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假日,阮湘君趁着天气不错,将床单、被套拆下来清洗。
听见窗外蝉鸣,她探头望去,午后灿灿烈阳从枝叶间洒落,夏天又到了啊,他离去时也是夏天。
这组床套,算算也将近一年没人用过了,她还是定期拆洗、日晒,永远维持清爽,带着淡淡的阳光味。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甚至不确定他还会不会回来,她微眯了下眼。
但总想着他突然回来时,不怕没有千;争的枕被可用。真傻,有时她都会这么觉得。初始,她完全不晓得他在哪里、做些什么事,直到有一回,小罗不小心说溜了嘴。
原来,他回来过,却没让她知道,避着她,疏远她。心,好痛。这半年,几乎没有他的消息了……到最后她都怀疑,他还会回来吗?是不是,早就将她给忘了……他们在不是很愉快的情况下分开,也许
,他会放任彼此就这么慢慢淡掉,渐行渐远,终至陌路。
她无法不这么想。
他已经……好久没与她联系了。
他是骗子,承诺过要将一整年假期留给她,结果却是一声不吭走了一整年,早该知道的,那道不安定的灵魂,怎么能安定得下来?明明也说过,只要她没找到自己的幸福,他就会一直陪着她,也只是说
说而已?她抵着墙,环抱住自己,蹲默默流泪。
好想他……手机铃声在寂静的客厅间迥晌,她微微惊吓,心房莫名一紧。
稳住情绪,她轻轻吐气,按下接听键。
“喂,湘君吗?以翔现在在慈心医院,你要不要过来?”小罗急促的声音如雷般贯入耳膜,她脑海间顿时一片空白。
整整一年没见到他了,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是在病床上。
他脸色好苍白,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她不习惯看见这样的他。
结果呢?难道这记忆中,他总是充满生命力,坚毅而自信的,对着她温柔微笑时极具魅力,会让她难以抑制地脸红心跳……促道“他感染热带疾病,刚送到医院的时候呈休克状态,在当地已妥善处理,状况稳定一点了,才将他转回台湾的医院休养。”小罗是这样说的。
见她一脸担心,看着病床上的高以翔,强忍住不落泪的脆弱模样,小罗安慰道:“不要太担心啦,医生说他有轻微月兑水的现象、呕吐、高烧、盗汗、呼吸急促……”怎么好像愈讲愈糟?
“我的意思是,除此之外,其它状况都很稳定。他右醒来过一次,本来是交代我别让你知道,不过我觉得你应该很想见他!”她虽然嘴里不说,但明眼人都看得见,那是刻骨相思哪!
阮湘君黯然垂眸。“他就这么不想看见我吗?”怎么也不懂,他们究竟是怎么了?是因为分开之前那些不愉快,她心事没藏好,教他察觉了?
那没关系,她会提醒自己,以后一定要妥善收拾好情绪,别去困扰他。
“不是啦,他是怕造成你的不便。你身边好不容易出现理想的对象,想让你专心追求幸福,真的不是要摆月兑你。”小罗急忙解释。“他自己应该也清楚,你想要的那些,他没办法给,只好放手让给得起的人去给,那样对你比较公平。”她愕然扬眸。
是这样吗?这才是他疏远她的原因?
短暂交谈过后,小罗便识相地先行离去。他们这么久没见,让她可以单独陪陪高以翔。
大约傍晚过后,高以翔醒来,看见病床边的她,眸底浮现一丝错愕。
“你怎么……来了?”他开了口,发现喉咙像吞了一斤的沙,又痛又哑,声音干涩虚弱得难以辨识。
“不要说话。”她绷着脸,拿棉花棒沾水滋润他唇办,一遍又一遍有耐心地重复做着。
“你——”他想问,她还在生气吗?都气一年了……
“我说闭嘴。”
“……”看来是还在气,看表情就知道了。
之后接连三天,她每天都来医院照顾他,里里外外打点妥当,也随时向医生关切他的状况,就是不肯开口对他说一句话。当医生说,他可以开始进食一些流质食物时,她每天费心帮他熬煮鸡汤、鱼汤调养身体。
“你每天过来,工作怎么办?还有……不用陪徐靖轩吗?”千是他又问:她冷冷一瞥。
“需要我再说一次闭嘴吗?”
“可——”
“我不想听你说话。,”她转头收拾空碗,不看他。
是有没有那么火大啊?他承认他这次是做得过分了点,一走了之,整年的不闻不间,她会生气是应该,但出发点也是为她好呀,不能被谅解吗?
阮湘君洗好碗,拿保温瓶到外头装水,回来时病房内来了访客。
那是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鬓发已有些花白,睿智沈笃的眸采,看起来像是事业有成,五官和高以翔有些许神似,她大略能猜出对方的身分。
见她进门,高以翔立即闭嘴。
“怎么了?”男子回头看看她,又将视线转回。“变哑了?”高以翔看了看她。阮湘君接收到他投来的视线,放下水瓶,识趣地转身离开。
高以翔知道她误会了,赶紧拉住她。“别走。”他的事,没有什么是她不能听的。
“我可以说话了吗?”他小心翼翼地征询阮湘君。
无奈地瞪他一眼。“别说那些让人生气的话就可以。”他身体还很虚弱,阮湘君小心扶起他,调高病床高度。
解禁后,他吁了口气,差点闷死。“他是我爸。”经过这一次,真的再也不敢惹她了。他怕死了她不理他、不跟他说话。
男子颇惊异地挑高眉。这是他那个像匹月兑缰野马、谁也管不住的儿子吗?居然有女人能镇得住他,只是温温淡淡的一瞥,就让他安分得跟什么似的。
高竞达不由得又一次慎重打量她。
坦白说,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绝艳姿色,但清婉秀致的面容、恬淡如水的气质,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汪沈谧湖水,永远安安静静地躺在山林深处,没有波涛万倾的澎湃来吸引他人目光,浅浅的潋艳波光
却能洗涤抚慰旅人疲惫的心灵,想停下漫游的脚步,宁馨依偎。
他似乎有些懂得儿子为她着迷的原因了。
“她叫阮湘君,很漂亮,个性很好,但是你不用看得那么仔细。”高以翔没好气地呛他老子,与她交扣的手从头至尾没放开。
阮湘君暗捏他手背一记,示意他说话别太没分寸。高以翔立刻闭上嘴。
“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当老子的不得不说真的大开眼界。“干么说得好像我很忤逆不孝?”讲话得凭良心,从小到大,他哪件事让父母躁过心了?
他既没混帮派、也没碰毒品,更不曾打架闹事,就算没做到品学兼优,但也不是不良少年好吗?
“以翔小时候很不听话吗?”显然,阮湘君比较偏向他老子。
高竞达思索了会儿,中肯回应:“应该说他太有主见,其实谁的话也不听……五岁就会自己打理三餐,国小就会自己签家庭联络簿,上学不用人叫,下课自己回家,鞋子坏了自己买,扣子掉了自己补,生病自己看医生,要不要升学自己决定!”
“喂喂喂,干么把我形容成孤僻怪小孩?”应该说,是独立。
高竞达完全不理会那尾虚弱病猫的抗议。“国小才刚毕业的那个暑假,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就自己背着一台相机和行李,带着全部的零用钱说要去旅行,当时我和他妈吓坏了,他却很坚持,谁说都没用。”后来次数多了,他和前妻也从惊吓到麻痹,彻底明白他们的儿子相当有主见,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的人生自己走,不容任何人干预,就算是自己的父母也一样。
那时还在求学阶段,还会认分待在家里,可他也习惯了每年寒、暑假一到,就见不到儿子的人,走入职场后,就更加海阔天空,不受拘束了。
有时他会想,儿子的不安干室,是不是源干家庭温暖的不足?从小就没有家的归属感,养成流浪的吉普赛人性情,寻不着安定?
“这的确很像以翔会做的事。”阮湘君接口。
只是没想到,他十二岁就有勇气做这种事了。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这个父亲很没有存在感,他什么事都独力自己来,完全不需要我,我甚至怀疑他还记不记得我这个人的存在。”
她……又何尝不是?除了他的相机、他无止尽的漫长旅程,他看起来洒月兑得什么都不需要,她时时担心他会忘了回家的路,忘了……她。
“我好像……也还没死。”高以翔几近无力地闭了下眼睛,已经不指望有人理会他。
这两个人是怎样?在他面前旁若无人地讨论,当他是尸体吗?
送走高竞达,回到病房后她便一直沉默坐在一旁,探病的访客离开了,“那个……那道“不准说话”的禁令又立时生效了吗?”他犹豫了一下。
她不说话,他也不确定她是不是要继续生气,表情像在思考什么,怕误触地雷,不敢贸然开口。
这辈子,他没对谁如此小心翼翼过。“以翔!”她仰首,轻喊一声。“是。”他专注应答,严阵以待。这几天都不正眼瞧他,她第一次用过去的温言细语喊他,他不敢轻忽。
“工作方面我有年假,再请几天事假就可以了。”她从不轻易休假,等他回来,便将所有能休的假期都留给他,即使不确定他还愿不愿意回到她身边。
他愣了会儿,才领悟她是在回答他早先的问题。
“另外,我和徐靖轩没有在交往,不需要陪他。”
“咦?”黑眸浮现错愕。“我以为你会接受,而且一”没接受对方可以留过夜吗?
几乎冲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那听起来太有质问意味,她也没有义务接受他的质问,她讨厌别人干涉她的事情,一定要记住。
高以翔再三提醒自己,不想再惹恼她。“他……不好吗?”接着很快又说:“你不想回答的话,可以不要回答没关系!”
“没有不好,只是感觉不对。”
“感觉?”
“不能爱上他,怎么交往?”
“爱情啊……”原来,她不爱徐靖轩。
高以翔轻吁了口气,一年当中卡在胸臆间不上不下的大石落了地,心情一阵释然。
他放柔了嗓音,朝她伸手。“过来,好吗?”迎上他温柔的目光,她缓慢移步过去。将她的手牢牢握紧,心才感觉到踏实,高以翔轻吁口气,闭上眼睛。
“以翔,你小时候!快乐吗?”静默了会儿,她缓声低问。
他睁开眼睛,表情有些许意外。“为什么这么问?”
“刚刚听伯父在讲,一直有这种感觉,你!
是不是很寂寞?”没有一个孩子能够如此早熟、懂事、独立,他凡事自己面对,不依靠任何人,必然是身边没有人可以依靠,否则,哪个孩子不想撒撒娇、耍耍赖,天真无虑地过日子?
他总说她寂寞,其实,真正寂寞的人,是他。
“没有人这么对我说过,我也没去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一”他停顿了下,认真思考。“也许是吧。”他的母亲也算是出身豪门,但父亲并没有足以匹配的身家,当时两人是被反对的。
但母亲不管,坚决爱其所择,她的人生她要自己掌握,不容他人摆布置喙,于是闹了场轰轰烈烈的家庭革命,与家里断绝关系,跟了他父亲。
“我想我知道你的个性遗传自哪里了。”她说。
“你以为从此就是王子公主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了吗?”
“他们相爱,不是吗?”爱着,那才是最重要的。
“你是小说看太多了。”有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的婚姻没有一个人看好,但母亲就是那种硬脾气的人,别人愈是唱衰他们,她就愈要证明给大家看。
他们过过餐餐吃白吐司的日子,精打细算地为一块钱计较,再怎么苦,母亲咬牙不吭一声,全心全意支持丈夫,夫妻俩同心创业。
他从很小就知道父母的苦处,在他们将心血投注于创业的时候,他自己打理所有的事情,从不拿自身的问题去烦他们。
他们熬出头了,当一切苦尽甘来,可以坐下来,温存地抱抱彼此、说些贴心话时,却发现一空荡荡的心房,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于是就在孩子成年后,他们分居了。
四年多前,母亲找到想厮守一生的男人,两个人正式离婚,带着父亲给的祝福离开。这两个人,是经典的分手模范代表。不需要像一般夫妻,离了婚便撕破脸相互叫嚣,他们都相当敬重彼此,也一致认为,那胼手胝足、相互扶持的二十年,是他们人生中相当值得纪念的一段时光,爱情没了,仍有多年累积的温情,依然相互关怀。
他们之间,亲情竟比爱情更永恒。
感情的事情有时候很难说,他们当中没有谁对不起谁,当初爱得很深也是真的,否则母亲不会义无反顾跟随父亲,但是感情淡了、没了,强要去爱,也燃不起当初的火花。
他们比较值得称许的是,他们够诚实,勇敢面对自己心里真实的感觉,没有沽名钓誉,维持恩爱夫妻的虚伪假象。
爱情是什么?
当初爱得用全部生命去燃烧,不惜抛舍一切也要与对方厮守,那么多难关都度过了,被反对、被现实考验,该尝的苦没有一丁点少尝,到头宋,终于可以在一起,却不爱了。于是他会想,爱情也只是一些成因不明、无法掌控的情绪,如果只有爱情,今日相恋,明日也能是陌路。
他不是偏激,而是陈述事实。容颜会老,爱情也会消逝,他从来就不特别奢求过子激情的男女情爱。
“你怨过他们吗?”阮湘君问。
“为什么要怨?”强迫自己超龄早熟是他的选择,他的童年是没有过多的纯真与欢乐,但是没像一堆天然呆小孩一样唱(可爱的家庭),并不代表他的父母就不爱他。“可是,你不快乐。”阮湘君伸出双臂,很怜惜地将他搂进怀里。
家庭的温暖与喜乐,她拥有了十九年,虽然后来失去了,但曾经拥有的美好回忆永远在她心底,那是抹不去的,一辈子都会记得。
可是他没有。不曾感受她曾经拥有过的,又怎么懂得去珍借与追求?他知道的只是流浪而已,这种生活模式已经跟着他太多年了,在他看尽大千世界,尚未停下脚步以前,没心思去探索那些他陌生、也不特别想理解的事物。
千是,她只能等。
也许等到他放弃流浪,终于愿意停下来,与她建立一个家、一份稳定,共同制造家庭随之而来的种种温馨情戚。
也或者,等到她再也无力等待,选择放弃。
“以翔,回家好吗?”他偏头,望进她温柔的眸。
她轻轻的、如水般的声音滑过他耳畔。“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累了就回家来,我会在家等你。如果有一天,我不想等了,会自己离开,你就去找找门前你亲手做的那个信箱,里面会有我留给你的最后讯息。”高以翔胸口一紧。也许是她柔软的语调,也许是她充满风情的话语,听进他耳中,不知为何,心房坪然跳动。“你……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是突然想清楚了而已。下次,不许再刻意避着不回家,真觉得为难的话,我会自己从你身边走开,你不用想太多,听清楚了吗?”
“……清楚了。”虽然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对他说这些,但他真的懂了。
病体犹虚的高以翔,撑不了太久,很快便再度入睡。阮湘君凝视着他沈睡的面容,想起送高竞达下楼时说的话。
“你!很爱我们家以翔吧?”开门见山的问法,教她一时错愣,不知如何应答。“以翔这个孩子,让我觉得很亏欠,会养成他现在这样的性子,我必须负很大的责任。看着我和他妈妈的感情,从浓烈到
蒸发殆尽,使他把感情的事看得很淡,要等他开窍,学习爱、体会爱、也珍惜爱,可能得花好长一段时间,如果你能等,你就等。不能等的话,也不要勉强自己,我不希望他耽误了你。”
最后他说——“感情这种事,爱的时候再苦都心甘惰显,一旦少了这种心甘惰颓,只要有一丝丝的怨意勉强,就难以圆满。”以翔的父亲,是个极有智慧的长者,一字一句全都重重敲击她的心,他是个懂爱的人,虽然他与以翔母亲的爱情并没有走到最后。
这一刻,她也不晓得她与以翔能否走到最后,但是,她试过、也认真爱过,把握住了爱情来临时的灿烂,就不会有遗憾。
她想,高伯伯也是一样的。二十四岁那年,她学会了爱情里必经的等待,虽然那时的她并不晓得,等待的终点将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