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颂宇半卧在正殿桌案旁的一张便椅上头,藉着桌上的烛光,看木显青一脸专注的看着桌案上的奏章。
这几天,他可是非常合作的配合她,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不与她起冲突,把握住每一个可以搞清一切的机会。
在寝殿的桌上有张皮革地图,他看出以地理位置来说,这是一个位在中国通往西亚路上的国家,换言之,便是中国古丝路上的一个城镇,因为绿洲与水而发展成聚落。
或许因为靠近西亚,所以有许多不同种族的人种在城镇内出入,他的宫殿就位在最显眼的顶端,要通过守在大型拱门的士兵后才得以进入。
一条中轴划开了宫殿与居民区,宫殿两旁的建筑较民居高,但又不高过宫殿,是士兵与官吏的住所,单由建筑的划分,就可以知道这里贵族、平民、奴隶的阶级制度非常明显。
除了对于茴月国及净水沙洲有些粗略了解,他也听了不少罕伯泽的事。据说罕伯泽就像个幼稚、懦弱又长不大的孩子,把一切该是属于自己的责任全都丢到木显青身上,自己只顾着唱歌跳舞,闲来无事还会把牛油涂在马背上,让士兵滑下来,自己则在一旁乐得哈哈大笑。
要跟在这样一个主子的身旁,木显青实在也不容易。
段颂宇的目光直盯着振笔疾书的女人。虽然她总是惹他生气,他却发现自己喜欢盯着她看,越来越好奇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净水沙洲的人都拿她当神看,而且都真的把她当成男人。
她深受当地平民、奴隶爱戴,个个对她心悦诚服,看重她更胜于他这个王子,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段颂宇的嘴一撇,毕竟这个罕伯泽,虽然贵为皇族,确实没用得很。
有为数不少的女人对木显青投怀送抱,只不过都被她拒绝了,唯一跟她最亲近的,便是从大都带来的奴婢,据说那名奴婢还是她所谓的“房里人”。
他在心中冷冷一哼。古代人的眼睛真的都有问题,明明就是女人,怎么会把她当男人看?就算为了骑马方便,所以她总是穿着宽松的衣裤,但是她的骨架也细小得不像个男人,怎么认错?不过或许是因为她的能力卓越,又身为大将军,为人严谨得令人不敢直视,所以至今才没有人怀疑她的性别吧。
段颂宇忍不住坐直身子,把她看得更仔细。她是个美人儿,着男装的她是俊美少年,所以女装的她一定也差不到哪里去,而这样的美女竟是茴月国王子面前的第一统领将军,手下有近六百名的士兵……他不得不佩服。
据说这支士兵原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有农民,有矿工,更有奴隶。可一盘散沙的他们,最后竟然在木显青的训练之下成了可以随时战斗的军队,这个女人—绝对不简单。
尽管如此,一旦她的真实身份曝光,仍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这种简单的道理连他这个现代人都懂,她却宁可冒着欺君之罪,守在无能的罕伯泽身旁,他实在想不透个中原因。
同为他的手下,白克力就好懂太多了。
他这第一勇士存在的意义就如同保镳,以他为首,共有二十名勇士保护罕伯泽的人身安全。虽然白克力的块头很大,但是脑子却很单纯,是个难得的忠心人物。
这样直爽的性子,使段颂宇好办事多了,反正他问什么,白克力就答什么,一点都没有任何怀疑,他的所有情报来源几乎都是从白克力那边听来的。
这种人若是活在二十一世纪,大概就是那种很容易被有点小聪明的人摆弄,顾着往前冲去打架,然后替别人出头,自己弄得浑身伤,却半点好处都捞不到的人。
“看来王子的体力恢复了不少。”将手中的鹅毛笔放下,木显青注意到他直盯着她不放,“属下听侍女们说,这几日你的食欲甚佳。”
段颂宇收回目光,状似无聊的打了个哈欠。
“王子大可说出对属下的不满。”木显青并没有将他不以为然的态度给放在心上,反正在她心目中,一直当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等王子身子再好些,咱们就出发回大都。”
“随便。”反正对他而言,在这个陌生的朝代中,要他去哪里根本没有半点差别,他比较感兴趣的是,要怎么离开这个朝代,回到自己的世界。
不过现在—他的视线再次落在木显青身上。在回去之前,他不介意找点乐子。
他承认这个奇特的女人挑起了他的兴趣,勾起他想要征服的。
“王子是以退为进吗?”
“以退为进?”
“没错!表面上说愿意听从属下安排,实际上却在打什么坏主意。”
他实在觉得她真的很有激怒他的能耐。“我说我会跟你回去就会做到,所以你大可放一百二十个心!”
木显青彷佛没有听到他的话,迳自说:“既然王子的身子好了些,那么明日咱们就到西原的校场去练骑吧。”
“随便。”段颂宇挥了下手。反正不过就是骑马而已,根本难不了他,更何况什么事她都决定好了,他就算反对,她也不会理会。他索性往后一躺,闭上眼睛,掩去自己的情绪。
木显青静静的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她称不上喜欢他现在一副凡事都不在乎的态度。
放下手中的笔,她笔直走向他,站定在便椅前,居高临下的看着。
原本她预期王子会因为她要他去练骑而像以前一样开始耍脾气,现在他却平心静气的接受……
“王子心中是否又在盘算些什么?”
听到这话,段颂宇缓缓睁开眼睛,因为他听出了她话中未说出口的无奈与担忧。
见他默不吭声,木显青只能轻叹一口气,“不管王子心中在想什么,只要王子答应不要伤了自己就好。”
“你放心吧。”他总算开口,欣赏她眸光之中对他的专注,“我不会愚蠢到再伤害自己。只不过—对你,我十分好奇。”
木显青不解。“王子所指何事?”
“你现在这个样子,”他的手从上到下指着她的装束, 上衣、 裤子,还有束在腰上的武器,“还打算要玩多久?”
这话和他眼底深处的慧黠光亮令木显青心一突,顿时有种被看穿的错觉,但是慧黠跟头脑简单的罕伯泽根本就扯不上边。
“王子……”或许有一瞬间的惊慌,但是她很快冷静下来,“是什么意思?”
段颂宇耸了耸肩,没有回答。看到她眼底闪过一瞬间的无措,这带给他小小的满足。
他的唇一扬,“你可以骗尽天下人,但是骗不了自己。”
听到他的话,她的眉头皱得更紧。
“别皱眉!”段颂宇抬起手,在她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之前轻抚过她的眉峰,“我不喜欢。”
反射性的,她伸手挥开他的碰触,但是他的动作竟比她更快,反而转手握住她的手腕。
“怎么了?”看着她惊呆的表情,段颂宇轻笑出声,脸上透出一丝揶揄,“我只是想要对我忠心不二的下属表达一点关心罢了!”
木显青吞咽了口口水,困惑于他语气中似有若无的阴邪。
“属下只是谨守君臣之礼。”她不着痕迹的想要拉回自己的手,但是他却坚持不放。
“君臣之礼我真怀疑这四个字你怎么能如此轻易的说出口。”他的嘴角嘲讽的一扬,“你我之间,到底谁是君谁是臣,有时我都搞不清楚,你应该也一样吧?”
她顿时无言以对,因为他所言不假。
从初识至今,虽然罕伯泽贵为主子,却总是任她左右,只是现在……情况似乎已经转变。
“王子吓不倒属下的。”这句话,她对罕伯泽,也对自己说。
“你以为我想吓你”抬起她的手,段颂宇仔细打量着她,“你把我想得太简单了。”
“王子,”为了强调自己的认真,木显青压下心慌,强迫自己抬头,视线与他对上,“属下的心意已决,无论现在你怎么胡闹,我都不会放纵你。不管你做什么、说什么,都得随属下回大都,出战沙漠大盗。无法骑战无妨,但是明天至少你要学着怎么上马,这次丑话说在前,就算王子摔得浑身伤,属下都不会心软。”
“放心,就算我因此摔断了条腿,也不会说你一句不是。”说话时,他突然坐起来,唇状似不经意的拂过木显青的脸颊。
她一惊,立即大退一步,要不是因为他的手还拉着她,她可能会因此而跌倒在地。
“木将军,你怎么了?”段颂宇语带笑意,“我只是不小心碰到你一下,怎么这么紧张?”
木显青只能深吸口气,镇定自己的情绪,“属下不是紧张,只是被王子突然起身吓了一跳。”
“吓了一跳真令人吃惊,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伸了个懒腰,他终于放开她的手,不过双眼依然紧盯着她不放。
决定不要再忍受这种诡异压力,所以木显青将视线移开,不再看他。
“这世上无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走回桌案,继续低头看着桌上的文书,“只不过面对恐惧时,属下习惯去面对,而非逃避。这一点也希望王子能牢牢记住。很多事情当选择面对的时候,其实会发现,也没有脑中所想象的可怕。”
她的话使段颂宇微扬起唇。这个女人实在有趣,她的一举一动显示了她的与众不同,若是处在二十一世纪,她的表现依然会令人眼睛为之一亮,更别说这个以父权为主的朝代了。
“有趣!”他的唇边缓缓浮出一个笑容,“真的有趣。”
木显青不懂他笑容中的含意,而且理智也要她不要试着去探索,“若没别的事,王子就回寝殿早点歇息吧,明日的训练对王子而言将是场苦战,所以请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
“好啊!”段颂宇随意应了一声,接着往后一躺。
“王子?”木显青不解的看着他,“这是做什么?”
段颂宇懒懒的回了一句,“睡觉。”
“王子该回寝殿—”
“木将军,我什么都得听你的,现在连我要睡哪里,也一定得照你的安排吗?”
这话使木显青一时语塞,“你是王子,当然—”
“别说场面话。”他闭上眼睛,直率的说,“你心头怎么想我的,我心知肚明。”
“王子—”
“王子、王子,若真敬我为主,再这么叫我吧。”他淡淡的说,“我知道在你心中,我不过是个扶不起的王子,所以从今而后,你就叫我罕伯泽吧。”
“可是王子—”
“就像我说的,”他打断她的话,“当你打从心底敬我为主之后,再这么叫我。”
“王子,你是否对属下有所误解?对显青而言,王子永远是我的主子,属下从未想过要放弃王子。”
“愚忠!”段颂宇啐了一口。对他而言,将精神花在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上,根本就是浪费。
木显青听出他语气底下的不屑,这令她感到不舒服,黑眸沉沉的锁着他,但是罕伯泽却紧闭着眼,不再开口,似乎真的睡着了。
叹了口气,木显青觉得他真的令她感到陌生了。
有片刻她想要叫醒他,要他回房,但是最终仍选择了沉默。
因为她有强烈的预感,若是坚持,他并不会在乎与她针锋相对的硬杠上,所以他睡下也好,她在心中对自己说,至少他不会再用令她心乱的眼神看她了。
招来掌灯的侍女,命她为主子盖上被子,她则继续专注于桌案上的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