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悦悦一睁开眼,就往床前的卧榻上瞧。卧榻上的枕子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床边,软榻上除了放茶的小几,别无一物,四周空荡无人,虽然她心里还是清楚地映着他昨夜躺在那里的姿势。
悦悦不等丫头来唤,就径自起身着衣梳髻。
她推开房门,终于看清楚房前的庭院。如云如海的梅花绽放得夺目摄神,今年的冬季来早了,漫漫一片的梅树好像在向悦悦招手。她赶紧翻了翻橱柜,意外地找到了一把剪子,随后就往园子里跑。
她在梅林中四处穿梭奔跑,不经意地抖落了满地花瓣,有的飘落在她的肩上、衣上,有的就依附在她黑亮的发髻上。
悦悦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下不了决心要从哪一枝下手。盛开的美艳,但含苞的清雅,有的是一丛的素白、有的是一抹的艳红。
悦悦拿起剪子“咋嚓”一声,剪下了一枝白梅。
“人说梅花有一股冰清玉洁的灵气,你剪梅,不怕得罪了花灵?”霍毅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悦悦的身后。
悦悦没想到也有人和她一样,起了个大早来赏梅,毫无预警地被吓了一跳。
她陡然甩开了手上的梅花枝,退后一步,竟然退到了霍毅的胸怀里,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你吓到我了!”悦悦赶紧退了开来,继续和他保持距离。
在一刹那间,悦悦感受到了他坚实的肌肉,好像就算用手捶打也纹风不动似的。
“你吓到了,就表示你相信了。”霍毅得意地笑笑,掸了下胸前的花瓣。
“我才不信!花如果有魂,那么草也有草魂了,那我们吃的菜也有魂,水果也有魂,那些吃斋念佛的人不全要饿死了。人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真是自寻烦恼。”
“那么你不相信鬼魂了?”霍毅心里暗暗地佩服她的聪明。
“那你呢?”
霍毅没有回答问题,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说:“你真聪明。”
被霍毅赞美,又让他看得羞红了脸,悦悦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突地,发现霍毅的手直挺挺地伸向自己,悦悦像惊动的鸟儿,想要退开。
“别动!”霍毅一手定住她的右肩,一手细心的、耐性的,将她发髻间的花瓣一片片拂去。
悦悦就这么安静地站着,低着头、绞着热烫烫的双手,感受着他放在肩上的重力和温热。
霍毅食指无意间轻触到她弧形的耳坠,顺着眼光的焦距望去,就见到悦悦脸颊透着霞红。他猛然想起了昨夜里他一触即发的激情,现在她的无言像是在撩拨他、挑衅他,沉静的悦悦更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他只是个平凡的男人啊——霍毅正想要低头。
“你们看看!他们小夫妻真是恩爱啊——”
“二少爷好有情意。”丫头们钦慕地说着。
“是啊——他们读洋书的,就是开化了点,光天化日的——”
悦悦猛然回神,回头看,才知道仆人们都起身了,就站在后头,一边指指点点的,一边捂着嘴想掩饰笑意。
“我要进去了!”
悦悦羞怯地想要回房,没想到霍毅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
“别走!让他们看。”霍毅说道。
悦悦的心情,好像从火山口一下子坠到了冰湖底。原来他早就知道佣仆们在旁边了,所以故意演戏给他们瞧,原来,她在他眼中看到的柔情全是假装出来的。
不错!从一开始,他就说得一清二楚,假装扮夫妻!不是吗?而他假得真彻底,连夜里没有人时还是可以假装。她不禁苦笑着。
“我……”
“二少爷、二少女乃女乃,老爷和夫人在前厅等你们,今儿一大早,北京那里就来电报了。”管家从前厅的方向而来,排开了丫头们,来到霍毅的跟前。
“悦悦,走吧!”霍毅拉起悦悦的手,就往厅里走去。
悦悦静静地尾随霍毅,经过了长廊、走过了内院,到了尽头,忽地看见长廊旁有一株盛开的小桂花树。没想到在这样的深院老宅里,却有这样的花枝盎然独立,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这一株桂花,形影单只地独活着,努力地开花想得到他的青睐,只要他回眸探看,就值得今生的绽放。
她偷偷地端详他宽阔的背影,看着他走路时的大阔步,偷偷想着他说话时,挑着单眉、不置可否的神情;还有他不说话时,满月复心事化不开的样子。她——爱他,撞在胸口上、每一个一起一伏的心跳都是在说着,爱他、爱他。如果他听得到她的心为他绿动的声音,就会懂,就会回头——
只是霍毅脚步踏得又快又稳健,浑然不知悦悦如何辛苦努力跟随、还有她不可救药的恋恋深情。
眼看他就要跨进前厅的门槛时,他停下了脚步,猛然回头,还伸出了手,等着她赶来。
他扶着悦悦,用一种礼貌的、有距离的方式,帮她跨过高高的门槛,一同来到了前厅,只见霍毅父母满面愁容。
“爹、娘!”霍毅和悦悦同声唤着。
“毅儿、悦悦!来——”霍母挥手示意。
“爹!霍管家说北京来了电报,有什么消息吗?”霍毅询问。
“你来看看,这是你大嫂从北京传来的,电报局的人一早就送来了。”
霍毅看着信里的内容念道:“霍楚病重,请速回。”
“没错!这次离开北京避难,留下你大哥和大嫂在城里,我实在是不放心,当时就是因为你大哥身子不好,不适合长途跋涉,才没有一同出来。”霍老爷说道。
“是啊——我以为大哥和大嫂会来河间府,咱们在信上说好的。”霍毅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
“当初是这么认为,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这时局天天在变。霍毅,我要你和咱们回北京,即刻就启程!”霍老爷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爹,我和悦悦的船票都订好了,三个月后,我们就要回英国去了。”霍毅哪里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他当初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不但变了质,还要从头到尾彻底瓦解。
“怎么?难道你一点都不关心你惟一的亲手足吗?你大哥病重,如果有什么不测,你会终生遗憾!”霍父疾言厉色地说道。
“爹,我有难处——”霍毅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什么难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英国和那些学生、华侨们在搞什么活动,我都知道,我没有拦你,你可不要太明目张胆。自从你四年前离家,我就像是丢了个儿子一样,现在你自己成了亲,就忘了亲爹娘了,更遑论是你的大哥。想不到让你留个洋,你就把五轮人常全丢下了!还妄想改变中国?哼!只要你对父母不能尽孝,就全是空谈!很好——你如果不跟我回北京,我就……”霍父震怒异常。
悦悦抢在霍父还没有说出重话以前,握住了霍母的手,看着霍父说道:“爹、娘,霍毅的大哥病重,我们是一定要回去看望他的,是不是?霍毅!”她回头看着霍毅。
霍毅听得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禁要感谢悦悦。她是个聪慧乖巧的女子,虽然在他的面前特别多话,但在长辈面前还不曾失礼,事实上还十分得体地替他解了不少危。他慢慢发现了,她是美丽的,她有一种从性灵散发出的美感,吸引他开始注意她的每一个顾盼、每一个音节、每一股天然的风韵。虽然他极力掩藏心中慢慢释出的情愫,但还是掩不住在注视她时,偶尔会透露出一些倾慕的神采——
“悦悦,那么我们就回北京吧!”霍毅的话里没有问号,他心想,她该知道这是她提出来的,况且三个月的约定还是不变,只不过是地点改变了。
“嗯!”悦悦点了点头。
“太好了!悦悦,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媳妇,霍毅这孩子太野了,很不听话,从小就是离经叛道的,让我们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才会将他送到英国——”霍母喜悦中不禁想起了霍毅离家的原因。
“离经叛道?”悦悦不禁笑了,看不出沉稳的霍毅也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是啊!记得他十五岁的时候,就曾经偷钱到妓院里替个雏儿赎身,你说这还不够离经叛道吗?”霍母说道。
“偷钱?赎身?”
“可不是!他十五岁到学堂读书,被那些狐群狗党们给带坏了,不但赎了个妓女回来做丫头,还惹得人家姑娘想要献身报恩。除了这些,他还会四处打抱不平、和人打架生事,还成立过什么帮会的……这种有辱门风、丢脸的事,还是让我先告诉你,免得你从下人们的口里听来更不堪;还有——他和他大哥两人一同看上……”霍母全心将悦悦当作了自己的女儿,竟然要将霍毅年少的糗事全都抖出来。
霍毅急忙出声阻止。“娘!不要说了。”
“怎么?你害羞了?我还有一大箩筐的事还没说呢!霍毅和他大哥霍楚——”霍母提到大儿子,忍不住胸中一哽,竟说不下去了。
“好了!我这就吩咐下去,叫大伙准备收拾,明天一早就出发。”霍父说道。
“可是,爹!现在回北京的路上还不太平静,咱们可得小心。”
“我备了五辆骡车,都是有经验的车夫,咱们避着大路,多走乡道——”
即使事先已有妥当安排,霍毅还是不由得担心,他一路来到河间府,路上遇见了不少散兵,也听了不少传闻。
当联军打进了北京城,义和团便四下逃窜。满清的士兵有的暗拥义和团、有的又要听命行事、有的又疲于应付联军,以致有许多散兵月兑队,联合了逃窜的义和团,成了四处行抢的劫匪。
现在又逢黄河引发的大汛,四下全是难民,简直是雪上加霜。然而霍家老爷担心大儿子病重、家园不知是否依旧,不由得想不顾一切启程回北京城。
北京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一定是离家更远了。悦悦心里沉甸甸地想着。她这辈子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没想到一被带走,就是这样狠心地被卖断,十七年的亲情,用几十个银洋就了结。悦悦边收拾、边淌泪,一想到要走这么远的路到更陌生的地方,她心里就慌。三个月后怎么回家?就算回到了家,他们还会在那里吗?如果找不到家人,她不就又要孤零零一个人落了单……
惊觉自己热烫烫的泪滴到了手,圆圆鼓起的泪水又顺势滑下。
突然眼前递来一条折叠好的白手帕,悦悦转身,霍毅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旁。
“擦一擦吧!”霍毅柔声说道,连眼神里都透着温暖。
看着白净的帕子,悦悦想到自己可是满脸鼻涕眼泪,不禁踌躇起来。
“不用!我自己来——我可以!”悦悦用手柔了柔眼、吸了吸鼻子。
“你又要我自己动手来吗?”霍毅拉近了想要躲开的悦悦。
悦悦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忍不住回头看他,于是就躲不掉他的白帕子迎面而来,待他轻轻擦拭掉两颊上的泪水后,霍毅又将白帕子往她的鼻间放着,说道:“擤一擤你的鼻涕。”
悦悦顺从地照做,擤得好大声,连回音都听得见,随后趁他还没收回怀里时,悦悦一把抢回了他的帕子。
“不要再收起来了,我洗一洗还你。”悦悦将帕子柔在手心里。
霍毅笑了笑,笑她的认真。
“悦悦,我没有料到要回北京城,虽然是个约定,但我……我还是要谢谢你。”霍毅此刻已换了张冷漠的脸孔来掩藏对她的情愫。
原来他只是来道谢而已。悦悦心里好失望,而奇怪的是,悦悦想不透自己又在期望什么。期望他会说喜欢她或爱她?或要她永远留下来?悦悦知道,这都只是遐想,奢侈的遐想。
“你要谢我什么?你说的,是个约定,是我欠你的。”悦悦无力地说道。
“你没有欠我什么!我说过,咱们谁也没有欠谁,你如果要走,我不会强留你,你有绝对的自由。北京城离松元岗有十几天的路程,我们当初都没有料到要去这么远的地方。”
“是啊——可我走了,那么你要如何向你的家人交代?”
“我自有办法,就说国内时局动乱,你想回英国,我自己回北京看我大哥。”霍毅不愿悦悦做任何勉强自己的事。
“你都替我想好了,我可以做个不孝媳妇,说走就走、不顾一切,反正你的目的也达到了,是不是?”悦悦问。
“反正只是假装,做个坏媳妇,对你又有什么损失?你不是一直想回家的吗?”明明言不由衷,但霍毅还是要说。
“只是假装?”不知怎地,听到这句话,悦悦心里一阵绞痛。“可是我知道,人不可以言而无信,我想回家、我想我的家人、害怕到这么远的地方,可是——我还是会完成我们当初的承诺,我如果走,你的计划很容易就会被人揭穿了。”她心里难掩酸楚。如果他有一丝爱她的情,就不会这么轻易地叫她说走就走,没有一点牵挂,因为她一离开,恐怕连再见的机会也没有了。
她猛然回头,从衣箱的夹层里找出了那张卖身契,将它塞进霍毅的手里。
“哪!你拿去,这卖身契是你的,我要自己赚回来,我不要你的同情、也不要你的怜悯,我会认真和你假扮夫妻,绝不会让你出丑,你也不要害怕三个月后我会赖着你不走,咱们的交易就是交易,你放心,我——”
霍毅突然一把拉近悦悦,用唇堵住了她滔滔不绝的嘴。
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抚着她的后脑勺,好固定她摆动的小脸。她是如此的娇小,她的个头、她的曲线,在在都和他配合得恰到好处。霍毅从来没有如此的感觉,心里有一股冲动,直想要保护她、占有她。
她的唇是甜的,一种纯真的甜味;她的发梢是香的,一种雏菊的清香。只可以浅尝即止,否则会像鸦片一样令人上瘾。
悦悦的身体起了莫名的蚤动,好像有几千根羽毛搔着她的五脏六腑,使她全身的血液都往脑门上冲,脚也不听指挥地瘫软了,整个人都淹没在霍毅壮实的手臂里。
“我现在知道了让你住嘴的方法。”吻到她的耳边,霍毅暗哑地说道。
悦悦惊喘,脸色绯红,鼓起全身的力量,全部集中在手上,开始想要挣扎。
“你……你放开我。”她恼羞成怒,气自己刚开始竟然没有抗拒,一被他吻住,整个人就失去了控制,一点胜算、一点自尊都没有了。
忽然间门开了,纠缠的两人突地分开。
“啊——对不起!对不起!二少爷、二少女乃女乃,我、我不知道二少爷人在房里——”一个丫头唐突地推门进来,撞见这一副情景,自己也羞愧得不住道歉。
“什么事?”霍毅深吸一口气,极力平稳地问道。
“太老夫人请二少女乃女乃到她的房里。”丫头回道。
“我这就去——”不想让霍毅看到自己通红的脸,悦悦急急地逃离,独留他站在房里,怔怔看着手中的一纸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