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钟声一响,左手抄起书本,右手捞书包,在响亮的「起立、立正,敬礼!」声之后,立刻由教室后门火速窜出,全部动作一气呵成,没多浪费一秒!
如此训练有素,谁看了都要叹为观止吧?
只可惜好景不常,在冲出中廊时——
「言子萱!」
没听到、没听到,我没听到!
自我催眠一番,继续往前冲。
「子萱、子萱,亲爱的小萱萱——」世上的人千百种,但一定有一种人,叫陰魂不散!
唉,失策!刚刚的连续动作应该加一项「打昏郑旭尧」的!
「滚开,别挡了本姑娘的路!」我一脚踹去,步伐没多作停留。
「哇咧!想谋杀亲夫啊——喂喂喂,跑那么急,该不会是-那个青梅竹马要来接-吧?」
「知道还不快滚。」呼呼呼,好喘。
「差那么多,我也算-的青梅竹马耶,-对我就没那么好过,对魏怀恩就轻声细语,温柔到可以滴出水,不公平!」
跟我讲公平?你算哪根葱啊!
我懒得理他,还是保留一点体力跑步比较实际。
「萱——」
没想到他边闹我,一边倒退着跑,居然还赶得上我的速度,真是没天理。
「嘿,-脚好短。」
关他屁事?他帅有什么用?脚长有什么用?还不是交不到女朋友,成天赖着我!
「生气啦?其实脚短也有脚短的可爱,跟我说句话嘛,我亲爱的、挚爱的萱——」
忍、无、可、忍!
「闭嘴,不准再用A片的声音喊我!」用力吼完,正想迈开脚步,一口气甩掉他——
「呜呜呜!我的小萱萱不爱我了,有了新人忘旧人……」
步伐顿住,我回头死瞪着他。
这、这痞子唱的是哪一国的大戏啊?
我想杀人!他却愈演愈卖力,揩着眼角「想象式」的泪水,旁边几个经过的女同学,已经开始对我投以不友善的眼光。
可恶!我在学校里的坏人缘,他绝对该负一半的责任!就只会仗着自己帅,欺骗清纯少女的同情心,没人格到了极点。
「郑旭尧,你到底要怎样?」
悲伤莫名的表情一收,问了句:「一起回去?」
威胁我?
「不行,今天不行。」
「真让我说中了?魏怀恩要来接-?」
「对啦对啦!」我看了一下手表,继续往前走。不敢再甩掉他了,谁晓得他等一下又要上演哪出戏。
「平时就没那么急,有鬼哦!」他一双贼眼往我身上溜了一圈,这个时候,就很气他太了解我,认识太久就有这点坏处,随便瞄一眼就被他看穿了。
「我干么要告诉你?」就偏要ㄍㄧㄥ住不讲,看你能奈我何。
我不着痕迹地加快脚步。怀恩可能已经在校门口了,我不想让他等太久。
「说嘛,我们是好哥儿们耶!」他一手大摇大摆地搭上我的肩,一再缠闹。
没看过有男生这么烦人的。
「少动手动脚。」我拍掉他的手,回他「拜托,我们认识吗?」的表情。
「伤人的小东西。」他不死心,魔爪又要伸来,这一次我不客气地送他一拳。
「哇!最毒妇人心——」他柔着胸口唉叫,我装作没听到,往校门口飞奔,扑向那道一直以来,最令我眷恋的怀抱。
等在校门口的怀恩张手抱住我,视线顺着看向我身后的郑旭尧,点头打招呼。
「萱萱在学校,麻烦你照顾了。」
「举手之劳而已。」这个时候就很人模人样了,为什么他在我面前的形象就很畜牲?
凭良心讲,这家伙欠扁嘴脸收敛时,还乱有气质一把的,难怪一群女生迷他迷到不行。
不过,畜牲终归是畜牲。
「拜托,怀恩,你干么向他道谢?」都是这家伙害我日子不得安宁耶。
「因为人家比-有礼貌、有良心,懂不懂啊-!」完全不尊重淑女的指节敲上我的额头,不是做做样子,是真的结结实实听到「叩」的声响。
「你这种行为就很有礼貌、很有良心了吗?」我不爽地一拳回敬过去。
「母老虎,凶巴巴的。」他跳开几步。「护花使者来了,没我的事,先走一步了,拜!」他摆摆手,一溜烟闪得不见人影。
算他跑得快!
我收回拳头,一转身,露出最甜美的笑容。「怀恩,我们回家。」
怀恩愣了几秒。「-变脸变得好快。」
「喂!」我捶他一记,很轻很轻、撒娇式的那种,和刚刚打郑旭尧那种杀父仇人的气势完全不同。
一样是这条回家的路,一样是这台坐了无数次的脚踏车,双臂抱着的是同样的人,但今天心情就是不一样,应该说——特别地愉快,连呼吸的空气都格外清新。
「-和旭尧,好像也认识满久了。」怀恩思索般的嗓音忽然飘进耳畔。
我拨开被风吹乱的头发,随便思考了下。「国小三年级到现在吧!」
「这么久了?」
「没我们的久。」我可是从还在包尿布的时候就认识他了呢,国小三年级简直是小儿科。
「同班八年,也算有缘了。」他停了下。「他有女朋友了吗?」
「好像还没吧!」要是有,哪还会成天烦我,烦到我快翻脸?
「……」
怎么突然没声音了?
我奇怪地仰头。「怀恩,你在想什么?」
「我觉得他对-很好,-老是对他拳脚相向,这样好吗?」
「都那么熟了,他不会介意的啦!」
「-干么对他那么凶?」
那是因为,国小三年级他偷掀我的裙子,我记恨到现在。
正要张口反驳,思绪转了个弯,我立刻打住。「不对!我们干么要一直讨论那个烦人的家伙?我们应该要聊聊我们的事!」
他挑了挑眉毛。「我们什么事?」
噢,那嘴角藏着浅浅笑意的表情好帅、好帅!我心头小鹿撞得快阵亡了。
也许论长相,他不似洛宇堂哥那样,俊俏到令女人第一眼就迷得神魂颠倒,但是清俊的五官很耐看,愈看就会愈觉得他好看到不行!
说我情人眼里出西施?
你管我,我就是觉得,全世界再也没人比他更帅了,不行吗?
他气质好、修养好,浑身散发着淡淡的书卷气,其实很容易吸引女生的目光,这样的男孩子,是我的男朋友耶!
呵呵,光想就好满足哦。「怀恩、怀恩——」
「干么?」他好笑地瞥了我一眼。
「没事,我喊我的,你不要理我。」心里甜甜的,声音也甜甜的,撒娇喊过一声又一声。「怀恩、怀恩、怀恩——」这是我要喊一辈子的名字呢!
他轻轻笑了,由着我喊。
晚风将我的发丝吹拂过他的脸,过了这个红绿灯,再五分钟就到家了。这时,他忽然问了句:「萱萱,-确定吗?」
我迟钝了三秒,才慢半拍领悟到他指的今晚长辈的安排。
「再也没什么比这个更确定了!」我张开双臂,迎着风大声宣誓,将答案随风送到每个路过的人耳里,也送进他心里。「我爱你,魏怀恩,我爱你,我爱你——」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一辈子没这么大胆过,这一定是铁达尼号看太多的后遗症。
而,你们知道的,铁达尼号会撞冰山,现实生活也不可能浪漫到哪里去——
砰!
没错,我们摔车了。
偏掉的车头撞翻住家摆在屋前的大盆栽,两人一车摔成一团。
呜呜,怎么可以这样,这是人家的第一次告白耶!
「汪汪!」屋里头传来狗叫声,打断我的自怨自艾。
住这附近的居民都知道,这家屋主超没公德心,养了只恶犬成天乱吠乱叫扰人清梦不说,还不管好,放-出来乱咬人,很多人都被咬过,我放学就常常被追得抱头鼠窜。
我猜,怀恩现在一定和我想着同一件事。
我们对看了一眼,有默契地同时跳了起来,冒出一句:「快跑!」
怀恩七手八脚地牵起脚踏车,匆匆忙忙落跑。
也不晓得跑了多远,我停下来,弯身喘气,抬头看了他一眼,两个人同时爆出大笑,愈笑愈停不住。
天-,我居然告白告到被狗追、狼狈逃难去了,这世上还有谁会像我这么了不起?
我笑到蹲,完全停不住。
怀恩先止住笑,伸手拉我起来。「萱萱,-还好吧?」
「呵……很、很好啊!」我用力吸气,擦掉笑出眼眶的泪花。
怀恩顺手帮我挑掉头发上的叶子,拍去衣服的灰尘。「有没有摔伤哪里?」
「没有啦!」他温柔多情的举动,让我开始有一丝别扭。
当时实在没有想太多,很冲动地就喊出来了,但是现在……
我想,我一定脸红了。
「我听到了哦!」像嫌我还不够羞愧,他笑笑地说。
「听、听到什么啦!」天,好丢脸。妈妈,-不该把我生出来的——
「我会一直、一直记住的。」他强调。
干么,你地下钱庄讨债哦?
「随、随便你。」咦咦咦?这蚊子叫是我发出来的吗?我明明是要像平常那样和他笑笑闹闹的啊——
「还有——」他又补上一句。
「什么?」
「-脸红的样子很可爱。」
「呃……噢。」他在甜言蜜语耶,好害羞、好害羞喔!
「但是-再脸红下去,我不敢带-回家了。三叔会以为我对-做了什么。」
「啊?」我捧着热烫的脸蛋,这一刻只想往地洞钻!
要说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其实也没多了不起,只是我和怀恩的订婚家宴罢了。
虽然,这个「罢了」让我足足开心了一个礼拜,兴奋得连续失眠好几晚。
说订婚,其实意义只在于长辈对我们的交往表达认同,正式给予确定的身分,往后能够更安心地陪伴在对方身边。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一定会陪伴在他身边,从小到大都没有怀疑过。而订婚宴,更只是这些人为了吃吃喝喝,随便巧立的一个名目罢了。
忘记事情是怎么发生、又是谁提起的,反正就是我和怀恩私底下亲亲小嘴被当场「抓奸」——呃,洛希姊是这样形容的,那个时候,他手还停在我的胸部,很难赖得掉。
再然后又不晓得是谁嚷嚷着「言家有女初长成,留来留去留成仇」(这句是这样接的吗?谁呀?好烂的文学底子,我坚决唾弃到底),刚好怀恩也成年了,选日不如撞日,干脆先订下名分。
再再然后,附议的声浪如潮水般涌来,尤以四叔为最。
四叔有很严重的恋女情结,老是觉得怀恩会诱拐他「天真可爱」、「单纯无邪」、宛如清纯小花一朵,不识人间险恶的女儿。
既然我——言子萱,都已经「罹难」了,那就安心地去吧,让他来送我一程,聊表叔侄一场。
能够把订婚讲得像丧礼上的告别式的,大概也只有四叔了。
于是,事情就这样成定局了。
怀恩的母亲在生他时难产辞世,而父亲在新加坡,前几年再娶,生了个妹妹,从此定居,怀恩每年寒暑假会回去小住一阵,与家人聚聚。
认真来说,那里才是他的家,可是他和我们言家的每一个人相处,感觉却更像一家人。
他上小学之后的那几年,他的父亲几次亲自来接他,都让他坚定地拒绝了。有一次小茗茗就问他:「哥哥为什么不回去?」以她小小的脑容量,大概只想得到,如果一个礼拜看不到她亲爱的把拔,就会想念得快要死掉。
「因为哥哥年纪已经大到不适合扮演被后母虐待的小红帽了。」他是这么回答的。
「可是小红帽是被大野狼吃掉,灰姑娘才是被后母虐待啊!」
「是是是,哥哥记错了,对不起。」
「没有关系。」茗茗娇憨憨地笑,完全忘了最初的话题重点是什么。
啧,不是我要说,对付茗茗这种单细胞生物,不要说怀恩了,连我都能不费脑浆,只要随便扯进来一件事,她就会自动摒弃前一项,专注思考眼前这个,屡试不爽。
怀恩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有我知道,他原本是要走的,在他上小学之前。
我是第一个知道他决定的人。他来向我道别,但我不懂,怎么样也不能理解,这里有这么多人疼他,他为什么一定要走?
不晓得当时为什么会这样,我搬出全部的玩具、饼干、洋女圭女圭……所有自认为最了不起的宝贝。
现在想想好白痴,但那时真的自以为是创举。
「我全部的东西都给你,如果不够的话,把拔和马麻也分你,恩恩不要走好不好?」
「我不撕你的作业簿了,恩恩不要走。」
「我会乖乖吃饭,恩恩不要走。」
「我会好听好听你的话,恩恩不要走。」
……
我说了好多好多,边哭边说边抱着他,鼻涕了他一身,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句打动了他,总之,他留下来了。
那年,我四岁,不甚清楚自己任性剥夺的,是他享受血缘亲情的权利。
怀恩真的不想家人吗?
他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不可能不想的,只不过因为我一句听起来很可笑的威胁——「我会哭哦,很用力很用力地哭哦!」绊住了他。
「萱!」肩膀被拍了一下,我偏转过头,坐在我身边的怀恩低问:「-在想什么?」
「好无聊哦。」有没有人会在自己订婚时发呆,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实在是这群人太不象话了。
把戒指丢给我们戴上根本只花了十秒,接下来碗公和「十八豆仔」就大大方方摆上桌了,什么订婚,根本就是聚赌嘛!
左耳听着「杠上开花」,右耳有人喊「十八啦」,虽然平时我也很热衷于此,赌桌厮杀绝不手软,可是今天我是主角耶,一个需要装矜持的主角!谁来关心我一下?
这些人,实在是够了!
「要不要——偷跑?」怀恩凑近我耳边小声说。
咦?我眼睛都亮了。
好好好!点头如捣蒜。
趁人不注意,我们手牵手偷偷溜出去。
花前,月下,这才是订婚应该有的气氛与场景嘛。
看着我们交握指掌间,相互辉映的银戒光芒,我抿着唇,偷偷笑了。
「言子萱,-笑得那么贼——」
「哪有!」这个一定要抗议,那不叫贼,是甜蜜,是甜蜜啦!
「……害我好想吻。」
咦?我才刚反应过来,他已经低下头,掬吮我唇畔的笑花,收藏了那一记甜笑。
订婚这一夜,我十七岁,他二十岁,他在屋前的杜鹃树下,极温柔地吻了我。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当时那记如一壶醇酒般暖热温醉的眼神与柔情,始终深深印在我心版,不曾淡去过,甚至,在往后想起时,心会隐隐作痛。