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眸深处 第五章 作者 : 亦凝

真正的长大,只需要一瞬间。

只不过这一瞬间对不同的人来说,或许撕心裂肺,或许沉静哀愁,或许淡定泊然。

至于我的这一瞬间,个中滋味只有我自己知道,无法与他人分享。

望着窗外渐渐飘零的银杏叶,那满目金黄就这么融入眼中。

回头看看安静沉睡的母亲,半天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心内科病房当陪客。

已经是我回来的第二天了,母亲的病情还算稳定。用上最高档的全套监测设备,一直没出现太明显的异常表现。只不过发病时血压剧烈升高,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脑水肿,昨天精神有点亢奋,现在又表现出嗜睡的症状,基本没大碍。

哥哥知道母亲发病的事后,一天打了八个国际长途到我手机询问病情。嘱咐我一定要用最好的药、最好的设备,总之所有费用他来承担。见他急成这样,不得不分出精神来宽慰他,让他放下心来。

我不由想起从前小时候。我哥他自小优异过人,是我们周家莫大的骄傲。父母在对待我们两兄弟的的态度上,多少有些不同。这正是我幼时自卑、伤心、不平的来源。

不过我天性冷漠,虽有心结但也从来没有表现出来。再说我哥对我一直好的没话说,我哪怕再如何羡慕他,也不会对他起嫉妒之心,有的只是为他而生的骄傲感。所以,我们家一直和和睦睦的过这平顺日子,父严母慈、兄友弟恭。

但真正解开心结是在我上大学那年。七年前哥哥考上大学,是全家将他送上远去的列车,任由他独自离家求学。而轮到我外出时,爸妈却争着要送我去学校。最后决定我爸陪我去,临走我妈抚着我脸颊边流泪边说:“你哥哥他从小机灵好强,不怕别人会欺负他。你一直这么乖,又不喜欢和别人争,被人欺负了回来也从不明说,你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看着我妈在那抹眼泪,我突然鼻子也一酸,赶紧扭过头把泪逼了回去。

直到那时才明白,在我沉浸在自哀的当口时,父母一直都在看着我。因为,他们爱我,远甚于我爱他们。

母亲大部分时间都在睡眠中,我闲来无聊,就反复研究起医院每天送来的帐单明细。看着看着不由咋舌,免不了感叹医院这把刀实在是磨得利啊。

如果不是站在今天这个立场,我绝对不会有如此深刻的体会。有时一天的费用,就是普通老百姓一月的收入。进了医院这门就不要把钱当钱使了,咬咬牙看作草纸比较有利心脏健康。

我突然想起在初中政治课本上看到的一个故事。

故事大意是说在资本主义的美国,有个农场主心脏病发被送去医院抢救。病好后他高高兴兴回了家。结果没几天他收到医院寄来的帐单,一看赫赫然“五万美圆”的费用,可怜人给吓得心脏病再次发作翘掉了。

故事是为了说明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被剥削压迫的劳动人民,没有社会福利保险的凄惨遭遇。顺便证明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那时,这个故事我是当作笑话来看的。现在,我还是当作笑话来看,只是不复轻松的心情。

在安爱这些年,看过不少来自农村的自费病人,最后因为无力承担不得不自动出院,终止了治疗。就算是城市有医疗保险的病人,刨去社保局支付的部分后,仍要面对庞大的开支费用,对于一些下岗的贫苦家庭来说,依然无力承担。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也不是医院的错,甚乎于医疗系统的体制关系也不大。原因很简单,因为国家穷,没钱让所有人享受适当的医疗资源。结果就成了,谁有钱、谁在这社会占优势地位,就能得到更良好的治疗护理。

而患者群体和医院这些年愈演愈烈的纠纷对撞,正是源于此。

由于我的身份立场,决定了我以往只能站在医生的角度来看问题。非典之前,医生的形象简直可用“不堪”来形容,普遍的社会舆论都是倾向于指责医生的一方。但是我所看到的大部分医生,都是普遍拥有责任心和良心的好人。无论是什么身份地位的病人,都会尽心施救,绝非报界宣扬的那种惟利是图丧尽天良的“白狼”形象。

我一直郁闷于新闻界捧杀式的报道,遇上无理取闹的病人或者家属也常常弄得一肚子气。赵挺对这些向来看得很开,一笑带过。他常常无奈的说我还没长大,为一些根本不值得生气的事跟自己过不去,我自然是忿忿然。

可直到今天我自己身处患者这方,真真实实体会到何谓弱势群体时,才豁然开朗。

再想起那些因为无力负担,被迫回家的患者,心头不禁涌上一阵阵的悲哀。看着自己母亲沉静的睡颜,她是幸运的。

可是却不知有多少不幸的母亲,因为并非自身的错误而得不到良好的治疗。

心,哀哀的怞痛着,为我无力改变的现况。

***

母亲的病情入院后一直很平稳,床位医生在知道我本身也是医生后,态度立刻和善了许多。不过心内科的东西我毕竟不专业不敢多嘴,而是虚心的全力配合这里医生的治疗。

赵挺几乎每天都来电话让我安心呆着,不用挂心工作上的事。他还找来谭一鸣听电话,在了解我妈的病情后给了不少建议。

平时由我和父亲轮流在那陪护,偶尔大狗来替一晚,让我们父子能回家好好睡上一觉。一个星期后,我妈就康复出院了。

但我还是放不下心,毕竟有随时复发的危险,父亲还要上班,万一她独自在家昏过去,光是想像就心惊胆战。所以走前我托人介绍了个帮佣,白天来整理家务陪伴我妈。

经过这件事,原本不时有龃龉的父母,一下子贴近了许多。那充满权威感的一家之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细心服侍的好丈夫。看着他们温言谈笑,有种莫名的气氛紧密流转在两人周围,就连我也无法涉入。

原来,这就是相濡以沫。我想微笑,但却渐湿了眼眶。

走之前,我很正式的在外面请了大狗一顿。虽然他百般不愿,但实在敌不过我的万般坚持。

当然我的感激之情,远非一顿饭所能代表的。至少经过这次,我们这十几年的交情上升为过命的交情。

所以在多年之后,大狗父亲得了肺癌,我立刻帮他联系住到了安爱,并且逼着赵挺动用关系利用职权,请来了外地最好的胸外科医生来手术。大狗父亲在安爱住的那半年,我完全就当自己父亲一样服侍。就算这样,我还是觉得自己欠大狗一辈子的人情。

***

再见到赵挺那张死人脸,我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同时惊愕,“你怎么会在这里?”

问这句话时,我是在S市的长途客车站。

“当然是来接你啊,亲爱的。”

他嬉皮笑脸的说这话,我立时全身滚过一阵恶寒,鸡皮疙瘩“噌噌噌”起立敬礼。

“我是问你怎么知道我坐这一班车?”

“因为接收到你发出的心电感应么,在下特意来此迎接您凯旋。”

我二话不说,绕过他就去拦计程车。

“诶,别别别这么冷淡嘛。其实呢,我打电话去你家问问情况,伯父说你已经走了,还把哪一班车也告诉了我。算算你差不多这时候到,我就过来等了。”

见他不嬉弄我了,这才上了他的车。

“这些天科里有什么事吗?”

“能有什么事,就少你这个小八辣子能出什么事?”

这人……我懒得正经和他说话,索性别过头不理。几天下来我早已身心俱疲,哪还挪得出力气和他斗嘴。

我没接嘴,赵挺一个人在那说得起劲,“据说医院要改规定了,以后住院医师升主治医师一律要交两篇论文,轮到你还有两三年时间,到时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你惨了,哈!”

“对了,脑外前天死了个病人,结果黄志天被家属拿刀追砍,吓得这两天都没敢来医院。那病人家里人真厉害,天天守在脑外二区堵他,李院长来劝都没用,差点一起被打。”

“还有我们科这次新来的实习生一个大美女,就跟在我组上。唉,可惜我对人家没兴趣,你的长相站她边上又整一癞蛤蟆,看来只能指望小钱他们多多努力。”

不论内容如何,赵挺的声音还算挺悦耳的。而我也终于被催眠着了。迷迷糊糊之间感觉他伸手拨弄我前额的发,我不由在心底微笑——真好,终于回来了。

但事实上,降诸我身的厄运,这时还没真正开始。

***

再次面对刘羽月,我竟有了几分陌生感。想和她聊聊这几天的感受,可是看见她茫然不解的表情,就没法再说下去了。

我明白这不是她的错,年纪、阅历她都比我还要浅,而这些不是个人努力或者天生聪明能弥补的,我又怎么能对她多苛求呢?

努力用微笑来掩饰内心的失落,尽量用最平和的态度来面对她。可是,无法沟通的困难仍如一道天堑般,让我倍觉劳累。看着刘羽月毫无所觉的笑颜,这种感觉更深了。

我不禁然想起赵挺,他才是我真正的倾听者和开导者。心头突然涌上不安,在他眼中,我又是怎样的存在呢?他是否也是以这般失望或者失落的心情看待我?

虽然他说过喜欢我,但这肯定不是全部。即使真的喜欢一个人,那喜欢的心情同样会千变万化。为什么会喜欢上我,又是怎么喜欢着我,这些我全都想知道!

刚想到此处心情又瞬间低落,在我拒绝之后,赵挺对我的态度几乎毫无变化。如果不是那晚清清楚楚听到他的告白,我几乎以为那只是一场梦罢了。

他就是这样,偶尔露出一点真心,又立刻用无坚不摧的面具遮挡起来。我突然好奇他面具底下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灵魂?

心中的叫嚣愈发响亮——我想了解他,想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

等我从这些心思中回过神,猛然意识到自己这次真的危险了——我居然开始在乎他了。

***

我喜爱的秋天,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就退场了,实在惹人伤感。不过以我钝得堪比牛的神经来说,自己都怀疑,我真能体验到所谓四季变迁的伤感吗?

好,闲话休提,总之秋去冬来,普外科迎来了所谓的淡季。我也能安心享受几口淡茶泡饭,哼几句走调的歌词。

临近年底我的心情超爽,除了工作量上的轻松,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钱!

没错,到年底什么季度奖、年终奖、第十三月工资统统出笼,三天两头去ATM机欣赏一下猛涨的数字,那个有益身心啊。

进入十二月后,还发生了一件大事,我终于到刘羽月家拜访过她父母了。总之当时我很紧张,以致于事后自己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全然不记得。

她父母都是不错的人,对我虽谈不上热情,但也算很客气。我给他们留的印象还不错,据刘羽月探听的说法是,一看这小伙子就是老实人,不会欺负他们女儿,所以对我挺放心的。我就权将这当作赞美收下吧。

我对刘羽月一直抱着种惭愧的心思,而惭愧的原因正是我尽力在逃避的。我不想正视心中对赵挺的异样感觉,所以只能借与刘羽月之间的感情升温来麻痹自己。

前两天在我宿舍,两人到了动情处差点就上了床。当时她也不是很推拒,已经默许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

结果,踩刹车的人是我。

心中有个声音在告诉我,如果这时任由事态发展,将来一定会后悔。头脑瞬间清醒,然后我硬生生喊了停。唉,这种折磨要是多来几次,我铁定英年早逝。

刘羽月将这当作我对她的尊重,可我知道真相并非如此。这段时间,我对赵挺越来越注意,心情上的改变,已经剧烈到我无法忽视的程度。

想给自己一个答案,可是握有答案的人偏偏是他——赵挺。

“恩……抗生素可以停掉了。……周成?”

“是。”答应得干净利落。

按赵大主任的交代,我“刷刷”的签上医嘱。在他的威仪下,查房时我可是绝对不敢有半点马虎,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在应对。

我已渐渐不想逃避对他的心结,更想明白他对我抱着什么样的看法。

想想真有些怨,如果不是他的告白以及之后的温柔相待,我根本不会有现在的烦恼。这个死赵挺!

哼,前脚说喜欢我还吻上来,后脚就像屁事没发生过,又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真是不爽。呃,也不对,好象是我先拒绝了他又找了个女朋友。

唉,算了算了,本来就是笔糊涂帐,我和他的孽缘三年前就开始了,没必要弄那么清。

不过回头一想,我想得到的答案又是什么呢?

正好抬头瞅到赵挺俊挺的侧面。与病人交谈时的神采飞扬,查看病历时的严肃认真,竟让我微微的目眩神迷。

“你在发什么呆?”他突然在我耳边大声。

我猛的一惊,“啊?没有!”

“没有?”他狐疑的皱眉瞪了我半天,然后就看下一个床位去了。

我在心中长吁一口气,他再盯下去,我难保不会露出马脚。一想到刚才那些心思,就手掌沁汗心狂跳——那一刻,居然会觉得他很帅。

不行了,我居然滋生出如此危险的思想。停停停!

当晚我躺在床上时突然灵光一现——难道说我喜欢上他了?

啊——啊——啊——!

请注意,本人还是很有公德的没有来个夜半歌声,以致吓坏些花花草草。这堪比鬼哭狼嚎的一声绝世之吼,压抑在了我心底。

我猛的拥被坐起,冷汗涔涔而下,不、不会吧?

明明我之前喜欢的都是女生啊,怎么现在突然改变前进方向了?我依稀记起学医学心理学时好像听到了那么一点,说什么人本来就有两种性向,只不过在不同人身上两种性向所占比重各有不同。我继续搜刮脑中不多的专业知识,想起某种被称为“双性恋”的人群。等等……赵挺以前就结过婚,可现在……

啊啊——啊啊——啊啊——!!

根据我推导出的结论,我现在的确有尖叫的理由,当然我还是好心的只在心底吼吼。

不会的,我肯定不会对男人感兴趣的!我坚决要说服自己,虽然信心已经越来越薄弱了。

突然我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很好的证明办法——只要我对他没产生生理反应,那就说明没事。

想到就做,我立刻躺回床铺合上双眼。随着赵挺影像在脑中的不断浮现飘荡,我骇怕的发现——我居然有反应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次我实在没忍住,将这惊世一吼传扬了出去。

只听宿舍走廊陆续传来重物着地的声音。过了没多久,就听见纷乱的开门声以及众多怒气冲冲的声音传来,“谁!?哪个混蛋半夜鬼叫!给我滚出来!”

翻个身,我捂紧耳朵掖紧被子,继续哀哀的愁肠百转着。

天啊,人家不想喜欢上个男人啊!上帝你怎么可以抛弃我?

***

第二天我顶着一夜无眠发黑眼圈竖起身来。想到又要面对赵挺,不由心生恐惧,万一给他看破了心思怎么办?

但事实证明是我太看得起自己了。

“小成子,下午你代我去门诊手术,我有事先走咯。”话完,就如一阵风般飘然而去。

“可是今天下午我夜班……轮……休……”我根本没有将后半句话讲完的机会,只能哀怨的瞪着赵挺消失的方向。

什么有事,明明听见是脑外的阮主任来喊牌搭子。是啊,人家赵大主任哪来闲暇管我的小小心思,还不如算计一下准备输几张“四人头”比较实在。

照说轮到值夜班的话,当天下午可以补休半天,另外值班第二天也能补休一天。当然,补休的福利并未落实到每一个角落。譬如说我,就常在补休的时间被赵挺免费奴役。

不过心中一旦勾起了对赵挺的新仇旧恨,我那些见不得光的烦恼反而被压到了箱底。

哈哈,这样也好,当晚我心满意足的在值班房躺下,决定将昨天没睡足的份都补回来。

刚躺下迷迷糊糊着,就被粗暴的敲门声惊醒,“周成,2床的病人不舒服,你去看一下。”

听出是本月的夜班护士张丽鸣的声音,我连忙出声答应,免得她一个不耐烦破门而入,“就来就来,您老稍等等。”

幸好不是急诊手术,只是病人手术之后的不舒服而已,比较好应付。

“老你个头!”

切,真是不温柔。

我迅速套上衣服,毕竟是大冬天就算有空调暖气还是容易着凉。

这2床病人是陶主任那组的,病情我不太熟悉。翻了下病历,男,61岁,因为胃癌入院,一周前行了胃大部切除术,术后恢复得不是很好。一直到术后5天才有排气,咳,就是放屁啦。凡是行过胃肠道手术,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何时恢复排气,因为排气是胃肠道恢复蠕动的证明。

他说胸口闷不舒服,其他没什么不舒服。我检查发现他四肢肌肉张力有所下降,心音也没听出异常。有点疑心我翻了下最近查的血钾值,结果发现最近一次是在三天前检查的,当时指标正常,也未见其他电解质紊乱的迹象。

犹豫之后,我给他开了吸氧,并且开了化验单明天一早就怞血检查电解质尤其是血钾浓度。处理完,我又回值班室继续睡。

不过这病人的情况挺可疑的,我想起这是小钱床位上的病人,入睡前记挂着明天要和他说一声让他多留意些。

然后在清晨6点的时候,我再度被喊起来。

张丽鸣劈头就是一句:“2床的病人呼吸心跳停了!”

我愣住,继而衣服都来不及扣好,慌忙冲向病房。

***

愣愣坐在宿舍中,突然脸颊上一冰,我差点惊呼出声。这种大冬天,赵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冰可乐。

两个人挤在我狭小的宿舍里,唯一的椅子在我尊婰下,结果赵挺只能往墙上一靠。

“主要责任不在你,别这副样子了。”

接过他手上的可乐,我只是将罐子在两手间来回倒腾。“我当然知道。但家属不会这么想。”

谁叫我是最后经手的人呢?2床的病人因为低血钾引发了心律失常,当天清晨时呼吸心跳停了,虽然尽力抢救还是回天无术。

正如赵挺所说,主要责任并不在我。这个患者的低血钾症已经持续了几天,出事当天他的床位医师小钱开化验单给他查了个血电解质,在那张化验单上,血钾浓度只有2.8mmol/L,而低于3.5就不正常了。但当天下午化验单来了以后,并没有被整理到病历夹中,更没有做出对症处理。因此半夜我翻看病历时没有发现异常。

所以说,这个患者发病的原因早已种下,只不过在到我值班那晚一并发作出来。

我的失误在于没有去找那张化验单或者立刻做急诊化验。不过当时患者虽然表现出一定低血钾的症状,但这些症状都不明显且没有特异性症状。就我当时的处理而言,并没有失当的地方。

但,激动的家属不会听你慢慢分析。原本好好一个人,突然就这么没了。而且出事前喊我去看过情况,最后还发展到这地步,在心理上的确难以接受。

死者的妻子拉着我大哭,要我陪她丈夫命来。接着赶来的几个亲属也围着我讨说法。虽然感觉委屈,但我又不能明说责任在他的床位医生不在我,这种背后捅自己同事的事情我还做不出。

当时那么一吵,整个病区的人都爬起来看好戏,我和张丽鸣根本应付不下来。幸好过了一个小时赵挺他们几个主任闻讯很快赶到,才将事态压了下去。

但家属并未就此罢休,一连两天,我都被他们堵在办公室出不了门。害的我现在根本没法正常去上班。小钱当然不会主动出面承担责任,我就算再冤枉也只能在赵挺面前诉诉苦。

“这种事,吃这行饭的迟早都要撞上,你就当长长经验练历。人家给你创造这么好一现成锻炼机会,换我都感激死了。”赵挺说得一本正经。

我白眼翻得差点翻不回来,“那我是不是还要三跪九叩谢大恩啊?”

赵挺嘻嘻一笑:“当然不是!你怎么随便乱跪呢?——要跪也该先跪我面前。”

一个飞脚,可惜被目标闪过了。

“好了,不跟你闹了。反正家属没拿刀子来砍,你就该惜福了。到时候医院出面赔点钱,过两天就没事了。”

“唉……万一闹大呢?”不是我杞人忧天,如今的医生真是一脚踏两院——医院,法院。动不动就医疗纠纷打官司什么的,想想就头疼。

赵挺还是一派轻松:“就算真出了事,有我在还怕保不下你么?”

“恩,希望如此吧。”

见我答得有气无力,赵挺“啪”给了我记毛栗,“死小子!我赵挺都拍胸脯保证了,你还敢怀疑?”

“不敢……”

“哼!还狡辩!你今天不跪下来求我,绝对不原谅你!”

我二话不说将某人踢出了门,换回清净世界。

***

但事态的发展,远比我、甚至是赵挺能想到的各种情况都要来得糟糕的。

过了一天赵挺下班后带来了新消息——病人已经接受医院的调解,免去住院费用,另外赔了两万。

不过还有另一条消息——上面正好在搞整风活动,我撞在枪口上,小道消息说是要抓我当典型。

赵挺刚说完,我就跳了起来:“他妈的!我根本没错,凭什么抓典型抓我头上。”

“你先冷静点。”赵挺就扔了这么一句。

“我冷静的下来吗?受冤枉遭罪的是我,不是你赵大主任,你叫我怎么冷静?难道我就活该遇上这种不讲理的事!”

“我当然不是这意思……”

“我怎么晓得你什么意思,反正今天倒霉的人是我!”

“周成!你有完没完!发起神经来像个更年期老阿姨。是男人就给我用脑子想事情!”

赵挺这么一吼,我顿时像泻了气的皮球似的没了声音。瘫坐在椅子上,我被巨大的绝望所笼罩。

“事情没你想像中那么糟,这些事我不过听人随口说了,先给你作个心理准备,免得事到临头了,一个措手不及落把柄在别人手上。”

“恩,我知道。”冰凉的可乐喝下去,我沸腾的头脑渐渐冷静,“但为什么一抓就抓我头上?照说要挨也该先挨到小钱啊。”

倒不是我心肠歹毒巴望别人倒霉,只不过事情委实奇怪。

“诶,你还真不是普通的笨,小钱他姑父是谁?卫生局局长!谁敢动他啊。不然你以为他这种英语六级都没过的笨蛋怎么混进来的?”

“抱歉哦,我六级也没过。”

“不会吧!你竟然也蠢到这个程度!”

“很——抱——歉!”就算没镜子照,我也能想像出自己额头青筋舞动的盛况。

其实我自己也一直奇怪,当初是怎么给我混进安爱的,在这里平均硕士以上学历的情况下。更夸张的是我毫无背景可言,因此我万分怀疑是他们搞错了人,陰差阳错招进了我。不过给赵停这么当面一打击,还是让人万分不爽。

“咳……说正题,”赵挺总算看出我的脸色不善,适时将话题引导回来,“像这次的事呢,放平时也就医院出面赔点钱了事,稍微扣点奖金意思意思。但不巧这次上面等了很久,正要抓个典型来立立威风。这医院里的势力盘根错节动谁都不好,有一点年资的更是不好得罪。你么,一来资历浅,二来年纪轻,三来没背景;这次的事,只要换个说法,就全是你的责任。小钱的化验单毕竟是开过的,一句话你责任心不够没有及时处理,足够定你的罪。”

赵挺到这换了口气,接着道:“不过这些都是一部分原因。你知道这次整你的人是谁?”

我懵懵的摇头,他神秘一笑:“是刘振中。”

“啊?”我奇怪了,“我和他根本不熟,干嘛要整我?”

“哼,你想想人家什么身份?脑外科的一把手。现在的大外科主任王主任今年就要退了,接任候选人两个,一个是普外的陈主任,还有一个就是他刘振中。他们脑外和我们普外一直在竞争,而且陈主任可以说是我师父,自然和你挂上了关系。这次的事故还真凑巧,刘振中当然要逮住了大做文章来打击普外,动不了小钱,动你也一样。说到底就是为了排除竞争对手。而且刘振中是李院长那一派的,陈主任是我爸这一派的,本来就不对头。你以为他真和你过不去啊?今天换了其他人他还不照样整。笨!”

我都听愣了,哪想到间中还有这许多巧妙。

“怎么能这样!”

“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你少天真了。反正这事我也月兑不了干系,有我给你挡着你未必会出事,先别太急了。

赵挺的宽慰,我听过后只想冷笑。成为权利斗争牺牲品的觉悟,让我愤怒过后头脑十分清醒,“我懂了。”

“你真懂了?”赵挺对我话嗤之以鼻。

“我要辞职。”

“……”三秒钟后他才反应过来,“你小子疯了不成!”

“我很认真在说,”迎上赵挺的眼眸,“——我、要、辞、职!”

“你耍什么臭威风啊!”赵挺一回神就破口大骂,“你以为自己是谁?甩甩手不干了,地球就不转了?你少天真了!”

我沉头不应声。

赵挺连骂了好几声都没见我接口,他估计也是气急了,一把揪住我领口大吼:“你真当自己天皇老子啊,一撂摊子别人就没你活不下去!你这算什么意思,信不过我还是怎么说?”

我努力将他的手指掰开,抚平了胸口衣物的皱褶,冷冷回答:“这些事我见了恶心,不想傻傻的被你们玩下去了还不行?”

“你——”赵挺闻言气结,我从没见过他面色如此之狰狞,看样子下一秒就会给我来上一拳。

不过,反正我已经不在乎了。不属于我的东西,就算失去了也没什么值得惋惜的。我只是愤怒于自己遭受的不公待遇,哪怕我并非何等清高之辈,今天的事也没办法忍气吞声咽下去。所以,我选择离开。

赵挺绷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我没有抬头。

“随你。等你脑子清醒些再说,我没兴趣和扎进死胡同还不愿回头的蛮牛谈话。”

他冷漠的说完,干脆利落的转身出了我的宿舍。当然,临走没忘轻轻合上门。

我将自己放倒在床铺上,抬手搁在额头上,斜眼望着窗外晦暗不明的天色,心中一片迷茫。

说要辞职,是带了三分愤怒三分委屈三分灰心,以及一分的冲动。

冷静下来后,我明白了赵挺的恼怒由何而来。

他告诉我的那些话,听来是简简单单轻轻松松,但真要探听到这许多肯定是费了大力气。他这么辛苦打探的原因,虽然月兑不了为了保护他父亲这一派在医院的利益,但大部分还是为了帮我解围。

说起来我的确是不知好歹,一丫子将人家的好意踩在脚底。

可就算如此,我仍不后悔自己说出的话。有些侮辱,已经触犯到我自尊的底线,不是“忍耐”两字就能扛下的。

这些事想想就心烦,再说老窝在宿舍里感觉快透不过气,我穿上外套就出了门。

出了医院,我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马路两侧的店铺还挂着圣诞节时的装饰物,转眼已是新的一年,离农历春节也没多久了。我原打算过年回家住个三四天,确定我妈现在没事了就回来。但若是真辞职的话,那这次回去想呆多久就多久了。我甚至考虑以后回家乡找工作,父母那里也有个照应。上次母亲发病的事,实在让人后怕不已。

心情低落,只觉迎面来的风入骨的冷。路边摊子在卖烤羊肉串,这是刘羽月最喜爱的,虽然这东西对健康没好处,可一入了冬她成天就拉我往这里跑。

我这才想起辞职的事都没和她提过。这么重大的事怎么说都应该先和刘羽月商量,可是不用开口我就能猜到她反应。如果真的辞职,只怕我和她之间就到此为止了。所以她知道了一定会竭力反对。

她那里,才是最为难的。

这些天刘羽月打过电话来问我情况,我怕她跟我急都随口敷衍了过去。现在突然发展到辞职的地步,我实在担心她的心理承受力。

怎么开口呢?究竟该怎么开口才好呢?

心思混乱中,走到了街心公园。找了张长椅坐下,我继续抱头闷闷的想着心思。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还没吃晚饭,虽然肚子很饿却根本不想起身去觅食。

“吃点东西吧。”这话随着烤肉的香味传来。

抬头,只见刘羽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面前,手中捏了一大捧烧烤。

我呆呆的接过,不解的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微微一笑,在我身边坐下,回头盯着我的双眼认真的说:“听说你要辞职。”

这不是问句,而是肯定的确认。不用说,一定是赵挺那得来的消息。我忍不住在心底骂他多事。

迟早会揭开来的事不如现在就承认:“恩,我打算辞职。”

“哦……”刘羽月低头啃着烧烤,令人意外的没了声音。

她这么平静反教我难受。两个人就静静的坐着吃东西,我只觉浑身尴尬到极点,偏偏找不出话题来打破僵局。

“周成,我也不想太过干涉你的决定。可是你一定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事?”我惊讶的回头应声,只见刘羽月的侧面表情凝重端持,让我的心不由微微一沉。

“你辞职后,是不是打算要和我分手?”

“这……”女人果然敏感,从能体察到自己周围发生的一些微妙变化。刘羽月问这么直白,我当然不能直接回答“是的”,心里斟酌着怎么说才好,可惜一向拙言的本人,这时候也没灵光一闪,想出几句温言好语来哄女朋友。

“周成,我就明说了吧,就算你辞职,我也不想和你分手。”我惊讶的看过去,只见刘羽月咬咬下唇,继续说:“因为,我不想失去你。”

我顿时胸口一滞。辞职,然后分手,在我想来是很自然的事,怎么都没想到刘羽月会抢在我开口前说出这些话。

负疚感,不可遏制的涌上心头,“分手”二字让我怎么说得出口?

一时心情激荡我月兑口而出:“对不起。是我没想周全,害你难过了。”

她缓缓的摇头,“我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这不是我能改变的,所以不要说什么对不起。可是,我也真的不想失去这段感情,所以请你给我一个答案。告诉我,这段感情究竟是我一厢情愿的固执,还是我们双方的执着。”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情绪激动下我开始有些语无轮次,一心想用道歉抚平对刘羽月的伤害。

“我要的是你的回答,而不是你的道歉!”

我猛的发现她眼角默默淌下的液体,心狠狠一怞。我曾经下定决心,要让她一直欢笑永不哭泣,结果现在……

街心公园的灯光昏黄不明,良久我才恢复了语言功能:“我不会离开你的,放心吧。就算辞职,我也会和你在一起,所以,别……哭了。”

刘羽月破涕为笑,见我发现她哭过了,索性抬起手背擦去泪痕。“你,一定要说话算话哦。”

“恩,一定。”我心头暖暖的。

在被冤屈到自我放逐之后,突然发现身边温暖的守侯,这种心情实在实难言喻。一瞬间,心头浮起对她的万千柔情。

送刘羽月回了家,我一路慢悠悠逛回宿舍。

在路上,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刘羽月怎会那么巧知道我在那里?

啊……下一刻我就明白了,是赵挺。

没错,肯定是他。一定是他,在离开我宿舍后守在下面,确认了我行踪然后通知刘羽月。

我不禁产生一丝迷茫,刘羽月刚才那番话,真的只是她一人的心声?没有其他人借她之口向我表达什么吗?

一向迟钝的我,惊讶于自己瞬间敏锐的心思。

前一刻,赵挺给我气得摔门而去,下一刻,他就守在我身后,连这么一丝的伤心绝望,他都会悄悄想办法帮我抚平。

思绪万千中,我只关心一件事,赵挺究竟揣着什么样的心情,在他默默做着一切的时候。

有些明白了,在今天之前的许多日月,在我失恋、母亲生病等等,哪一次不是他在身边支持着我?

一时间,酸酸涩涩的感觉涌上胸口,将我堵得喘不过气。

辞职,永远从有他的世界中消失——这件事,突然变得痛苦且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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