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名罢了。
说不定,只是同音异字,也可能是她听错了,当然更不能排除,有人冒充龙子威名,去欺骗无辜少女芳心——
龙子有九只,从头数来,他不在一二,由尾算去,他不是八九,更非龙子中最好出风头的那几条,何以挑中他来冒名顶替?!
他不得不怀疑,元凶是否有可能正是他那群玩兴旺盛且不知收敛的兄弟们,故意要恶整他,冒他之名,仿他容貌,才害她误会他是罪无可赦的该死负心汉!
可恶,他为何要为了不是他做过的事,而承受她不谅解的怨怼眼神?!
他说,他叫负屭。
尤其是她轻吐此语时的口吻,虽不疾不徐,听进他耳里,却更像指控他说谎卸责、敢做不敢当的冷嗤。
她被一个叫负屭……或者是负戏父系副夕谁知道是哪两个同声字的家伙所骗所弃,但那个「负屭」并不是他,只是一个长得像他的男人。很巧,巧得很不可思议,可谁能保证绝对不会发生类似的离谱事件?!
眼前不正是一例?!
他莫名其妙沦为铁心无情郎,更因为那只同名混蛋而遭她排拒,这已非一个「呕」字所能囊括解释。
他咽不下这口气,心情浮躁,彻夜辗转无眠。
他何曾如此受某事影响?被牵制,被左右,分不清是无端让人冒名的不悦居多,抑是她投注而来的目光教他难以忍受,那是夹杂淡淡的怨,淡淡的愁,淡淡的恨,淡淡的眷顾——不该是给予他的,她透过他,看着另一个男人。
另一个男人!
翌日,海天未明,他便去了海牢,她依旧静坐海牢一角,不知是醒得更早,还是同他一样,整夜未睡。
海波轻轻,抚扬丝缕长发飘飘,她静谧柔和的神情,以及眺望好远的幽然眸光,美得像画;当她见他踏进海牢,粉唇因讶异而微掀,更是艳绝得教人屏息。
「你见过我几个兄弟,他们之中,有谁让你觉得似曾相识?!有谁的眼神和你口中的『负屭』相同?!」
他来海牢的时间很早,已使她颇为惊讶,他一出口的问题,更令她愕然。
「为何这麽问?」她没有向他泅近,两人间,阻隔着纵横交错的铁珊瑚,她在牢内,他在牢外。
「我想了一夜,唯一想到的可能性便是我那些兄弟之中,有人冒充成我。」
她轻轻一叹,「我不认为这件事还有深究的必要。」
她无意去思考真相,它已经不重要,她的负屭是谁,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眼前的男人,有她熟悉的容颜,熟悉的声音,但他坚持不识得她,与她并无瓜葛——对她而言,她完全不能理解,明明就是他,他的一切她是如此熟稔,他却告诉她:不是我,是有人冒充我。
不是他,那是谁?
为何要顶他外貌,冒他姓名,出现在她生命中?
或许她真的是傻到受了欺瞒蒙骗,活在一个漫天大谎里,爱上一个她以为叫做负屭,实际上却连名字都不愿让她知晓的男人。
既然如此,真相重要吗?
「你不想讨个公道?」
「我不需要公道。」她不是在使性子,卖弄任性,而是真的无所谓。
「但我不甘心被冒名。」负屭咬牙,向来淡漠的脸庞,此时偾张青筋盘踞,隐约更见银鳞闪闪烁烁。「谁知道那家伙还假我之名在外头做下多少坏事?!戏弄第二个第三个像你这般的蠢丫头!」
原来,是高傲龙子受不了被污蔑,无关乎公不公道,抱不抱不平。
她敛眸,沉默一会儿,全心瞧着他怒火中烧的神情,几乎也快要相信,这个男人是无辜的受害者,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着实颇伤他尊严。当他说着不认识她时的眼神,没有虚伪或假装,连一些些忐忑都没有,他让她不得不去面对一个难堪的可能性——
或许,她认错人了。
或许,他真的不是她在等待的「负屭」。
她试图回想,回想她见过的几名龙子,哪几位有他所提及的疑点,默然沉吟了许久,才道:「你的兄弟中,那位说话声音很甜,很柔软,像会教人酥软了骨头的男人……」
「我大哥?」他眸里一瞬间染上狰狞。
「不是他,他和负……他和那个人身上没有半丝相仿的气息。」很明显,那抹狰狞撤去。
「站在他身旁,另一个男子……」
「我五哥。」狰狞又来。
「那个人,不会像你五哥那样笑,不如你五哥话多健谈,你五哥身上有淡淡烟香,而他没有……之後带着海葵花到海牢来,又遭你莫名赶走的几位……」她忖度良久,缓缓摇头。
「我二哥四哥八弟九弟尚未返归,或许是他们几人之一。等他们回来,再叫他们过来由你辨识。」
「……你的兄弟们,会做出这麽恶劣的事吗?」她难以想像。
「玩过头时,会。」那群家伙,有啥事不敢去做?!让他知道是哪一只连欺负无辜女人的缺德事也做时,他绝对要他好好嚐嚐苦果!
「将这当成游戏?」而她,曾经是恶劣游戏中的一枚棋子?
「我若找出是谁,我会帮你狠狠揍他一顿。」
她该说谢谢吗?
说了,又觉得荒谬;说了,等於承认眼前这个「负屭」,是与她全然不相关的人……
她最後选择默然,淡淡一笑带过。
「重新变回鱼尾,习惯吗?」负屭见她坐卧墨绿水草间,鱼尾不动,海牢之中,只有柱上明珠散发光芒,微弱照耀一方幽暗,漂亮的浓金光辉,明明灭灭,流溢於浓纤合度的鱼尾上。
「嗯。」她只是太久没变回氐人模样,尚在适应双足与鱼尾的差异,就像她舍弃掉鱼尾那回一样,拥有了双脚,却不知如何踩下第一步。
「还会疼?」
她摇头,不打算告诉他,她的鱼尾,仍未能使上力气,破坏重建的月兑胎换骨,依然隐隐作痛。
「你们何时要吃我?」她转移了话题,不愿听见他好似关怀的询问,她现在心绪混乱,不肯定眼前的负屭,是她想恨想忘又想见的男人,或是一个遭人冒充,拥有她爱过恋过的面容,却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他问她一句「还会疼?」的声音,足以将她拖回好久好久之前,相似的场景,只是不同之处在於,金鳞剥落,赤果的雪白双足取代鱼尾,她蜷在那个人怀里,哭得倦累,他的唇,轻抵她汗湿发鬓间,也是这麽问的……
还会疼吗?
她为这几字,几乎热泪盈眶。
「……至少要等我兄弟们找齐药材再说。」
「尚欠四种,对吗?」她做着确认。
「对。」
「那麽……应该不会等上太久。」
「你的口气听起来像在期待。」是他听错了吗?没有人在面临死期时,是心存希冀的。
「我对任何事都不抱有期待,我学会了处之淡然,只是觉得……那样也很好。」她微笑,用着他在人界陆地,初见她时的那种笑法,一种明明已经好倦好累,却还是必须对周遭人漾开笑颜的自我刁难。
「你不过是想逃避痛苦,求死解月兑罢了。」而他,最瞧不起单凭一段感情,便自残了断的懦弱者。
「我是吗……」连她自己也不确定。
「你若不是,应该会想求活命。」
「我这辈子,一直在求活命,所以我离开了海,踏上陆岸,用不同的方式吸呼空气,过起全然迥异的人类生活。我如愿活下来了,却失去更多……」她望向他,澄亮的眼,嵌有些些自嘲,「我认为,那是因为我违逆上天为我拟订的道路,所以受到处罚,他要我知道,误入歧途应该要得到教训……命中注定该死,强求而生,生不如死;命中注定该活,强求想死,苟延残喘,却求死不能……我不再求了,命运安排如何,我便如何走,生也好,死也罢……若真要求,我只想求……好死。」
「求死何其容易。」手一起,刀一落,一条性命就此消失。
「在某些时候却不然。」她淡笑,笑中苦涩。
「不够勇敢的人才会有这种懦弱想法。」他嗤之以鼻。
「我曾经很勇敢,曾经……」
「因为被一个男人恶意欺骗抛弃後,便觉人生无趣、自怨自哀,你的勇敢仅有虾米一丁点大?!」负屭鲜少为谁的胆怯或逃避而动怒,那是别人家的事,他懒得管,每个人皆有权选择面临问题时的态度及作法,有勇之人可以正面迎战;弱小之人可以转身逃开;偏激之人,把责任推诿旁人……她当然可以消极看待世事,摆出一副任凭宰割的认命模样,但他看进眼里,就是愤怒,就是生气,就是感到胸臆有股怒火在烧!
就为区区一个男人?!
月兑胎换骨敢喝!由鱼变人敢做!他是不清楚她还为那个男人做了哪些蠢事,他也不想多问,不屑去听她和另一个人的情爱纠葛!但他以为她很勇敢,不轻易被人打倒,即便感情结束,她亦能抹干眼泪,笑笑再站起来,继续坚强走下去。是他太高估她了?她不过是个懦弱女人,可以为爱坚强,也可以为失去爱而崩溃。
「不要责备我,你不是我,没有经历我的经历,步过我的步伐,请不要评断我的对错。是,我为了他,已觉人生无趣,自怨自哀,所以我随你回来,愿意奉献鮻人身体,让海中龙主吃下补身,我得以解月兑,你完成任务,龙主郁病康复,三大欢喜,你气什麽呢?」她轻轻幽幽问道,不解他的怒气何来。
你气什麽呢?
他气什麽呢?
负屭被问得哑口无言。
气她乖顺地喝下他交给她的「月兑胎换骨」而不曾反抗?气她恬静地由他带回海牢等死而毫无怨言?气她安然地面临九样药材齐全後,所将遭遇的命运却不做任何积极争取?
还是根本只是气她为了一个男人,不懂爱惜自己,放任绝望蚕食掉她?!
「我没生气,你从哪里看出我动怒了?」此话多像欲盖弥彰,极力否认方才失去冷静淡然的人,是他。
「他生起气来,与你刚刚的反应很相似,本来极少起伏的冷嗓会微微扬高,比平时说话速度更快些,眸子好像点燃小小文火,所以我才以为你也在发怒——」
「我不是他!」负屭蓦地大吼,用着连他自己都不曾听过的失控咆哮。
「……」她险些要开口说抱歉,唇瓣轻蠕,没有吐出声音来。
是她心里仍拒绝去接受「我不是他」的这番强调,抑或她还怀抱不该有的希冀?也许希冀早已没有了,至少在她等待死亡的这段时日中,她情愿假装他是她的负屭,她爱过的那一位「负屭」,因为独自死去太孤单了,他若能在她身边,目送她走,她就满足了。
她静静的,不开口,不去回应他的否认,负屭扭开头,旋身离开。
兴许,他真的不是。
他若是,她会恨他。
恨他面不改色地扯着漫天大谎,故意装做不认识她。
但,她希望他是。
她希望,死在他手上……
因为一个人孤伶伶死去,身旁没有熟悉的人相伴目送,是件多麽可怕的事……
他变得很怕看见她。
怕?
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鮻鱼,他竟然用到「怕」这个字眼!
原来最可怕的眼神,并不是恶炯炯的狰狞怒眸,而是一股静静凝视,琉璃般的眼眸,美得晶莹灿亮,她看着你,又并非只看着你,你以为自己被她觑入瞳心之中,殊不知她眼中所见是你,还是另一个与你极为相似的男人?
那个应该碎屍万段的男人!
他究竟给过她哪些承诺,又为何弃下她一人,在人界陆路孤单生活?!
既已不爱,就站出来说个清楚明白,断个彻彻底底!无声无息的消失算什麽?!一点担当都没有,砍他个十刀八刀还算便宜他!
负屭冷凝着面容,银白色龙鳞密布双鬓,延伸到下颚处,不受控制的逆鳞,随他情绪翻腾而浮现。数日後,九龙子与八龙子相继归来,同受怒火波及,被他押去海牢见她,他仍没释疑,到底是不是兄弟在恶整他。
她见过两名龙子之後轻轻晃首,免除了八、九龙子惨遭怀疑的命运,他的兄弟只只出色,有其独特之处,难以仿效,九龙子与负屭有着较为相似的外形轮廓,仔细去瞧更会觉得眉眼部分高达七成近似,然而九龙子没有负屭偏冷的疏漠,倒像富奢人家的麽儿,最受宠爱,也最孩子气,手中时时拿着食物吃,偏又不见虚胖壮硕,打量她时的眼神充满新鲜好奇——也因为九龙子死不挪开的探索眼神,害他被负屭拧着耳朵给揪出海牢去。
她可以清楚感觉到,负屭不愿在海牢久待,匆匆领两名龙子来又匆匆随他们走,只字不留,仿佛不想再把时间浪费於她身上。她看进眼里,虽想淡然视之,不该产生的失落仍是满满溢开。
他可能不是你爱过的负屭。她告诉自己,偏偏她的自我说服;永远不敌他一个眼神,一次凝眸,一记小小动作来得震慑。
他若不是,眼神怎会那麽像?他觑她的模样,他说话的特殊清澈,以及不说话时的冷敛孤傲,甚至是海潮扰他一头长发飞散,滑过鬓旁的一瞬嚣狂,都很「负屭」,她的「负屭」。
怎能有人模仿他仿得唯妙唯肖,连举手投足也学得如此神似?
他或许根本就是你的负屭。她不是没有这样怀疑过。
他若是,为何不认她?为何去人界陆路寻她的目的,不是信守承诺回到她身边,而是要她以「鮻」的身份,为他父王入药治病?
她等了他一辈子,人类的一辈子,而这段漫长守候的日子,足够让他将她忘得一乾二净,即便她站在他面前,亦勾不起他些些回忆?当他看她饮下「月兑胎换骨」,承受剧痛发作的情景,他不觉得似曾相识吗?
「负屭……」她咬住嘴里轻喃的名,已分不清自己喊的是谁。
不要在意,不要去想,是他非他,真的不重要……是他,他既已抱定主意不与她相认,所代表的涵义若一心追究,只是自取其辱;不是他,他便与她毫无瓜葛,她的恩恩怨怨,她的爱恨情仇,都和他不相干。无论答案为何,眼前这个他,她皆该漠然看待,不受他的举止影响而情绪起伏,不因一日不见他到来便怅然若失……
她害怕自己因为移情作用,而不顾他的意愿,把他当成她爱了许久许久的那个人,这对他不公平,他被人冒名已经相当吃亏,还招惹上麻烦如她,易地而处,她也会感到困扰呐。
她该要默默藏起自己的心事,却无法压抑渴望见他的心情。
时间越是逼近,她的心,越像藏有一只无法餍足的饕餮,更加贪婪。当听闻四龙子带着他寻获的药材归来,距离她被下锅熬汤之时又近了一些,她细数日子,一天过一天,一日添一日,只到二龙子取得灵参那时为止。将死之期,她不想顾忌,不想委屈,更不要再欺骗自己。她有多渴望见他,她的百年相思,多想尽数倾倒,让他知道,她是怎生思念着他,在他遗忘了她的时间里,她仍是那样痴、那样傻地想念他。
哪怕他只是外貌神似於她的「负屭」……
哪怕他自始至终,都不该是她倾倒相思的人……
负屭……
「为什麽不吃东西?!」
不是她发自内心呼唤的呐喊召来了他,而是她整日未进食的消息由鱼婢口中传入负屭耳里,他才会在此时伫立海牢之外,神色不悦地看着她。
只是不饿罢了。
这个真正的理由,她没说出口。
看着他,她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心跳卜通加快的重击。她蠕唇,以为自己乖顺地告诉了他「只是不饿」,岂知声音月兑口而出,却变成任性至极的答案——
「不是你亲自送来的食物,我不吃。」
她看见他挑动眉峰,对她的回答似乎大感惊讶。怎能不惊讶?她并非一个骄姿蛮横的女人——他与她们相处时间何其短,但他却很清楚,她不是,这种女人耍性子的娇蛮话,不该由她嘴里吐出。
他皱了眉,眉心层叠着难解蹙折。
「你说什麽?」定是他听错了,再问一次好了。
近来被她干扰得心神不宁,老是处在双眸一闭,她的身影便嚣张浮现,占满思绪的状态,听错一两句话很正常。
「从今天起,我只吃你亲自送来的食物,你若忙,漏送一顿,我便少吃一顿无妨。」她轻轻说着,话已离唇,毋须再说谎圆饰。原来,任性一点也不困难,只消顺应自己的贪念,摒弃对他人的同情及体贴,就能做到。
他的双眉挤得更近,蹙折更深,像是对她的每一字一句,充满困惑。
「我要看见你,哪怕你是丢了食物便走,不再开口与我说话,我都要看见你进海牢来。」她补充着。
心里的贪兽,变得无比巨大,催促着她:说吧,反正再活也没多久,再任性亦不过剩下短短几日,过分的要求又怎样?惹他厌恶又怎样?顾及了他的喜恶,你的呢?谁又顾及过了?
即便强逼他日日臭脸前来,冷淡喂养一条狗似地抛食给她,那也可以。
让她看见他,就好。
「看见我?看见我做什麽?!你想看见的,并不是我!」负屭很清楚她的用意,她拿他当替代品!想从他身上榨取那男人的虚影,用她那双漂亮但又该死深情的眼,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
这是他不愿多留海牢一刻的原因!
这是他每回踏入便匆忙要走的缘故!
这是他只敢在夜深之际,当她闭上分不清是瞧着他还是那个男人的双眸,沉沉睡去後,他才会伫足在海牢外看她的理由!
不屑成为别人的影子,冠冕堂皇的藉口,龙子的自尊,总是高傲。
嫉妒。多清晰的两字指控,才是他警觉到的真正危险。
他嫉妒起那个冒牌货,那个顶着他的名号,变身成他的外貌,诱骗她付出真心的「负屭」!
「就当做……你同情一个已经癫狂的女人,降贵纡尊地给她一些怜悯,让她在等过漫长百年之後,还能说谎欺骗自己,她终於盼回了情人。对你而言,一切都是假的,她却可以将它视为梦想成真——」
「你自己说过,不再等他,到此为止,要与他岁岁年年不相见!」负屭拿她之前吐露的绝情话回堵她,耳闻女人心善变,他今日才算见识到了,「现在却想求我让你当成替身,在我身上寻找他的影子,你当我负屭是何人,能容许你这般亵渎,拿一个下贱自私、戏弄女人的鼠辈和我相提并论?!」
她被骂了,竟仍淡淡微笑,像发现教人惊喜开心的小趣事。「生起气的时候,真的一模一样……」
砰!
交织在海牢前的铁珊瑚,被负屭一拳狠狠搥得尽碎,裂开好大一个空洞,他怒火腾腾,大片银鳞由肤间竖起,长发飞舞脑後,气极了这种时候她还在比较着他和那个男人的差异!
「若真要说有哪儿不同,他不曾……对我发脾气,他的眼神比你柔和,荡漾着水波,很明亮,很温暖,很美很美,像琉璃珠子一样……」她不害怕眼前震怒的龙子,依旧喃喃自语,她并非存心激怒他,只是想区分他和「负屭」的迥异之处。
她觉得自己好似疯了,不想深究他是谁,却仍试图看穿他和「负屭」重叠的身影;不愿为了冀盼百年不归的男人伤神,却还是不断为难着自己;分明已断念说出了岁岁年年不相见,可那时约好永生永世不离分的情景兀自清晰……
矛盾。
至死,方能休止。
铁珊瑚终是惨遭破坏殆尽,残存的横枝竖桠抵挡不住冷魅恶煞般的发怒龙子,她眨眼抬眸的短短须臾,他已来到她面前,一记掳钳及俯首强夺,使得两人身影密密交融,投射海牢墙面上,贴合成一体。
她的微弱惊呼声,消失於他炙烫口中,遭他吞噬。
她呆住,僵直了身躯,错失反抗先机,任由他撬开她原先便微启的双唇和牙关,灌入他的气息和灼热,火炭般的探索,坚定且霸道,透彻品嚐她的芬芳甜美。
她猛地惊醒,本能地挣扎,却不敌他的力气,情急之下,她咬破他在口中肆虐的舌,血的味道,浓重呛鼻,吓得她立刻松开牙。
她咬伤他了……
负屭对自己舌上小伤不以为意,沉溺在她温暖包围间,她两排贝齿不敢妄动,怕又弄伤他,反倒给足了他得寸进尺的机会。
她的小心翼翼,养大他的肆无忌惮。
他吻得更深,封得更紧,灵舌不放过她任何一处柔软,她甜甜的气味,比酒更醇香迷人,诱魅着他贪婪吸吮,长指探进她浓密黑发,轻轻施加她无法抗拒的压力,逼她与他之间不容半寸空隙。
不一样……
他与她的「负屭」不一样……他太激狂、太惊猛、太霸道、太掠夺——
她的「负屭」待她总是温柔,仿似呵护着世间珍宝,舍不得吓坏她,唇舌间的嬉戏,虽炙烫得教人哆嗦,仍不忘绵绵哄她,纡解她的紧张,挠痒又顽皮地沿着她唇形轻画,要她嘤咛酥软,为他开启红唇,主动迎合。
不是她的「负屭」……
她为此领悟,默默流下泪来。
他不是她的「负屭」……
她却无法推开他,不去阻止唇上辗转侵略的吮噬。
她怎能让「负屭」之外的男人这般吻她?!怎能……
「老六——」是声若洪钟的四龙子,人没到,大嗓门已响逼海牢,分开了两道纠缠的身影。
四龙子是唯一一条没被负屭押来见她的龙子,单凭负屭一人都能判断,他四哥,没有那种冒充他的本领,就算勉强能变成他的外貌,一开口,马上露馅,所以,他是头一个洗刷怀疑的人。
「老二回来了!他把灵参给抓回来了!」
最後一只寻药的龙子,终於归来。
熬制「鱻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蟠龙梨仙酒金耳红枣汤」的九种药材,随龙子陆续回城而全数到齐。
任务圆满达成,只差由魟医去处置药材,煮出传说中的神奇药汤。
然而,同一天里,情况急转直下,添加了变数。
「这一株,不许动,我会另外带回一株,三日之内一定回来。」二龙子睚眦扞卫他带回龙骸城的药材——人形灵参一株——恫吓不准任何人动她半根参须,又匆匆离城,浪费时间去寻找第二株灵参下落,毫不因自己沦为九龙最末一只完成任务而感到羞愧欲死,竟有脸要龙主再等他三天。
「老二疯了吧?」
几只龙子围坐一桌,喝酒嗑海瓜子,对於先前二龙子演出的那场闹剧大加挞伐,由四龙子率先冷嗤。
「一根参耶,有啥乐子?!他是太久没找条雌氐人抱抱,饥渴难耐,连参也……?」干嘛扞护一株参,像扞护爹娘一般孝顺尽心?——不,他们扞护爹娘还没这般认真哩!
「二哥不仅最後一个归来,带回的参还不许魟医碰她,你们有没有瞧见魟医不过是试模灵参的臀儿弹性,二哥那副想宰了魟医来摆盘做生鱼片的凶恶模样?」喀。七龙子咬开海瓜子壳,吸出鲜甜的肥美贝肉。
「我到现在仍是觉得……那不是我二哥。」八龙子摇首。他家二哥明明是只铁石心肠无血无泪狼心狗肺扁兄弟像扁仇人一般的坏家伙,哪会同那株灵参所言,什麽心软,什麽耐着性子,什麽满足她纵容她保护她……见鬼咧,二哥是哪里坏掉了吧?!
「我倒认为二弟此次回来,变得可爱许多。」大龙子轻轻一笑,整盘海瓜子都为贪听此美嗓天籁而纷纷张开了壳,正巧方便九龙子一把满满抓,大龙子温嗓续道:「那株人形灵参也有趣,明知自己将死,还一心护卫二弟,替二弟求情,要父王别责罚他迟归之罪,难怪二弟舍不得她了。」
「她根本只是一株没认清状况的蠢参,凭她,是能比老二强多少?不自量力挡在老二面前,父王光挥动一条龙须就可以把她挥飞几十里外去。」四龙子啐声。
「并不是强者才让人折服,有时软绵绵的丝,也能把人给密密缠起来。」五龙子把玩烟管,任其在长指间旋转绕圈。别说是二哥怪,连当家老爹不也很怪,摆明很是中意那株灵参成为他的二媳妇儿,到现在还缠着小参,要她把她和睚眦这些时日的点滴当成故事,说给他听哩。
「说啥谁听得懂呀?!我只知道,老二这一拖,不知道又得拖多久!」
「四哥哪有差?你带回来的药材很省事,随手放在角落十几二十天不去理睬也没问题,但六哥就……」该抱怨的那一位自始至终没开口说半句话,静默冷然地坐在一角,若有所思;相较之下,带回「红枣」这味药的莽撞家伙,有何好嫌恶?九龙子忙於咀嚼贝肉,含糊取笑。
「最好我带回来的药材很省事,随手放在角落十几二十天不去理睬也没问题啦!」四龙子全然不苟同九龙子的风凉话。
「四弟那东西……本该如九弟所言,摆着就好,没有任何麻烦呀。」三龙子赞成九龙子观点。红枣耶,全丢进罐子里封起来,是能麻烦到哪儿去?
「她会吵耶,给这个不吃给那个也不吃,罗唆死了!」
「哪来的妖枣,会吵,会吃,还会罗唆?」五龙子吁烟低笑。
「等下锅那天你们就知道了!」哼。
骗人没见过红枣吗?小小一颗像蜜渍茶梅一样,用牙签串起,还能当成零嘴,瞧老四说得好似红枣多珍稀难见。
「六哥是在烦二哥从头找起灵参,你又得费神去喂养那条鮻,才会看起来闷闷不乐?」九龙子很难得表现出兄弟之情,关心一下坐在那儿不吭声不说话的六龙子负屭。
「老六向来不都是那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你哪时见过他很乐呀?」四龙子酸起人来不嘴软。
成为众人注目的负屭,兀自浸婬於忖度之间,没留心去听兄弟们正在交谈什麽。他的心思,留在了海牢,悬念於他吻她时的甜美滋味,柔软如丝的唇瓣,不可思议的细致,那时自己的失控,要向她宣告——他,负屭,是无人能取代,她不该将别人的残影套在他身上,以他为慰藉,想从他这里汲取另一个男人的气味;他与那个男人一点都不相似,他想证明这一点。
所以他强行吻了她。
她哭了,是为那该死男人掉泪,或是为他无礼侵犯而哭?
或者……她终於认清他和那男人,不是同一人,因而心碎绝望?
「六哥(弟)?」所有龙子都出声唤他,每人对他浓眉深锁的严肃神情皆感趣然,叫一次没反应,叫两次没理人,叫第三次才使负屭月兑离独自沉思的境地。
「想些什麽想得出神?」五龙子调侃问,氤氲的烟,朦胧含笑的戏谑俊颜。
负屭只是淡淡扯唇,吐出一句「没有」,算是回答了众龙子的「关怀」。
这群兄弟,友爱没有,孝悌不存,只想挖彼此疮疤,再狠踩对方痛处上予以刺激打击,绝不为其他善良目的,他不会蠢到将自己失神的原由全盘托出,再换来一阵奚落取笑。
不,他也没有为了她而失神,没有因为她哭泣而怏怏不快。
负屭这边压榨不出其他话题,但还是有人能接下去说:
「我真好奇那锅汤煮出来是啥味道!光听那绕舌的汤名,就觉得滋味一定很复杂……」贪食的九龙子期待道,双眼亮晶晶。
「又是鮻,又是参,还有酒,大概也是药膳味道,像炖鳗那样。」五龙子吸吐白雾,兴趣缺缺,他只爱飘缈烟香,吸入肺叶,又香又甜又微微辛辣。
「听说吃鮻能让人变得骠悍,功力倍增,不怕剑刺刀劈,这回咱们也来试试,吃完汤,兄弟来打一场,看看传言是真是假!」四龙子跃跃欲试。
负屭眉间皱折增生,对於这个话题的嫌恶程度,显而易见。
「鲛鲨族当年最爱吃鮻,将鮻当成仙丹在吞,它们吃下那麽多鮻,有哪一条鲛鲨拚得过你?」三龙子温吞饮着酒。
「吃鮻变强应该只是谣言,鮻这一支族,并不善战,好和平及音律,我不信吃下鮻能增进功力,我倒替海牢那条鮻感到惋惜,她有副好嗓子……」大龙子生平喜欢天音神乐,对於悠扬天籁,懂得欣赏。
「你听过她唱歌?」负屭俊颜间的神情,不悦多过於愕然。
「你没听过?」大龙子一脸惊讶,也没再卖关子,自袖里取出一只小小紫螺,长指按下尾端,清亮悦耳的女嗓缓缓流溢,唱着氐人族的语言,氐人族的情歌,毋须丝竹相衬,歌声幽绝,倾诉词儿里的爱生爱灭。
大龙子不遑多让的独特嗓音,娓娓随着歌声道来:「那麽,我算是幸运,本来只是想去海牢再瞧她一眼,恰巧听见她在唱歌,我便唐突地请她允许,让我将她的歌声保留下来,毕竟如此美声……失去了多可惜。」
「大哥只可惜那歌声。」五龙子笑道。看似情感丰沛的大龙子,说不定才是九龙之中最无情的一只,尤其是他此时微微笑着,脸上表情单纯无辜在反问:除了歌声外,我还要可惜什麽吗?真是丧尽天良到令人发指。
负屭一心一意聆听紫螺轻送的歌声,淡淡的熟悉感,偏又想不起来何时何地也曾听见这般清灵嗓音……谁唱过?他在哪里听见谁唱过?
「数百年前曾於父王寿宴上听过鮻族献唱,绕粱之音,溺溺悠扬,不绝如缕,尔後传出鮻族在海中集体失去踪影,便无法再闻。」大龙子惋惜吁叹。
儿时听过?
不……没那麽久远,印象中,也不在热闹寿宴上,没有衣香鬓影,没有杯觥交错,应该是在……
「此声只消听过,教人魂牵梦萦,难以忘怀。」
魂牵梦萦……梦……
负屭捕捉到重点字眼,利眸瞬间瞠亮。
梦!
对,是梦里,在一大片湛蓝清澄的海底,歌声,美妙的歌声,治癒人心的歌声……
不甚清晰的梦境太模糊,不真实的美景,源自於想像虚构,所以显得无比陌生。
那是他不曾到过的地方,嶙峋奇岩,若人间峰峦峭壁,碧莹水草,彷绝境翁翠松柏,相衬点缀,景致极美,鱼群化身雁雀掠过。
相伴的歌声,淙淙如溪涧,点滴人心。他与谁,并肩坐着,她唱,他听……
只是梦,一场虚浮不实的梦,连梦中身旁人儿的五官模样都拼凑不出来。他在梦里吗?或者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谁的梦?唯一清楚的是,偶发的梦境,醒来後,如船过水无痕般遗忘殆尽,鲜少留心回想夜里一梦的种种内容,仅视其为无关紧要的南柯虚幻。
负屭怒瞪着悠悠清唱的紫螺良久,由它之中飘送的歌声,含幽带怨,淡淡可闻的哽咽及哀伤,那吟唱歌谣的嗓,曾对他说着——
请你用着这张与他神似的容颜……跟我说,不要再等了,我和你之间早己过去,自此再无瓜葛……
可紫螺记忆体下的那首氐人情歌,却是反讽般轻唱着姑娘思念情郎的甜蜜心境。
不再永生永世不离分,宁愿岁岁年年不相见。
你……之前有受过伤吗?像走跌了跤,撞伤头脑,或是与谁拚斗,离奇地……失去记忆?
不要忘怀,浓情蜜意,不要忘怀,共苦同甘,不要忘怀,我在等待……
他说,他叫负屭。
就当做……你同情一个已经癫狂的女人,降贵纡尊地给她一些怜悯,让她在等过漫长百年之後,还能说谎欺骗自己,她终於盼回了情人。对你而言,一切都是假的,她却可以将它视为梦想成真……
盼来了秋叶,盼来了冬雪,盼来了春花,盼来了你头也不回地远去……
那个人,不会像你五哥那样笑,不如你五哥话多健谈,你五哥身上有淡淡烟香,而他没有……
如泡沫,如泡沫,往事化为泡沫,消散朝阳下……
生起气的时候,真的一模一样……
若真要说有哪儿不同,他不曾……对我发脾气,他的眼神比你柔和,荡漾着水波,很明亮,很温暖,很美很美,像琉璃珠子一样……
他为她不断回荡的歌声,心痛如绞,无论是吟唱曲儿的盈盈眷盼,抑是泫然欲泣又故作无所谓的坚强,在他脑海中交击。她说着「岁岁年年不相见」的决绝,却唱着「不要忘怀,我在等待」的冀盼……
怎样的纠结,怎样的矛盾,在折磨着她?
若她对那人已无情断心,怎会唱出如此婉转深情的歌曲,以及曲子里蕴藏的深切冀望?
她并没有忘掉那个男人,没有真正去怨他恨他……
但他却又怨又恨那个该死的男人!
负屭捏拳而立,俊颜狰狞扭曲,不再迂回试探,直接和兄弟翻脸,重重搥破巨大石桌:
「你们之中究竟是哪只混账曾在某年某月去戏弄过那条鮻?!给我自首坦白说!」
坦白的下场,从负屭脸上轻易可知。
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