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菲菲循从方才目光跟随的路线,越过报摊与咖啡餐车,抱紧了牛皮纸袋,系带短靴匆忙的踩上铁架阶梯,老旧的锈铁发出嘎叽嘎叽的声响,唐突且刺耳。
“等等!”喘得肺里严重缺氧,仓皇换气之间,菲菲赶紧扯嗓喊住继续往铁梯上走去的傲然身影。“夏尔先生!”
前方原本置若罔闻的身影终于停下,缓缓站定,偏过优美的侧脸,虚掩的金色发丝削弱了太过犀利的眼神,焦距落在几阶之遥的傻气脸蛋上。
夏尔眯细双眸,仔细端详着来者。
齐眉的浓黑刘海,发长及肩,圆润白皙的东方脸孔犹如女乃油蛋糕,镶上一对核桃状的大眼,幽黑却不够灵活,因而显得娇憨迟钝,象是历经一场漫长冬眠后恍惚醒来觅食的小松鼠,唯独秀挺的鼻子与绯红如莓果的唇瓣,稍稍勾勒出犹然青涩懵懂的少女形象。
眼前的东方女孩身型纤细,连帽大衣穿来不显臃肿,反使得娇小的骨架益发迷你,毛茸茸的围巾彰显出那张圆形脸蛋更显丰润绵软,看来,她全身上下能够提供御寒效能的脂肪全往小脸堆栈。
夏尔微勾起笑意,稍稍顿首扬眉,宛若晚宴中浪荡的公爵,举手投足皆象是吟诵着浪漫的诗篇。
“我不记得今天与你有约?”他的口吻婉转中透着冰冷生疏,轻蔑的神情清晰的写着不愿与她多交谈的驱逐意味。
菲菲终于顺过气来,不疾不徐地回道:“不,我和你没有约,是……”软腻的法语赫然中止在少年的眼神示意下,她顺着他目光的方向回眸探看。
她怀中的毛线球全滚出了牛皮纸袋,而她竟然傻傻不知。
朱红的毛线球沿着铁梯一路滚落,毛线绕着铁架梯阶散了开来。
“啊!”菲菲愣了好一会儿,才匆匆转身寻起毛线球的踪影,并连忙卷起一条条红色的软绳。
夏尔冷眼旁观,看了下她的状况后,直接席地而坐。
他先放下报纸与咖啡,又取出烟来垂首点燃,让肺叶灌满浓郁的尼古丁,感受慢性自杀的糜烂美好。撩开过长的刘海,他托颊傲睨,心想,那蹲伏在铁梯上忙碌收线的身影,此际看来果真像极了一只拾掇球果的小松鼠。
他冷望片刻后,蓝眸瞟向天际,空洞无神的凝视着,直到笨拙的小松鼠卷好毛线球,胡乱塞入怀里的牛皮纸袋,然后咚咚咚重新在他面前站定。
夏尔夹烟的掌轻托右腮,深邃的蓝眸上扬,即使坐姿矮了她一截,慑人的浪荡气质依旧张扬。
“你想说什么?在我抽完这根烟之前说完。”
菲菲举臂抹去额际的汗水,直勾勾与蓝眸对望片刻,努力空出一手掏向绣着橘红蝴蝶结的口袋,变魔术似的模索了一阵,忽然递上一枚细小的钩环。
他皱起眉,望着她递来的这枚耳环,缥缈的思绪缓慢地凝聚,沉默片刻后,才以百般嘲弄的沙哑声调道:“原来是你啊……小蠢瓜。”
以为该已彻底遗忘的记忆在此时翻起,甚至超出他的掌控外,格外清晰,彷佛是昨夜才发生,细碎的寒雪频仍地降下,冻结了两人初识时交谈的一幕幕。
对他而言,记忆是无关紧要的,而这个愚蠢的呆瓜竟莫名牵动了他善于遗忘的记忆,只是一个动作,便轻易掀开潜藏在意识底下的朦胧画面。
“这个。”菲菲没听见他含在唇间的模糊细语,误以为他没看清楚,于是又挪近几分。“那晚掉在我的口袋里,应该是勾住头发时扯掉的。”
“你就是为了归还这个耳环,所以喊住我?”
“嗯。”她认真的点点头。
“果真是蠢瓜。”夏尔冷笑着嗤道。
他伸出空出的另一手取过纯银耳饰,在她回神之前挺立昂躯,漂亮的脸庞直冲着她咧开绝美的笑。
“让我来教教你,若是下回碰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做。”他带着笑意,修长的手指把弄着精细的耳饰,吸引了她迷惑的目光。
顷刻间,他举臂一掷,巧致的小耳饰化为一道银色的星芒,消逝在她惊异瞠圆的眼前。
“早已经遗失的东西,就让它继续待在当初遗失的地方,永远不应该再出现。”蓝眸瞟来一记漠然的冷瞪,那晚雪夜里曾经温暖吟唱的嗓音,此刻却比霜雪还要冰冷刺骨。
菲菲愣望着耳饰坠落处,耳畔仍嗡嗡作响,她下意识抚上耳廓,总觉得方才一瞬间,似乎听见了某种脆弱的东西摔碎的尖锐声响。
回神后,她赶紧左右梭巡,除了被放在铁梯上的报纸与咖啡,不知因何动怒的他已经跨上另一楼层。
“等等!”她因为心急而难以平衡的斜斜倒倒,弯身捡起报纸与已凉的咖啡,奋力追赶。“你的报纸和咖啡!”
跨过一格格网状铁梯的夏尔不曾留步,未曾回眸,直接将身后喳呼的小蠢瓜当成绊脚的垃圾,彻底忽略。
“夏尔先生,你的报纸和咖啡……”
“扔掉。”俊脸上虽是噙着笑,他矫健的长腿却是蹬得整座铁梯都在震摇,连傻瓜都感觉得到,双腿的主人怒意正炽。
“可是……”
“我说扔掉!”夏尔头也不回的持续往前走,考验腿力似的明明已到了楼顶又返身拾阶下楼,眼神始终不曾闪烁飘移,对那道娇小身影视若无睹。
菲菲愣了愣,一脸茫然,随后又跟紧了他,依旧只能面对一头晃飞的金发与瘦拔的背影。“那个……”
“要我说几次?扔掉,统统扔掉!”这只愚蠢的松鼠究竟想跟到什么时候?是听不懂他的法文还是脑袋冻坏了?
半晌,后方疲于追逐的仓卒足音终于停止。
夏尔勾起一抹冷笑,感谢圣母玛利亚垂怜,让他不必再继续忍受那只又呆又丑的松鼠噪音滋扰。
他拨弄了下有些遮住视线的刘海,一头金发随风飞扬,鞣羊皮裁制的宽版黑靴依然踩着阶梯往下走。
“为什么你不要你遗失的东西?是因为我碰过它的缘故吗?”
闻言,颀长的身影霍然顿住流畅的脚步,及肩的发因他猝然侧首回眸,摆荡出一道金色圆弧。他冷冷瞅着她,蓝眸里清晰写着“你又懂什么了”的不屑鄙夷。
娇小的菲菲站于三阶之外,形成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既然不要自己遗失的东西,那为什么又愿意碰我遗失的东西?”
夏尔眯起了眼,耐性用罄,连冷笑也一并收起。“你又在鬼扯什么?”
菲菲伸手指着他的颈子。“那条围巾是我的。”
俊脸彷佛凝聚着黑色风暴,他叉放在裤袋里的双手略微一僵,湛蓝的眼睛里一扫慵懒,眸光锋锐如冰柱,方兴未艾的怒意持续酝酿着。
片刻后,他淡淡地重新与她四目相对,绷紧的脸部线条如同刀刃划开滑腻的女乃油,刻出一道玩世不恭的笑。
果然又是这样。菲菲再次确定了他是惯于压抑怒意的,一旦真正动怒,便会撕裂某种平静的假象。
“打从一开始就想好怎么让我难堪吗?狡猾的蠢瓜。”夏尔牵动唇角冷笑。
“不,不是这样的……”她的辩解无法如愿道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把扯下颈上的红色短绒围巾,不客气地朝她扔来。
眼睛毫无防备的瞪大,菲菲下意识松开圈拥着若干杂物的双臂,登时,报纸、咖啡、毛线球全都四散,形成一幅由不同材质组成的拼贴画作,惨不忍睹。
接着,一条红色围巾迎风罩住她的脸。
猩红占据了她的视线,一如少年不容忽视的强烈存在,霸据了她所有的心思,强悍而跋扈的进驻她的脑海,不容抗拒。
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代表颜色,而夏尔是绚烂的殷红。
菲菲仓皇且茫然的扯下围巾,圆润的脸蛋浮现些许怅惘,闻着鼻端残留的香气,四下梭巡传闻中声名狼藉的纳粹少年。
只是,镌刻于她心版的那道完美身影一如那晚在墓园里时,静谧地退场,毫无线索可循,像神秘的贵族,优雅的离开一场曲终人散的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