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似乎就这样平平静静,无风无浪地过去了,云求悔羸弱的身子,时而不适卧床,莫冷霄会守在她身边,陪她漫漫长夜。
有时忙着收拾灰狸闯的祸,她帮着他抄抄写写;有时闲着就煮上一壶茶,谈心对弈。
莫冷霄的书房、卧房,时时可见一道娇细身影穿梭其中。
而这当中,最大受益者莫过于灰、白狸了,他们黏腻在一起,-们也不必两地苦苦相思。
在他床上午憩醒来,没见着他,一路寻去,在书房找到正与韩刚谈事情的莫冷霄。
他回首望去,柔了眸光。“醒了?怎不披件外衣?”连鞋也没穿,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大哥在忙吗?”她看了看一旁的韩刚。
“不忙。”莫冷霄以眼神示意,韩刚意会,起身退出房外。
莫冷霄朝她伸出了手,她迎上前,蜷卧在他怀中。
“怎么了?”他以指为梳,抚顺她的发。
“作了噩梦。”脸儿埋入坚实胸壑,闷闷低哝。
“什么梦?”让她连鞋都忘了穿。大掌握住白玉般纤细的藕足,挲抚着给她暖意。
“我梦见──我活不过今年冬天。”
莫冷霄心头一沈。“胡说!”
她恍若未闻,神情迷蒙。“那个梦,好真实,真实到──我以为真的要与你分开了,我努力想回到你身边,可是你却在好远好远的地方,我回不去,明明看得到你,却怎么也触模不到──”
“够了,不要说了!”他莫名心惊,低斥。
心绪无由地乱,不祥之感沈沈压在心口,挥之不去。
“大哥,不要怕,不管我触不触得到你,也不管你看不看得见我,我都会陪着你。”
“我叫-不要再说了!”他愤然吼道,神色陰郁。
他不要听那些话,不要去想任何失去她的可能性,他受不了!
如果是在数月前,她一定会因此吓得抖碎了心,而如今见着这样的他,疼着的心,却是泛着酸楚。
他吸了口气,勉强开口。“那只是梦,宁儿。一定是-这几日身子不适,才会作这样的梦,那不是真的,别再胡思乱想。”
是的,只是梦。他安慰她,也安慰着自己。
“好,我不胡思乱想,大哥别难过。”
“嗯。”他深深地、密密地拥紧她,不确定这娇弱的身躯,他还能抱多久──
☆☆☆
冬尽,雪融。
也许,真是一场梦吧!冬天将尽了,而她依然活着。
是因为天气寒冷的关系吗?她睡眠的时间愈来愈长,害怕醒不过来,渐渐的不敢轻易闭上眼;人愈来愈容易疲倦,走几步路几乎就用尽所有的体力,昏软得喘不过气来。
怕大哥担心,她总是瞒着,不敢让他洞悉,真的撑不下去,便撒娇着要他抱。
但她知道,再怎么掩饰只是徒劳,她不可能瞒得过大哥。
近来,他不时朝她投来深沈的目光,似在凝思什么,聚拢的眉心深锁着。
那夜,她说要赏月,不等她要求,他便主动抱起她,整晚没说一句话,直到她吟起那首诗──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他看了她一眼,低幽接续道:“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陰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他倏地止了口,不再出声。
月盈月缺,生离死别,真是人间逃不掉的宿命?
“还有呢,大哥。”她轻轻地提醒。
他不语,望住天边冷月,久久,久久──
与他看了一夜的月,她没回房,在他怀中睡去,醒来后,人在他床上,而他并不在身边,一双小狸儿在角落迳自玩耍得开心。
她起身,想抱灰狸,-顽皮地跳开,跑给她追。
“别闹,又弄乱大哥房间,我可救不了你。”但灰狸哪理她?跳上跳下,她追没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头晕目眩,跌坐在地上喘息,灰狸乘机跃上木柜顶端,高高在上地睥睨着主人的狼狈。
“下来,爬那么高很危险的!”她仰头,起身想抱下-,偏偏手不够长,她张望着想找个椅子垫脚,灰狸像察觉了她的意图,在上头蹦蹦跳跳地乱钻,一只木盒不慎被推落,幸好她躲得快,否则怕不被砸个脑袋开花。
“哎呀,小坏蛋,你完了!”木盒里头的物品掉了出来,她赶紧蹲身收拾,想在大哥回来以前弄回原状。
伸出去的手,不经意被一本掀开的手札给吸住目光。
这本子看来很陈旧,又不像帐簿类的物品,大哥怎会有这种东西?
强烈的好奇心凌越了道德感,她顺着摊开的那页看了下去──
她嫁人了!
怎么可以?她难道不知道,我一直在等她长大?我等了那么久,爱得那么深,她怎么可以背弃我去嫁别人?她明明说,大师兄是全天下待她最好的人,她要一生与我在一起的啊!
我好恨,恨她的背信弃约;恨她的移情别恋……
最该死的是,她居然当着我的面,一脸迷醉地说她好爱、好爱那个男人,死都要嫁他。
是吗?死都要嫁?
好,我就成全她,让她去嫁!
我不会忘的,我不会忘了她这句话……
云求悔倒吸了口气,好激狂、好可怕的字句,透露着不惜毁灭一切的疯狂,她看得心惊胆跳。
这,是大哥写的吗?因为她当初嫁了向寒衣,他就是这样的心情,带着毁天灭地的恨?
不,不对!这桩婚事是他大力促成的,他若怨恨不甘,不可能为她做到这样的程度,她认识的大哥,可以不计代价来成全她想要的一切。
这病态的言词,不会是他写的。
如同君无念的负情,无瑕成了第二个负心人。
这两个人同样无情无义!
我与无双同是天涯沦落人,知道彼此心中的痛苦与怨恨,那一夜,我们饮了个狂醉,我渴望无瑕,她想要君无念,错成一夜孽绿。
事后,无双告诉我,她怀了身孕。
没多考虑,我们都决定留下孩子。
我需要一条血脉继承我的姓氏和一切,而她需要一个人来延续她的恨,代她杀尽天下负心人。
老天帮忙,她产了双生子,冷霄由我抚育,而问愁由她带回,从此再无瓜葛,那个无缘的女儿,我不想去思考她会有什么样的命运,那是她来世间一遭该付的代价──代受雁无双对君无念的恨。
那,我的恨呢?又该由谁受?
原来这就是大哥的身世,好凄凉、好悲哀,难怪她从没听他提过关于母亲的只字片语。
是的,我的恨,该由谁受呢?
既然无瑕说,死都要嫁,那么我就完成她的心愿!
花了几年的时间,我找到该为这一切付出代价的人了。
岁月,并没有让恨意减少,它成了把熊熊烈火,每一日、每一夜的焚噬着我,而那对令我痛苦无比的男女,却如此幸福、如此快乐的生活着,这公平吗?
那个男人,夺走了我爱之欲狂的女人,他该为此付出代价!
看着他们欢欢喜喜地庆贺着二女儿满月,压抑了多年的恨,再也无法隐忍。
他该死、他们的女儿也该死,所有的人都该死!只要他们死,无瑕就会是我的,我如此深信着──
可是为什么?他都成了个死人了呀!那个没用的男人,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无瑕为何不肯跟我走?
是因为她怀抱中的小女儿吗?那就一道毁了吧!
然而,她却情愿护着孩子,不惜抵命!
我错杀了她!怎会呢?我竟亲手杀了我最爱的女人!!
我恨自己,但也更恨她,她竟然宁死都不跟我走──
云无瑕,我恨-,-以为死就能与他在地下相随吗?-错了!就算是死,我也绝不让-与他安心相随!
天,这是什么样的恨?居然连死亡都结束不了。
她心跳不由得急促起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胆怯,却又不得不继续往下看──
我带走了他们的女儿,那个要死不活的小贱种,虽然,我多想狠狠地一把掐死她!
冷霄心急难过地跑来告诉我,妹妹快死了。
呵!她死不死关我什么事?只要看到她,就会让我想到,这娃儿是那个男人的贱种,我恨不得她死!带回她,只是为了报复他们,让那对男女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宁……
我叫她云求悔,冷霄已稍稍晓事,看着我的眼神很不苟同,但是那又怎样?我就是要她一生含恨,一生求悔,她根本就不该来这世上!
云求悔惊怞了口气,颤抖的手几乎翻不动书页。
冷霄天资聪颖,不论读书习武皆过人一等,不愧是我莫无争的儿子,再要不了几年,他的成就会远远超越我。
冷霄七岁,我传了套剑法给他,那是我十五岁那年,日夜苦练了半年才学成,我告诉他,若学成,想要任何东西,我都允他。
令我惊奇的是,他只花了一个半月便融会贯通,挥洒自如,背后下了多少苦心不论,总之他是办到了。
他的要求,只要当初由云求悔身上取来的那半片残玉。
“她的东西,就该还她,这是她唯一仅有的了。”冷霄是这样说的。
我怎会不清楚他在想什么?这傻儿子!真当她是妹妹在疼惜吗?如果哪天,那半块碎玉证实她的身世,我们父子便是她的宿世死雠,届时,什么恩义,什么情分,哪样还留得住?她就是一剑刺入他的心坎,我都不会太讶异,冷霄未兔太一厢情愿。
心口一阵痛缩,她痛苦地闭上眼。
原来,她人生所有的苦痛,都是莫无争所造成!她本来可以有个很幸福的家庭,有疼宠她的父母,有至亲至爱的手足,无忧无愁的长大,然后寻个知心人,一生相守,她甚至……不必受这些年的病苦摧折!
她的一生,全教莫无争给毁了!
她就是一剑刺入他的心坎,我都不会太讶异……
这句话,如一把利刃,狠狠劈入胸口,能吗?能吗?她能这么做吗?
她身上背负着太深沈的血债,爹、娘、风氏上下,那么多的惨死冤魂,她能释怀吗?还有姊姊,这一生颠沛流离,苦难受尽……
两人之间横亘的仇,层层叠叠,桩桩件件,都刻骨噬心得让她无法漠视……
她如何还能无愧于心地与他相守?
她办不到,办不到啊!
“宁儿?”微讶的声音传来。“-在做什么?”一走近,发觉她已泪流满腮,他直觉往下看,心头陡然一惊!
“-──”
“你早知道了,对不对?”她仰首,瞪视他。
莫冷霄哑然无声。
是的,他知情,在为她弑父前,甚至早在幼儿时,爹带回染血的她,他便由爹的态度中,隐约猜出了个大概。
可他仍恋她,宠她,无悔。
尽管心底明白,有那么一天,她会恨他,甚至复仇。
毕竟,灭门之恨,不共戴天。
“-想怎么做?”
“我想怎么做?呵、呵呵──”她笑了,笑得好悲哀,好凄凉。“我能怎么做?这仇,椎心刺骨,山高海深啊!”然而,这情也同样的刻骨铭心,山高海深……他究竟希望她如何?
“我知道。”早有心理准备要面对这一天,他接受得坦然。“想怎么做都由-,我不会怪。”
“以云求悔的立场来说,你爹毁了我原本可以很美好的人生,这一生,你是我的灭门世雠,我该索这笔血债──”
莫冷霄瞳眸一黯,抿唇不语。
“但是如果没有你,我活不到现在,是你给了我另一方温暖的晴空,护我、怜我,重生的宁儿是你给的,我怎能不爱你……”她无力地瘫跌下去,泪水潸然而落。
莫冷霄浑身一震,死灰般的面容激起一抹讶然。
爱他?
他有没有听错?宁儿说,她爱他?
“再说一遍,宁儿,-爱我?是这样的吗?”他扣住她娇软无力的肩,一股好强烈的情绪冲激胸口,几乎满溢出来。
“不知道,不知道!我现在已经分不清,我究竟该恨你,还是爱你了……”她激动地摇着头,哭得崩溃。
“宁儿!”莫冷霄搂紧了她,心,好痛!
他,怎会逼她至此?他从来都不想这样啊!
深怕她逼疯自己,他不舍地连声道:“那就别爱了,宁儿。无所谓的,-可以恨,真的可以!”只要她能好过些,他不在乎她会多恨他,真的不在乎!
“恨……是啊,我该恨,我必须恨……”可她做不到呀!
“走!你走,我不想看见你,永远都不要──”只要不见他,就不必在爱与恨当中苦苦挣扎。
“宁儿──”他黯然神伤。
这,就是她的决定吗?
她哭得撕心裂肺,一口气吸不上来,胸口疼着,但比不上绝望的痛,她咬紧牙关,腥甜的感觉由唇腔泛开,或者由喉间涌出,她分不清,也不想分──
“宁儿!”莫冷霄心口一阵重击,由她唇角逸出的血痕差点夺去了他的呼吸,抱住她的身子,想以内力先护住她的心脉──
“不要!”她抗拒着,用尽全力将他往外推。“我不要你救,你走,你走──”她无法在不能面对他的同时,又接受他的救助,这算什么?
她连救都不屑让他救了吗?
莫冷霄咬牙。“这回,我不能依-,-要恨就恨吧!”
不顾她的挣扎,他硬是点了她周身大袕,掌心贴上她胸口,强行将内力灌入她体内,护住她气血逆冲,不堪负荷的心脏。
她只是看着他,泪如断线珍珠,不曾止过。
“别哭──”就这一回,他放任自己,俯身吮去她的泪,而后,沈痛地贴上她的唇,同时尝到了她的血,与她的泪。
点开她的袕位,她推开他,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身子承受不住,几度扑跌,冷硬的地面磨伤了肌肤,她完全感觉不到疼──
呵!好可悲,又好笑,她的爱,与她的恨,来自同一人,这场血泪情伤,她,心魂俱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