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意外?”
眉梢微勾,封雅书的幽声再度响起。
瞧唐真绪仅是盯著自己,半晌不言语,封雅书索性往下续道:“你是觉得,我会这么相信你,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是有那么点。”唐真绪应道。
“莫说是你,我自己也觉得意外。”封雅书应得直接,没有丝毫隐瞒,仿彿只要见著唐真绪,他便能侃侃而谈自己的真心,却不用受限。
“怎么说?”这倒真奇了,封雅书自己也觉得这么信她挺怪?
“因为过去,每逢家里人在提起风水算命之事的时候,总免不了与我争辩一番,想开导我跟著他们一起相信。”不过,封家人上上下下努力多年都宣告失败的劝说,一遇上了唐真绪却什么都不用再提,他便信了风水之说。
但是,封雅书很清楚,自己可不是平白无故相信著唐真绪的。
“我想,我唯独信你说的,是因为你特别吧。”封雅书吐露著轻音,往下续道:“拿医术来说,要告诉旁人一堆不起眼的花草能让人病痛减轻,自然容易被斥为无稽之谈,因为对不了解用药之理的人来说,再珍贵的花草都只能作为赏玩,所以……我想我对于风水算命之说的排斥,就有如不明药草之理的人一样。
“以一个门外汉的立场来说,只听风水师谈论结果,自然难以接受或理解,但你却不同,你不拿玄妙之说来装神弄鬼,而是将个中道理说明清楚,与我之前遇过光拿简单道理故作神秘来骗钱的方外术士完全不同,所以我对于你说的话才没有排斥感。”封雅书向来不爱长篇大论的,可面对著唐真绪,他就是有股想把话说清楚的冲动。
是因为她也总是将事情同他说得一清二楚之故吧?
像这般毫无欺瞒的相处……他欣赏,也喜欢。
“你太抬举我了。”明白了封雅书的心意,唐真绪在松一口气的同时,仅是迸出笑声,“其实,我也常藏起这些简单道理、故作神秘,只道出结果来挣钱糊口啊!”
说起来,人们在找上算命师的同时,心里其实已有了个底、有想听的答案,若不顺著他们的心意说出结果,客人自然不会高兴。
就像前来求财的人,不会将贫困的原因怪在自己不够努力上,只认定是命格不好、风水不佳,所以嚷著要改运,在这种时候若直指客人的缺失,说是客人不够努力的话,风度好的客人顶多扭头就走,遇上没品行的客人,可要拆她摊子了,又哪能赚得到银两?
所以在这种时候,她也只能配合客人,先扯些命格缺金的鬼话,再与客人闲聊,试探客人的性格和脾气,推测对方适合什么样的工作,再来建议改运时得在哪一行里做几年苦工,为对方磨去苦根、转为善果.
虽然到头来都是希望客人好,但说法不同,却影响甚大啊!
所以封雅书对她的夸赞,她并不觉得是自己好,只能说现实如此,她仅是多方配合罢了。
而她若带给了封雅书这般好的联想,也只能说是两人还算意气相投吧?
“我知道,对于喜欢看术士装神弄鬼的人,你也不会拆自己台直说,但能听实话的人,你却不会藏私而直言。”对于唐真绪的自谦之说,封雅书也听得出来她在暗喻些什么。
怎么说都是擅于识人功夫的算命师,能摆摊活到现在,多少是有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
但他不介意,因为他知道,唐真绪不管说的是人话、鬼话,总是本著善良助人的心性。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笑声迸露,唐真绪笑得心窝微暖,她抬眼瞧向不论何时总是摆著一张认真表情的封雅书,低浅笑声几乎停不下来。
这封雅书,还真有意思呢!
“你可以仔细跟我说明秋叶山庄里有什么样的风水问题。”封雅书可没忘了与她同行的目的。
“这倒是。不过……”放眼四周,唐真绪仔细打量了一回身旁的庭院,忍不住摇摇头,“不管是要谈相术或论风水,若你想听详细,说明起来都是又长又琐碎的,你确定你想听?”
如同医术,可不是月复疼便吃药草,头痛就喝药汤这么简单。
毕竟每种药物的药性不同,各种病状的起因亦不同,而这其中更有复杂的成因相互交叠,若要细细地探究出真正的病因和药物的最大效用,那就得靠经验、靠学习,才能了解跟运用了。
所以这风水嘛……要说结果,简单,要拉到根源仔细详解,可能说上三天三夜也谈不完。
“无妨,我喜欢听你说话。”平时封雅书对谁都没多大耐性的,唯独唐真绪例外,她说的话,再长他也听得入耳。
“咦……”唐真绪二度微愣,却一样是为了封雅书的言语。
是她真的太多心,还是封雅书的话容易招来暧昧?
像这种渗入太多真情的应答,若是纯粹以男女交谈来论,听来可是相当容易引人误会,就好似封雅书正在对她示好一样。
说起来,或许是长年习医之故,封雅书浑身上下,总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气,像是药味,却又没那么浓呛。
而他的外形,虽不似习武之人那般强健,倒也算是高瘦结实,清雅的脸庞衬上幽黑透亮的瞳仁,本该极为吸引人,却因为他的沉静脾性和偶尔微敛眸光的举动,而透露著些蒙眬感。
但是,他那双黑瞳里的直率,衬上薄抿的红唇与挺鼻,再搭上轮廓分明的脸庞,以及秀雅的举止,看来可是充满著魅力,足以教小姑娘芳心大乱了。
如今这样的他,却对著“她”这个假男人,一再地诉说著恍如倾心的言语——
说实在话,哪个姑娘能在听了他的温柔轻声之后,还不对他这位有为公子心跳?
不过……这应该是不可能的吧?
毕竟她是以男人的身分在面对封雅书,对封雅书来说,她也仅仅是个算命风水师,与他这位神医之间,纯粹是在交流彼此的学识罢了,可并非在谈情说爱啊!
“这么说吧,我求学问向来求根本,所以若你愿意说,我也想知道这些花草木石的挪动,究竟能够如何影响我们的运气。”若不弄个清楚的话,老看家里人胡闹一通的,他才会更加烦躁。
“原来……”唐真绪不由得扯出一抹松懈下来的笑容,只是在同时,她的心口也多了点莫名的失落。
甩开这没来由的情绪,她仰脸笑道:“若你有兴趣追根究柢的话,我当然愿意慢慢解释其中的道理。”
“因为是你说的,我才有兴趣。”封雅书点头道。
唐真绪的说法,既好懂又不绕口,拔去神佛玄妙之言,让相术与风水的道理亦变得容易明了,对他来说,反而不再是迷信的神话传说,而像是医术药理之学了。
“这样啊……”唐真绪终于忍不住迸出苦笑声。
这封雅书,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评判他这个人的脾性。
他说话是很直接的,在吵架或与人斗嘴时,想必旁人一定觉得他说话拔尖带刺,而且毫不客气,甚至可以说是冷血没良心。
但如果今天封雅书表露的是善意嘛……
他的直来直往,与毫不掩饰隐瞒心意的说法,倒真容易让人把话给想歪了哪!
“就是这样,所以……既然你说这些学识没那么容易弄个分明,又想替秋叶山庄改改格局,给四嫂的孩子改个运,那不如暂时留住秋叶山庄吧。”封雅书想了想,很快地下了决定。
既然要改风水,不如就让真正懂得道理的唐真绪改个彻底,别再像先前上门的那些相士,东碰一点西改一些的,说不准是谁的摆法冲著了谁的。
所以叫唐真绪先住在秋叶山庄里,一边向他说明这些方外之术的道理,一边替家里人改改风水,才是最好的安排。
“咦?要我住下?”唐真绪没想到,封雅书居然会开口邀她留下。
果然传闻不可靠啊!
谁想得到,难相处的阎王愁会待她如此亲善呢?
“嗯,你就暂时住下吧。”
像是没打算给唐真绪拒绝的机会一般,封雅书的语音里,难得地透露出几分以往鲜少展露的魄力……
不仅是交友,更进一步邀请算命师唐真绪住进秋叶山庄,这个消息著实令封海晏吃惊得好半天合不拢嘴。
从爹娘到嫂子,封海晏把这件事当成个不可思议的大发现,逢人便提,不过……
由于几个嫂子与封雅书并没有相熟到知道他讨厌算命师,因此对于封海晏的讶异,自然是不明所以。
但是,虽是一同长大、熟识的兄弟,几位兄长对于封雅书的“反常”行止,却也没多大反应。
因为封家长子封久扬、次子封日远,还有三少封文叶等人,平时对于这些相学之说所抱持的态度,原就与封雅书比较相近,只是因为知道家中爹娘与小妹对相术风水有兴趣,又不至于迷信得过了头,也就随著他们去。
不过因为本身并不好此道,亦不热中,处事也较圆滑,所以这三位兄长的反应便不如封雅书那般明显,没在爹娘或封海晏面前摆明著故意泼术士的冷水,可心中其实能够理解封雅书排斥方外之术的想法。
因此,他们讶异的反倒不是封雅书接纳算命、风水之类的反应。
对于封雅书不好与人打交道,却与唐真绪因为一面之缘而交上朋友的事情,他们倒是比较感兴趣。
不过他们也知道,封雅书不喜欢拿私事来闲磕牙,所以就没多问。
反正依他们几人对封雅书的了解,大致能猜得到这唐真绪肯定是个有真本事的人,不然待人严苛的封雅书,才不会放心地邀对方入住秋叶山庄。
而既然唐真绪能够令难缠的封雅书信服,他们自然愿意接受封雅书的建议——
要改风水,不如让真正的风水师一次将家中打点妥当,省得将来妹子与爹娘们又找些信口胡诸的江湖术士来胡闹一通。
所以他们几个,对于封雅书的安排,可以说是毫无异议的。
至于脾气躁烈的封易军,虽然他原本也不信这些没根据的风水之说、相人之术,但一知道唐真绪能够一眼看穿谷媛媛有喜,他立刻敛起排斥的表情,改为佩服。
因为这有孕在身的事,原本应该由家中两个习医的兄弟先点破才对,没想到如今却让唐真绪给抢了先。
这也就是说,唐真绪的本事说不定比家里两个大夫还要厉害!
正因如此,封易军这回难得地没拿剑驱赶陌生人,而是必恭必敬地对待唐真绪,拿她当神算。
再加上唐真绪住进秋叶山庄,主要也是为了替他的孩子改风水,因此封易军也就成天跟前跟后,热心地帮著打点摆设,看起来倒像是他比爹娘们及封海晏还要热中风水之理了。
所以唐真绪自住入秋叶山庄后,便开始一一指示著仆役,动工改起院落的摆设和布置,并且在考量著不可动到谷媛媛胎气的前提下,改了部分庭院的山水,换了家俱。
除此之外,她还时常应好奇的封海晏的要求,为秋叶山庄的女眷们算命,尤其是封海晏,她对于唐真绪能够收服封雅书的本事,可以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一有空便拉著唐真绪问长问短的。
而对于这些情况,封雅书本人倒是浑然不觉。
因为在邀唐真绪住下后,他便为了采收药草而暂时离开宅邸,到他栽培药草的园子去住了几天。
反正他对于唐真绪的本事很是放心,而且他也明白,唐真绪此回为的是帮谷媛媛的孩子改风水,顶多是让封海晏缠著问些斩断丈夫桃花的妙法,或替爹爹想要子孙万世留芳的山水石多添功力,因此……
即使他曾对唐真绪说过,这秋叶山庄里头,无论是风水哪边不好,该改该修正,就全部交由她去处理,但那也是因为他认定自己住的院落应该不会有所更动。哪里想得到——
“这是怎么回事?”
瞧著模样与先前大有不同的秋叶山庄,甚至是自己几乎完全不认得的房间、自己平时活动的庭院,封雅书不由得愣在当场。
怎么,唐真绪连他住的地方都动了手?
如果只是挪几个柜子、摆几张桌椅,他还能试著习惯,但是……
别说什么习惯了,瞧瞧眼前全然陌生的景致,封雅书差点要以为自己走错了院落、进错了房间!
除了摆设的家俱还有部分是他惯用的以外,眼前这房间,对他来说根本就是间新屋了。
他有这么倒楣吗?竟然需要唐真绪如此大费工夫?
可他一来不觉得自己的生活里有什么差错需要求助风水改运,二来他尚未娶妻,用不著兴旺子孙,三来他没有封海晏那些想把丈夫的桃花运都斩断的要求,所以他的房间应该是最不需要更动的地方啊!
而且由于他的房里收藏了不少珍贵的药草医书,还有些细心看顾的珍奇花车,因此平时他总是吩咐下人不可妄动,家里人也知道他最忌讳旁人碰他的东西,怎想得到……
“她到底动了多少东西?”有些焦虑地踏入陌生的房内,封雅书拧起眉心开始四下打量,想确定自己的收藏没被破坏。
只不过,当他仔细确认过房内的布置后,不自觉地,紧皱的双眉竟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
因为这房里的东西虽然全让唐真绪换了位置,有些还是换掉了旧东西摆上新的,甚至就连外头院子里,那些他向来不许任何人碰触的药草盆子,唐真绪似乎也都教人重新搬移过,可是……
很奇妙地,他头一次没为此发火。
而且对于这个可以算是第一回见到的新房间,他不仅没什么陌生感、排斥戚,甚至浮起一股略带熟悉的安心感。
更令他感到些许不可思议的是,这整个房间里的气息,似乎变得更加舒服了。
平时他从药草园忙碌之后回到家里,总是累得只想倒头便睡,不想再处理任何琐事,可今天却不同,这间重新摆设过的房子与新整理过的院落,让他觉得连呼吸起来都有股舒适的感觉,而且似乎让他整个人的心情都轻松了起来。
抬眼望向添上了新景的窗外,那点点冬日暖阳将空气晒出微渗金芒的色调,透过他敞开的窗,洒得满地微热。
这股有些眩人目光,又带著迷人、由冬阳引入的暖香气息,让封雅书不由得扯开唇,露出了下意识的微笑。
“唐真绪啊……”想起几日未见的她,封雅书的唇上竟添了抹暖意,而非平日里的严谨或冷笑。
看来,她的本事比他想的还大。
或许风水这门学问,确实不是空袕来风,更非古人的信口胡诌。
也难怪爹娘与小妹,都如此地对风水深信不疑。
因为此刻,在感受到这股自空气中透出的清香气息,甚至是舒缓了身上的疲惫之后,就连他这个原本只是对风水半信半疑的人,都忍不住要相信起风水与改运,真的有避邪清气的效用了。
否则的话,他的居处又怎会在唐真绪的巧手之下,被改变得如此之多,却又让他丝毫不怨怼,反而令他倍感轻松愉快?
这若不是唐真绪的风水之说奏效,他还真不晓得该说是什么样的奇门妙法了!
“封五公子?”
清淡的嗓音飘入窗内,教封雅书自一地的暖和金阳中回了神。
“我在这里。”封雅书转出房内,正巧看见唐真绪穿过院落前来。
“我听说你回来了,所以过来打声招呼。”唐真绪笑道。
想来这位神医也确实够我行我素了,这秋叶山庄里,与她相识的人是他、邀她住下改风水的更是他,但封雅书却在第二天就跑得不见人影。
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若看在有心人眼里,肯定会唠叨著封雅书的不够体贴。
所以……或许那些流言传闻,说什么封雅书救人看心情、脾气陰晴不定,性格陰暗又难缠,都只是因为这么点小小的误差吧。
在她看来,封雅书可是个充满细腻心思又能够直言的好男人。
“劳烦你为秋叶山庄上下费心思。”封雅书双手一拱,谢道。
“这是应该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这风水师既在秋叶山庄住下,不帮点忙岂能心安?
“不过,我没想到你挪动改变了这么多地方。”封雅书还记得,自己刚踏入庄里时,还以为看走眼了,怎么庭院里的装饰、草木都大举搬移过。
不过,就像他这院落一样,改变过后的地方,光是走起路来,都感觉心情格外顺畅。
“不知道封五公子感觉如何?”说起来,封家人对她的夸赞与信任,她已经听到快要找不出话来应答了,所以与言词简洁扼要的封雅书谈话,反倒令她轻松许多。
“我没想到风水的影响如此之大。”摇摇头,封雅书坦白道:“我本以为风水改与不改,只是影响人的命运,但就感觉上来说却没什么差别,不过你为我重新摆设的院落、房间,却令我感到相当舒服。”
就像爹亲的那块玉石,不管放不放,爹亲都一样仔细地教导著他们。
小妹的那棵桃树亦同,不管剪不剪桃花,其实以他同为男人的角度看来,他很清楚陆子敬对小妹有多么地死心塌地,根本就不用担心他会变心。
所以他一直认定,这些摆设有跟没有,都是一个样。
可今天,唐真绪算是让他大开眼界吧!
“封五公子,其实风水影响的并非人的命运,而是人的感觉。”听见封雅书的回答,唐真绪仅是迸出轻柔笑声。
封雅书信她、喜欢听她说话的感觉,或许就像现在,她觉得封雅书的直言相当能抚慰人心一样吧!
因为她为秋叶山庄所做的一切,为的可不是什么改运,而是想令庄里的人住起来感到舒适、心情愉悦。
而今封雅书这短短几句回答,算是让她忙碌的心情彻底放松下来了吧!
少点客套、少点陌生,也少了些包袱。
所以……感觉心情似乎也更加接近了。
“你这意思是,我也开始初涉风水的知识了?”封雅书没料到这不仅只是自己的多心。
“嗯……你说过想听我说明吧?所以择期不如撞日,我现在就简单替你解释一下。”唐真绪看看封雅书,那股自他身上透出的药草香,今日感觉更为浓烈了,或许是因为封雅书甫自药草园归来之故吧。
又或者是她不自觉地将自己的注意力与心思,多放了一点在这个看似难以捉模个性,其实却直率得近乎单纯的封雅书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