再亮。
小骨嘿聲道︰「她就是這樣,一見別人的傷口,就象她自己的傷一樣,對誰都是這樣!有次街邊有個乞丐生膿瘡,她也照顧得無微不至。」
他們這樣對答的時候,儂指乙、但巴旺和二轉子,都覺得非常羨慕。小刀忽然看見冷血雙肩起伏,呼吸急促,以為他痛,忙問︰「痛嗎?痛吧?很痛吧?」敷藥之際,更是輕柔。
慘在冷血答不出、不能答。
他不痛。
痛對他而言,反而是一種斗志。
他是緊張。
小刀一跟他說話,他便臉又紅、氣又喘,小刀扒開他衣服替他搽藥包扎之際,他更害羞、緊張、奮亢、開心,激動得全身都抖了起來。
小刀只以為他在忍痛。
冷血不吭聲,阿里卻找小骨的碴。
「你們不信,你可親眼瞧見了。」他興高采烈的說︰「驚怖大將軍殘狠無道,有目共睹!」
「胡說!」小骨怒斥,「那只是‘砍頭將軍’作惡,怎能算入大將軍的帳!」「這麼說,」阿里忿忿地道,「你是不相信這是大將軍所作的好事了?」「當然不信!」
兩人眼看又沖突起來,那張書生卻上前來,帶著十五名學生和梁大中,一一拜謝過在場八人。張書生說︰「豺狼當道,無法無天。我們上京進疏,結果給視為逆反,十一起人中,已有七至九起,據說已全遭毒手。我的好友蘇秋坊,有鑒于此,故意在危城里發動老百姓攔道申訴,好吸引大將軍的注意力,不料還是擺月兌不了這些劊子手。」
耶律銀沖問︰「不知各位今後打算怎樣?」
「也管不了如許多了,」張書生堅毅的道,「赴京還是一定得走這一趟的。要是怕死就不敢去,奸佞更是猖獗無忌了。」
「就算你上得了京又怎樣?」耶律銀沖說︰「朝廷有的是貪官污吏,他們不見得會理你們的事。」
張書生一點也不動搖的道︰「朝廷總有些好官正吏,象諸葛先生便是一個。無論如何,我們都得會合京師的太學生,大家竭力爭取,鬧起來讓大家知道,才有希望得到改善。」「鬧一鬧?」一向尖酸的儂指乙接道,「這一鬧可能連小命都給丟了。」「讀聖賢書,所為何事?」張書生哂然道,「縱連明知不可為而義所當為者竟不敢為,那麼,我們的書豈不白讀了嗎?」
儂指乙的嘴巴立時象給人縫了起來。
「你這樣想,」二轉子眼珠子轉了轉,「大家可都是這樣想嗎?」
話才說完,那十五名書生都異口同聲的說︰「我們來時,已置個人死生于度外。」
「我頭可得,我節不可奪。」
「眾唯唯,我等難之;眾諾諾,我等諫之。這是我等義所當為之事。」「滴淚沾衣,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那名本意是保護這一干書生的悍漢梁大中道︰「救命之恩,銘感五中,望他日能有萬一以報。不過,諸位要是勸我們走回頭路,那是萬萬不行的。我們為的是黎民百姓有個安居樂業的日子,要是為這個而捐棄自己的生命,那是我們的光榮。你們的大恩大德,謝了。你們還是請吧。」
阿里吐舌道︰「厲害厲害,還狗咬呂洞賓起來了。」
耶律銀沖沉吟道︰「不過,我倒擔心,以驚怖大將軍行事作風,只怕不多時便會卷土重來,不殺人滅口是決不甘休的。」
張書生淡淡的道︰「滅我等之口,只十七條性命,容易。若要掩天下人之口,難矣。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則失天下,今為政者,這都不惜,吾等大好頭顱,只好濺血擲醒他們了。」
二轉子喃喃地道︰「只怕你頭斷了,血流干了,卻枉斷白流了……」忽見那掌櫃笑態可掬的走了過來,熱烈地道︰「各位賢士、俠客,你們都是為國為民,鋤暴安良的人物,我們沒什麼可以報答的,既住在小店里,就薄備水酒便飯,請諸位一道飲用如何?」
原來店里這一會兒已把剛才掀翻的桌面凳椅重新擺好,並煮了酒、燒了菜要招待大家。那掌櫃又盛意拳拳的道︰「我叫廖油碴子。無他,以前也是個江湖人。一入江湖,永不超生,轉古了還是個江湖人。我最佩服的是江湖上有肩膀的好漢,能不能打,還在其次,最要緊的是有骨氣。」
他頓了頓,又口沫橫飛嘩啦啦的道︰「依我看,你們不但有鐵肩膀,還有鐵造的膽子——就跟我廖油碴子一樣!來來來,咱們一見如故,來了我大安客棧,就是我的朋友!咱們喝一杯再說。」
他對店面給攪得七軍八落,倒全不在意,反而一力要交個朋友,可見豪情。眾人只道盛情難卻,便在掌櫃的和一眾伙計殷勤勸食敬酒下,大快朵頤起來。酒酣耳熱,眾人也交成了好友。只二轉子、儂指乙和但巴旺,還象蒼蠅一樣老在小刀姑娘身邊打轉。
他們沒話找話說,老是問︰「小刀姑娘,我看你挺溫柔的,為何叫‘小刀’這名字呢?」
小刀笑道︰「你要是惹著了我,就知道‘小刀’的滋味了。」
然後她去問冷血︰「還痛不痛?」
冷血本正要喝酒——廖油碴子正向他敬酒。
忽聞小刀湊上一張艷若桃花清勝水仙的美臉,如此問他,他的心神一蕩,手一震,「乓」的一聲,酒杯落了下來,酒和肉汁濺了一身。
冷血連忙站起來,卻見肉汁也濺著了小刀緋色的袖子上,一時不知替她揩抹好,還是不揩抹的好,只手足無措的站在那兒,象個木頭人。
但巴旺、二轉子、儂指乙搶著要給小刀抹拭,小刀卻大大方方的接過小骨遞過來的巾子,輕輕指抹。
這時,耶律銀沖忽道︰「有人來了。」
確有人來。
不止一個。
而是很多。
極多。
二十二、瘋狂反撲
來的有四五十個人。
但巴旺怒道︰「好,來了就拚吧!」
二轉子卻道︰「慢著。」
儂指乙道︰「是那干鄉民。」
來的是鎮長老瘦,帶著二三十人,有的拿著鋤頭,有的扛著尖竹,呼叫著趕了過來。張書生大為詫異,忙問︰「鎮長,什麼事啊?」
老瘦氣喘咻咻的說︰「我剛才听城里的牌頭拐子老何說,這兒出現亂黨,正報廂兵調防。至于駐守在此地的鄉兵土丁,已有百數十人,趕來剿匪。」
老福也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听來,狗官又在捏造借口,以便趁火打劫、趁勢暴斂;看來,所謂亂黨,就是你們!」
張書生馬上會意,整衽一一謝過在場諸人︰「我們都曉得了。走吧。」老頭子頓足道︰「你要去哪里?」
「我們離開此地,以免拖累大家。」張書生誠摯的道︰「諸位盛情,我等心領了。」「不許走!」老瘦怒叱道︰「你別小看我們!我們這鎮里的人,都是會家子,豈是膽小之徒!朝廷派童貫、朱勉這等人來,蟻聚貪斂,總是借故欺壓良民,形同強盜,草寇尚不及此!我們早已恨之入骨,詩張怒詈,鳥不堪听!他們說你們是‘亂黨’想必你們就不是‘亂黨’!他們若說是好人,我們反而不屑不信!你們既然來了,天色已黑,出去是死路一條,我們怎能讓你們說走就走!」
老福也接口道︰「听說你們一眾秀才,聯名上書彈劾,要皇帝老子廢奸臣、除貪官,這就好!他們要殺你們,咱們就要他們的命!」
老頭子也道︰「你既來到老渠,身負重任,咱們老渠里也有血性漢子,說什麼也要護著你們!」
一時間張書生、梁大中等都泣然說不出話來。
阿里又吐吐舌頭,道︰「我也好象是老渠的一分子。」
但巴旺叱道︰「管你從哪來的,既來了老渠,就是老渠的人!」
二轉子道︰「老渠上下一條心,能翻江河通大海!」
儂指乙道︰「看來,不該把那兩個王八蛋——傅從和莫富大放走的,放虎歸山啊,他們不是瘋狂反撲了嗎?」
耶律銀沖沉吟道︰「看來他們是勢在必行,也志在必殺。否則的話,他們不會那麼快就調動廂軍壯丁過來的。」
二轉子不忘去「刺激」小骨︰「這你可信了吧?不是驚怖大將軍搞的鬼,誰能立即調度大軍?」
小骨不服氣︰「除了大將軍,在縣里省里,至少還有七八人有這樣的權力!」阿里又吐吐舌頭︰「嘩,听來你好象是個總兵似的!」
二轉子冷笑︰「你還是不信,這是驚怖大將軍干的好事?」
小骨堅決的道︰「不信!」
掌櫃的廖油碴子急問︰「鄉兵都來了沒有?」
「接近村口了,」老頭子道,「正在整軍編隊,看來馬上就要入鎮了。」「孩兒們!」廖油碴子一翻手,抽出一把雁翎刀,跳上桌子,踢下碗碟,一聲大叱,登時店里伙計食客,四方響應,「跟我出去,抵住他們,莫讓正義成白骨!」一眾人均抄起木條,拔出懷刃,抄起剁肉刀子,浩浩蕩蕩的跟隨廖油碴子出去。老頭子也自言自語︰「鄉兵壯丁,多是子弟,我也去勸勸他們,他們沒準能給我這老不死的幾分薄面。」
說罷,也領一眾鄉民去了,臨定時還交代吩咐︰「你們這些讀書人,別擔心,天大的事,有咱們頂著!」
阿里偏又問了一句︰「要是頂不了呢?」
老頭子年紀雖大,但火氣更大,當下一句喝了回去︰「頂不了,便攬著一起死!」
只把阿里嚇得吐舌不已。
眾人都走了之後,只剩下老福和兩名家丁在大安客棧里。
但巴旺問︰「大家都走了,那咱們干什麼?」
阿里問︰「咱們還有什麼可干的?」
「多著呢!」小刀秀眉一揚,象兩道亮麗的劍。天色愈黯下去,她的顏靨卻愈象一個亮麗的夢般逐漸清晰,「他們要盡力一拼,我們也要盡一分力!」
儂指乙卻老實不客氣的問老福︰「人人都去拼命,你卻留在這里干嗎?」「我怕死。」老福居然也很老實的答,「因為我有錢。」
二轉子「哈」了一聲,「有錢你就貪生怕死不做事了?」
「我是貪生怕死,但不是不做事。」老福說,「我們大家都知道,一旦跟軍兵開戰,咱們這村子就算完了。我們不願如此,你們也不願見此,可是,事到臨頭,有一點良心,有一點血性的,都會做些事。我留下兩名壯丁,跟我去打開倉庫,提出儲糧,讓大家不致餓著肚皮,去打這一仗!」
「咱們各做各的事。」老福又說,「他們上陣,我做後援,大家都盡力把自己可以做到的事做好就是了。」
說罷,他也匆匆去了。
阿里噓了一口氣,道︰「就剩下咱們了。」
小刀站了起來,迅速的用絲巾在秀發上打了一個結,手勢極其優美,道︰「我可不要留在這里。」
小骨霍然道︰「我們也去。」
兩人正要往外走去,冷血忽問︰「你們要去哪里?」
兩人身形一凝。
小骨道︰「當然去跟鄉民御敵啊!難道窩在這里當縮頭烏龜不成?」幸虧是小骨回答,冷血語言頓時硬了起來。
冷血道︰「那麼,你們可熟悉這兒的路向?知道官兵會在哪條路進村?你們知道來的有多少官兵?幾路官兵?你們這樣貿然出去,會不會給鄉民誤以為是官兵派來的‘針’,結果誤打一場?」
小骨望望小刀。
小刀望望小骨。
「那你打算怎樣?」小刀問。
小刀一問,冷血的語音柔了起來︰「我想……我看……我覺得……五位老哥都在,不如問問他們的意見……可好?」
小刀麗目流盼,只見但巴旺、二轉子、儂指乙都巴不得她問的是他。小骨卻搶著道︰「你以為他們五人會為此事插手麼!」語意甚是不屑。冷血覺得很有點傷心。
因為他覺得小刀姑娘和小骨並肩走在一起,天生一對,金風玉露,在火光中要比在陽光下更絕妙搭配。
這一來,他在不知不覺間對小骨更是火大了︰「那你就錯了。他們‘五人幫’,看來嘻皮笑臉,漫不經心,可是他們心高氣昂,志比誰都烈!」
阿里忙道︰「對對對……你說的是真心話,我知道。」
儂指乙也道︰「他最聰明就是這次了。」然後轉向耶律銀沖,問︰「老大,咱們也別閑著吧?」
耶律銀沖攤了攤手,長嘆道︰「咱們忍了這許久,這會兒都得千年道行一朝喪了!以為遁跡山林,不管閑事,到頭來,心仍熱,心不死!這下可是殺到眼前,不大干一番是枉自為人了!」
「好!」儂指乙、但巴旺、二轉子見首領答允出動,全部磨拳擦掌,大為奮亢。「說干就干!」阿里第一個飛蹤而出,就象一顆射出去的彈丸,快得驚人,一溜煙的已不見影蹤,還拋下了一句話︰「要去就去!」
耶律銀沖解釋道︰「阿里的媽媽也住在村里。他娘親的性子可比她兒子更烈,一直以為她的孩子是世上最好最乖最聰明最完美的人。阿里一向跟從母姓。那個幫著我們的牌頭拐子老何,就是何大嬸的弟弟,阿里的叔父。老何和縣衙里當小官小吏的,都瞧不慣朝廷腐敗,私心向著鄉民,時來通風報訊。我們五人中,除了阿里,就是二轉子還有老爹在鄉里。」小骨沒耐煩的道︰「咱們要去抵抗軍隊,敘談家事不是時候吧!」
「錯了,」冷血道,「就是因為要去共同作戰,耶律老大才要跟我們說清楚一些利害!」
「冷兄說得對!」但巴旺大聲道︰「因為待會兒說不定你們就會遇上何大嬸!」「冷兄弟說的一點也不錯!」儂指乙更大聲的說,「遇上何大嬸你們就得待阿里好一些,否則先得跟何大嬸打上一場架!」
「冷小哥說得對極了!」二轉子以更大更宏亮的聲音說︰「你們見著我老爸,最好不要提我仍在‘五人幫’里,因為他會老淚縱橫的要求我跟這干游手好閑的家伙絕交!」他們三人,因為都看小骨不順眼,更看不得小骨和小刀在一起,狀甚親昵,所以更加偏幫冷血,偏袒得出了頭。
局面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開始只是兩百鄉兵。
可是到了亥時之後,已遽增到一千兩百名鄉兵。
——一千兩百多名鄉兵,連同土丁、拿手、義兵,重重包圍了老渠。他們派那麼多人來干什麼?
——是為了拿下二十來名「逆賊」?
出動那麼多人,連拐子馬、飛鐮槍、機動隊都出動了,連從京師來護送太學生上京的梁大中,也為之震動。
「看來,你們這次行動一定擊著了他們的要害!」耶律銀沖的話一向很有分量,「要不然,他們也不會如此勞師動眾,勢在必得了。」
小骨不禁問︰「可是,他們上書聖上的內容,官兵又怎會知曉?」
這句話一問,就給人罵。
「你沒听說這封上書是萬人聯署的麼?」二轉子斥道︰「人一多,就會有叛徒。」「狗官們有的是爪牙,才可以張牙舞爪!」儂指乙罵道,「這些人早已裝成跟太學生們同聲共氣,實則是來搗亂他們的。」
「你連這些常識都不懂,」但巴旺說話更不客氣,「一定沒闖過江湖,沒見過世面!」他就差沒說出「回家去抱女乃女乃吧」這種話來,不過這一點保留還是沖著小刀的面子。「哇!」阿里倒沒有罵人,不過他一向夸張慣了,見大家罵得不亦樂乎,他也煽風點火的叫一聲。
冷血見人人攻擊小骨,他倒不想多加一個聲音,只向梁大中道︰「上書既是要求黜免朝中大官,凡有牽連的,定必會力阻這封文案落到皇帝手上。」
耶律銀沖道︰「你們彈劾的是什麼人?」
梁大中慨然道︰「王黼誤國,童貴驕恣,朱勉貪污,蔡京攬權,驚怖大將軍殘暴,我們都一一在疏中痛陳,請誅奸邪。」
「那就是了。」耶律銀沖嘆道︰「一下子想除掉那麼多佞臣,結果只會把他們聯結起來,合力先除掉你們。他們哪一個倒,其他的都站不住陣腳了,誰都會在後面撐著他的。這一來,甚至這皇帝也沒威信了。人們會說,怎麼他跟前那麼多小人,全都是朝中重臣?要對付這些奸詐之徒,得要用其人之道還洽其身才行。他們對付忠良之際,都小心得很,得寸才進尺,砍草必除根。千萬別沖入狼穴里殺狼,做好陷阱,待它們出一個殺一個才是萬全之策。」
「你說的對。可是,你看宋祚衰微,餓孚遍野,軍無斗志,咱們還能等麼!」梁大中慘笑道︰「何況,咱們這次志不在獵狼,而是打虎,所以才明知山有虎,偏作虎山行!」「有志氣!」耶律銀沖道,「不過,這次他們傾巢而出,作出瘋狂大反撲,便是因此之故!他們也叫你們逼瘋了。」
他們能打。
善戰。
——可是面對一千二百名敵手,該怎麼打?如何戰?怎樣面對?
二十三、民心可用
局面如此,可是局勢發展,又出乎他們意料之外。
——他們並沒有打起來。
沒有打起來的原因是因為打不起來。
那是因為民眾過去堵截。
他們勸阻了這些要強沖入村的士兵。
——這些士兵,有些是來自附近這幾個村子的壯丁、土丁、強役,就算是上面下來了命令,要他們去打自己的父老兄弟,他們也確實做不到。
——有些軍兵來自其他地方,但見這些鄉民自告奮勇,前來阻截,聲淚俱下,曉以大義,要他們強攻入村,也實在狠不下心。
其實,要他們來打老百姓,他們也實不願為。
是以,這一千多名士兵,全在村外給堵了回來。
冷血眼見這些純樸村民,扶老攜幼,奔走呼告,空群而出,四處堵截入村軍隊,心中大是感動。就連七、八歲的機伶小童,還有八十來歲的老公公、老婆婆,也不惜挺身出來,為保家國一點良心命脈。冷血看在眼里,覺得民心如此,只要日子稍微可以過得去一些,已如此感恩報德、滿足起來,只要有外侮,他們就會奮不顧身、舍己為人,團結起來,為國效力,其實他們才是真正的俠者。
為政者竟不能對這些老百姓們好一些,信任他們一些,也真該問︰天理何在!冷血看得熱血沸騰,只覺自己這一生,有了奉獻之處!
「民心可用。」在旁的耶律銀沖道︰「可是朝廷就是不懂得用。」
「難得他們都能了解局勢安危,去維護一批自外地來的讀書人。」小刀感動得熱淚盈眶,道︰「這點實在不容易啊。」
「我以前也算是個讀書人,只是讀了書,發現一不能安邦定國,二不能發財奪權,反而增多了迂氣,添多了晦氣,眼見上下勾結,串通一氣,一氣之下,拋下書本,到這兒耕田為生,跟純樸爽直的莊稼人在一起,不存心機,反而快活自在。」
老福見已穩住來襲的士兵,歇一口氣,走過來向冷血等人報喜,听小刀這樣提出來,便作了這般解說,並道︰「老瘦也一樣,他的學問也高著呢!我們都是過來人,所以分外體惜讀書人啊。」
粱大中長嘆道︰「我道是仗義每多屠狗輩,以為真正有風骨的讀書人,早已給迫害殆盡,要不然,就是骨頭軟掉了,豈知深山大澤、田園小里,有的是前輩賢士!失敬,失敬。」
「客氣了!」老福笑道︰「閣下仗義千里護忠良,更是難得。」
小骨忍不住道︰「奇怪?」
阿里又去逗他︰「奇怪什麼?」
小骨道︰「怎麼每次奸官當道,首先要加害的都是讀書人呢?」
梁大中哈哈一笑,激聲道︰「都是因為歷來讀書人有學識,不易受騙;有良知,不易受惑之故。如果胡作妄為,首先要把這種讀過書的人收買,但有風骨的讀書人又偏生不受這套,只好除去。讀書人有影響力,但向無實力,這就是他們的致命傷。要看一個朝代是否腐化,只要看為政者如何對待讀書人便可知曉!」
「無論如何,你看,民眾的力量有多大!」小刀羨艷的道︰「就算軍隊也進不來!」老福笑道︰「那是因為士兵也是人啊。他們也有良心的呀!當然也有人昧著良心,但大都是迫于無奈。」
「別說了。」小刀笑吟吟地道︰「不然冷少俠又要罵人老說什麼‘人在江湖,身不由已’的借口了。」
眼看不戰而屈之兵,老百姓們齊心戮力,這一場仗是不必打了。
可是不然。
慘呼聲起。
傳自村口。
老福臉色一變。
村前壯丁氣急敗壞,急奔來報︰「來了一隊軍士,怕有二千人,不是扎辯,就是光頭,完全不听勸說,見人就打;馬攔坡上,已給他們殺傷了二三十人。」
話未說完,村後壯丁又急來報︰「村後來了二千軍馬,凶蠻無理,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殺,見屋就燒,本駐屯在那兒的士兵想替我們抵擋,但給帶隊將軍喝止︰‘誰敢倒戈袒護逆賊,一並同誅!’村民已給他們殺傷百數十人!」
冷血一听,心頭火起︰平民百姓,當然不是這些如狼似虎的軍隊之敵。粱大中也倏然色變︰「不好!這些一定是朱勉和童貫這兩大惡賊的強人弓手。他們見鄉兵惜民,不肯強行侵進,便征調這些原用作征伐的蕃兵來攻。這些蕃兵跟朱、童二人搶掠燒殺,凶悍絕綸,最善攻城掠殺,他們來了,老渠要遭劫了!」
冷血怒道︰「這兒形勢如何?軍隊來自何處?」
老瘦氣急敗壞的道︰「東南西三面均有路入村,北邊是絕路,誰也不可能從那兒出入。听來,蕃兵已把前後二路封死了。」
耶律銀沖即道︰「那麼,西路也不要出去,料必有詐!」
冷血道︰「好,我去。」
粱大中間︰「你去哪里?」
冷血道︰「我去前村。」
梁大中道︰「我去後村。」
冷血道︰「你截後,我抵前。」
兩人相望一眼,各有一種打死不後退的決心和信任。
梁大中返身奔去,小骨道︰「我們幫他去!」竟拖了小刀的手就走。小刀臨走前回陣,看了一眼,不勝關切。
冷血讓這一句千言萬語的無聲,仿佛化為一記重逾千鈞的輕拳,迎面擊中,怔立當堂。但巴旺卻說︰「她……她在看我!」
儂指乙楞楞地道︰「錯了,她在看我!」
二轉子傻呼呼地道︰「不對,她看的是我!」
三人正又要吵起來,卻見冷血已在老瘦及七八名壯丁引領下,趕赴前村。阿里長呼一口氣道︰「‘八婆幫’沒了,咱們又是‘五人幫’了。」二轉子向耶律銀沖道︰「小刀姑娘可能有險,咱們……」
話未說完,但巴旺和儂指乙都異口同聲的說︰「當然不能先去後村,不然,咱們就會只顧著爭風,而忽略了正經事了。」
二轉子也正色道︰「我也是這個意思。」
耶律銀沖道︰「好,那咱們就先赴前村!」
到了前村村口,耶律銀沖等五人就發現大勢已無望︰村口黑壓壓的都是蕃兵,有的策馬,有的搭箭,舉刀提槍,殺氣騰騰,看過去要比一群擇人而噬的猛獸還可怖。
村前已倒下了五六十名鄉民,大概是給搶救過這邊來的,兩隊人馬,自竹柵欄處分了開來,站在中間的是一個人。
寒星冷月下,一個神情冷酷的青年人。
——就那麼幾句話的功夫,冷血已把兩方廝殺著的人馬硬生生分了開來,也不知道他是用了什麼辦法,什麼力量!
二十四、全面瘋狂大反撲
耶律銀沖、阿里、但巴旺、二轉子、儂指乙見冷血以一人對抗整支軍隊,都不由十分擔心,都想沖上前去。
老瘦卻揮手作攔,並低聲道︰「這位冷兄弟說,人多上陣,死傷必巨,不如讓他來試試以一人奪千軍之魄。」
阿里奇道︰「什麼是一人奪千軍之魄?」
老瘦道︰「對不起,我不知道原來你是個瞎子。」
阿里嘩然︰「誰說我是瞎的!」
老瘦道︰「假如你不是瞎子,自己不會用點神看,還來問我!」
阿里為之語塞,定楮看去,只見清月寒星下一冷血。
他忽然覺得在竹欄柵前的少年人是強大的︰——強大如一支軍隊。
也是孤寂的︰——因為他是絕對孤獨的一個人。
一個人,面對一支軍隊。
——以一人,敵一軍。
他不退,卻反撲。
——一個人反撲一支軍隊,那是瘋狂的,也是驕狂的。
冷血冷冷的道︰「你們回去吧!你們是為國家打仗的軍隊,不是來欺殺良民的強盜。」他的聲音冷冷淡淡,但數千軍士,無一不清晰入耳。
只听一人長嘯道︰「你是什麼東西?滾!」
冷血猛一抬目,目如電射。
那人坐下駿騎,忽然長嘯人立。
冷血道︰「你是領兵的指揮吧?叫他們回去,免傷百姓。」
那人金面赤須,披幟豎甲,狀甚威武︰「你就是傷了傅副使的家伙吧?我‘金甲將軍’石崗是專來收拾你的!順便殺幾個反賊,石將軍我是從來不理殺錯良民的!」冷血笑了︰「這話,可是你說的。那好。」
這句話說得很奇怪。
阿里等人也曾見過冷血笑。
可是那笑容不是這樣子的。
——以前的笑容,如風吹花開。
現在卻令人在夏夜里不寒而栗。
然後冷血說︰「我就先收拾你。」
他面對的敵人,至少有兩千人。
兩千個挺著利器、殺人為樂、沖鋒陷陣等閑事耳的蕃兵。
可是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就如同那石崗只一個人一般,而且還是個廢人。所以他這句話是個笑話。
身經百戰的石崗聞言,哈哈長笑。
他準備笑完之後就下令︰亂刀分尸這小子!
可是冷血並沒有等他笑完。
他拔劍。
劍,在他腰間。
但他並沒有拔腰間的劍。
他拔籬上的竹子。
然後他做了一件事︰沖入大軍。
「金甲將軍」石崗,在重重大軍的掩護下,任何人要接近他,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可是冷血直奔他而來。
他沖過去的時候,至少有兩百支箭弩,向他射來。
他沒有退。
也沒有擋。
他閃躲箭矢的身法很奇怪,有時飛躍,有時急顫,有時完全不閃不躲,全身激起一股駭人的沖力,把箭震飛。
他一沖就沒停止過。有時他踩在士兵的肩上,臉上,彈起,落下,迅若星火;有時他用竹劍刺中敵人的手腕、腳踝上,使對方踣倒或兵器落地,他已閃身掠了過去。所有人呼吆著,要攔住冷血。
可是冷血在金甲將軍未笑完之前已到了他面前。
石崗臉色大變,陡然止聲。
他這一斂容,卻發現嘴里已含著一支竹桿。
那野獸一般的年輕人已用野獸一般的眼,象浸過寒冰的白刃一般盯住他。這下金甲將軍可真的是哭笑不得。
「退兵。」
冷血以一種冷冷的聲音和冷冷的神情冷冷的說出這兩個冷冷的字。
——除了退兵,「金甲將軍」石崗還能做什麼?
冷血並沒有放掉石崗。
他把石崗交給老瘦,即道︰「請帶我去後村。」
這時,五人幫才省覺過來。同時耳際也听到了後村傳來︰喊殺沖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